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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流年

2023-02-16贾红松

牡丹 2023年23期
关键词:竹林竹子

贾红松

顺阳河上游的那片竹林,仿佛一片绿云铺陈在那片原野上。

冲破笋衣之前,竹笋如同一团岩浆隐藏在地表之下。一旦从土里拱出来,竹笋一寸寸一节节往天上冲,想和一片云握握手。每一根竹笋最后都会撑起一把绿伞,站立成黄土地上的修行者,冷静思索。

那年腊月,寒风呼啸着掠过旷野,把我和父亲推得直趔趄。我对鞭子一般抽打在脸上手上的风雪无可奈何。从竹林边经过,指着雪地中郁郁葱葱的竹林,父亲说:你瞅瞅,风再狂,雪再大,竹子拉手并肩,决不认怂,硬气得很呢。扭脸再看,竹子与萎缩在雪窝里低眉顺眼瑟瑟发抖的枯草果然不同。学学冬雪迫压下的竹子那样挺一挺腰杆,寒风立马绕开我,一溜烟跑了。

一丛竹,从此扎根心田。

我看过父亲画竹。炭条勾勒出大致轮廓,粗线条那种,寥寥几笔。接着用草青辅色,画出竹节,斜的,直的。再添竹叶,疏密有致地添。最后,拿起饱蘸颜料的笔往空白处晕染,一下,两下……不大一会儿,一丛竹在画布上鲜活起来。父亲对宋代文同的《墨竹图》推崇备至,认为苏轼的“兔起鹘落,稍纵即逝”指的就是《墨竹图》具有张力的那种速度感。我父亲身上有一种老式文人的书卷气,有时候,挺喜欢他竹子似的淡雅豁达,有时候,讨厌他峻竹般的严厉和不苟。

大约是对自己的画作不满意,或许别的原因,总之,父亲要带我进竹林写生。我立马欢呼雀跃。

小时候的经历和顺阳河边长大的孩子们都差不多,我趟过谷子地、青纱帐、芦苇丛、东坡南岭,钻过寨壕沟、红薯窖、炕烟房,撵过野兔,逮过黄鼠狼、泥鳅、黄鳝,放过牛羊,挖过地丁、野菊、蒲公英、打碗花、茵陈……背着梢绳和套在架子车里的母亲吭哧吭哧一车一车从田地里往家拉庄稼,与文绉绉的父亲守在煤矿的那座煤山上眼巴巴地等待并与众人争抢从地底深处提上来的乌黑煤块。

我和顺阳河边孩子们的成长过程很像竹林里的那些竹子,无忧无虑中长壮,大天大地里长高,包括胸脯由薄变厚,腹肌渐渐凹凸分明,右膝盖前额角和后脑勺几处消失不掉的疤痕。

竹林西边有条水沟,东、北、南三面种植着茂盛的铁蒺藜树。铁蒺藜树浑身生刺,厉害得连啃食野酸枣芽如开胃菜的牛马骡羊都怕。我从小习惯离铁蒺藜树远远地,躲避瘟神似的躲避它。心里却无数次埋怨过那条水沟和充当藩篱的铁蒺藜树。水沟迟滞了我亲近竹林的脚步,铁蒺藜树横亘在我和竹林之间,阻隔着我拥有一片乐园的渴望,我免不掉小小地怨恨它们。

其实,怨恨这种情绪在我的情感世界里边界模糊,如玩腻的沙包一样常常随手丢弃。我不觉得有什么对或错,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或者不可惜。但那片竹林从来没有远离过我的眼睛和视线。倘若在黄土地上遭遇不爽,远远望一望那片竹林,那些不爽很快平复。由此,我觉得父亲叮嘱给我的那句话特别有道理——人应该像竹子一样,活着。

苦乐无边是我成年后在皖南的一片竹林里彻悟的。那天落雨,不大,淅淅沥沥,我没带伞,衣服很快湿透。有风吹来,激灵灵打一冷战,一下子想起刘永济的《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东坡时在黄州,此词乃写途中遇雨之事。中途遇雨,事极寻常,东坡却能于此寻常事故中写出其平生学养。上半阕可见作者修养有素,履险如夷,不为忧患所摇动之精神。下半阕则显示其对于人生经验之深刻体会,而表现出忧乐两忘之胸怀。盖有学养之人随时随地,皆能表现其精神。东坡一生在政治上之遭遇,极为波动,时而内召,时而外用,时而位置于清要之地,时而放逐于边远之区,然而思想行为不因此而有所改变,反而愈遭挫折,愈见刚强,挫折愈大,声誉愈高。此非可悻致者,必平日有修养,临事能坚定,然后可得此效果也。”

竹仗芒鞋轻胜马,人生而豁达,一场风雨算得了什么啊?况且,山头斜照,林鸟相迎,夕阳绚烂,何惧萧瑟呢。

看护竹林的吴爷从腰里解下钥匙,递给父亲,轻声叮嘱:小心点,出来,记得落锁。走到一人多高的两扇柴门前,打开用几根铁丝拧成的门链和锁柴门的暗锈铁锁,费力将其中一扇往一旁挪了挪,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走进竹林。

