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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离天堂还远

2023-02-16司卫平

牡丹 2023年23期
关键词:迈巴赫小毛驴

司卫平

我是最先判断他们不是夫妻的,因为他们在吃东西的时候,女人喂了男人一口,男人也回应着喂了女人一口。我纳闷:现在还有这么肉麻的夫妻吗?夫妻间的肉麻需要拿出来展示吗?

我坐在停车场角落的一簇冬青树下,招着手示意英英下车,一起欣赏这对男女的风景。英英蜷缩在面包车改造的房车上,慵懒地伸伸腰,露出半截儿肚皮。

我说:“快点儿,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英英嘟囔着说:“看啥呀?”说着,站立不稳地从车上秃噜下来,揉着眼,一副小媳妇不再讲究的邋遢相。

我指给她看。说:“看看人家。”

英英说:“看什么呀?看人家吃东西?”

我说:“你看他们是不是夫妻?”

英英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咱俩有证吗?还不是一样。”

我说:“你看出来他们不像夫妻了?”

英英嘴角一拉就算笑了,说:“我爸妈几乎不说话。”

我们再看,那对男女似乎开始收拾。男人坐着一动不动,女人忙碌着。英英说:“这像是我爸妈。我爸懒得像猪一样,进家就是脱脏衣服,吃饭,看电视,抽烟,吐痰。”

我说:“你溜出来你爸妈肯定不在意。”

英英撇撇嘴,说:“肯定在意,小狗跑丢时,我爸妈都是跑着找,何况我是他们的闺女。”

我说:“我们出来半个月了,也没有听见你爸妈有几个电话。”

英英说:“他们以为我还上着班。”

我继续看那对男女,他们似乎不打算走,遮阳棚都没有收,就关上车门了,而且还拉下了窗帘。我看那辆豪华扎眼的房车,猜想,说不是夫妻吧,怎么会这样大张旗鼓?或男人有钱,或女人有钱,那也该带个年轻的。看来按常理是解释不通这对男女了。

英英说:“人家也许就是爱情,想那么多干吗?”女人总是喜欢看到爱情。“我闺蜜的爸妈就可黏糊,出门遛个狗,都是手拉手。我妈羡慕得背地里哭。”

我说:“你妈算是倒霉了。”

英英说:“我就是看你对我好,还会浪漫。我妈说,女人都是长不大的小姑娘,所以我就不介意你是个穷小子。”

此时看英英,有点儿单纯,还有点老成。我抚摸着英英的头发,说:“走,咱手挽手在这营地转一圈,面包车比不过房车,但咱有爱情啊,对着他们炫一把。”

春日的阳光不毒,但在蓝汪汪的天空下,日光围着我们飞翔。英英一只手挡着眼前刺眼的光线,说:“这时候我该穿上裙子。我穿裙子可好看,腰细,腿长。”

她一说我就有冲动,恨不得当即就把她摁在草坪上。我第一眼看见她穿裙子,就把拉满风的车停在她面前,厚着脸皮要求她加微信。女孩子谨慎,但也虚荣。我拍着我的面包车门说,我就是个穷小子,但看见你就看见了爱情,就这一句话,把一个女孩子单薄的防线就击穿了。英英不但加了我的微信,还坐进了我的车里。

接下来的事儿我就叙述不太清楚,天天除了和她聊天,就是昏天黑地地赚钱。我许愿,带她游遍中国,至少去一趟西藏。她对去西藏很感兴趣,天天问我什么时候出发?我的压力很大,白天像个奔波找食的土狗,夜里还像是在城市街道上乱窜的老鼠。我对英英说:“除了陪你,我就是陪着这个城市的街道。放心吧,去西藏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在微信上告诉她“准备出发”的那天,我们聊得很煽情。聊西藏的风光,聊我们的情感世界,聊要带的必需品……光是聊这些就用去了五个小时。我只睡了两个小时天就亮了,感觉就是眨了眨眼。我开着用一个月改装好的房车去接她。她站在料峭的春风里,提着一包衣服,还有一包日用品,站在离家不远的站牌下,像是一个刚进入这个城市谋生的大学生。她说她一夜都没有睡,两个脸蛋红扑扑的。我说你没有化妆。她说以后不化妆了。我说为啥。她说化妆是给外人看的,我以后就只给你看。我说你死心塌地了吗?她笑得前仰后合,说:“死心塌地了!”

我觉得我是拐走了英英,可谁会为拐走爱情而愧疚呢?

我说:“你爸妈知道吗?”

英英摇摇头说:“不想让他们知道。”

我像个胜利者,兴奋地驾驶着我的小毛驴。

我们对第一次自驾游还有点不适应,开车像赶路,到中午已经到了西安。英英说想看看西安。我开着车进西安城,在城里兜兜转转了几个小时。她说不喜欢看景点,就喜欢我开着车瞎跑。还说市区里的陷阱多,万一贴个罚款条倒霉。我们一直转悠到城市的路灯亮起来,才买了一包酱牛肉、几个包子和一份凉菜出了城。

在城郊找到一个荒废的停车场,天已经黑黢黢。这里有几辆自驾游的车,车上的几男几女聚在一起,围在一个昏黄的电灯下,吃吃喝喝拉着闲话。我们像这个夜晚的月亮一样,很不起眼地躲在一边,开始准备第一次宿营。

我是很激动的,想着车里改装的床,逼仄得刚刚能躺下两个人,总怕她认为是我的蓄谋。所以,很殷勤地忙这忙那,把所有准备要用的东西展示给她看,忙得她都有些疑惑。她说我都饿了。我这才想起来要支起折叠桌椅,安排晚餐。当我和她坐下来边吃边喝举杯对饮的时候,她闪着贼亮的眼盯着我笑,说:“你想灌晕我,对吧?”“灌晕你干嘛?”“趁火打劫呀。”说罢,她羞涩地耷蒙起眼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也端起杯一饮而尽,对她眨眨眼,说:“我知道你的决定了。”“我什么决定?嘁!”她的小拳头砸在我肩头。

我们陪着暧昧的月色,将夜坐得很深很深,似乎是想要坐出一口井来,一起沉浸下去捞月亮。后来是英英倦了,一个哈欠跟着一个哈欠。她拽着眼皮给我看,算是打招呼,起身独自钻进车里去了。我在车下坐着,虚伪得好像是真的舍不下夜色。英英叫:“这床怎么铺呀?”我这才掩饰着自己的迫不及待,钻进车里锁上车门。

我真真正正意识到责任,就是经历了这一夜。

第二天,英英一直红着脸不说话,车开始驶入旅途中,才没头没脑地说:“狗皮膏药贴你身上了。”我问:“谁是狗皮膏药?”她气嘟嘟地说:“我!”手抓着方向盘的我,顿觉像是一个骑着驴的兔子,屁股欢快地在座椅上顿了几顿。

几年了,谈起爱情,总觉得很俗,但当爱情给了我,却一点也没有了俗的感觉,恨不得抱着爱情一起燃烧。车在林荫下狂奔着,两厢青枝绿叶,城市里的尘埃抖落了,浑身都是清爽和轻快。我们开始规划以后的生活。我说回到老家去,种几亩地,养几十只鸡,虽然我是在外打拼着,但一直羡慕父母恬淡的乡村生活。

英英说:“那我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我开心地笑着,给她许愿,“转够了,我直接拉你回去。”

英英还没有深入过农村,但她也喜欢我口中的家和田园。她说的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养鸡、养鸭、养狗,可以在野花、野草中徜徉,可以在纯净的野风中散步。她想的都有,但不全是属于乡村的内容,乡村是属于劳动的,少小时我便知道。在窄窄的土路上背过柴草,在庄稼地里收割过小麦、玉米,在山坡上逮过蚂蚱、放过牛羊……现在的我总留恋乡村,感觉城市就像一张充满诱惑的网,我就是游进去的鱼。进去了,出不来了,在网中慢慢地被欲望分割,最后支离破碎。只有回到乡村,才又找回了囫囵的自己,但已是千疮百孔的沧桑少年。

我们走得很慢,不走高速,最高开六十迈。不就是自由行嘛,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我们又见到了那对男女。

我远远看见那台熟悉的迈巴赫房车,就在我们前面跑。它像个油光水滑的汗血宝马,我的面包车就是个褪毛的小毛驴。虽然是在国道上,也没有超车的必要,我远远地跟在后面,走得悠哉悠哉。

英英说:“他怎么也走那么慢啊?”

