沈燮元，从古典文献中认识自己

文浩刚

沈燮元

一直以来，南京甘熙故居吸引着络绎不绝的游客前来观瞻，其中不少人是为了凭吊花园东南侧津逮楼的遗迹。这座彼时江南最大的私人藏书楼，收藏着甘家几代人踏遍吴越山河才收集到的十万余卷古籍。甘氏父子借《水经注》“悬岩之中，多石室焉，室中若有积卷矣，而世士罕有津达者，因谓之积书岩”语，称其为津逮楼，也就是“求知的入门道路”。尽管战火让这些书籍烟消云散，但其精神内核却与彼时在津逮楼读书的人们融合在一起，代代相传，一直萦绕在南京城，纵使相隔数百年，依旧散发芬芳。

一看到书，便觉得精彩

时光缱绻，尽管如今甘熙故居早已没有了津逮楼的踪影，但在其旧址以北不到3公里的大行宫，一座现代化的图书馆早已拔地而起。从私人藏书楼到公共图书馆，中华文化的传承，因此被注入更多活力。

如果说，活力是一种动态的吸引力，那么对于一种文化、一个民族而言，相对应的则是定力。这种静态的数十年如一日的定力，让文化的传承变得更加深厚。版本目录学家沈燮元就是这份“定力”的真实写照。版本目录学生僻清冷，一部古籍有哪几个版本，哪个本子好，以及在流传过程中存在什么样的谬误，就是这门学科的研究对象。

2022年，因为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沈燮元意外地走到了媒体的聚光灯下。没有人能想到，偌大的南京图书馆中，靠窗的小小一隅，竟然就是这位著名学者的办公区，在这样的书海里，他已经度过了退休后的三十多个春秋。沉潜在古典文献之中的沈燮元已经记不清自己阅读过多少书籍，与古籍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说：“我的日子，一看到书便觉得精彩了。”这份精彩是一种自我回答，对自己人生的回答，就像雅典神庙中的德尔斐神谕也在告诉世人：“认识你自己。”

沈燮元的桌子四周堆满了古籍，不同颜色的笔，是他校核《士礼居题跋》书稿时不可或缺的物品。从退休至今，沈燮元一直在整理被誉为“五百年来藏书第一人”的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题跋、年谱和诗文集。尽管晚清和民国年间有人做过相关整理工作，但效果并不理想，于是，沈燮元希望能够系统性地进行规整，为以后的古籍研究者提供有力支持。古籍整理就像邂逅暌违多年的老友，他们相隔数百年，却能够在泛黄的纸页上如对镜交谈，这也正是沈燮元坚持下来的原因，“黄丕烈爱书，他没有书是不行的。我也一样，没有书活不下去。”在对古籍的挚爱中，属于沈燮元的“精彩”愈加纷呈。

运气好得不得了

一生终一事，让沈燮元习得了一身定力，也让他练就了一双慧眼。他常说，这辈子能够一直做编目、买书的工作，让他觉得运气好得不得了。从1955年进入南京图书馆工作以来，沈燮元为南图购买了数千本古籍善本，其中就有被南图奉为“镇馆之宝”的《佛说温室洗浴众僧经》和《大方广佛华严经》。

其中，《大方广佛华严经》的购买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当时，每逢春天，沈燮元都会前往民间藏书资源较为丰富的上海、苏州等地为图书馆购置古籍。他可以潜心慢寻，抄好书单后，如果馆里没有这样的书籍，便可购置。一般情况下，沈燮元会请书店将书籍和发票寄到图书馆，图书馆则将汇票寄回。而购买辽泥金写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则是一次破例。那次，在上海的某条马路上，当卖家刚打开佛经卷轴的一半时，沈燮元就被成色饱满的泥金、书写端正的经文，以及装帧考究精美的卷帙吸引，心中明白这必然是真迹。于是，他二话不说便支付了卖家开价的500元。他回忆道，当时自己不犹豫不还价，付了钱拿了写本就“逃”，生怕卖家反悔。后经证实，他所购买的这卷佛经是公元1035年辽代和尚琼煦为辽圣宗耶律隆绪岳母祈福所制，用金箔研磨的颜料缮写而成，具有极强的历史意义和研究价值。

行格、避讳、刻工、纸张、字体、印章……古籍的知识结构不仅在于内容，同样在于外部的辨识，而沈燮元却能一眼看到它的本质。就像戏曲艺术所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眼识别的背后，是沈燮元多年的钻研，这份钻研也伴随了他的一生，让他成为这个领域当之无愧的泰斗。

刮风来，下雨也来

“刮风来，下雨也来”不仅是沈燮元的现实生活，隐约中也似乎成为他人生的一种隐喻。75年前，沈燮元成为上海合众图书馆的馆员，嗜书如命的他在解放战争期间，誊写了两万字的吴大澂《皇华纪程》。他每天用毛笔细细抄写，抄写完毕时，上海也获得了解放。20世纪60年代，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古籍再次成了他心灵的归宿，他沉潜在古籍里，获得了人生最安宁的时刻。

如今，沈燮元活得不像老人，更不像99岁的老人，只有他对时间的珍惜才能够让我们感受到老人的焦虑。皓首穷经的他，把“过好每一天，留点有用的东西给后人”视为对自己的承诺。“我只想明天的事情，后天的就不考虑了。”这份质朴的承诺，比其他语言更为深沉。只要南图不关闭，沈燮元总会到南图工作，他总是说：“我不能荒废时间。”

古籍传承本就是一堂生动的中华文化课，沈燮元的故事也正融入这堂课程中，像文脉的根系从地底扎根生长，像汩汩清泉注入生生不息的秦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