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
2023-02-17欧阳娟
欧阳娟
1
人人都说何小燕不适合浓妆。何小燕回回都把自己画得桃红柳绿,犹如大晴天里劈下的一个惊雷。庞大的、刺目的、扯着疾风的一个惊雷。
程影说:“你长得胖,妆面应该素淡些,那样瞧着才亲切。”
何小燕挂起一张浓墨重彩的笑脸:“妆面素淡些,还有人瞧得见我么?”
“瞧不见总比瞧着难受强些。”
何小燕还是笑,将红底金线的凤纹丝巾搭在层层叠叠的脖颈上,踩着39 码的绣花布鞋,奔赴沙场一般推开房门出去逛街。她走得极快,宽大的衣袖和裤腿拉起风来,路人都瞧得见。
何小燕学会化妆前,是几乎没人瞧得见的。她时常套着一身灰沉沉的休闲装,软乎乎、圆溜溜,玩旧了的毛绒娃娃似的,连神情都是固定的。小城杂乱而逼仄的街道上,挤满了抓着包子啃的,逗着婴儿玩的,兜着老大一蓬鲜淋淋青菜的各色人等。她这样毫无亮点的矮胖子走在路上,极难惹人留意。若是生得高大些,倒可唬人一跳。她连唬人的能力都没有。
扎堆聊天时,她恳切地看着每一张说话的嘴,竭力做出深以为然的模样。然而听着听着,不知何时就已置身人群外围,她还在频频点头赞许,对着一群乌泱泱的背影。
她总是一个人。在学校、在家里、在单位……不,她学会化妆前还是个学生,还没有单位。她只是想过一回,若是有了单位,还是这个境遇。她一个人坐在课桌顶到讲台的教室里,坐在一家六口的小户型居室里,将人员密集的空间坐出空旷无垠的气势。
她是怎么学会化妆的呢?
那时程影已是她的闺蜜。或是说,她那时已将程影当做闺蜜。程影说:“隔壁班有个叫做吴韵林的男生,你去帮我问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生。”这样私密的话,可不是只有闺蜜能帮忙去问?所以何小燕把程影当作闺蜜,也是有些道理的。于是何小燕也说:“隔壁班有个叫做聂广达的男生,你也帮我问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聂广达?”
“就是那个聂胖子。”
聂胖子和吴韵林约了何小燕和程影出去。吴韵林喜欢程影,何小燕便以为聂胖子也喜欢她。
聂胖子说:“小燕,给我来个倒立。”何小燕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来个倒立。他要她来个倒立。她便来了个倒立。倒立起来,宽大的休闲服倒卷到胳肢窝下,露出一截肥白的腰身。聂胖子跑上去环抱住她的腰身:“哈哈!这腰围,抵得上两个程影了吧!”毫无色情的成分,只是嘲弄而已。程影也跑上来,按住她的腿,不许她落地:“我看看!我看看!真有两个粗呢!”何小燕才知道,聂胖子叫她倒立,是逗程影开心。胖男生不喜欢胖女生。
胖男生不喜欢胖女生,却也难得有个女生喜欢,从此只要下课铃一响,便在走廊上扯着人说:“那个何小燕真是吃错药了,竟敢喜欢我!”义愤填膺的,越说越是离谱,如同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不断用想象丰富着细节。俗艳的、荒诞的、一波三折的细节。想象的细节里,何小燕的腰身共有九层,每一层褶皱里都积满了陈年的泥垢。泥垢搓不尽,是她的手臂胖得无法弯曲。这样的女人,胸部自然大得出奇,不小心堵住了男人的口鼻,不消三分钟便可毙命。
何小燕成为了怀揣凶器的女人。越是半大不小的男生,越是喜欢将女性称为女人,他们都说:“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何小燕不再是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堆挤眉弄眼的人跟随。笑闹声“哗嚓”一阵“哗嚓”一阵,雹子落在瓦房上似的。
雹子里也夹杂着程影的身影,她笑笑地挤在人群里,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神。她晓得何小燕腰身没有九层,她晓得何小燕胸部不能杀人。她既不参与议论,也不加以制止。她只是看看热闹而已。一个爱看热闹的闺蜜,似乎也够不上加以指责,何小燕从未怨过程影。