一个土妞跟在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后面,那种无形的压力让英英感到不舒服。英英说:“要么超过它,要么停下来休息。”

我不想让我的爱情心情不好。我想要超车,但又担心遇到个有脾气的驾驭者,小毛驴即使四蹄飞扬,也跑不过汗血宝马的一个蹬腿,我是超不过它的。那样超来超去,等于自取其辱,反而心情更不好。我索性在一个公共厕所前停下,先上趟厕所,然后坐在车上抽支烟,等着英英从厕所出来。

然后又走了一程,英英妈妈打来视频电话,英英叫我赶紧停车,跳到路边去接电话。我听到英英给她妈撒谎:“我跟同事们一起来乡下玩了。”

看到一个羊倌赶着羊顺路过来,生怕羊群闯入镜头,我跑过去挡在羊群前面,夹着嗓子跟羊倌拉呱。我笑嘻嘻地问:“大爷,您这羊叫什么?”大爷愣了一下说:“羊么,羊就叫羊。”我说:“羊怎么都长得是花头脸?”大爷说:“哦,你说这羊品种吧,这叫波尔羊。”我又问:“那个长个狗尾巴的呢?”大爷乐呵呵地说:“那是小尾寒羊。城里娃光知道吃羊肉,都不知道这些了。”我扭头看英英已经打完电话,说谢谢大爷。大爷扬扬鞭子说:“别跑快,好好转吧。”

我跟大爷告别。又跑了三十多里地,英英兴奋地叫着停车,我只好把车停在路边。英英指着路边一大片的花海,说:“真美呀,采花吧?”我纳闷,我怎么没有注意路边有这样的花?我拉着英英的手说:“采花就采花,我是采花大盗。”英英指使着我跳下路基,又指使着我扶她下去,然后忘情地奔向花海。我听着她喊:“我来了——”看着她穿着睡衣扬起胳膊奔跑的样子,笑得直想岔气。

我用手机扫描了一下,知道这是格桑花。百度告诉我:在藏语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格桑花又名“格桑梅朵”。英英像是看见了幸福,不但自拍,还拉着我合影,笑得合不拢嘴。她命令我:“给我编织一个幸福花的帽子。”

我编了一个花帽子戴在她头上,果然人更好看。她让我也编一个戴上,然后合影。我说像是婚纱照。她说:“这就是婚纱照,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跟着你。”

我们俩坐在车里,戴着花帽子上路。直觉告诉我英英揣着小心思,她的头在不住地往两边看。远远地就看见一座寺庙的碧瓦朱墙,手指着说:“那儿,去那儿。”

我已经陶醉在小男人的幸福里,情愿享受她的颐指气使。通往寺院的路口连着一条土路,方向一打就开了下去,直奔寺院。寺院簇新,有一所壮观的大殿和两排配殿,院子还没有垒起来。这里没有一个人,大殿和配殿的门都锁着,但大殿门外明显有烧香拜佛的痕迹。我把车停在殿前的广场上,拉着英英去看大殿。殿门口的地上还有三炷香在袅袅着青烟,像是刚刚有人在这里匐拜过。扒着大殿的门缝望,塑好的神像上遮盖着一层黄布,神像下摆着法器,香案和蒲团都摆置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喇嘛?

英英说:“没有喇嘛就没有,只要神在。咱俩在这儿拜拜神,也算是给我个仪式感,你我有神作证,在我心里就是领证了。从今以后,我是你媳妇,你是我老公,谁要是背叛,让神惩罚他。”

我心里一惊,生活里竟多了一个无所不在的神。

在这放眼看不到一个人的地方,我和英英在大殿前燃起三只香烟,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磕过三个头,合掌垂目念诵起心愿。我不知道英英的心愿是什么,我念诵的是:“旺夫女人旺夫女人……”

这时的天色已经不早,英英说:“咱陪陪神吧,神为咱俩作证了,在神面前咱俩就是合法的。”

面对女人的认真,我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也就在此时,我无意间看到了一片潮湿的碎土地上,印着一行崭新的轮胎印。这宽大的轮胎印不是我的小毛驴所能有的,蹊跷的是轮胎印所指方向是大殿一侧。我好奇地撵着轮胎印,从大殿和配殿间穿过去,讶异地看到,迈巴赫就停在大殿后面的空地上。退身已经晚了,迈巴赫前坐着的那对男女正直愣愣地看着我,我有了当场被捉的尴尬。我很狼狈地朝他们笑笑。他们没有回应,机警地打量着我,好像是我吓到了他们。我只好再笑笑,转身回到车边,窃笑着对英英说:“又碰到了。”

英英一挑眉:“碰到什么?”

我说:“那一对儿不像夫妻的男女。”

英英松口气,说:“管他呢,互不打扰。”

我说:“有点儿尴尬。咱们刚刚烧香、说话他们全听见了。”

英英说:“他们不也烧香了。那香肯定是他们烧的。”

我突然觉得这对男女有点怪,不近人情不说,怎么出门还带着香火?人家分明是早备好的,不像我们临时抱佛脚,用香烟代替香火。英英也觉得他们怪,放着空旷的大殿前不停车,却躲在大殿后面。这儿又不是人烟稠密,还怕人看见?

我说:“咱还是走吧,另找个地方。”

英英固执地说:“神面前不能空许愿,我都说要在这儿陪神了。”

就在我转着脑子想说动英英时,突然听到迈巴赫沉着清脆的引擎声,看见大殿的另一侧露出了车身。就在我错愕间,迈巴赫轻巧地拉着一溜儿尘烟驰去。

我和英英目送着迈巴赫,我说:“我们惊飞了一对儿野鸳鸯。”

英英蔑视着我说:“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

我赶快掌嘴。

这一夜,英英不让我碰她。紧紧地抱着我,像当妈的抱着孩子睡,我动动身子,她也要防范着。她说:“乖,神在看着咱们呢,啥都不敢。为了咱们以后的幸福,忍一忍。”

我能忍,但我也会报复她。我给她讲鬼故事,故意讲得绘声绘色,讲得她团着身子钻在我怀里,大气儿不敢出。车窗外的月亮分外明亮,把星星都撵得找不到了。我想,这时候如能有一只狼跑来,蹄子扒在车窗上,再呲着獠牙对着我们嚎两声,英英准能吓得缩到我的身子里。

我一直睡到气温升起来,还感觉没睡够。英英拧着我的耳朵,娇滴滴地说:“老公,起来吃饭了。”

就这一声喊,差点儿把我融化了。我翻滚着从车里钻出来,牙都不刷就开吃,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她陶醉。她问:“我做的好吃吗?”

我还没感觉到好吃,急慌慌地说:“快吃快走。”

她说:“为什么?”

