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
2023-03-07叶广芩
文叶广芩
每年换季都要把衣裳折腾一番,这对我是体力活,得忙活一天。衣裳多,一开柜门,就往外流,得用身子顶着,狼狈不堪。结果穿来穿去老是那几件,常对着整柜的衣裳感叹:没衣裳穿。
喜欢臭美,爱买衣裳,固然是重要因素,但也不乏贮存备用的想法在作怪。之所以有贮存衣裳的念头,大概跟从小衣裳不够穿有关,是缺怕了,与有人爱攒米面油、爱攒钱如出一辙。
有关衣裳的记忆都是片断,有时候把它们连起来一想,挺有意思。
我们家里孩子多,印象中,除了过年一件花罩衣,一年中就再不会给我添什么衣裳了。我承继的衣裳,是上一个哥哥老七的,老七是男孩,所以我的穿着也基本是男装。加之自己长相平庸,性情淘气,不招人待见,母亲图省事儿,给我剃了个分头,很是不伦不类。
4岁时,已经有了记忆,记忆中的我穿着西服短裤,套一件印有足球的跨栏背心,度过了北京的炎炎夏日。这套衣钵当然来自老七,他穿小了,给了我。西服短裤的前头有开口,为这个开口,我没少受女孩子们的奚落,以致我至今都讨厌前头有开口的裤子。就是这条西服短裤和足球背心,白天穿,晚上洗,要是阴天不干,就得光着上身等。好在是独门独院,没人笑话。我们家后院有棵枣树,我光着脊梁爬树摘枣,遭到父亲喝斥,慌忙往下出溜,结果将肚子、前胸划得稀烂。老七给我的肚子抹了半瓶紫药水,我挺着个紫肚子很有个性地满屋窜。这样一来,连足球背心也不让穿了,怕染了。
出门有件粉绉纱的连衣裙,来自上边的姐姐,姐姐比我大9岁,所以这条裙子到我手里时长达脚面。我很喜欢这条裙子,这是我唯一的礼服,逢有重大庆典、重要仪式才在母亲的应允下穿着。不因它的长度感到不便和不合时宜,穿上它,我很高兴。我知道母亲是不会将它裁短的,那样虽然好看,但是太浪费。现在想,那模样实在不咋的,一个梳分头的小丫头,穿着件拖到脚面的连衣裙,那种邋遢,那种别扭,实在没有一点美感。可是我当时却觉得很美,跟着父亲走亲戚穿的都是它。那条连衣裙一直穿到我上小学二年级,母亲不裁它是很高明的,它已经由脚面到膝盖以上了。
后来的衣裳有点麻烦,困难时期,每人每年只有几尺布票,根本不够做衣裳的,衣服破了只好打补丁。穿补丁裤子是太自然的事儿,而我穿的衣服是用几块手绢连缀起来的,手绢不要布票,可以随便买,巧手的主妇们便打起手绢的主意。我穿的手绢是母亲托人从北新桥商场买来的,都是齐白石画的牵牛花,红花黑叶,色彩鲜明。母亲为牵牛花的排列费了心思,前头四朵,集中在肚子上,后头四朵集中在后背心,两个袖子各两朵。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是手绢做的。穿手绢衣裳的不只我一个,我有个同学叫苏玉珍,她的妈妈属于“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的那种。她的手绢衣裳来自四面八方,因此她的身上很热闹,有兔子、有鲜花、有汽车、有房子和小路等等,简直像是童话世界……手绢的衣裳很薄,洗几水就变形,能凑合一个夏天就算不错了。
20世纪60年代初期,市面上有一种叫黏胶布的布料出现,一尺布票可以买三尺黏胶布,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衣裳不足的问题。黏胶布耐磨性差,不结实,下到水里很硬。我有条黏胶布的裤子,跟着学校下乡参加劳动,回来膝盖就破了,母亲埋怨我不是穿衣裳是吃衣裳,搞得我很委屈。
黏胶布之后不久,出现了的确良,我们同学中第一个穿的确良的叫陈丽珠。当她穿着的确良第一次出现在班上时,全体女生都为她的衣裳惊呆了。我还记得那是一件隐花的的确良衬衫,平整、舒展、华贵、高雅,随着她的转动,花色在变化。我们都挤上去摸,摸那从没有见过的质地,摸那想象不出的神奇。我当时觉得,布料虽好,但是名字没取好,“的确良”,这叫什么名字啊?比织锦缎、春绸、香云纱、阴丹士林什么的名字差远了。到了20世纪70年代初,我才穿上第一件的确良,母亲认为参加了工作的我应该有件像样衣裳,从每月十元的生活费里硬省出来给我买的。那是一件天蓝色的的确良衬衫,我很珍惜它,轻易不穿。现在,没有谁肯为的确良而激动。历史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开始,人们崇尚原生态,崇尚朴实自然,棉织品成为服装的首选,价格远远地超出化纤。
20世纪80年代,我丈夫出国,领了出国服装费,要到指定的服装店去做西装。西安的指定服装店是“东亚”服装店,老师傅做的西装中规中矩,做工无可挑剔,有着老上海的传统。我托老先生给我也做了一套短裙套装,穿在身上,果然精神利落不少,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佩服我外甥们的新潮,他们几个穿着大喇叭裤,戴着蛤蟆镜,提着双卡录音机,扛着我3岁的女儿,热热闹闹地去逛北海。不知道安静的北海公园,架不架得住这一帮人的闹哄。
现在,不再为穿衣伤神,我一度大买特买衣服,每回出差,必逛的就是服装店,我丈夫对此不理解,嫌花钱太多。我就打埋伏,两千的说五百,五百的说一百,让他的心理有个平衡。我知道,所有的女人在穿衣上都是不会吝啬的,云想衣裳花想容,一件得体可心的衣裳,能够衬出一个人的气质和心境,给人增加信心,不信你就试试。(摘自《我爱这热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