程影仍是她的闺蜜。只是她的眼角眉梢一日日垂落下去,如同晒化了的雪人,五官都往下流动起来。她拥有了一张“下流”的脸。
她裸着这张脸穿行在唇枪舌剑里,有些招架不住的痛感。以往空阔无人的生涯里,她是安全的,也是孤独的。她也幻想过活得热闹些,却不料头一回享有的热闹竟带着如此凶猛的恶意。她仍是孤独的,却不再安全。她亟须一些抵挡唇枪舌剑的东西。
老师?老师只看得见能为班级赢得荣誉的学生。何小燕成绩平平,又无甚才艺;父亲?父亲磋磨在挣钱养家的苦辛里,搞不好反倒嫌她惹事;母亲?母亲跟她一样,困囿在别人的嘲笑里……何小燕满脑袋搜寻,找不出一样抵挡唇枪舌剑的兵器。
国庆节去表姐家作客。表姐闲闲地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何小燕看着她一涂一抹,不消半个小时便换了一张脸样的。
若是能换一张脸,倒不怕那些人再嘲笑了。何小燕鼓起勇气向表姐讨要化妆品。
“恋爱了?”表姐笑笑地问。
何小燕有些诧异,化妆品跟恋爱有什么关系?诧异过后,又想起确是因为想要恋爱,才会陷入唇枪舌剑的围攻里。如此说来,化妆品跟恋爱确有关系。
“长这么胖,化妆也没用的。你要减肥。”表姐瞥了一眼她的腰身。
何小燕瑟瑟地佝起腰来,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表姐在梳妆台底层抽屉里东摸西找了一阵:“倒是恰好凑得齐一套,你拿去玩玩也行。”何小燕拧开当中一个小瓶,小瓶里散发出一种语焉不详的气味,仿似雪花膏上裹着灰。
“那是粉底液。”表姐说着,又拧开一个小瓶,“这是唇彩。”
唇彩只剩了小半瓶,也散发着语焉难详的气味,何小燕回头看时,才发现粉底液也只剩了小半瓶。眉笔、遮瑕膏、眼影、眼线笔……统统只剩下残支半管。多年后何小燕会知道,那种语焉难详的,是即将过期的气味。
表姐把即将过期的化妆品凑在一起,给她配了一套。约莫有六七年,何小燕用的都是即将过期的化妆品。说委屈,倒也算不得有多委屈。她皮糙肉厚,从不过敏,好歹省下了一笔开支。不是表姐施舍,她是买不起那些东西的,想起来倒也有些感激。
初次化妆,何小燕选了豆绿的眼影,酡红的胭脂,艳红的唇彩。表姐瞪大了眼:“你确定?”
“确定。”
何小燕把自己画得跟张油画似的。现代派油画,夸张而变形。
“丑死了!卸了重来。”
何小燕托住表姐沾了卸妆水的三角海绵。她要的就是这样的脸,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眉梢抬高了一寸,眼线拉长了三分,唇角上扬了半厘。她“下流”的脸飞扬起来,无论是愁是悲,看上去总是喜不自胜。她戴着喜不自胜的脸,重新穿行在校园里,唇枪舌剑攻过来,都被笑容挡了回去。她真实的容颜,再也无需直面伤害。还有什么比一张假面更为适宜抵挡唇枪舌剑的呢?最称手的兵器,她握在了手里。
一张假面的盾牌,护住了少女的颜面。
2
何小燕享有了热闹,也保住了安全。那感觉,就像埋在土里的十八年老蝉钻出地面,前所未有的新鲜。聂胖子编织的谣言变成了无效的攻击。对着一个全无反应的东西持续进攻是件索然无味的事,那些操着唇枪舌剑的人逐渐丧失了兴致。
摘下那张假面,何小燕即刻便可重新潜入地下;留着这张假面,她将置身新一轮的流言里。“快看那个女人!每天都把自己画得像个鬼……”“画得像个鬼……”
她已领略过热闹的滋味;她已寻得了在热闹中保全自我的法门。她终究不忍抽身而退,尽管新一轮的热闹里仍然掺着毒气。像个鬼有什么关系?一只喜不自胜的鬼。一只免于伤害的鬼。一只蛰伏了近二十年,终于脱胎换骨,在校友亲朋中翻风起浪的鬼。
为着这难得的热闹,何小燕甘愿忍受饱含羞辱的围观。她越来越豁得出去,从校园踏入社会。