我笑了,说:“离神远点儿,我想好好地亲亲你。”

实际上,是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想追上那对儿男女。

我喜欢研究小说,尤其是在小说中学习男女之学。大学毕业的时候,竟然让小说中的男女之情倒了胃口。有人问我学什么专业?我回答:中文。实际我应该说学的是小说专业。就是看遍小说,看烂小说,把自己复制成小说,最后……最后,就愚蠢地写起小说来。

所以,在我对这对儿男女陡起兴趣的时候,我就决定:窥探他们,把他们写到我的小说里。

想追一个人或车的时候,偏偏找不见了。我和英英看着路边经过的停车场,发现一个,都要兜进去转一遭,可惜连续追了两天,都毫无踪影。

这两天,我们少看了许多好风景。过西宁城,英英也不说转了,拿着导游图替我分析,猜想着他们可能会去的地方。绕塔尔寺,又去了日月山,都没有看到那个霸气的迈巴赫。我们转走109国道,过江西沟、黑马河,沿青海湖环湖公路到了鸟岛。

英英看见铺天盖地的鸟儿,跟我一样吃惊。鸟儿密密麻麻的,让人担心它们会在飞翔中碰撞,但看酸了脖颈,也没有看到令人惊心的一幕。真像闹市中的人群,来来往往,摩肩接踵,却也躲闪有度。

我说:“在这儿找找或者等等他们吧?”

英英说:“咱陪鸟儿一夜。”

我讥笑她说:“不是陪神就是陪鸟儿,你究竟陪的是谁?”

英英两只弯弯的胳膊伸过来,如螃蟹的两个大钳子,温柔地钳住了我。

在鸟岛露营一夜,英英守着车看黄昏落日中的飞鸟。我像个探头探脑的侦探,在鸟岛上转来转去,但始终没有看到迈巴赫。清晨,岛上的小吃摊位上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馄饨。然后,绕出鸟岛重返黑马河,又走上109国道。中午到茶卡镇,在街边找人家续满车上的水,又在药店里买了几瓶氧气和一盒高原安。本来是防高反的,从药店出来,竟把英英去盐湖看看的兴趣给弄没了。

她问我:“高反会怎么样?”

我说:“缺氧、头疼,像重感冒吧。”

她说:“来前闺蜜跟我说:玩的就是心跳。真想让她来试试,看是不是光心跳。”脖子畏缩着,脸上露出明显的怯意。

继续赶路一百多公里,到都兰县境内的巴隆乡,选择在国道边上的宿营地过夜。趁着下车吃牛肉面的功夫,我和英英挽着手看了停车场,这儿还没有发现迈巴赫。英英反感我的固执,说:“不再找了。出门就是散心,没见你这样给自己找事儿的。”

营地边上几个朝圣的藏族男女,坐在路基下的一处坑洼地,燃着篝火在烧烤吃食。营地外分布着几个彩钢棚搭建的饭店,这该是最忙碌的时光,灯光中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和晃动的小白帽。在洛阳就常吃牛肉面,这儿的牛肉面却截然不同。也许是高原,或者是牛肉新鲜,吃起来味道格外嚣张,把味蕾完全霸占。一海碗吃下来,满头大汗。付账的时候,我问老板娘:“明天上午出发前还能吃到牛肉面吗?”老板娘厚道地笑着说:“可以可以。”我看英英也把一大海碗面吃完了。出来的时候,她的手悄悄地捂在小腹上说“撑”。我一脸的坏笑。

也就在此时,我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那对男女中的女人,闪了一下进了另一家饭店。我让英英先到车上去,声称去找一下厕所,然后悄悄溜到一个土堆边,蹲下身子观察。那女子很快出来了,像是去切的熟牛肉,手里托着一个包装袋,向我们所在的营地的西边走。我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原来在相邻一百多米的地方,还有一个营地,空荡荡的营地中,迈巴赫就傲然地停在那里。

我兴奋不已地跑回到车上,对英英说:“遇到了,就在前边的那个营地。”

英英也不阻止我发动小毛驴,自顾自地揉着肚子,嘟着嘴说:“他们比我还重要吗?”

我的小毛驴若无其事地冲进了这个营地,故意停在距迈巴赫最远的一个角落。那对男女注意到了我们,我坐在车上观察他们,见他们也如我一样地观察着。从他们的面面相觑之中,能感受到对我们这不速之客的惊悸。他们已经摆好了一桌两椅,虽然简单,但精致的桌子和椅子还是显示着主人的生活质量。

我不能不下去了。我观察着该怎样下车,去直接和他们有所交集。我看到男人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香烟,突然就来了灵感。就是找男人让支烟,借个火,然后搭讪出一拉溜的信息,趁机瞟几眼女人,看看脸,搜索一下记忆。

女人很漂亮,水灵灵的。他们看到我跳下了车,故作不在意地说着话,但眼角都在扫视着我。男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井绳,一把一把地把女人的笑从水井里提起来。女人笑得颤悠悠的,笑声如水桶里溅出来的水花,在缤纷无限中又稀里哗啦地落回到井里。我看着他们夸张的虚饰,似乎也听到了夸张的心跳声。我断定这不是一对夫妻,就有了捉奸人的自信。

我边走边问道:“大哥,咱有缘,出门在外,能凑个趣吗?”

女人在偷偷地打量我。男人似乎很傲慢,瞇缝着眼四下看,面色僵硬地问:“凑啥趣?”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女人表现出讶异瞧瞧我,把脸转向我的小毛驴,像是寻找我的踪迹。

这时我脸皮厚的预设该出现了。我恬笑着说:“抽烟人出门把带的火弄丢了。”我还想说凑一起坐坐。

男人的目光很长远,需要一点一点地收回来。我就在这一点一点的收回中坚持着笑脸,等他把这个营地和一段公路都拢在眼里再收回来,我还在笑。

女人对抽烟没兴趣,但还是将小桌上的打火机递给我。打火机是钛合金的,小巧且精美。我接过打火机,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傻傻地笑着说:“太漂亮了,这还不会用。”

男人突然表现出善意,伸着手将打火机要过去,示意我坐下,拇指一碰火苗就窜起。说:“这是指纹的。”

我递上的烟他连碰都不碰,拿起小桌上的软中华,给我抽出一支。然后,和我一起吞云吐雾。他一脸的狐疑,看一眼我的人,看一眼我的车,不经意的轻蔑挂在嘴角。

我感觉他是习惯轻蔑了。我的小毛驴在营地的另一角,和他的迈巴赫相对着。像是一个贵妇和一个蓬头垢面的村妇,在一条陌生的街面上相遇,相互张望着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

他忽然问我:“你车里还在录像吧。”

我愣一下,说:“不会吧?”转脸看了一眼,果然是有一闪一闪的光。我笑了,说:“我女朋友在玩手机。”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挥着手朝着车里大喊,“英英,下车。来。”

我的村妇下来了。英英穿着一身宽大的睡衣,带着陌生缓缓地走过来。和衣饰精致的女人形成的对比,像极了我的小毛驴和面对的迈巴赫。

这对男女没有邀请,是我在大方地招呼。我说来跟大哥大姐认识一下,在路上碰到两回了,缘分。

英英腼腆地站在我身边。这对男女上下打量着英英,女人的眼神比男人更犀利。直愣愣地问道:“妹子是不是在录像?”