竹子一棵挨着一棵,遮天蔽日。太阳光透过高低错落的叶隙,斑驳地洒在青翠竹皮上,光影交错,恍如一幅抽象画。父亲选好一处位置,开始全神贯注写生。我往竹林深处东张西望,没敢启动双脚撒野。脚底下很松软,那是一层由厚厚落叶和半干不湿鸟粪逐年累月铺出来的陈旧毯子,踩上去窸窸窣窣。担心落叶下面藏着蛇或其它吓人东西,我与大美擦肩而过。

第二次是和几个大孩子从铁蒺藜树下爬进去的。他们进去偷竹笋,我趴在竹林边望风。“偷”和“望风”是我们一群调皮孩子的术语。“望风”者被排斥在“偷”者之外,充当“望风”的孩子大抵和我一样,属于有贼心没贼胆,不擅圆谎,回家容易露馅,搞不好得挨揍那一类。

偷过张家的西瓜后相信,上过羊粪的西瓜比没有上过羊粪的西瓜滋味要甜得多。偷抄同桌的作业后终于明白,认真学习和不认真学习天壤之别。偷得的领悟像铁錾子一錾子一錾子錾在石碑上一样,往往刻骨铭心。

竹笋尖尖的,摸上去又涩又硬,笋衣一层层严密保护着里面的梗。我趴在地上盯着眼前那棵笋,琢磨着一根竹子的命运和未来——那棵笋的去留生死,决定权在我的几根脏兮瘦长的手指上。

我好像从来没有像那一次那么举棋不定过。

几只蚂蚁抬着一只甲壳虫慢慢腾腾在我眼前行走。快要离开视线了,我从蚂蚁口中掠走那只甲壳虫,重新放回到它们刚刚经过的来路上。蚂蚁被我折腾的一头雾水。它们的触角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我这个危险物的存在,或许,它们眼里只有甲壳虫,没有我。

那棵笋最终活得好好的,它命硬。

那些日子,吴爷的鼻子狗一样灵敏,眼睛鹰一般犀利,从吴爷眼皮子底下偷竹笋,得有几分熊孩子胆。竹鞭在土里自由生长,无拘无束,从逃出铁蒺藜树外的竹鞭上萌发的竹笋,可以不用看吴爷脸色,理直气壮地据为己有。那些笋是竹林蛰伏一冬后给乡村的馈赠。我后来在古玩市场幻想着捡漏发大财,贪婪眼神和小时候瞄笋一模一样,我戏称打小练就的童子功,同行人都笑:编,真能编!

吴爷一双巧手编出来的竹篮、箩头、筛子、帘子、笊篱、笼屉、竹凳……五花八门,结实耐用。竹子被吴爷的篾刀一刀一刀劈成竹丝,化为绕指柔。竹丝活泼的像个小姑娘,在吴爷手指间跳皮筋一般跳来跳去,不断变换着形态。有了形态的竹子如同有了躯壳有了灵魂的人,辗转浮沉于红尘。

闲暇了,吴爷绻缱在竹林前的摇椅上晒太阳。他养的那条狗趴在太阳底下,趴在吴爷脚边,像他一样眯着眼,打着盹。捏在吴爷手里的旱烟袋低垂在摇椅一侧的扶手外。那杆用一根大拇指粗的淡竹制成的旱烟袋细密紧致,光滑润亮,闪烁着玉石般的光泽。一阵煦风吹醒吴爷,深啜几口旱烟,惬意地吐出,吴爷悠闲地看他的狗追逐他吐的烟圈。

烟圈毫不示弱,翻滚着与狗撕扯。强者习惯于欺负弱者,那怕被欺负者只是几个虚实缥缈的烟圈。

月朗之夜,我和几个伙伴从家里溜出来,穿过影影绰绰的庄稼地,奔向竹林。吴爷嗓音低沉,说话抑扬顿挫,肚子里装满故事。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梭,竹涛轻涌,虫鸣此起彼伏,夏夜在不知不觉中深沉。干脆留宿竹林。那张宽大竹床上挂着一顶蚊帐,蚊子盯着我们细嫩皮肤馋的口水直流,挥动翅膀不顾一切往蚊帐上冲,恨不得狠狠叮上我们一口。习习清风把暑气和蚊子逼进夜色,凉意很快氤氲全身,躺在竹床上,一会儿便酣然入睡。

那条黄狗白天在竹林外巡梭,夜晚卧在廊檐下和吴爷作伴。蹑手蹑脚的田鼠贼眉贼眼,做梦都想溜进竹林啃竹根。在竹林,狗拿耗子不是多管闲事,而是守林狗的分内事。被狗按住的田鼠拼命挣扎叽叽乱叫,吴爷扛着铁锨飞奔而至,拍死田鼠不费吹灰之力。