她在医院里做保洁员、在超市里做收银员、在机关单位做打字员。她戴着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如同废墟里翻出的一块格外艳丽的破瓷片,让人免不了多看两眼。这多两眼的机会,让她跟医院里的医生、到超市购物的富家老太太、在机关单位任职的科级干部熟络起来。这些人,组成了何小燕工作五年后的全部人脉。
有了人脉,她开始寻思着开家小饭馆。医生、富家老太太、科级干部都说:“开嘛。开起来了,我们来吃饭。”何小燕当真把小饭馆开起来了,这些人却从不光顾。医生总在做手术、富家老太太总在逛超市、科级干部总有三点建议。一块色泽艳丽的破瓷片,看客们的兴趣到此为止。嘴上客套两句还行,真来照顾生意,还远远不够情分。
情份不够,利益来凑。何小燕说:“有空就来店里坐坐嘛,我给各位分干股。”一家没生意的小饭馆,干股能值几个钱?那些人嘴上不说,脸上尽是这个意思。那意思何小燕不是看不懂,只是除了这些人,她再不认识一个舍得掏钱吃馆子的。一个医术并不高明的医生,一个年近古稀的富家太太,一个爬不上去的科级干部,就是她所有的出路。她假装不懂,一次次到医院、超市、科级干部的单位去守。
“去!别一天到晚在这儿晃来晃去。”保安驱赶她。
何小燕喜不自胜地说:“我也在这里做过临时工的,都是老同事……”
“谁跟你是同事?”保安将她扭送出门。
怎么连同事都不认了呢?何小燕琢磨着,大约是她不够唬人。
怎样唬人?一个矮小的胖子是唬不住人的,她得大起来。怎样大起来?身高是变不了的。那便往横里蹦。
她在地摊上淘了一套宽大的民族风服饰。上衣是80 年代农村常用的被窝面子布料,亮闪闪艳红的底上印着金凤凰;裤子是墨黑的粗棉,用一根布条勒成个大长灯笼的模样。金凤凰和长灯笼往身上一套,整个人大了不少。花团锦簇的围巾、松松垮垮的背包、鼓鼓囊囊的帽子一样样搭起来,她跟气球样的,一点点被吹饱。小饭馆卖不出去的菜都炒来吃了。红烧肉增厚了腮帮子,炖肘子填满了手窝子,爆炒肥肠缠粗了小肚子……她将聂胖子的谣言变成了预言,身上长满了层层叠叠的褶皱。何小燕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终于获得了高胖子一样唬人一跳的气场。
唬人一跳的何小燕站在保安面前。保安果然唬了一跳:“姑奶奶,你怎么又来了?”
变大了的何小燕变成了姑奶奶。喜不自胜的姑奶奶说:“都是老同事,通融通融。”
保安满面委屈:“不是我不肯通容,我是怕丢了饭碗。”
“老同事串串门,怎么会让你丢了饭碗?”
保安到底不敢再动粗了,耐着性子劝:“我丢不丢饭碗不要紧,你天天守在这儿,自己脸上也不好看。”
何小燕不会让人看到自己的脸。何小燕的脸遮在假面后面,何小燕也不会在意好不好看。二十多年来,她就没一天好看过。
好看要过。不好看也要过。
不好看的何小燕把医生、富家老太太、科级干部一个个缠上了她的饭桌。科级干部一掏烟,她就把火点上了;富家老太太一咳痰,她就把盂捧来了;医生爱喝温过的黄酒,她就守着添加热水。
帮厨的说:“我们何老板哪像个老板?跟个奴才样的。”
像奴才有什么要紧?只要招得来生意。
医生带着病人家属,富家老太太带着亲戚朋友,科级干部带着上司下属一个个钻进了何小燕的小饭馆。
何小燕的小饭馆撑下来了。不好看,有时更好过。
生意好了,帮厨的说法也变了:“何老板也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说这话的人越来越多,没人再当面羞辱何小燕了。
3
当面不羞辱,背后却还是要贬损的。
“那个女人真是看得开!什么脸面都不要的。”“岂止不要脸?底裤都不要的。”“幸而长得丑,不然的话,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长得丑的何小燕做不出什么事来,最多是撩起衣襟给人看:“我这腰上的皮肉倒是细嫩,若能长在脸上,也是个美人。”
真是个美人,她这一撩衣裳便能做出什么事来。她做不出那些事来,只是逗得客人们大笑一顿:“嫩是嫩,只是肥了些。”“这样肥,长在脸上,也是张肥脸。”
肥脸不值钱。做那些事也要资本。有资本的,哪里舍得撩起衣裳来给人白看?