英英摇摇头,说:“我在看抖音。”

女人似乎不太信任,说:“不可把手机对着别人录,这是侵权的。”

英英的脸红了,说:“我不会的。”拉了我一把,“走,咱回车上吧。”

我对女人解释说:“大姐,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拍你们。想看手机机可以给你看看。”话说到此,两下里都有了尴尬,我准备开始撤回到车上。

但男人开始行动了。他乐哈哈地一笑,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头说:“难得小老弟一路陪伴,今夜月色晴朗,你我同饮一杯解乏。能喝点儿酒吗?”

英英感受了他们的不友好,拉着我说回车上。我也是起了邪性,甩开英英的手,顺嘴说:“大哥不用破费,想喝什么酒我去置备。”穷光蛋就是这样,在最穷的时候遇到富人,总想和富人平起平坐,既使被戳穿了,就像尿裤子的少年,红一下脸,一切便烟消云散。

男人调侃着说:“你车上有啥酒?”

我随口就胡咧咧:“还有我喝剩半瓶的茅台。”男人的面子就那么少,只在在意的女子面前显摆,我感觉是在为英英。

男人的眼睛大了一下,还是没有戳穿我。说:“半瓶有啥凑,够谁喝?”他像是在奚落我,“你开个那车,还能喝茅台,兄弟也是个人物呀。”

我说:“是。开习惯了宝马,想开森地电动,谁知道打电话给老板,他不打折。我一气之下就买了五菱,爹是爹的体验,娘是娘的体验,我还不能有我的体验?”

我说疯话的时候,心里在为自己的谎话脸红。这小毛驴也不是我买的,印着花花绿绿的车体,我需要为商家朋友打五年的广告。

我的话逗得男人“咯咯”直笑。

我鼓鼓勇气说:“大哥说什么置办什么。”穷光蛋的勇气让我得便宜了,不待我再表态,男人按了一下手中的摇控,车的后备箱缓缓打开。男人很不介意地说:“你挑,喜欢喝什么,拿去。”

我知道,我的凑趣奏效了。这个傲慢的男人准备与我同乐,而且随时都可以羞辱我一番。

我喜欢喝纯净水,喝啤酒和饮料,但男人的后备箱里,都是我不熟悉的品牌和不知道怎么享用的东西。说实话,我是喝散酒的,自称喝猫尿的那种人,听说茅台,还真没见过。看他车里这些包装都迷了,大睁着眼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就在我无所适从的时候,男人站在了我身后,抬抬下巴说:“拿吧,你不是说喝茅台吗?”

我伸手去拿一个蓝盒子,他一撅嘴,指斥我:“左边。”我赶忙把手朝左边伸,他又奚落我道,“往哪拿?眼装裤裆里了,连茅台的字都不认识了。”我有点迷,真的有点儿迷。男人一伸手推开我,用指头敲着纸箱说:“兄弟,这么大的字看不见?”我看见了,挨着蓝色包装的草纸箱上赫然写着“贵州茅台酒”几个字。

男人背起手转身走开了,对着身后的我说:“拿两瓶。”我有点萎顿,慌张地拿出两瓶酒,像个仆人般放在小桌子上靠近男人的一侧。男人歪歪嘴,对女人说,“好吃好喝好吸的也拿,让这小老弟开开眼。”

我听出来了,这男人已经看穿我,但还不烦我。女人说了声:“来,帮忙拿一下东西。”我跟在女人身后上了房车,房车的宽大气派不是我的小毛驴可比,住在狗窝里的寒酸一下子就在我身上发霉了。

一张小桌子很快被摆得满满当当。这顿吃喝是必须领受的,我想排除这对男女心中对我们的疑惑,我们坦坦荡荡。

男人说:“你的长头发呢?叫来一起坐。”女人乜斜一眼男人,说:“张嘴长头发,闭嘴长头发,看你把女人叫成啥了?”男人改口问我:“那是你老婆还是女友?”我说回去就是老婆了。我再次朝着我的面包车喊了一声“英英”。

我的英英出现了。我的英英真不含糊,去车里换了一身最漂亮的裙装,一手提一个马扎当道具,拿着架势款款而来,长腿细腰颠簸的胸部像在翻滚。我心里幸福地骂了一句:挨货!

男人的眼也在看英英,一丝豪不遮掩的贼光蜇住了我,也蜇住了女人。我看到女人拉长的脸,也看到女人有了坍塌的松散。英英在意地直视女人的眼光,如女人在意她一样。我顿时明白,她在用年轻貌美为我赢回一局。

我们两对人坐下了,一人守着一边,我和女人坐对脸,男人和英英坐对脸。我和英英坐在我们的马扎上,这对男女坐在他们的椅子上,像一对儿小毛驴陪坐在一对儿大骆驼身边。

男人说:“天高皇帝远,这儿没人能管,放开量,一醉解千愁!”

女人说:“遇到就有缘,别拘谨,虽然不是酒店,照样也是好吃好喝。倒上酒,开喝。”

我开着酒瓶说:“敢问大哥大姐咋称呼?”

男人说:“就叫大哥大姐。”

我叫英英斟酒。我说:“那今晚就凑大哥大姐的趣儿,陪大哥大姐尽兴。”

四个人碰了一个,男人指着蹄筋让英英下筷子,说:“女孩子吃了美容,胶原蛋白。”又指着另一种肉对我说:“外腰,壮阳。”

他说起话脸也不红,我觉得有点粗得直白露骨。我说:“大哥真敢说,直率人。”

大姐说:“别介意,无恶意。熟人要脸,陌路偶遇要啥脸。”

男人自斟自饮了两杯,哈哈哈笑了,说:“脸?一面之缘,唯真唯实。要脸干嘛,还准备再相见呀?”

这对男女真怪,说话都不照常路数,只处了十几分钟,我就对他们有点上瘾。我的英英不敏感,有点脑子跟不上,只管吃菜倒酒,忙得不亦乐乎。

我和男人一杯一杯碰酒,英英和女人间或碰饮料,叮里咣当的杯子声颇有生气。

我们开始亲如兄弟。他开始长吁短叹地跟我碰酒。女人的脸上少了韫色,对英英也亲密起来,还拉着英英一起去了趟厕所。

男人问我:“第一次喝茅台吧?这味道怎么样?”

我半真半假地继续扯谎,说:“我车上有半瓶。”

男人很不屑,指着我问英英:“妹子,他说的真话假话?”

英英不掩饰地说:“有半瓶散酒。”

男人自负地对女人说:“看看,我说的准不。”

我也不脸红,对着女人说:“大姐,我把散酒当茅台喝。”

男人较真地讥讽我说:“散酒能喝出茅台的味吗?”

我说:“我以前不知道茅台啥味,一直把喝散酒叫喝猫尿。猫尿茅台都是酒,就把猫尿当茅台喝。”

女人似笑非笑地撇着嘴,说我:“把酒说得恁难听,喝到口里不恶心吗?”

我说:“就是难喝,才把那恶心味叫猫尿。可总想喝,喝了心里不发愁,跟喝茅台一个理。”

女人欣赏地看着我,对英英说:“怪能说。放到单位里磨几年,肯定是个干材。”

我说:“我在单位里干过,不适应,辞职了。”

女人问:“辞职后干过什么?”

我说我是流浪作家。女人的表情一下子厌弃了,说:“干什么不好,现在的人,会发个朋友圈就自称作家。”

我说:“大姐真是明白人,啥都知道。”

女人指着酒杯对英英说:“罚他三杯,对女人、对生活不负责任。”

英英掩着笑给我倒酒。我喝过三杯,亮着杯给女人看,突然见女人的脸色发灰,暗自神伤。男人也像塌了架的丝瓜,仰望半月的夜空,靠在躺椅上。

我觉这对儿男女不寻常,出来游还满腹心事,这样的人很少见。我有意调笑说:“这酒太好,遇到我这个热粘皮,一让就喝,让大哥大姐心疼了。英英,把瓶盖拧上,不再喝了。”

男人陡然坐起来,带着懊恼地说:“不知道为啥,突然伤情。来,我陪你喝,陪你喝个痛快!”

