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现场与本原创作:公共艺术毕业创作及其教学的再思考
——以2022年重庆酉阳中心村的四件毕业创作为例
2023-02-17曾令香李佳璐ZengLingxiangLiJialu
曾令香 李佳璐 Zeng Lingxiang Li Jialu
1.公共艺术与乡村振兴中心村试验计划群展海报及现场,2022年5月22日
2.李佳璐,《一个与八个》, 综合材料,2022
一、公共艺术教学发展的几点背景
(一)新文科背景下的艺术教育
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提出了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新思考。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开始由全球秩序的参与者转向全球秩序建构者。角色的转变要求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能面向大历史,面向世界,为世界的发展贡献出中国力量,“新文科”战略应运而生。“新文科”强调不同学科之间的交叉融合与创新发展,以及培育当前社会所需的高素质综合型人才。在此背景下,艺术教育越来越关注中国社会现场与现实需要,注重新理论建构与实践教学融合创新,注重结合社会应用需要的人才综合能力的培养。[1]
(二)“无墙教学”的推行
近年来,各高校相继推行“无墙教学”,即逐步把课堂由校内空间扩展向校外的社会空间,打通院校专业教育、人才培养与社会现场之间的壁垒,使艺术教育成为社会生产和社会系统的一个部分,并进一步将社会参与、社会介入作为重要的艺术教学路径,让学生直接参与到社区改造、社会美育等实践中,参与到中国现代化、城镇化和乡村振兴等时代大命题当中,使艺术生产和教学回到应有的社会效能上。
(三)在场的公共艺术与理论发展
公共艺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已跨过概念舶入与理论学习、精英艺术和艺术自律等阶段,逐步开始顺应时代大命题和场域需要,下沉至社区、乡村的真实空间进行创作。中国的公共艺术越来越多地参与社会,参与社区的价值认同和情感链接重塑,通过奇妙有效的文化艺术生产方式,展开多元的对话方式,引导公众走向更美好生活的同时,强化和巩固社区的共同体意识,参与社区治理。公共艺术介入社会现场与社区行动时,越来越超越形态创造的束缚,呈现出沉浸式、多元对话的剧场效应和关系重塑的美学效能。
并且,当下公共艺术的理论工具越来越多地表现出“过程美学”“关系美学”与“新类型公共艺术”的特性。“过程美学”理论强调公共艺术创作过程本身就是作品的一部分,强调创作过程、作品、公众与艺术家多元互动的对话关系与审美认知建构,就像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所谓的“事件流”,“过程即实在”,“它是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过程,每一种状态都是其后继者向有关事物的完成继续前进的实在基础”。[2]
而20世纪90年代美国艺术家苏姗妮·莱希(SuzanneLacy)提出的“新类型公共艺术”主张超越传统的广场或公园雕塑与壁画艺术类型,而是以公共议题为导向,让公众介入、参与和互动,以创造性的社会活动与事件来形塑公共空间与公共论述;强调“深入社区与居民合作”以及与公众共享共建、全民参与的艺术生产方式。
