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2023-02-16滕霏
滕霏
李先生最近发现自己的父亲变得有些奇怪,就像生病了一样。不过他的儿子小李倒不这么觉得,在小李眼中,爷爷变得更会讲故事了。
“我那俩同伴就动了心思,想去偷学我那师父的手艺,但手艺没偷成,倒是被逮了个正着。我本也想偷学,可最后,还是在墙角,看师父对那两人又抽又骂的。”
是了,老李每天都在絮叨这些事。他总拉着小李的手,祖孙二人就在大树底下埋着头,如同小孩子间讲悄悄话一般叨叨着。
“有次趁师父不在,我就跟着其他几个同伴偷溜了出去。我先去看望了我……母亲。”老李嘴皮子哆嗦了一下,讲出来的字眼变得艰涩,“后来,我就去大街上凑热闹。呵,那驴打滚,别提有多香了,整条街都是勾人的味道。驴打滚,你知道不?”
小李哪知道这个,他答不上来,又急了起来,就只好拉着老李的手让他多讲些,再多讲些。而老李却像是故意吊着小孙子的胃口,常常有了上句没了下句。
“以前哪,最大的梦想就是逃出那个四合院。可哪儿都是四四方方的,像个笼子,把我锁里面了。”
小李这才开始感觉爷爷有些奇怪,虽说讲的都是些童年趣事,但那些事好不真实,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爷爷,你说的这些都是假的吧?我们这儿,根本没有什么驴打滚,更没有什么凶巴巴的师父!臭爷爷,你骗人!”
老李当即就变了脸色,忽地从躺椅上坐起,手里的蒲扇径直敲在了孙子的脑门上,他那粗浓又花白的两道眉毛就那么吊在额间,抖动着。小李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半是委屈半是不服地抬头看了老李一眼,又低下头去,说道:
“那么爷爷,你倒是告诉我,你说的是哪儿呀?”
躺椅还在因老李刚才起身的动作震颤着,和着蝉鸣与从海峡吹来的风。
待到蝉也喊累了、歇息了,小李才听见爷爷沙哑的声音:
“那是爷爷的家。”
“爷爷的家,不也是我的家吗?”
老李一怔,眼角一滞,又舒展开。
“是,好孩子。说得好呀,爷爷的家,可不就是你的家嘛。”
他笑出了声。
又是一个下午,小李刚从学校回到家,刚一进门,便听见爷爷爆出雷鸣般的吼声。
“混账东西!敢不敢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这一声吼好像是要把整个屋顶都掀开。
李先生站在老李的面前,似乎也未料到自己的父亲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也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我的家在这里……”
剩下的话他却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老李已经开始喘着粗气,满头冒汗,颤抖着腿站不住了。李先生慌忙要去扶他,却被老李一把推开,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是我没教好你,倒让你忘记了自己的根在哪儿!”
老李蹒跚着走进屋里,他那一刻的背影,在小李眼中,仿佛衰老了十岁。
老李回房后径自在床边坐下,习惯性地拿起床柜上的相框,在射进窗棂的落晖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他大概也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是病了,好像是无可救药了。他在这个年纪也迷茫着,迷茫于回想起过去的这些日子里,找不见自己的家。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儿,不论是这片土地,还是这片海洋,都像是在拙劣地模仿那个曾经的地方,却又被他的儿孙念为故乡。这是他从前对那道海峡闭口不谈的结果,但他也很难解释,解释他说不出口的想念,解释他不为人道的来这儿的理由。
他的母亲,相框里的母亲还在对岸,或许已等尽了她的余年;他的母亲,流淌在血脉里的母亲也在对岸,在等待着他和他们的回归。
老李捧着相框蜷缩着,像个孩童般在暮色下泣不成声。
那天后,老李依旧给小李讲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只是他讲得越发没头没尾的,就好像是急著要把什么事交代了,仿佛春耕的农民赶着把种子播下。
医院诊断报告出来了。
老李是病了,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
他记忆愈发混乱了,他记不起小李,记不起李先生,有时甚至连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他总在家中大吵或在家门前的巷口乱转,旁人问起他,他就重复着说他要回家。
在李先生和小李又一次好不容易将老李劝回家的路上,李先生看见火红的落日在西边将他的父亲的背影拉得长长的,就像是一件英雄的披风,一直要吹拂到岛的东岸去。老李的步履缓缓的,他就那么向西走着,好像是要走到西岸的尽头。
李先生听见小儿子稚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可能,爷爷的心,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归了吧。”
(指导教师:周萃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