女人把不住抽噎了两声,喉咙里打个嗝儿,也伸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惶然的英英为这二位斟着酒。问:“大哥大姐这是怎么了?出来玩是遇到啥事儿了?既然出来了,天大的事都放下吧。”

英英说的是真心话。我也不是刻薄人,看看二位的衣食住行和情绪,我猜想:“这不会是一对儿破产的富豪夫妻吧?”我说:“天大的事都不是事,即使破产了,大不了重头再来一回。”

女人说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老弟,你过的才是生活。”

男人长叹一声说:“我们,我和她,是破产的公务员。”

我一时泛不过来劲儿,公务员会破产吗?

男人陡然一本正经地问:“老弟,你跟踪我多长时间了?”

我说:“我怎么会跟踪你们,我是为英英。”

男人敏感地转眼盯英英,问:“你是在纪委上班?”

急转直下的话题,让英英紧张的直摇头。

我说:“大哥肯定是认错人了。”

男人说:“压跟就不认识,咋会能认错。可纪监委能派熟人跟踪熟人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问道:“你们是……出来躲躲?”“贪官”二字就在唇边上打滑。

男人崩溃了。抱着头哭得稀里哗啦。女人也鼻子一把泪一把,抽噎着的双肩在抖擞。我和英英劝不知道该怎么劝,尴尬地看着他们酒意全消。

男人像是倾诉一样,压着声指责女人,说全是她害了自己害了孩子。女人辩解着,反过来指责男人官瘾大,色胆包天。

男人突然站起来,一把抱住了我,抱着我的双手还在我身上乱抓乱摸。我挣脱出来,苦兮兮地笑着说:“大哥,你这是啥癖好,咋上下其手呢?”

男人倒显得很真实,擦着湿漉漉的眼窝问:“你的枪呢?”

他这一问彻底让我傻了。我说:“我带枪干啥?”

男人说:“有枪你就拿出来,让我结果在这儿算了!”

我信誓旦旦地说:“大哥,我们啥也不是,就是老百姓,说假话天打五雷轰!”

男人开始收束情绪,冷冰冰地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只好彻底扒开自己的历史让他看,把我流浪在城市的遍体鳞伤展示给他。我说:“自从考上大学那一天,我就成了再也回不到农村的乡下孩子。……”

男人瘫了,女人泪巴巴地回到车上去。气氛一下子显得尴尬和冷清,就像这阔大的戈壁,荒凉的只有没着没落的风。

我示意英英回到车上去,但我不能走,为喝过的茅台酒,默默地陪着男人。

垂头丧气的男人沉默了一阵儿,尊严似乎又回到了身上,顿了顿嗓门,说:“兄弟,咱喝酒。别介意我的失态。”

我已经不敢和他再喝了,但他固执地给我斟酒,给我碰杯。让我像被拽着走的羊,犟着头跟着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我试探地劝解他,说:“大哥,错就错了,咱去投案自首,大不了蹲几年,落个一身轻,想干啥还能干。”

男人猛灌了两杯酒,长叹一声说:“兄弟呀,啥事儿都不是那么简单的。风风雨雨几十年,经历的事儿,那得牵连多少人?我一张口,成了多少人的仇家?我不能不为儿女留后路呀!”

我无语,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能闷不作声地陪着他喝酒。夜半时,戈壁上无风的夜,也是有那么几绺子寒意。星星和月亮都在,月亮显得很明亮,是那种水洗出来的明亮,干干净净的闪着润泽的光。星星犹如月亮甩出来的几滴子水,晶莹的亮在细碎中逃亡向幽远和深邃处。我本是轻松的心被拉进沉闷,而且像是在溺水中。

我不鄙视眼前的这个人,因为他还没有令我厌恶的东西,即使我隐隐感觉到他的成长就是一个老鼠的成长,但我完全没有那种成长的见识。我没有光鲜,没有明亮,就是简单,简单到只能机械的奔波,挣我应得的那一份辛苦钱。我和他不是一样的人,我怎能去鄙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鄙视他?

最后,我们俩都喝多了,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被各自的女人扶回车里。

第二天,我醒来的很晚。隔着前挡风玻璃能看到,英英和那个女人已经收拾完了昨夜的杯盘狼藉。女人在躺椅上仰着,呆呆地一动不动,高原的阳光像只虚弱的变色龙,覆盖在她上身的是一层浅浅的青晕,覆盖她下身的是一层淡淡的紫晕。我的英英在无所事事地绕着营地晃荡,一会儿看看109国道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偶尔会眉头紧锁地回望一下我的小毛驴。

我不好意思走下车去洗漱,为昨夜自己的醉态懊悔,也为知道了他们的秘密而担忧。我给英英发了一条短信。英英看了一眼手机,就懒散地走回来。别着头上了车,瞟我一眼,第一句话就是:“今天还走不走啊?”她单纯的模样让我爱怜。我做好了领受她埋怨的准备,说:“你说走不走?”

“走。”

“咋走?撇下他们走?”

“你说呢。”

我迟疑着想这个问题,说:“告个别就走,总觉得少了情分。”

英英撅起嘴,说:“你真多事,找了一路,这可好,为人家的事儿弄得自己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英英的善良,她的内心也肯定在为这对男女担忧。我说:“咱是不是该陪陪他们?反正是顺路。”

英英思忖着,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他们是不是来自杀的?”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但看到英英不眨眼的看着我,便故作轻松地说:“想哪儿了。他们这动作像是自杀?开着迈巴赫,喝着茅台酒,打扮得光光鲜鲜,要是,也是自我谋杀级别的。”

我觉得是幽默了,但英英却当了真。点着头说:“他们不会是谋杀自己吧?”

男人很平静地下了车,去水龙头边洗漱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看看我的小毛驴。

我不能不下车了,对英英说:“他的事儿不是咱的事儿,咱就当什么都没听到。”然后,也拿上洗漱用具爬下车来,懒散地站在男人身后,看着他很讲究的洗漱用具和很讲究地洗漱。

他洗漱完了,示意我。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淡漠,好像我们俩昨晚上没有推杯换盏,也没有推心置腹。我草草地洗漱完,把牙刷、牙膏捣进杯子里,一手拎着毛巾回到车上。对英英说:“咱可以走,也许他们不想让我们陪。”

英英皱皱眉,说:“走就走呗。”

英英去车外收晾晒的衣服。女人还是那个样子仰躺着,像是具无知无觉的僵尸。我想着该怎样开口跟他们告别?因为这不是普通的邂逅。

这时候,我看见男人径直朝我的小毛驴走过来。男人站在车边,撂给我一条中华烟,说:“兄弟,收拾收拾动身吧?你走前边,咱到格尔木再休息。”他的口气是毋庸置疑的,似乎不是结伴走,而是他绑架着我走。

我已经嘴软了,答应着他,慌不迭儿的赶忙检查车况。

女人喊英英过去,揽着英英上到了他们车上。我心里“格噔”一下,莫不是要让英英坐他们的车?就在我疑虑丛生时,又看见英英下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些袋装食品。一直到坐上车,我摁了声喇叭起步,才问英英:“她是不是想叫你坐她的车?”

英英说:“你怎么知道?”

