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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心

2023-02-16李美庆

作文新天地(初中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修文杜甫诗词

古人的诗词,千百年来,经浩瀚历史长河直抵人心。“诗心”,是诗与心的碰撞,是古人的诗心在当下的闪回,是生命与生命的观照。

每个人的心中原都有诗意千寻,只是由于岁月的雾霭遮挡,渐次被蒙蔽湮灭。然而某一天,也许那千年前诗词中的一朵小花,在某个境遇里,倏然地开在你的面前,雾霭散去,诗心清然。

更多的时候,我们的心灵被诗词熨帖。人心中很多东西是恒久不变的,浅吟低唱间,就能轻易唤起我们与古人之间强烈的共鸣。

甚至有时候,许多诗词已被我们忘却,但心灵受过的触动、激发的思考,却早已成为我们的养分。

愿我们都有一颗诗心可安放!

莫砺锋诗话·序(节选)

莫砺锋

我最早读到的古诗是写在一把芭蕉扇上的。那时中国的家用空调好像还没有出现,电扇也尚未走进寻常百姓家,每逢挥汗如雨的季节,芭蕉扇便是人们唯一的消暑用品。父亲的那把扇子更是与众不同,它的边上镶着蓝布,中间还熏着几行字。那些字是父亲的手迹,他先用毛笔蘸了浓墨在扇面上写字,然后把扇面凑近煤油灯的火苗把它熏黑,最后用抹布蘸了水一擦,一块黑底白字的镶嵌物便出现在扇面上,样子很像我们临摹用的小楷碑帖。扇面上的那几行字是: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当时我不大明白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更不知它们就是一首“唐诗”。我和弟妹们渐渐长大了,便羡慕起父亲手里的扇子来,纷纷央求父亲在我们的扇面上也熏上字。再往后,我便与父亲合作,他题字,我配画。

我与古诗相识虽早,却多年未能发展为深交。一来我家根本没有多少藏书,而且只有《红楼梦》里的几首诗词,其余的书都与古诗无关。二来我在中学里一直迷恋数学和物理,对诗歌则敬而远之。然而,在我高中毕业的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心中珍藏了多年的关于清华园的梦想破灭了。两年以后,我来到长江岸边的赵浜村插队务农。又过了一年,我把所有与数理化有关的书本一股脑儿卖给了废品收购站,从此一心只读文科书了。插队十年,生活相当艰苦,最苦恼的是没有书读。那年头图书馆根本不对我们开放,书店里也买不到我想读的书,我千方百计从朋友或朋友的朋友处借点书来读,但是杯水车薪,根本不能解我的饥渴。就在此时,我渐渐地迷上了古典诗歌。

我爱上读诗的表面原因是诗很耐读,好诗更是百读不厌。一册薄薄的《唐诗三百首》,就伴随我度过了无数个霜晨月夕。还有,诗易于背诵,我虽然并不想做诗人,也不相信“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说法,但翻来覆去地把手头所有的几本诗选、词选读了又读,也就把它们全都背诵出来了。苏东坡说:“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他那是在玉堂值夜,明灯高照,持卷而读。我没有足够的煤油来点灯,有时甚至摸黑吃晚饭,这时背诗的好处便凸显出来了。记不清有多少个风雨凄凄的夜晚,我躺在床上默默地背诗,再细细地回味,几十首背下来,寂寞的长夜便熬过大半了。

我爱上读诗的深层原因是诗歌使我感动,给我安慰。我通过读诗先后结识了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陆游、辛弃疾等人,他们可都是才华横溢、品德高尚的杰出人物。他们屈尊走进我的茅屋,与我朝夕相伴,还敞开心扉向我细诉衷肠。相处久了,我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些伟人都是与我同样的普通人,他们的生活中有同样的坎坷挫折,他们的心中也有同样的喜怒哀乐。甚至那位亡国之君李后主也不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异类,我曾在雨声淅沥的春夜默诵他的词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尽管我知道他那天潢贵胄的身份与我这个插队知青有着天壤之别,我还是被深深地感动了。正如金圣叹所说:“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凡是好诗,一定是人人心头都有的某种情思的自然流露,诗人的本领在于把它说得细致入微、回肠荡气。当我读诗时,往往觉得诗人就是我的代言人,他的作品就是为我而写的,那样的诗当然会感人肺腑。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本是古代诗人的心声,作为古诗的读者的我也有同样的希望。

(选自莫砺锋《莫砺锋诗话》)