格兰特·凯斯特提出“对话美学”概念并倡导“对话”的社会效力及意义;尼古拉斯·伯瑞奥德的《关系美学》提倡通过艺术“修复社会纽带、连接人际交往”“关注艺术作品在人与人之间制作、引起的关系。”以及克莱尔·比索的“社会介入”理论指出艺术介入社会问题的讨论等,诸如此类,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国外公共艺术理论都强调社会参与、深入现场、与公众互动等主张,强调艺术生产不外化于时代及公共领域,由于中国独特的历史身份与现场特性,中国公共艺术的发展有待于在广泛现场实践中梳理与建构中国化的理论叙事与逻辑系统。[3]
3.向伟君 ,《相守图谱》, 综合材料,2022
二、公共艺术毕业创作教学实践与思考
(一)走进生活与本原创作
在过去,由于没有经历现场,学生会习惯于从美术史和各种展览、教学练习中所积累的图像经验进行毕业创作,这会让毕业创作的目标和评价标准容易迎合和满足某种过往艺术史中的标准,与艺术创新性形成逻辑悖论,与其自身的生命、社会、世界关系脱节。
此次毕业创作教学中,本人尝试带领学生走进村社生活,回归本原创作的模式。本原创作,是指让艺术创作回归创作的出处与最初根源,回到为什么创作的基本,回到生活中,回到社会生产,关切生活、关注人与人之间关系,以人的需求为创作的原点,并且语言形式来自自然、现场与生活本原的创作。
2021年5月至2022年5月,笔者带着四川美术学院公共艺术方向的四位硕士毕业生,在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花田乡中心村驻村一年,引导他们深入当地村民的生活,与当地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先将自己融入现场再展开毕业创作。
经过230余天的在地调研,踏足约19平方公里,徒步约1400公里,采访800余位当地村民,最后创作出《一个与八个》《相守图谱》《中心记忆生态》《遇此同时》等四件作品。作品完成后在中心村二组举办了一场在地群展,当地村民全程参与了此次创作及展览。
(二)身份的非外部性与选题的多样性
费孝通曾提到,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乡村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在熟人社会中,人们之间的信任均是基于熟悉。毕业生来到乡村不可忽视自身身份的外部性,他们是外化于这个熟人社会语境的。身份的外部性使学生们只能听到村民们的“客气话”,现场的问题、真需求难以显现,大家提取到的话题都犹如隔靴搔痒,无法触及真正的痛点。[4]而想要打破这一困境,便需要先让他们成为村中的“熟人”主体的一部分。
因此,我没有提前给他们预设任何的毕设题目,而是带领他们深入现场进行田野调查与社会观察,同时也让他们以各种友好方式与村民打成一片。几个月后,学生与村民渐渐成了“熟人”,他们被接纳和融入了。
在真实的现场,人情、事物、生活、环境、民俗等等都能成为毕业创作的选题。我要求学生根据自己的田野考察与社会调研结果,挑选出三个最关注的话题,再经过进一步的佐证,得出最合理且有现实意义又是自己最喜欢的一个话题。到这一阶段,学生们往往已经放下了教科书中框定的自我,能看到现场的现实需求与自身生命体验的联系,能够主客观一体地来认识选题了。这样,创作选题原创性和差异性就自然生长出来了,例如学生李佳璐注意到中心村生育了八个小孩的年轻家庭,对比其自身恐婚恐育的心理,选择了探讨三胎政策发布后城乡差异化的生育观念所引发的舆情问题;向伟君关注到中心村六十岁以上老人零离婚率的现状,结合自身家庭生活体验,探寻当代人婚姻现状话题。鲁炳辉关注到中心村发展过程中自然生态破坏与人文生态式微等一系列问题,选择重建乡村生态图谱的话题。田蒙关注城乡日常生活的实践经验问题。不难看出,由于对自身身份外部性的转变,学生们所抓的话题也不自觉地更具在地性,选题也更多样化。
(三)情感融入与创作动机
创作一件作品要想打动人心,必须将艺术家自身饱满的情感融入创作过程中,与现场的人、事、物发生情感交流,具备同理心,才能实现情感共鸣,创作动机才能更真实、更有力。