我心里又“扑通”一下,笑笑说:“猜的。她说她的车舒服。”

英英惊异地说:“你咋听见了?就是这样说的。”

我说:“那你咋又下来了?”

英英说:“我不下来干吗,我得陪你啊。跟他们也没话说。”

我心里暖暖的,示意让英英亲一下。

高原的山既是刚毅的,也是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点儿绿,干燥得像是随时会冒起尘烟。虽然国道上车来车往,但那种空旷和寂寥的氛围,就如抹上的一层色彩特别醒目。偶尔能在路边看到一面缓坡上的羊,像是散乱开的一片白馒头,很少看到牧羊人。路边有停车撒尿的男人,我和英英都无视。突然发现一个车后半遮半掩的一把伞,是一个憋不住的女人,英英笑得前仰后合。

我说做男人就方便多了。英英骂我“不要脸。”

在格尔木,男人张罗着吃了手抓羊肉,问我是否住宾馆?他说:能洗个热水澡。这对我有诱惑,但对女人的诱惑力更大,英英挤眉弄眼怂恿着我。我估摸着自己的开支,点头同意了。我们把车开到一家宾馆的停车场。

比起那女人对男人的挤眉弄眼,英英对我的挤眉弄眼就显得单纯了。在宾馆的前台,我和英英都看见女人对男人的挤眉弄眼,就是使劲让眉毛和眼睫毛扇动几下,这就算认真的提示,让男人明白接下来该做的一切。男人拉我到一旁,告诉我用我和英英的身份证开两间房。还拿出一张卡,告诉我付款密码。

我和英英进了一个房间,男人和女人进了相邻的房间。英英进了房间就挠痒,浑身刺挠的夸张。我去调试洗澡水出来,她已经把自己该脱的都脱了。进卫生间,顾头不顾尾地“咔哒”一下反锁上门。

我听着她在里面哼着歌,受不了她洗澡的声响,贴着玻璃门对她说:“我去走廊上吸根烟,该搓背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在前台要了一份旅游指南,走出宾馆大门,意外看到停车场边呆立着的男人。他正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格尔木城。我走过去,抽出一支烟说:“大哥,抽支烟。”

男人接过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自言自语地说:“到处都有烟火人家。”

我接不上那个他的话,就也自言自语说我的话。“在洛阳,我就是在这一条条街巷中穿行的,像一条奔走的流浪狗,找饭、找钱、找我的未来。”

男人说:“如果早认识,我伸伸手就可以帮到你。”

我说:“过去的都是遗憾,我还不在你的城市里。”

男人说:“兄弟,下辈子不论在哪儿,即是在上万人的人窝里,我都能一眼看出你。”

我说:“你都不想留痕迹,我是认不出你。”

男人苦笑了,说:“你得谅解我的假,但你也得爱惜我的真。”

车在109国道上跑不起来,路面已经是千疮百孔了,补丁摞补丁,尽是被货车轮胎啃出的柏油坑。英英颠簸得受不了,说那些气势汹汹的大货车是恶霸。“路都被它们轧坏了,还嚣张得不得了。”

我紧跟在迈巴赫的后面。也许是老跟着一台车久了,不知道怎么就产生了幻觉,总感觉是跟在一口棺材后面。油黑锃亮的黑棺材行走着,过分的豪华渲染着一种悲凉的气氛,让我脑海里一直闪现着这对男女。我会时不时走神瞟一眼远处的雪山,这白色肃穆庄重地屹立天际,像是被灰黑色的山崖雕琢出的白玉石,托给天和风去打磨它,让它包浆。在我眼里,雪山似乎成了昆仑献给大地的文玩饰物。我突然就释然了,因为人太渺小。好像从错觉中的高大一下子极速地退缩,我和英英,还有前面的男人女人,包括所有人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我们所有的情怀和情绪,爱恨情仇,喜怒哀乐,更是比不上这里风沙中一粒尘埃的个性。跟着棺材吧,在这无限阔大的时空中,生命的长度和宽度值得丈量吗?我的小毛驴和棺材,都是这地上奔走的蚂蚁。

堵车了,迈巴赫停下来。我在后面也徐徐地停下来,先下车走到迈巴赫前车窗。男人和女人都戴着墨镜下了车。女人跟英英打招呼,然后在小声地说什么。英英招手让我过去,说:“这儿没有厕所。”我看看前路,堵车一眼望不到头。我说我来想办法。我从车上拿出帐篷,就支在车边的路基下,然后我和男人站在路边抽烟。男人说些轻描淡写的话,但我能看出来他心思很重。我看着进出的女人和英英,指着我搭起的帐篷,坏笑着说:“大哥,有什么感受?”

男人咧咧嘴说:“出门带女人太不方便。”

堵车足足有两个小时后,我们又开始起步。顺着一条天路到昆仑山口,我看到了海拔4768 米的标识。迈巴赫停了,我也在路边踅来踅去。有一座雕像和一个小广场的地方有数十个自驾的人在逗留。我和英英也走过去拍照,看到了索南达杰的纪念碑。索南达杰我知道,小时候学校经常组织看电影,那部名叫《可可西里》的电影讲的就是他。当时被电影里恢弘的景色所吸引,也被那粗犷风格所震撼,记住了这个为保护藏羚羊而牺牲的英雄。站在索南达杰的纪念碑前,我蹲下来看索南达杰的照片,想寻找电影中曾留下记忆的形象。我下意识地勾着头看了一眼停车的地方,迈巴赫的车门没有开。我对英英说:“那两人不好意思下车,可能惭愧吧!”

“你咋知道人家是惭愧?”

“那么大的字,他们比咱们记得清楚。况且他们先停下车,却不下来。”

英英似懂非懂地朝后面看看迈巴赫,说:“就你能,人家下来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果然,男人和女人一起下来了,而且是径直走过来,但我看出他们的步履很沉重。

在这个地方,我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刺激他们,也许会被他们解读为羞辱,所以,我提示英英不和他们说话。英英给我拍照,我给英英拍视频。我观察着这对儿心情复杂的男女,看男人抚摸着挂满索南达杰纪念广场上的哈达。他那手指在细微的颤抖,端起来的不像是纱质的轻松,而是生命难以比拟的沉重。女人也在看,随在男人身边,一步一步都走得拘谨,羞怯得像是个惧怕陌生人的小姑娘。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走着,巴掌大的地方,被他们翻来覆去的体会了几遍。男人最后站在了雕像的一侧,手扶着雕像台座,仰脸望向高入天际的魏巍昆仑。女人在索南达杰纪念碑前,掖紧裙摆蹲下来,仰脸看玻璃板下的索南达杰照片。英英一狂手,对着她拍了一下。女人惊慌地站起来,表情一下子十分难看。英英活泼地一把拉住她,说:“大姐,来咱俩合个影。”

女人下意识地抽胳膊,嘴里说着推辞的话,“一路奔波,状态不好,拍出来吓人。”

英英也看出了女人的拒绝,惆怅地扫了一眼远方,乖巧地说:“大姐,那你给我们俩拍一张吧?求求你。”

女人勉强接过英英的手机。我揽着英英的肩头,任风吹乱着头发,由着女人漫不经心地拍下几张留影。

停车场上已经有几辆车在做着露营的准备。天色湛蓝,一絮絮的白云在对面的山包上停留,整个天空纯净得如婴儿的笑脸。我也打算在这里露营,笑着跟男人打招呼。我说:“大哥,在这儿露宿吧?”手指指停车场。

男人的表情凝固一般,木呆呆地站在我面前,似乎还沉浸在沉重的情绪中。等我又表达了一遍意思,他转头看了一周山包、天色和天路,最后眼光在索南达杰的雕像上落住,又灼痛般的闪开,摇着头说:“离开这儿。”