客人们说:“粗俗是粗俗,玩倒是好玩,权当逗个乐子。”
没资本的何小燕只能给人逗乐子。没资本的何小燕当然知道她只能给人逗乐子。有了乐子,客人们才愿再来。
她的腰身,只能换得六、七百块钱的席面。为着这点利润,却还要不断开拓创新,回回看腰是不行的,她花样百出地展示着各类缺陷。
客人们一钻进何小燕的饭馆就跟进了天堂一般,上司的打压、同事的暗算、恋人的背叛都算不得什么了,还有哪个会比这个一身缺陷的女人更惨?何小燕的饭馆,卖的是优越感。
优越感也不是人人都愿买的,有些人天生不缺,例如富家老太太的独生女。
何小燕说:“老太太真有福气,生了个这么漂亮又孝顺的千金。”
那独生女冷着脸一声不吭。
何小燕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多是不愿用功的,难得令千金还是个高材生。”
那独生女仍旧冷着脸一声不吭。
富家老太太是熬过苦日子的,喜欢听人夸赞;那独生女却是在夸赞中长大的,只觉厌烦。
独生女爱穿白衣,配着冷冰冰的神情,冰块样的。何小燕听得其他客人私下议论,说那独生女衣着高雅、气质脱俗,她才晓得那冰块样的衣裳和脸色,是高雅、脱俗的象征。披红挂彩、兴高采烈的何小燕再站在独生女身边,便觉着自己跟块抹布样的。
抹布也有抹布的智慧,何小燕晓得,若不是老太太喜欢,那独生女一世也不会踏足她的饭馆。她便越发围着老太太打转。
那独生女皱起眉来:“妈,我们吃的是家宴,怎么总有个外人在这儿掸来掸去?”
掸来掸去?可不就跟说块抹布样的?独生女对待何小燕的态度,也跟对待抹布样的,一瞥见她便立马错开眼去,仿似不着意看真了一眼,便要脏了眼睛。
何小燕一拍额头:“瞧我!一见了老太太就只顾着欢喜了,我这就出去。”
才出来一会儿,听得老太太在里面咳嗽,何小燕又捧了痰盂进去。
“妈,这个人怎么又进来了?”
何小燕才听出来,这独生女是连话都不愿亲口跟她说的。分明是要赶她出去,却一味向她老娘发问。
她不愿跟她说话,她却要涎着脸接过她的话来:“我放下痰盂就走,你们松松快快团聚。”
“嗤,”独生女从牙缝里龇出一口冷气,“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这话仍不是跟何小燕说的。何小燕也不必再厚着脸皮接过话来。
何小燕当然不会反问:这种人怎么了?这种人不偷不抢的,有什么可让你齿冷的?何小燕是连想都不会这样想的,她一心想的就是服侍好老太太。老太太高兴了,不怕这独生女不来。
嫌弃一个人也是要花气力的,来得多了,那独生女没那么多力气来嫌何小燕,绷紧的脸松泛下来。这一松泛,就像冰块刨成了冰沙,冷还是冷,冷淡中却有了些空隙。这点空隙,就是何小燕苦心孤诣赢得的战利品。
4
忙起生意来,时间跟打梭镖似的,一梭子一梭子抛掷着年月。客人们说:“成日里只顾招揽生意,当心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怎的?嫁不出去,就当嫁给了我这小饭馆。”何小燕嘴上这样说,心上却琢磨着:年近三十的女人,是该成个家了。