点读

莫砺锋先生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位古代文学博士。在漫长的知青岁月,在无数个没有煤油灯的漆黑夜晚,是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陆游、辛弃疾的诗词照亮了他。莫先生有许多重要的学术作品,他自己极为珍视的倒是《莫砺锋诗话》这本并非学术的书。他说这是“关于诗的随笔,是读诗的零星感想”。先生在这本书的《序》里说诗耐读,诗让人感动。先生说得很朴实,却也道出了千千万万读者的心声。而后先生分四十个专题展开他的诗话,先生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生命感悟做随笔式的体悟,让人备感亲切和生动。“时间”“四季”“父母”“儿女”“相思”“爱情”“友谊”“幸福”“悠闲”“寂寞”“书信”“叮咛”“回忆”……每一个话题,都是我们的日常啊。诗,其实离我们很近,选一个月白风清的良夜,摊开诗卷,结一段诗缘吧。

春山的追寻:王维与李商隐(节选)

黄晓丹

我的记忆总是与季节、天气、温度、光线和气味紧密相关。比如我会想起有一年在加拿大做交换生,零下二十几摄氏度的天气里,在图书馆门口偶遇一个穿着哥伦比亚冲锋衣抽烟的男同学。我现在都可以回忆起他雪地靴上的冰壳在门内吹来的暖风中融化成一摊雪水。我也会想起另一年的夏末秋初,与另一个同学骑车经过苏州工业园区成千亩平整的草地。在巨大的圆月下,天地间只有我们二人。在这几乎是超现实的场景中,我们忽然发现草地中央有一个个小小的池塘,露珠清圆,荷叶触手可及。

毕业后,我在江南大学教中国古代文学。这门课程从先秦到清末,长达四学期。每当我检视这份工作在生命中的价值时,最能说服我的是那些可以勉强称得上“感应”的瞬间。有一年冬末春初,我讲到李商隐《无题》中的“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刚解释完为何“有轻雷”胜于“响轻雷”,教室里就泛起一阵浅浅的骚动。随即我听见那年的第一声春雷正从地平线上缓缓滚动而来。春之欣喜仅此一瞬,人们相互询问刚才是否是幻听。有一年春夏之交,正在讲陶渊明《停云》中的“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雨却不知不觉停了,两只白头翁在窗前低矮的蜡梅树上姿态娴雅地梳理羽毛。此类例子难以尽数。我曾带着路上折来的木槿花去讲《荣木》,也曾在秋末的树林里看到两个满头沾着草屑的学生,说是正在寻找古诗里那种坚硬如木又香到可以熏被子的木瓜。我怎么好意思對他们说:最后一颗木瓜已经被我采掉了。

在江南读古诗有独特的福利,大部分感受能在日常生活中直接领会。江南大学西侧那些矮矮的山丘,属于太湖边缘的“湖东十二渚”。越过山丘,就是三万顷湖波。山上种着茶叶、紫藤、杨梅和柑橘,在四时、朝暮、晴雨或远近的变化中,变换着不同的色彩,折射出不同的情感。有个朋友在山里租了房子画折枝花卉,骑十五分钟车就可以到学校喝咖啡。这种穿越感使我觉得现代生活与古代心灵之间未必有多深的隔阂。

(选自黄晓丹《诗人十四个》)

点读

十四位诗人、七个主题,黄晓丹的《诗人十四个》带领我们走进一份细腻的觉知思索之旅。本篇节选文字,是黄晓丹以“王维与李商隐”对举,探讨“理想与欲望”的开场白。其知觉之纤细,让人动容。“轻雷”与“停云”的古今感应,欣喜而丰满。

黄晓丹师从叶嘉莹。叶嘉莹先生曾说,学习古典诗词,“重要的是要使青年人的心灵复活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早年读过的诗会以另一种饱满的感知,闯入我们的生命,这不啻心灵的复活。

这一篇章后面,黄晓丹有这样的结论:“王维和李商隐象征了人生中冷与热、理智与情感的两端。只有投入没有旁观,投入则堕为沉溺;只有旁观没有投入,旁观将成为逃避。”而现代的我们如何去平衡投入与旁观,怕需要一生的智慧。古老的诗歌,睿智的诗人,就这样以诗境启迪人生。

枕杜记(节选)

李修文

那是在河北的一个小县城,为了一点可能的生计,我在此流离已久。这一天,正是北风呼啸的正午,我出了旅馆,到街面上去买一双鞋。在一家鞋店里,我正埋着头试鞋,突然听见一声猛喝。我惊诧地抬头,却发现店主的脸凑近了我的脸,我还继续着惊诧,那店主却自顾自大声喊叫。好在是,很快,我便认出了他:好多年前,在北京,我住在一条巷子里,他在巷子头上的一家快餐店帮工,由此相识,因为他说他也喜欢写东西,所以,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没想到,几年下来,我还是旧时行径,他却已经大变模样,开起了鞋店。此地相见,当然是大欢喜。他竟立马关了店门,将我带回了家。和当初在北京一样,他买了猪头肉,又开了一瓶好酒,两个人就此喝了起来。正喝着,他的一双儿女回来了。这双小儿女,站在我们的跟前,却不上前要吃要喝,就好像早已知道他们的父亲迎来了多年不见的故交。