离下一站能宿营的五道梁还有一百多公里,我们没必要紧张,一路上开的很慢。不时有车“飒飒”地超过去,干净的路面上也荡不起烟尘。我们看到了藏羚羊,看到了野驴,还看到了一群动作迟缓的野牦牛。特别是藏羚羊,一群飞速地奔跑着,突然有一只停下来,惊觉地打量着来往的车辆。在一个道边的观景台,我和英英下了车,这里散落着一群觅食的藏羚羊。有一只母羊卧在地上,幼小的羊羔就站在母亲身边,好奇地和我们相对张望。

我对英英说:“这是生命对生命的探视。此时此景,好令人感动。”

我拉起英英的手,大声呼喊着,在可可西里的空气中挥动。小羊羔试试探探地朝我们跑过来,又一抬前蹄反奔向母亲,跟在母亲身后跑向戈壁深处。

英英掩着嘴笑弯了腰,捶打着我说:“神经,神经,你把它们吓跑了,我还没有拍照。”

过往的卡车司机在向我们打喇叭,我能听出喇叭声里的戏谑,但我还是幸福地向他们挥着手。生命在这里变得十分亲,十分近。

迈巴赫已经跑的无影无踪了,我和英英跳上车去追。我不能丢失他们。

青藏线上有句俗话:纳赤台生病,五道梁要命。说得就是高原反应。我们经过纳赤台没生病,当晚就住在了“生命禁区”的五道梁。我在停车区用打的一壶纳赤台清泉烧开水。英英裹着我的羽绒服躺在车上,在翻看我们在昆仑山口拍的照片和视频。

英英念叨着给我说:“在昆仑山口,我是想和大姐合个影,她要是真有事儿了,看见照片我还能想起她,可她不愿意。”

我说你烦不烦呀!给她递着眼色。迈巴赫就和小毛驴紧挨着,而且车窗都开着,我真担心她的口无遮拦。水烧开,把两个车的保温杯都装满,我去看路两边的旅店。在一个名叫“西来顺”的饭店前,我遇到了裹着呢大衣的男人。男人率先跟我说话,“这地方真冷,夏天像冬天。”

五道梁稀稀拉拉的建筑屈指可数,最高没有超过两层。倒是有不少拉货的大卡车,横七竖八地停在路两旁。这里没有青枝绿叶,看上去到处都是灰突突的。不是破败,但是荒凉,看上去就是一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

我说:“大哥,你也来看旅馆?”

男人伸出两个指头说:“都满了,看来今夜真要露宿。”

我说:“也没什么,就是冷点儿。夜里多开几次空调。”

男人示意着西来顺说:“就在这吃饭吧?”

我说行。“我去叫她们过来,这儿容易高反,你先进去暖和着。”

男子似乎有些遗憾,轻笑着说:“都说得可吓人,生命禁区,可我跟你大姐都没事,你说怪不怪?”

我说大哥你别吓我,没事儿多好。我转身去叫英英和女人。男人在身后交待我:“叫你大姐带瓶酒。”

在西来顺吃了手抓羊肉,四个人喝了一瓶酒,身上暖和和的,各自上车休息。第二天起来去加油,男人告诉我,“我和你大姐都有点儿头疼。”我说英英也有点儿头疼。

我把在茶卡镇买的高原安送给他,这个药品是治疗并缓解高原反应的。车上备下的氧气也分给他们两瓶。睡一夜就高反了,这儿真让人后怕,我催促着赶快离开五道梁。

这次我走在前面,不时要在路上停下来,扒着车窗问男人身体反应。男人吸着氧,像是很坚强地说:“我没事儿,珠峰才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我们还没到珠峰,离天堂还远呢。”

路在笔直地向着无尽的方向延伸,我觉得这样开下去会厌烦的,这儿别说会是能惊醒困顿的拐弯,就连弧度都看不见。我打开音乐,音量开到最大,感觉音乐和歌声也显得疲惫。英英说关了吧,头都快要炸了。可我不能关,关了我便会迷失。我怀疑我也有了高反。

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到了沱沱河。这里是长江的源头,高大的青藏铁路特大桥架在那儿,使这个小镇显得有一点巍峨。但实际上这个小镇太小了,小得看到的建筑比看到的人多。我们在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饭,每个人都吃的很少,全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店老板建议我们在停车营地休息一下,向我们推销氧气瓶。男人一下子买下了整整一箱,喜得老板娘合不拢嘴笑,紫色的脸蛋儿像两颗熟透的鲜桃。

说好放松一小会儿,然后翻越唐古拉山口,夜宿安多县城。就在此时,女人的手机响了,她惊得像是手中抓了一条蛇,一下子把手机甩在地上。这是我几天来第一次听到他们的手机响。女人又慌乱地捡起手机,看看来电,看看男人,不知道该不该接。手机固执地响着,铃声响尽,紧张的女人才如释重负。

男人瞪着眼问:“谁让你开机的?”

女人说:“给孩子通话忘关了。”

男人果断地说:“谁让你用老号码给孩子打电话?关掉。”

但铃声再次响起。还是那么固执。女人果断地关掉了手机。

男人沮丧透顶,一脸惊恐地在营地上兜踅了几个来回。然后,躲在一边打了一个电话。再转回来时,人脸已经变得煞白,人也像被抽去了筋骨般失魂落魄。

男人示意女人上车。拉着我故作平静地说:“兄弟,我跟你大姐都有事儿在身上压着,失态了。”

我说:“大哥,男人肩上千斤重,我理解。”

男人说:“我求你件事儿,你添加一下我女儿的微信。”

我说:“行。”

男人给我说了号码,在请求留言里备注:你爸爸的车友。我刚添加上,就通过了。发来一条信息,一个流泪的图标;一句话:我爸呢?他们在哪儿?

我给男人看。男人沾沾泪窝说:“一句话都不要说。”然后,开始深长地吸了一口烟,又吸了一口烟,烟丝的灰烬在快速地变长,青烟中的人也像这燃烧中的灰烬,静静地等着烟灭灰飞。

男人像是要对我说很重要的话,平复着紧张的情绪,毫无信心地一眼一眼打量我。但他还是终于说出来了,“在这天路之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跟你大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万望告诉孩子一声。”

他的话让我惊悚,但我还是故作轻松地说:“这话不多余。但路是多少车跑出来的,只要大哥想回家,就一定能安全回家见到孩子。”我想,我的平静也许能安抚他的焦躁。

男人跟我握个手,转身回到了迈巴赫内。

迈巴赫一直没动。我看天色阴沉下来,下车去催男人。下意识地拉开车门,看见女人和男人正抱在一起痛哭。我说:“大哥大姐,时间不早了。”赶紧关上车门,逃回到我的车上。

又过了一会儿,迈巴赫给我打了一声喇叭,调头徐徐起步了。我启动小毛驴,紧紧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我追着迈巴赫,怀疑男人开的是自动驾驶,车轮在狂奔,丝毫不显驾驶者的困倦。

他不高反了?他不头疼了?难道他是一头不知疲倦的牦牛?我开始打喇叭,想提示他慢下来。在这险恶的路途中,在听到后车喇叭后,至少会先停在路边一下,但他没有。反倒是越打喇叭他跑得越快,迈巴赫竟然甩开了我的小毛驴。我弄不明白了,他是什么用意?这时候,我发现有横风在推着我的小毛驴。我只能放缓车速,走得更慢,看着迈巴赫消失在视野里。

风在刮,云朵成片的飞着,云朵的背后是一道云墙。

我发现下雪了,雪片稀稀拉拉地往前挡玻璃上撞。走不多远,雪片就成了密密麻麻,雨刮器都用上了,我开着吹玻璃的暖风。

我说:“英英,咱遇到唐古拉山口的暴风雪了。”

英英说:“你不是说不会吗?”