胖男人不喜欢胖女人,那便索性找个相貌出众的,反正左右都是不会喜欢她的。何小燕看上了常来请客的何主任。何主任是一家单位的办公室主任,生得眉清目秀,长得玉树临风。何主任看上了同事阮小萌。阮小萌跟何主任一样,生得眉清目秀,谈吐斯文有礼,父母都是重点中学的教师。何主任时常带着阮小萌到何小燕的小饭馆来吃饭。吃完饭,让何小燕把账跟单位的充在一起。
“怎么回回都到这个苍蝇馆子里来吃?单位在这吃,私人也在这吃。”阮小萌有些不耐烦。“想吃口味,还是要到这样的苍蝇馆子里。”何主任赔着笑。“口味再好也吃腻了,下回还是换个环境。”
下回,何主任仍把阮小萌带到了何小燕饭馆里。阮小萌抽了张纸巾在凳子上擦来擦去。何主任闷着头,一劲儿给阮小萌夹菜。阮小萌擦完凳子又擦桌面。一顿饭下来,擦掉了两包纸巾。菜还留在碗里,光扒了两口白饭。
“我们都姓何。”送客时,何小燕跟落在后面的何主任说,“三百年前是一家。”
“论辈分,兴许你要叫我爷爷呢!”在阮小萌那儿受了冷落的何主任想在何小燕这儿讨点便宜。
“爷爷!”何小燕大大方方给了他一个便宜,“回回给我照顾生意,您老就是我的爷!”
何主任笑:“个个女人都像你这样,男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阮小萌不是何小燕。阮小萌受不得委屈。阮小萌的委屈,是在重点中学教了一辈子书的父母教导出来的委屈。阮小萌的委屈,在何小燕眼里是一种甜蜜。
那是怎样的一种委屈呢?
阮小萌擦着桌子擦着桌子,猛然抬起头来:“你是不是舍不得请我吃饭?你是不是把账跟单位的记在一起?”何主任不是舍不得请阮小萌吃饭,何主任是委实请不起阮小萌吃饭。一个农家子弟,拿着三千多的月薪,还有房子要买、婚礼要办,哪有余钱隔三差五请女朋友吃饭?阮小萌就委屈得啪啦啪啦掉下泪来:“早知道这样,我一顿也吃不下去。”
何小燕想打圆场:“能在单位记账,也是他的本事啊。”
“占单位的便宜,算什么本事?”阮小萌掏出钱夹抽了一叠百元大钞往桌上一拍,“你算算,这些够不够还以前的钱?”
何主任把钱捡起来,想要塞回阮小萌钱夹里。阮小萌把钱夹一扔,背包一甩冲出门去。
红的、绿的票子,大的、小的钢镚儿撒了一地。小饭馆的地上铺着瓷砖。瓷砖上粘着厚厚一层油垢。油垢糨糊一样吸附着钱币。何主任俯下身去,把一张张百元大钞撕扯下来。
何小燕也俯下身去:“这孩子!要是有男人肯为请我吃饭担这个风险,我会开心死的,她倒气哭了。”
两个脑袋撞在一起,何主任看了何小燕一眼:“她也不比你小几岁,别叫她孩子。”
孩子跟孩子是不一样的。孩子不是都能被人当做孩子的。
何小燕扳起一枚一元的硬币。何主任不好意思地立起身来:“这些零钱就不要了。”
“怎能不要?零钱不是钱么?”
何主任顿了顿:“小燕,你是知道我的,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家里是帮不上什么的。什么都得靠自己。”
“我知道的。我跟你一样,一双筷子一只碗,都靠自己攒钱买。”
“可不是呢?我陪酒、赔笑,天天跟孙子样的,为的什么?办公室主任又没工资加的,要不是为着吃饭方便点,我揽这个差事做什么?”
