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香橼树
2023-02-16华明玥
文|华明玥
在乡间,散步的路上可以看到果实累累的香橼树,金黄的果实仿佛一个个粗糙的小瓜。轻拉树枝到鼻尖,深深地闻一下,柑橘家族特有的迷人香气沁入鼻腔。正在门口溪边洗衣的老妇见我对她家的香橼树爱不释手,便在围裙上擦了擦冻得通红的手,上到坡道,踮起脚尖,采了三个最大的香橼,捧到我手中。她说:“这一带的香橼树都是我出嫁时娘家爸爸挑了树苗来种的,快40年啦。头年结果子的时候,我婆婆尝了一个,酸得眉毛鼻子都拧到一起,她不懂,在我老家,房前屋后种香橼,都是为了‘结善缘’,人们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闻香、看果。”
老妇笑吟吟地对我说:“你随便摘啊,多摘点儿,回去用蜜腌渍了,就可以沏香橼茶喝了。”
我忽然从老妇眼角的笑纹里,看到我外婆的影子。
一
20世纪40年代,曾经是大户人家小姐的外婆嫁给了贫寒的外公,靠着做各式各样收入微薄的小生意,比如卖炒货与芝麻糖,带大了三女一男共四个孩子。最困难的时候,她有两个孩子在远方插队,买完米、油,头一件事就是用剩下的收入买一大版邮票。她心急火燎地给远在大西北的心灰意冷的孩子写信,就算信已经装好了,她又要再次拆开信封,把掏心窝子的话加在信件的天头地脚,写得密密麻麻。
她总要在信上给孩子新的希望:江南的小红萝卜下来了,她承诺要给孩子做五香萝卜干,家里晾晒上几十串萝卜,每串都明艳得好似夏威夷花环。吃螃蟹的季节到了,她承诺给孩子寄蟹粉油—她要省下一个月的肉票去买油膘,自己熬炼;半大的螃蟹一买就是一网兜,蒸熟后剥得两手的指甲都裂了,剥出满满的膏黄与雪白的螃蟹肉,用油熬封,用玻璃瓶装好,再用蒲叶包好,寄到大西北去。
写完信,外婆骑一辆自行车,专门到邮局去寄。她总是疑心路上的邮筒收寄信件要比邮局慢一些。我的小舅舅曾经说,外婆给予的希望总是连绵不断的:她不断地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与奇思妙想。譬如,她总觉得老宅小天井里的空地不多了,便想把香橼树苗种到大运河河岸的荒地上去。
三年,河岸边的香橼树真的被她种成了。没有街坊能明白外婆为何要种这种又酸又涩的水果,野鸟不吃,路过的顽皮小孩也不会爬上去采摘。到了深秋,外婆借了两个大箩筐,来回三趟,一次性把河岸上的香橼都采了,挑了回来。
外婆将香橼洗净,切成薄片,在大团匾中晾干表面的水分。紧接着,拿出珍贵的糖,一层糖一层香橼片,紧紧码好,在大陶瓮里密封一夜,再将这些被充分糖渍的香橼片平摊到大团匾中去晒。一直晒到捏起来硬铮铮,丢在碟子里当当响,而后,外婆开始缝制邮寄用的小布包:她要把这些香橼片寄到正在冰天雪地中罱河泥、种小麦与青稞的孩子手里。“这样,他们就能喝上又香又暖,还有营养的果茶了。”
外婆能在艰苦的生活中支撑那么多年,始终保持淡定乐观,与她舍得留给自己一点儿精神生活也有关系。我至今还记得,外婆会采摘运河边的芒草,将带着果柄的香橼一个个串起来,吊在衣橱里,为衣服熏香;外婆的娘家虽然早已败落,但自己的那些陪嫁,外婆依旧小心翼翼地保管了很多年,从未迫于压力而将它们敲扁砸碎。那些宝贝包括一个可以插梅花的大铜瓶、一个可用来陈列果实的古铜青绿旧盘、一个宣德暗花白盘、一个深红色的漆艺盘子,还有两个青花盘。它们的器型都很大,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月,简直没有什么用场,因为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美味佳肴要装,也没有什么水果要摆放。
然而,外婆用双手创造了富足。带着大运河灵性的香橼被采了回来,一部分做成果干,供孩子们泡茶;另一部分,外婆就把它们摊放在盘子上静待成熟。每个盘子里放八九枚香橼,满屋都是黄灿灿的颜色以及清冽又扑鼻的芬芳。
二
外婆这一生,大起大落。17岁前,半条街的娘家商铺伙计们都喊她“大小姐”;结婚后,她不得不成为卖炒货的小贩,后来又在里弄办的小厂成为一名两手都是机油味的女工;最后,她在为居民打酱油的小店中退休。她似乎从未抱怨过什么,她嫁了个像木桩一样少言寡语的男人,文弱书生一般,遇到事只会往她背后躲,家中买100块煤饼也挑不动,还要她一起去挑,她也无一丝怨怼。外婆从不计较她这一辈子为家族、为后辈付出了多少,她只是深信,一条河要不断地朝前走,才可能冲刷出深深的河床,汇聚无尽的溪流与雨水,蹚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直到汇入大海。遇到艰难困苦,若只会怨天尤人、龟缩不前,那生命这条河终有一天会变成死水潭。
基于这种朴素的认知,外婆从不把时间花在抱怨上,遇见事儿,她只是不断地去想办法,不断地去行动。从起了在运河边种树的念头,到从乡下以板车载了树苗回来种,她只花了3天时间;从运河边将香橼摘回来,到晒出可以泡茶的果干,她花了10天时间;而劝说两个在外插队的儿女千万别丢了书本,一定要“把书读起来,就像在大风中拢住一粒火星”,她分别花了8年和10年。最后,孩子们放下锄头,在1978年考上大学,这却是外婆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但小舅舅和三姨能从痛苦与迷茫中觉醒,我以为,与外婆辛苦攒下寄出的几十版邮票息息相关。
至今我依旧记得,外婆每天临睡前,有将纱线围巾搭在一盘香橼上汲取香气的习惯。家里所有人的围巾都是外婆省下里弄小厂发的劳保手套,拆了以后用纱线自己织的。它们很简朴,质地也不够松软,甚至围上脖子的一瞬间,感觉到的反而是凉意。它一开始让人清醒,隔了一会儿,才令人暖和起来。
散发着香橼香气的纱线围巾,令它刚被围上时的那一股凉意,也显得可亲了。
外婆离去多年,那些运河河岸上的香橼树还在,每次回到故乡,我就去看望那些树,外婆若有所思的样子就会浮现在脑海中。这些香橼,听到过拖船的声音,听到过船上人网鱼、炒菜的声音,也听到过源源不尽的水声,它们的香味,比佛手还要好闻。不知道为什么,闻到它,我就觉得这辈子遇到再大的沟坎都能心平气和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