我端起一盘猪头肉,走向了我的侄儿侄女,眼看着他们笑得越来越欢喜,又看见北风几乎吹倒了屋外的葡萄架,我竟然流了一脸的泪水。当然,我知道我哭泣的缘由,那是因为诸佛示现般的故交、烈酒和舍利子一般的小儿女。还有,也因为一直在我身体里涌动的杜甫的诗: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还有一回,也是跟那舍利子一般的小儿女有关。是在甘肃陇南,我跟着一个纪录片剧组,到了一个村子,去拍回家过年的城中务工青年。那天早晨,我起得早,在村子里转悠,忽然听见一阵哭声。在浓雾里,我循着哭声前去,恰好看见一个打工归来的年轻人站在自家的院落里放声号哭。我没说话,远远地看着他,终于看得真切了——他应该是刚刚到家,一眼见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全都穿的是破衣烂衫,脸上、手上、没穿袜子的脚上,全都是冻疮,终于无法自制,号哭着,左一个,右一个,将两个女儿抱在了怀里。良久之后,他如梦初醒,两只手抖抖索索地从行李里掏出新买的衣服,赶紧给女儿们换上了,那几件被女儿们换下的破衣烂衫,被他鼓足气力,就像扔掉灾害一样,远远地扔出去了好远。恰好落在我的脚下,我蹲下去,看着它们,却又再一次回想起了杜甫的诗: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至于我,当浓雾被阳光刺破,渐至消散,和那些没有名字的人一样,哪怕相隔千年,我也在杜甫身上,在他的诗歌里,获得了一寸一尺的实在。骤然间,我突然想要一本他的诗集。于是,片刻也未停留,我跑出村子,坐上了前往县城的客车。在县城里,我几乎跑遍了所有的书店,最后,在一所中学门口黑黢黢的租书店里,在一堆油腻的漫画书的中间,我找见了一本《杜诗选注》,因为少人问津,它竟然清清爽爽。最终,我买下了它,一路看回了村子里。

其实,那几天,因为天寒地冻,我一直发着高烧。尽管如此,在我借宿的人家里,还是借着微弱的灯光将那本《杜诗选注》看到了后半夜。那一字一词呵,有时候像雨,但我又恨不得立刻就被它打湿;有时候像药,不用煎熟,我也能将它们全都喝下。渐渐地,高烧开始剧烈地作用于身体,我疲惫难支,还是睡着了。在梦里,我又看见了杜甫,和上次见到他时一样,他挤在人堆里,仍在登上渡船。实际上,还是连个照面都没有打上,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他就在人堆里。而后,渡船将远,我便给他背诵起了他自己写的诗:

天下郡国向万城,

无有一城无甲兵。

焉得铸甲作农器,

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尽耕,蚕亦成。

不劳烈士泪滂沱,

男谷女丝行复歌。

(選自李修文《诗来见我》)

点读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看李修文的文章,总会想起杜甫感喟李白遭遇时写下的两句诗。《诗来见我》是一本凝重的书,我们看到李修文的人生轨迹,一路走来他艰辛备尝,苦痛不已。可也正是这份苦痛、这样赤诚的生命,才能见证、记录另一些生命的苦难,写下苍凉而热烈的文字。

这哪里只是谈诗,这分明是把命放在诗里,让那些和着热血和魂魄的诗词,诠释着古往今来每一个赤诚的生命。

李修文评论杜甫:“那一具不得安宁的肉身,从未隔岸观火,他是孤城荼毒后的一蓬草,也是寒夜荒村里的一碗粥。”他不知道他自己也像是那一蓬草,节选的文字里,我们分明看到李修文对人间小儿女饱含深情的文字,那是对天地间生命的挚爱。

“男谷女丝行复歌”,那种田园牧歌的生活,是杜甫的理想。当下的人世,仍有芜杂,但我们有诗,点起光亮。

李美庆,语文高级教师,浙江省宁波滨海国际合作学校初中部主任。曾获第九届“语文报杯”全国课堂教学大赛一等奖、首届中学语文教师基本功大赛优秀课例一等奖、中国教科院高质量课堂教学大赛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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