在提取出话题后,导师就可以让学生针对所锚定的话题展开进一步针对性的深入调研与沉浸式考察。学生李佳璐与八孩一家同吃同住同劳动,生活了半个月。她们凌晨六点徒步一个多小时去往乡上的学校上学,一同上山种菜,一同在家做家务……八孩一家还给她准备了一场难忘的生日宴。为了把自己所感受到的温馨和家族情感传递给更多与自己一样有着恐婚恐育心理的人,她选择了以自媒体方式进行自己的毕业创作。学生向伟君则走访了村中32对60岁以上的夫妻,听他们讲述曾经的爱情故事和婚姻观念,“牙齿和舌头都会打架,哪有不吵架的夫妻,不知不觉也48年了”“生活再苦也是我们一起过”“结婚了就有家了,成双成对还是欢喜些”……这些在平淡岁月中夫妻之间相伴相守的体验,让她感受到了温暖的力量。因此她选择以相守图谱结合村中流动货郎车的形式,要将这份乡村真挚而朴实的情感“售卖”出去。
(四)走进现场与创作方法
走进现场带给公共艺术创作的好处是:一、现场人文历史、丰富的材料、鲜活的肌理以及独特的空间等会使创作的语言丰富度、自由度扩增,并且乡村的清新自然使创作变得更轻松;二、在现场做的每一步,都能及时地与场所、人产生交互,及时得到反馈,得到检验,甚至得到些意外的激励,让创作变得更具有开放性和生长性;三、深入现场的在地创作,让创作过程本身成为审美效能的一部分,促成作品与在地的关系生成与内在连接,使得创作兼备了社会美育的功能。总之,在地创作的方式相当于把现场变成了一个开放式、剧场式的大型工作室。[5]
4. 鲁炳辉,《中心记忆生态》,综合材料,2022
因此,笔者把此次毕业创作现场教学分为观念转换、模型推演、1+1落地与后效检验等四个步骤。
观念转换,即将调研结果转化为一个可视可感的艺术创作观念,这里面综合了问题意识、文化态度与现实情感。这一阶段要有大历史的视野和理性研究方法,从观念生成到观念表达要有排他性调查,避免雷同或重复的观念生产。简单说来,第一步,可以用一句话来表达你基于调研得出的某个不同及其为什么、是什么、怎么样。第二步,寻找体现和表达这个观念的视觉形态语言或可行路径,用视觉语言逻辑和草图方式绘制出来。例如作品《一个与八个》,一开始设计为一个线上的事件性创作,但在乡村这个智能手机使用不多的现场,这种创作形式显然不够在地性。因此还需要一个造型来承载一个线下参与事件。创作者视觉形态上刚开始尝试设计成房间、火铺等造型,但对于生育话题的表现力不够。最终,我引导他们运用“九九谱系法”打开创作思维,历经层层推演,提取到了蛋这个视觉符号,内部以高浮雕形式表述八孩一家家庭环境与日常生活视频,以及投影闪屏当下生育舆情热门关键词等综合形式以对比手法来表达观念。
5.《遇此同时》展厅效果图及模型图
模型推演阶段,可以先运用纸片、泥稿或电脑等一切便捷材料或方式来推敲草图方案的尺度、空间、结构、重力、材质、颜色等造型语言的合理性,也是为了规避后续落地时的材料浪费、安全事故等施工风险的有效途径。在制作过程中,可运用竹竿、粉笔等便捷材料到作品放置场所去推演作品尺度与身体体验的合理性;在作品深化创作阶段可以进行材质、颜色等一定比例的模型推演,最好是在真实的材料与真实的环境里。例如作品《遇此同时》中,城市与乡村的日常物如何巧妙地融合,物如何与下方的圆盘空间产生完整结构,圆盘的放置高度如何产生悬浮和超视觉感等,这些模型的推演对于作品最终质量至关重要。
“1+1落地”,即当地村民+学生的“1+1”共建共创的一种创作路径。公共艺术创作的重要特点在于它在现场中的生长性。作品在落地实施过程与当地村民之间自由交流、广泛沟通与协商,提炼并优化创作形式或手段。作品的落地协商与共建性,也是确保公共艺术的公共性与在地性及其互动性等要素。作品《相守图谱》在创作过程中邀请村民们参与物品的制作,如鞋垫、草凳、衣服、背篓等。在制作过程当中,村民深入了解了作者的创作想法,也亲身感受了艺术创作的转换过程,也为作品提供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作品《中心生态图谱》的创作过程中,学生邀请村民带领自己去山上辨识植物、采集标本……这样既完成创作的需求,也让村民发现了自身及村庄的价值,提升其文化自信。“1+1落地”是让作品创作的过程本身变成浸润乡村并作用于乡村空间的事件,以及成为链接情感、凝聚价值、实施社会美育的重要手段。
