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黎女士的长期较量

冷清秋

夏日的午后，蝉鸣陷入短暂的歇息。正是暑假时间，已经尝试着让自己从许许多多的练习题中挣脱而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地钻进一本本绘本中，去探索绘本中那些美妙的插图和少量简洁的文字给我描绘出来的世界，带给我的阅读延伸，直到让自己在那一个个美妙的画面和故事中沉沉睡去——每当此时，黎女士就会神一样的降临。

我是说，每当这个时候，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浑身懒洋洋的，就像是被人实施了魔法一样一点儿也不想动，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黎女士就出现了。

她的手里总是端着一盘切开的西瓜、香瓜、甜瓜、荔枝或者是别的什么，我的意思是总之就是那种看起来很好吃的水果之类的玩意，但其实只有我心里明白那都是浮于表面来蒙混人的，实际上这些都是黎女士特意拿来对付我的“软武器”。

黎女士还有一样对付我的武器，在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并在随后和她的一次次较量中逐渐明晰和确定——那就是她的迷之微笑。

对此，我的父亲大人应该是毫无抵抗能力进而沉沦，他坚定不移地认为黎女士这样温柔善良、知书达理的女人，对，这些当然都是我的父亲大人亲口对黎女士的描述，父亲大人说：她会像妈妈那样好好爱你！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整张脸和两个眼珠子都发红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个成年人在我这样的孩子面前做出如此这般模样，会让我对后面的事情惶恐，不知道如何收场，便不置可否地对父亲的安排不再做出表面上明显的拒绝。

反正，怎么样都是他们大人的事情。而我，只是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小学生。

是的，上面所描述的是我在初一时候的陈年旧事了。所以很快，我便从父亲的俯首帖耳和温良谦恭中晓得了黎女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厉害角色。

这一切当然是指黎女士和父亲的相处及以往我妈妈和父亲相处的日常来做对比。

譬如妈妈总是有着突然间让父亲暴跳如雷的能力，或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说着说着原本好好的两个人忽然就活力四射，不，是火力四射，噼里啪啦、你来我往争执个没完。而黎女士恰恰相反，她像水一样流经父亲和我的身边，慢慢的，父亲说话也开始温言细语起来。相比较那位和父亲办理离婚手续，最后落败而逃的妈妈和现在的黎女士，我其实谁也不喜欢。

但小孩子在很多时候是不能说真话的，我在小学二年级就明白这个道理。譬如在妈妈不厌其烦地让我吃蛋黄的时候，我不吱声直接把蛋黄整口吞掉，再找机会吐出来，譬如在妈妈让我晚上早睡的时候我立即闭上眼睛盖好被子，等妈妈出去我再掀开被子睁开眼睛，譬如妈妈早上叫我起床的时候，即便是再困我也立即从床上跳下来去找自己的衣服袜子，甚至更多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去盯梢父亲是不是和别的女人有了约会。

虽然妈妈怎么也没想到她所怀疑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并不是父亲多么狡猾多么会做隐藏，而是两个离心的男女最后只会让对方和自己筋疲力尽。所以事情的最后，妈妈丧失了对我说她爱我的能力。

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怀疑妈妈对孩子的爱，实际上即便是那些稚气未脱对生活毫无打理能力的人做了妈妈也会真心真意的爱自己的儿女的。这些从动物园里的猴子和母鸡妈妈捉到小虫喂小鸡仔便可感知，这是动物永远不会磨灭的天性。

但那个被我叫作妈妈的人已经淡出了我生活圈。

所以现在，还是来说说黎女士吧——

从初中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在和黎女士的长期较量中，我是指这三年中，黎女士一次次借着关怀之名给我买衣服，给我买生日蛋糕，在我生病的时候陪护我，以及在我奋力把她买给我的郑渊洁童话全套直接扔出去的时候，她默默掉了眼泪，这些，都不曾真正打动到我。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明白，没人懂小孩子天长日久锤炼起来的钢铁一样坚硬的心。但这颗钢铁般坚硬的心后来还是被摆放在书架上的郑渊洁童话全集侵袭了，这，应该是一切的开始了。

我是说，我跌进了小说的世界里，再也不能自拔。甚至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黎女士的阴谋诡计，却还是自甘沦落。后来，我的书架上多了一套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进而引导我知道了农村青年孙少平在面临不同抉择时不一样的人生。

那是在高一的第一个寒假，兴冲冲回到家里，书架上最醒目的位置上赫然摆放着鲁迅的《呐喊》，萧红的《呼兰河传》，还有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让我翻阅的最多的是《呼兰河传》，进而记住了呼兰小镇和小镇上那些生生不息的人，这些，都成了我记忆中的阅读封存。而当目光在《呐喊》的篇章上停驻，懵懵懂懂中有一种疼痛尖锐而持久，也是在翻开书页的时候突然明白：原来人在孤独的时候，读书就像是书本带着你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奇妙的世界，你在书本里面追随着书本里面的人物开心和欢喜，追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徘徊，忧伤和叹息，然后合上书本，就像是关闭了门窗，悄然返回现实。

我在浙江读大学的第一年春天，身体发福变形的父亲驾车和黎女士一起来浙看我，他们带了在洛阳时黎女士经常做的咸肉、咸鸭，说是便于存放。听说我想吃坛子肉，黎女士笑着变戏法一样从箱底拿出了保温桶一晃。朋友们，我承认，那个时刻我原本瓷实冷硬的一颗心一下子通风透明和松软起来。或者和那段时间我没日没夜去读余华、畀愚、莫言、毕飞宇、张楚等众多我所喜爱的当代作家的小说也有着千丝万缕脱不开的联系吧。我突然变成那种很容易就鼻子发酸、心里潮湿的那种人来，也发现其实早在之前的许多岁月里，我早已在不知不觉爱上了黎女士做的菜，那是属于我自己的童年味道。

我也必须承认在我三十二岁的人生中我是幸福的。

当我下班归来，和家人一起用餐完毕，泡上一杯绿茶坐在舒适的小书房发呆，或者是忽然提笔去写些什么的时刻，当我下班归迟，看到家里亮着橘色灯光的那刻……当我回想起我和小嘉大学毕业后顺利步入婚姻的殿堂，在婚礼上交换戒指的那刻，我是说毕竟很多校园恋情最后都不得善终。但没人知道这一切源于大二那年的暑假我带着小嘉回洛阳。

怎么说呢？提及这里我这个大男人其实是有一点哽咽的，这哽咽当然是源于黎女士带给我的触动。总之我带着小嘉回洛阳这件事受到了黎女士前所未有的隆重接待，在家里的近两个星期，她们两个女人亲密无间亲如姐妹无话不谈，随随便便就头碰头挤在一起窃窃私语，或者是手牵着手出去逛大张超市，然后拎回来大兜小兜的食材，钻在厨房里变着花样做出更多的美味来，这里没提及我的父亲和我，实在是因为此时的我和父亲都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完全可忽略不计。当然，您也可以觉得在和黎女士的长期较量中我输了，而且一败涂地。

夏日的午后，我和小嘉的两个女儿安睡在黎女士房间的草席上，她们毛茸茸的小脑袋挤在一起，被斜射进来的光影照亮，身边缓缓摇着蒲扇的黎女士轻轻哼着什么歌谣，她的整个身子笼罩在黄昏香槟一样蜜色的光影中，推开门的瞬间——

我骤然愣怔，光影里朦胧模糊的她就是我的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