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儿飞
2023-02-16赵伟民
赵伟民
听说我回老家,“大龙”一大早在微信群里连发了十几条语音,说要上后山弄点蜂蛹,晚上大家一起聚聚,吃点高蛋白。
大龙原名林振,上小学时,他是我们中间胆子最大的一个。他个头大,额头宽厚,皮肤黝黑,壮如牛犊。那时候学生们之间流行追港星,李小龙的画报贴了他一屋子。他自制个双截棍,见狗打狗,见草打草,嘴里哼哼哈嘿叫唤不停,还要我们叫他“大龙哥”,意思是他要超过李小龙。我们几个受欺负了,他出头教训人家。其他同学打架,他不管认不认识,高吼一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跑上去把打架的双方揍的都跪地求饶才罢休。为此,“大龙”没少挨他爹的耳光和老师的教鞭。
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地方,见面越来越少。为了联系方便,先是建了QQ 群,后又建了微信群。我们在群里不是抱怨生意难做,吐槽房价太高,就是咒骂老板无德,上班工资太低。
大龙说,他像是被厚痂重重包裹着虫蛹,没有出头之日。
谁还不一样呢!
忘了是谁回了句,后面跟着一群感叹。自此以后,微信群死一般寂静。
前年,大龙生了儿子,在群里发了三天红包。接着,三虎发消息说女儿考上了重点高中,也在群里扔了几个红包。群里立马又活跃起来。慢慢的,群里发的信息多是谁家儿子姑娘该上小学初中了,问有没有认识校长老师的,希望帮忙打个招呼,或者是谁要回老家,问有没有捎东西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着聊着,就又聊到了学生时代。夜半时分,看着群里密密麻麻的文字,一个个长了翅膀似的,把我们驼回童年,又送往未来。
忽然有一天,大龙媳妇在群里说,大龙入狱了。说是大龙替别人出头,揍了老板,本来是按治安案件处理的,但人家财大气粗,硬是利用关系,以故意伤害罪把他扭进了监狱。她还给我们发了一段视频,视频里,老板指着大龙额头说,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臭虫,等着坐牢吧你。
看到老板脖子上指头粗的金链子,我们用沉默向大龙媳妇表示了同情。
大龙被判了两年半。出狱那天,大龙特意穿了件青色体恤和白色牛仔裤。哥几个聚会,我们高谈阔论,他闭口不语,双手撑着膝盖,怯怯地偷看着每个人,用生硬的微笑迎接大家端给他的酒。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头一仰一口闷了,而是小口小口地嘬。催他快喝的瞬间,我看到他眼神里的空洞和迷茫。
饭局结束后,几个人互相搀扶着,把手臂搭在彼此肩膀上,吼着嗓子,肆意地在大马路上晃悠。昏黄的光影里,我们像潜伏多年,马上就要遇水化龙的巨蟒,豪横地左扭右摆。
十字路口,一辆出租车呼啸而来,差点撞到我们,司机朝着我们竖起小拇指,吐了口唾沫骂道:找死啊。
我们群情激昂,高呼着要上去揍那个司机,大龙一把拉住我们,挡在面前。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留给我们两个尾灯。我们垂着头,像被踩扁了的虫子,慢慢蠕动。
或许是大家都忙的缘故,大龙组织的饭局最终只去了我和三虎。
三虎刚出院,不能喝酒。我和大龙面对半碗炒蜂蛹,一盘花生米,两瓶二锅头,还有撒了一桌的瓜子,相视无言,一个劲儿碰着杯。
三虎筷子不离嘴地吃着蜂蛹,还不忘念叨说,好久不见了,是吧,你俩多喝点啊。
看着曾经一块儿玩到大的伙伴,我突然有些动情,伸手摸了一下大龙被马蜂蛰得肿了半边的脸,他忽然“哇”地一声哭了,泪珠混合着鼻涕淌下来,像两条白线虫。
我从桌子上胡乱扯过一团纸巾,捂在他脸上。他擦擤鼻涕时,不小心把鼻涕滴溅在那半碗蜂蛹里。
我拉过碗,边往外扒拉被污染的蜂蛹,边喊服务员再弄个菜。
这虫子呢?服务员指着蜂蛹问。
不要了。三虎他的筷子还停在半空。
要,要,怎么能不要呢。大龙夺起碗,腼腆地笑着说,我带回去给儿子吃。顿了顿,他盯着我补充到,弄这东西不容易,营养着呢,丢了可惜。
我抬起头,和他眼睛对视的瞬间,心忽然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为了表示不在乎他喷溅的鼻涕,我伸手从碗里捏了只蜂蛹,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大龙,别那么矫情,以后这东西多着呢。我说,
是,是,过几天我就要去参加县里组织的中蜂养殖培训,等我把蜂箱摆满后山,这小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是吧。大龙看着我,眼睛里闪出亮光。
大龙说,社会发展太快了,出狱后老长一段时间都感觉不适应,工作也一直没找下,感谢我给他报了培训班,才让他在无所适从的生活里看到了希望。
那天晚上,我俩坐在村头的河堤上,紧挨着靠在一起,听潺潺东流的小河水,听窃窃私语的虫鸣,等待着明天朝阳的升起,看那些小东西从层层厚茧中挣脱出来,在阳光下双翅振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