我说:“现在会了。”

英英不无担忧地说:“还能走下去吗?”

我说必须走。

英英叹了口气说:“真还看到六月雪了。”

我看后车的灯光射过来,也打开了大灯。雪片在大灯的光炷中,翻飞如棉絮。偶尔看到路边的石堆上挂着花花绿绿的经幡,眼睛才会生动一下。

突然,我看到了令我惊讶的一幕,一个朝圣者在风雪交加的道边上,正走一步磕一个长头地往前挪。

我下意识地打起尾灯双闪,把车停在这个雪人的身后。在这视线模糊的风雪路上,谁的保佑都是枉然。我看着匍匐的雪人在磕头,撅着屁股起身,又匍匐,又磕头,又撅着屁股起身,周而复始。我缓缓地跟着,跟着。雪人突然转过脸,我看见是一张大爷的脸。他对着我的小毛驴,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又转身匍匐去磕他的长头。我看着大爷,已经忘记了头沉和疲惫,也忘记了风雪肆虐,缓缓地跟在后面,好像风雪不停,我不敢离开和超越。

路上的车一辆一辆超过去了,朝圣的大爷无休无止地磕着虔诚的长头。约摸走了一公里,路边停着一辆改装的三轮篷车。大爷站起来,对着我的小毛驴招手。

我在风雪中下了车,问大爷:“出门几个月了?”

大爷说:“四个月。从内蒙过来的。”

我说:“您一直这么走吗?”

大爷说:“我开一公里车,再勾回头磕一公里长头。我要磕到拉萨去。”

我说:“这个夜咋过?”

大爷说:“长生天叫咋过就咋过。雪不叫走了,我就停在这儿。”

我知道我也不敢走了,我的英英昏昏沉沉在吸氧。就说:“大爷,托您的福,我陪您过夜吧?我的车能为您的车挡点儿风啊。”

孤单的大爷有点儿意外,欣喜地拍一下手掌说:“好。”不等我回答,他就对着西天匍匐膜拜。

路边有个狭小的平场子,我先把车拐进去,又帮着大爷把三轮车停在小毛驴的背风一侧。大爷把我推进车里,自己也躲进车里。

雪很快过去了,天又是蓝成汪洋。太阳也还没有落山,刺拉拉的光就照在眼前。大爷哈哈笑着拍打我的车门,问我还走不走?我犹豫着,跑去路边看。路上的积雪被来往的车轮碾压着,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但我还是决定陪大爷过一夜。

我跟老人在下面烧水准备晚饭。老人话很少,但口中不住地嘟嘟囔囔,我怀疑他是在诵经。烧好水,老人趁着水煮了几个鸡蛋,非要让我带回车里给英英吃。我给老人拿氧气,老人指着头上说:“长生天在,我啥事都没有。”

老人要回车上了,用木棍子在车前车后划了一道线,笑着对茫然不懂的我悄悄地说:“拉呀撒呀不方便,你们那厢,我这厢。”这是个多么细心的老人呀!

回到车上,我看英英揉着眼哭得稀里哗啦。我说这是咋啦?英英拿着我的手机说:“你看看他女儿有多可怜!”我接过手机,英英忍不住伤情,竟自蒙着头拱进被子里哭。

我开始看微信。女孩在微信中给爸爸诉说,说家里被查了,来人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还拿走了很多东西。她现在是一个人在家,孤零零的没有人陪伴。往日的亲友们都不见了,她不知道该去外婆家还是回乡下去找爷爷奶奶。学校也不敢去,因为她不知道家里将会发生什么大事,怕老师和学生们会瞧不起她,嘲讽她。她问爸爸:“究竟家里是发生什么大事儿了?是不是腐败了?是不是?是不是你们要被抓起来?是不是?你们去了哪儿?现在是在哪儿?你们是丢下我逃跑了吗?你们会想女儿吗?女儿十分想念你们啊!你们千万不要想不开,千万不要去死,千万不要丢下女儿。如果你们要是死了,女儿我也活不下去!爸爸,我想你们,快点儿回来吧,我离不开你们!”

男人的女儿零零碎碎说了很多,屏幕一帧一帧的完全占满,其中一帧屏幕全是流泪的图标,而且还在时不时地发送着。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儿绝望的哀嚎,似乎看到一个泪巴巴的女儿两眼红肿地蜷缩在床上,把手中拿着的手机当成了自己最后的希望。

人生中难免会犯错误,错而能改,总会让自己找到光明。如果能找到他俩,劝他们自首,那岂不是最好的结局?我扳过英英说:“明天咱去追他们。”

英英说:“现在不行吗?连夜追上他们,让他们看看,也许女儿的话还能救他们。”

我为难了,这是要夜闯唐古拉山口吗?我看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不时有车灯从道路上晃过,颤颤巍巍地朝前走。英英捶打着我说:“能走多远走多远,追。”

无奈的我走下车,紧裹着衣服去拍大爷的三轮车门。大爷很机灵,问我说有事吗?我说:“大爷,陪不了您了,我得赶路去找个人。”

大爷说:“去吧去吧,好心人,去做善事吧。”

我开着车又上路了,英英坐在副驾上陪着我。路面湿滑,车走起来摇摇摆摆。我的车灯光弱,只能慢慢地跟在一辆车后面。路上不时有大雾出现,紧盯着车灯穿行在雾中,茫然无着的感觉让人胆战心惊。车到雁石坪已是凌晨,道路上有冰碴子,车轮下“磕磕嚓嚓”乱响。前后车都停靠路边避雾,我也只好停了下来。

天刚刚明儿,我就烧好水,啃着方便面准备上路。可我走了几分钟,就知道自己的车不行,路面上冰碴子多,需要等一辆大货车轧出路眼儿。这里距离唐古拉山口还有百十公里,正常情况下是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但我一直等了三个小时,才等到一辆大货车。大货车牦牛一般不急不躁地行进,我一直跟在后面,像个拽着牛尾巴的放牛郎。走走停停,先是车背着太阳走,太阳比车走得快,后来是车照着太阳走。下午四点多,我终于到了唐古拉山口的标志牌前。

英英看到了迈巴赫,兴奋地指给我看。在公路边一片平坦的冻土地上,碎雪下藏着一层浅薄的绿色,两道清晰的车辙印朝不远处的雪山延伸着,而那辆显眼的迈巴赫静静地停在那里。车边好像有几个人在走动,细一看是警察。我心里一惊,调过车头开下公路,在雪地上直刷刷地开了过去。有警察在制止我靠近,但我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开。推开车门跳下车问的第一句话是:“大哥他怎么了?”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警察朝着我靠过来,皱着眉头问:“你是干什么的?你和死者认识?”

我一下子懵了!怎么已经是“死者”?

我有些迷糊,警察在问我什么?我又回答了什么?全然成了呆呆的木头人。英英也下了车。英英也在被警察问话。我受不了这个“死者”的冲击,望着连绵的雪峰长呼了一声:“大哥,你怎么糊涂了啊,这里离天堂还远啊!”

我决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讲给警察,希望一件事情总能理清来龙去脉。

那夜,我给男人的女儿发去了信息,配上我拍的现场图片,告诉她:“爸爸因高原反应缺氧在唐古拉山口去世,这里离天堂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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