“是这么个理儿。天天迎来送往的,光是人工钱,也不止你跟女朋友吃个便饭。”
“她不是我女朋友了。她那样的出身,是不会体谅我的。”
何小燕握着一手硬币,拍了拍何主任的肩。
何主任哽咽起来:“论业务,我在单位数一数二;论交际,我也算得上是长袖善舞。我老子爷叫我斌斌,文武双全的‘斌’,如今这个社会,文武之道不就是业务和交际么?我也算对得起这个名字。”
一个文武双全的汉子,却请不起女朋友吃顿好饭。何主任也是个孩子,愤愤地向一个小饭馆的女老板倾诉。
何小燕喉咙有些发干,她挺了挺胸部,将满手的硬币塞进何主任手里,顺势捻了捻他的手背。何主任捧着黏腻的硬币,恨不得女人一样嚎哭一顿。而他终究不是女人,他终究不便嚎哭。这点儿不便,给何小燕留了个空子。
何主任强压住的嚎哭,化作滔滔不绝的倾诉:“小燕,你是知道我的……”
这倾诉,就是何主任留给何小燕的空子。何小燕一次次诚挚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人中龙凤,我知道你绝无仅有。绝无仅有的何主任只有在何小燕的饭馆里才能享受绝无仅有的待遇。在单位,他围着领导端茶递水;在家里,他帮着父母操犁打耙;在朋友圈,他喝顿喜酒都要算计。
何小燕顺着他留的空子,蹑手蹑脚往他心上爬去。他沉溺在何小燕的赞美里,不能抽身,也不愿抽身。何小燕的赞美当然发自内心。这个令阮小萌倍感屈辱的男人,是她无上的荣耀。一个俊秀的男人,一个精于业务的男人,一个善于应酬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搁在何小燕身边就是奢侈品。为着购置这个奢侈品,她甘愿押上一生的财富。虽则,这男人未必那般俊秀,未必那般精于业务,未必那般善于应酬。这奢侈品兴许只是个仿品,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押上了一生的财富。毕竟,她一生的财富,也就只有那么点儿而已。
“我们结婚吧。”这话是何主任说的。这话只能等着何主任说。何小燕支付的努力和等待,只能任由何主任裁决。
她赢了。她喜不自胜地穿上了礼服,纵身跃入称心如意的婚姻里。
5
何主任当然是不会爱上何小燕的。聂胖子都不爱何小燕,何主任怎么会爱何小燕?何小燕无所谓爱与不爱,她进入这场婚姻的资本,原本就不是爱情。她的资本,是那张喜不自胜的妆面。
何主任的母亲说:“长得熊也不要紧,只要肯下力气干活。”何主任的父亲说:“没工作也不要紧,只要孝顺公婆。”
何小燕喜不自胜地应着,是是是,下力气干活、孝顺公婆。何主任的父亲爱抽软金圣,她就每个月送两条过去。何主任的母亲怕冷,她就织了厚厚的毛裤、毛衣。何主任的父母讲老规矩,只要有儿媳妇在,都要儿媳妇盛饭。她就跟旧式妇女一样,先把米饭一人一碗双手捧到两老面前,再给自己盛。吃不了几口,又忙着去给二老添第二碗。
何主任的母亲是会耙田的,何小燕春耕时就到婆家跟着学习耙田。早春的水田,冷柜里的汽水样的,泛着花泡,刺骨的冰。铁塔样的大水牛,鼻子又滑又硬,如同身形庞大脾气倔强的老人。最可怕的还是拴在牛背后的耙,几根木条上插着上百把尖刀,寒瘆瘆的。何小燕爬上耙架,水牛走动起来,是真正的在刀尖上行走。她从未下过田地,更未驾驭过如此硕大的动物,唯恐那东西突然狂奔起来,掀翻耙架,给她来个千刀万剐。
“抬起头来,抬起头来!低着头是站不稳的。”何小燕抬起头来了,还是站不稳,一咕噜跌下耙架。水牛不曾狂奔,放空的耙架磕在又大又硬的土疙瘩上,悬空一跳,还是翻了过来。好在离得远,不曾千刀万剐。“翻过来,翻过来呀。”何小燕看着白森森的刀子,不知道要怎么翻过来。“唉!娇里娇气,就不是个做事的样子。”何主任的母亲一掀耙架就把上百把尖刀翻了过去,“耙田还化着妆。”
化着妆,照样能耙田。何小燕要证明给何主任的母亲看。她试图疾步如飞地追上耙架,实际上却是拖泥带水连爬带滚,还让老水牛回过头来等了半天。她站上去又跌下来、站上去又跌下来……只要还戴着这张喜不自胜的脸,她就不会败下阵来。好在硬土疙瘩不多,耙架没再翻过来。摸爬滚打都是她一个人的事,不必再劳烦何主任的母亲。
何小燕孝顺公婆,何小燕下力气干活。何主任的父母还是委屈:“不是家贫,这样的女人哪里进得了我们家的门?”
