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蝉鸣
2023-02-16鲍希舞
鲍希舞
多年以后,若我辗转异地,听见熟悉的蝉鸣,我将会想起那一个初夏——那无言的感动,那无言的清歌……
那一次,蝉鸣又起,恰如东篱下,那幽幽南山忽现。无须多言,因为山就在那里。
七月,清越的蝉鸣自嘉木间流淌而出,叩击我紧闭的窗户。古人所谓“徒劳恨费声”之清高大抵若此,我却只觉得它吵闹而费解。
我烦躁地合上手中的书,索性放任思绪飘游。
若真“垂饮清露”,居高自恃,又何劳“流响出疏桐”,以致庸夫“藉秋风”之忌疑?若真“非清露不饮,非嘉树不栖”,又何苦“悲声浸秋”,而引世人“伤哉夫寒蝉”的叹息?蝉,似乎是一种卖弄着悲剧的生物,若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受苦的热衷,恐怕就是终南捷径上翩然的一只云中鹤,“假容江皋,缨情好爵”了。那被歌咏为蝉的士大夫们,又何尝不是“痴义”与“伪义”之其一?
发出这样的妄议,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进而感到一种离乡似的不安。我又惶然地翻开书页,似乎答案就在其中。
那正是《屈原贾生列传》,司马迁所作。这三位先生似乎都早被我归入“痴义”之属,与悲剧中的蝉同侪了。我苦笑着,却被震撼。
屈原并非一开始就是悲剧的,彼时他正是一位春风得意的青年,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大约已至“聪明义”,诸公一生所追求之巅峰。他本有机会选择,可他却见嫉于上官大夫,还“直言诤谏”,以致一贬再贬,最后被流放。到这地步,他还“一月之内,数致意焉”,为他深爱的祖国,为他行将覆灭的祖国,一味疾呼。在冷而刺骨的汨罗江边,我心已被命运之反复所充斥,那惊问三闾大夫“何故至于斯”的渔父,替我道出我潜意识中的“聪明”:“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是呀,旁人不过用脚尖点一点终南捷径,怎么你却真的“直头饿死”?竟不知“出山泉浊”?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如蝉蜕于世,不获世之滋垢”,太史公的话,驀然浮现。我想起三闾大夫他“来吾道夫先路”的豪气终于化为“哀众芳之芜秽”。那污浊的世界绝非“聪明”所能撼动。于是便只有那吊而不知的无情的湘水长流。“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屈原怀石自沉两年后,楚国亡。
一个黑暗的社会,容不下个人聪明的正义;而只有聪明的庸俗,抑或聪明的恶毒,才可容身,甚或飞黄腾达。
蝉的高歌,不是闲愁的矫饰,而是呐喊,是疾呼,是对世之汶汶最后的抨击。正如屈原的微言大义,千古正气,今尚凛然。
窗外,蝉鸣又见,正如那伟岸的南山,悠然一见便是永恒,而无须聪明的矫饰。这一回,它卸下我愚妄的壳,重现它清越孤高的真音。长鸣无调,然而胜过一切和弦复调、笙管齐鸣。
蝉鸣又见,见着千秋万岁文人墨客寄于它的清歌呐喊,见着皎然、泥而不滓的丹心。
愿蝉鸣长见,愿我长见蝉鸣。
(指导教师:金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