后效检验,即作品落地后的现场反馈收集与情况调查。一方面,公共艺术应该服务于乡村现场、服务于社会需求,公共艺术要尊重公共场域本体与乡村主体。另一方面,运用于田野调查和社会观察进行后效检验,有利于学生总结公共艺术创作经验,感受公共艺术的力量以及公共艺术与乡村之间的关系。
三、公共艺术毕业创作教学思考
(一)现场教学与创作身份主体性
以现场为课堂的毕业创作教学方式,是一场师生从游的旅程。相比过去的艺术教育方式,现场教学带给师生开放性的感知场域与多维度的认知契机,让学生能更全面、更丰富地把握创作能量和可利用因素;对于老师而言,在纷繁复杂而陌生的场所中行为示范,如同行军作战,更能体现教师的学术组织能力与统筹能力,更能体现导和引的逻辑张力,相比于课堂上的ppt讲解,学生的参与感、互动感与主动性、探索欲更强。尤其是在现场,会让创作教学变得实在而具体,没有以往课堂教学那么遥远而抽象,会让学生真实地看到艺术创作与自身生命、与他人生活、所在世界的关系和效能,促发学生把艺术与自己人生思考建立某种联系。
而参与现场,融入现场,并成为现场的一部分,成为主体性的一部分,一方面可以弥合艺术创作与社会应用、在地场域、人的间隙,规避自上而下的审美强势和殖民化的艺术恶习;另一方面,身份的主体性确信,对于现场能量把握的精准度,对于创作语言的力度和可达性等,都具有重要意义。
5.田蒙,《遇此同时》 ,综合材料,2022
(二)毕业创作的多重认知
走进现场进行毕业创作教学,能让毕业生看到创作是多元化、多生态、多路径的。学生作为新一世代,深入乡村打“遭遇战”,在乡村现场因需设计,会逐步生长出中国乡村艺术新特性。他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乡村艺术不在于完美华丽的装饰,而在于公共空间和老百姓的所需,在于是否与父老乡亲的生命、信仰和情感有关。它可能是村中的一个厕所,可能是阿姨的一个担心,也可能是相守相伴的朴实感动……而且,在地的毕业创作教学,丰富、鲜活的现场能量会助益学生创作观念生成新的渠道、语言表达的新维度、组织实施的新路径和成果形态的新可能。
走入社会现场进行毕业创作教学,锻炼了毕业生对社会的认知和对自我综合素质与全面能力的觉知;促发学生更快速了解自己所知、所学与社会需求之间的对应关系,真实地看到了社会,更清楚地了解到知识生产的循环体系。在真实的社会环境中更早发现自己的价值定位及职场选择,甚至与现场磨合中创生出新的职业岗位可能。
四、结语
本次毕业创作教学是一次从无到有、从抽象到具体、循序渐进、逐步成型的探索过程。是一个多方合作、挖掘内涵,共生、共情、共享、共创的现场艺术创作教学路径探索过程;是基于公共艺术的属性和公共艺术与社会、公众、时代命题之间关系所建构的一套新的毕业创作教学与创作方法论体系。更重要的是,走进现场,重回根本,进一步去思考创作本原与本原创作的当代价值和中国化公共艺术的未来。
注释:
[1]安丰存、王铭玉:《新文科建设的本质、地位及体系》,《学术交流》,2019年第11期,第6页。
[2]樊美筠:《淮海特美学初探》,《江苏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第59-60页。
[3]延永刚:《建构当代艺术表征范式的一种尝试——波瑞奥德的“关系美学”思想评述》,《北方论从》,2016年第6期,第77页。
[4]陆益龙:《乡土中国的转型与后乡土性特征的形成》,《人文杂志》2010年5期,第162-163页。
[5]曾令香:《以无知者的姿态:公共艺术“游牧”腹地现场的方法与实践》,《当代美术家》2019年第1期,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