何小燕不委屈。耙田时,远处有成片成片的紫云英,彩霞一样蔓延到天际;盛饭时,柴火灶里氤氲着甜暖的香气,是自家种出的粮食才有的味道。不嫁给何主任,她哪会特地到乡下来看紫云英,哪能吃得上自家种的粮食?
她赢了,她怎会委屈?
6
何主任也觉得自己委屈,不到一年就出了轨。出轨的对象是个跟阮小萌一样的女人,长得眉清目秀,谈吐斯文有礼,父母都是教师。何主任说阮小萌那样的出身是不会体谅他的。何主任喜欢的还是那样出身的女人。那女人跟着何主任出双入对,仿似没有何小燕这么个人。
程影看不过去:“你是死人么?也不管一管!”怒气冲天的,像个真正的闺蜜。
“管什么呢?有女人跟着,也是他的本事。”
“不是我说,何斌这样的男人,你是降不住的。以你的条件,只能嫁给聂胖子。”
聂胖子也说不定不出轨。何小燕把话藏在心里。
“如今这世道真是见了鬼了,稍微像个人样的男人都出轨。”
她家老陆也是男人,她家老陆也出轨?程影的怒气,不像打抱不平,倒更像是兔死狐悲。
“我家老陆那样的,至少手头宽裕,你家何斌连自己都养不起。”程影还是有些优越感的。
“我哪里能跟你比?”
程影自得了一阵儿,又闷闷地积起了怨气:“早知如此,我干脆嫁给聂胖子算了!聂胖子当年对我可是如珠如宝的。”说得好像聂胖子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不出轨的男人,女人都该嫁给他的。
何小燕装聋作哑,一如既往伺候着何主任。她早有准备,从帮他在瓷砖上抠硬币的时候起。她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而已。既有准备,也不好再去计较快慢了。来了便来了吧。
何主任不用再攒钱买房了,也不必再筹办婚礼,倒比跟阮小萌在一起时出手大方了些,吃饭还是没问题的。那女人也就一时尝不到阮小萌那样的屈辱,只把花前月下当做才子的雅趣。
花前月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气温一天天降下来,总得有个地方容身。容身的地方,都是要用花花绿绿的钞票去买的。四千多的月薪,也买不了几回。
何小燕头一回看到何主任偷钱时,呛得差点把戴在脸上的假面掉落在地。呛住她的,是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怎的突然就伤了心呢?为着钱么?是。却又不是。她做好的准备里,没有这一环。一个偷钱的丈夫,突破了她的底线。
她极力仰起脸来。不能哭,不能哭。哭了就掉妆了。掉了浓妆,她真实的脸便会暴露无遗。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何小燕只有在每天早上起床时,才能一睹自己的真容。
她嫁给何主任后,睡前就不再卸妆了。
何主任在新婚之夜问过一回:“怎么不卸妆睡?”
她笑笑地回:“累了。明天再卸。”
结婚确是一件累人的事,何主任也累了,倒头便睡。不知是看惯了她浓妆的脸,还是压根就从未再看过她的脸,何主任再也不曾问过她怎么不卸妆睡。何小燕就夜夜带着浓妆入睡,次日起床洗漱时,再卸去残妆画上新颜。新旧交替间,不过短短一、两分钟光景。在这一、两分钟光景里,何小燕会看到自己真实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张悲苦的脸。何小燕确定,绝对不能让何主任看到那样一张脸。
何主任喜欢的,是那张喜不自胜的脸。哦,不!何主任也不是当真喜欢那张脸。何主任只是看到那张脸,便会对她有些依赖。
何主任依赖她一成不变的欢喜,若是晓得她欢喜的盾牌后面掩护着这样深沉的悲苦,他们的婚姻便会土崩瓦解。好在何主任每天都要按时打卡,何小燕起床时,他已上班去了。
不用上班时,何主任也要到单位去打个转,人中龙凤么,总是要想尽办法在工作中显示自己。
忍了将近一年带着浓妆的睡眠,怎能毁在几行眼泪手里?何小燕将泪水逼回眼底。有些眼泪灌进了鼻腔,她咕噜咕噜吸进喉咙里,得了鼻炎似的。何小燕一路往后厨走,一路吸着眼泪。眼泪是被崩溃的底线呛出来的。底线是被何主任偷钱给冲溃的。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么?几个小钱跟何主任相比算得了什么呢?一生的财富都给了他了,何苦再为几个小钱伤心?走进后厨前,何小燕止住了泪,底线又降低了一层。
7
何主任偷钱,何小燕从不吭声。何主任才发现老婆的钱就是他的钱。他怎么能自己偷自己的东西?何主任不再偷钱,那女人便跟他劳燕分飞了。
身心俱疲的何主任想要生个儿子。生儿生女哪里由得自己做主?