某天后半夜,那条狗狂吠不止,村里有人感觉不对,披衣去往竹林,一看,吴爷烧得迷迷糊糊,人已虚脱。徐昂导演的电影《忠犬八公》很感人,都说那只叫八筒的中华田园犬催人泪下。我眼睛盯着屏幕,脑海里却放映着自己导演的电影——片场在那片竹林,主角有吴爷、母亲、父亲、那只摇晃着尾巴的大黄狗,田野、庄稼、鸟雀、顺阳河,还有老老少少的乡亲们。

竹林里的鸟超多,似乎方圆几十里地的鸟都汇集到了这里。麻雀一群一群的,仗着势众,它们在竹林里叽叽喳喳,无法无天。野鸡喜欢散步,公鸡羽毛艳丽,母鸡温文尔雅,它俩在竹林里筑起爱巢,不离不弃。喜鹊的窝搭在一旁的大白杨上,它们偏偏爱飞到竹林逞强,抓牢最高最挑的竹梢,喜鹊一边荡秋千一边引吭高歌。

还有刺猬、松鼠、翠鸟、蝙蝠、土蜂……

从竹林流出来的水甘甜纯净,清澈如玉。虾在那条水沟里游哉悠哉。最喜欢捉虾,剥掉虾皮,白嫩虾肉丢进嘴里,甜甜的,鲜鲜的。现在,超市里看见水族箱里的虾,潜意识地便吧嗒起了嘴,舌尖上似乎还残存着那些年的鲜味。

竹林从来不会拒绝孩子们对一根钓鱼竿的渴望。挑拣最直溜的竹子,砍断,捋净枝叶,握在掌心,乐颠颠地跑往池塘。竹林是钓鱼归来的最好去处。蹲在水沟边刮净鱼鳞掏空内脏和鳃,往吴爷煎药的黑砂罐里添满清水,放一点盐巴姜片,引燃枯竹,一袋烟功夫,一罐热腾腾的鱼汤鲜美出锅。鱼汤白如奶,香气袭人。

竹筒做成水枪,老竹弯成弓背,教鞭指点迷津,晒粉条用的竹竿,爬豆荚黄瓜用的竹架,扎篱笆用的细竹……竹林与村子密切相关。竹穗子细瘦,一指长,缠裹棉线,装进梨木梭,母亲在织布机上左右开弓。外婆烙饼离不开竹披子,两指宽的竹披子一端削出握柄,一端尖溜溜,在铁鏊子里游刃自如。葱花饼的香味深镌味蕾,挥之不去。

父亲玩社火也离不开竹子。扎好龙头,绑出龙身,裹上绸布,覆满五彩花片,一条竹龙横空出世。元宵夜,竹龙变身火龙,粗犷张扬的火龙忽左忽右忽高忽低,烟花璀璨,人声鼎沸,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手拉手进竹林谈一场昏天黑地的恋爱,年轻人最懂。竹叶屏住呼吸,不再瑟瑟做声,鸟雀扑棱几下翅膀,红着脸飞走了。耿直的竹子见证过多少爱情?那些表白有没有演变成一场盛大婚礼?竹林微笑不语。

母亲保留着用自家出产的柳条到竹林换箩头的习惯。擀面仗粗细的新柳条,截成四尺左右的段,十根换一个竹箩头。夯土建房,装粪挑庄稼,母亲和竹箩头一样任劳任怨。母亲说:挎起竹箩头,吃喝不发愁。我却选择了抉别母亲,和她一生倚重的竹箩头,抉别了伸着无数只手挽留我的竹林,去往远方,驻留他乡。

那片竹林其实是个回不去又走不出的魔境。带着一身泥土气息,曾经头也不回的我,如今困郁乡愁,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囚徒。

常常,旅途经过的竹林并非梦境里的那一片,但却又何其相似啊。都是一样的密匝,一样的翠浪起伏,一样的瑟瑟有声,一样的苍劲冷峻纤削拔立。连雨丝穿透竹林的声音听起来也几乎一模一样,叶脉瑟瑟,竹枝摇摇。每每,那些竹影弹奏出的古老歌谣破空而来,豫调悠扬,让人轻易想起家乡。

竹影流年。嬉闹竹林的日子渐行渐远,如同撕去的一页页日历,和母亲鬓角稀疏的根根华发。在城市一角暂坐,仔细端详手中的那杯拿铁咖啡,凝视如幻,恍惚成日光磨砺的一抷黄土。夜半,总觉得身下睡的不是席梦思,而是竹林外吱吱作响的那张竹床。

新修的高速公路恰好穿越竹林,那片竹子很快消失在了机械的轰鸣之中。年轻一代欢欣鼓舞,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或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强过那片日渐没落的竹林。徘徊在那片面目全非的土地上,像一只迷路蚂蚁,明明知道根在顺阳河畔,却偏偏疑惑和唏嘘着归宿。

与竹而言,拥有它的人和毁灭它的人只不过匆匆过客。每一根竹子都具有桀骜性格,历劫不灭,生生不息,它们含英咀华,于时光深处成就质地,以中空外直之态扎根大地,春风一来,摇曳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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