何主任做不得主,何小燕做得主。何小燕满口答应:“好,生个儿子。”
“你疯了么?”程影又看不过去了,“女人的肚子哪能这样折腾?”
“我们家何主任是机关干部。机关干部只能生一胎的。”
“生一胎就生一胎。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重男轻女?”
“我们家何主任三代单传。”
“三代单传关你屁事?要儿子,让他自个儿生去!”这一回,程影是真心为何小燕打抱不平。这点真心,让她在这个瞬间,真正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闺蜜。
何小燕伸出手去试着搂了搂程影的肩:“还是女人心疼女人。”程影任由她搂着,何小燕胸口一暖,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了真正的闺蜜。
程影担心何小燕的身体。何小燕担心备孕期间不能用化妆品。
不化妆的日子怎么过呢?悲苦、厌倦、烦闷藏在背后也就罢了,摆到脸上,一天好日子也过不成了。
何小燕说:“生儿子可以,不能不准我化妆。”
“为着孩子的健康,还是暂时不要化妆了。”何主任摸出一张银行卡,“这是我的工资卡,上个月加到近五千了,都交给你。”
何小燕胸口又是一暖。这个男人,终于把钱交给她了。看上去就跟一个真正的丈夫样的。在丈夫面前,何必还要戴着假面?何小燕险些点头答应,却不知何处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不行,不行……”
“不行。”这是何小燕第一次忤逆何主任。
何主任倏地抬起手来。这女人竟敢说不行?这女人竟敢翻天?
不是真正的丈夫。真正的丈夫哪会为着一个“不”字这样动怒?何小燕看着何主任高扬的手掌,脸上还是那样喜不自胜的神气。
何主任揣测着:这一巴掌扇下去,那女人会有什么反应?何主任不怕离婚,何主任只是负担不起一场二婚。那女人敢闹离婚么?何主任在她脸上搜寻着蛛丝马迹。
何小燕脸上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她肥硕的身体像座毫无漏洞的堡垒,任何枪林弹雨都攻不进去。她竟这般笃实,何主任骇然心惊。
戴着假面,何小燕唬退了何主任。化着妆,才能让何主任像个真正的丈夫一样,不敢随意掌掴自己的女人。
8
何小燕浓妆艳抹地走在街上,顶着一个大得出奇的肚子。
“那女人怀着孩子还画这么浓的妆,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何小燕仍在流言的热闹里。这热闹给了她一家小饭馆、一个何主任、一胎即将落地的男婴。她所得的,远远超出了年少时的预期,也就对这流言聚拢的热闹,怀着农人对沃土般的深情。
一个朴素的农民,是不会奢望田地里挖出金子来的。何小燕也从未奢望过做成什么大生意,碰上什么好男人,生出什么小天才。她对到手的生活甚是满意。
她满意地穿行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无心计算,为了开起这家饭馆、得到这个男人、怀上这个胎儿,她曾支付过多少有关尊严和健康上的损失。就像农民无心计算为了得到田地里的收成,支付过多少汗水。
她走得极快,风一样刮过一家家装修高雅的门店。
逛街的时候,何小燕只买地摊货。
相熟的摊主会扬起脸说:“哎哟!何老板来了……”
跟她一样,挂着一张喜不自胜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