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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世纪前的乡村教育:南山明珠黄西沟(连载)

2023-02-16杨学勇

文史月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西沟学生

◇ 杨学勇

在平遥城东南方向60多里的南山深处,有一个美丽的小山村,名叫黄西沟。“黄”是村的色彩,“西”是村的方位,“沟”是村的地形。孟山是平遥最高的山,从孟山发源的惠济河是平遥的母亲河。孟山北麓泻出的水把山冲刷出几条大沟,沟下即是大河。黄西沟就在西边一条深沟大河的东岸,村高出沟底几十米,坐落在一个形似太师椅的山凹里,负阴抱阳,背山面水。清泉石上流,小鱼浅底游翔,两岸奇花异草,百鸟筑巢争鸣。夏日雷雨,山洪咆哮,黄浪触天,河底大石滚动,水中小石穿梭,发出隆隆呜呜之声,煞是吓人,也是山景。

黄西沟地图,选自《平遥县旅游图》

黄西沟位于宝塔山顶(海拔1895米)之西南10里许,孟山顶(海拔1962米)之西北10里许的两山交会处,集两山之灵气。若把三地连为一个平面三角形,恰是一个等腰三角形,两山顶是等腰三角形的两个底角顶点,而黄西沟则是顶角顶点,也即宝塔山与孟山这条底边的高线顶点,方位在两山顶连线的正西。这大约即为黄西沟“西”的来历。

黄西沟村南二里的龙天庙,现在有些坍颓

黄西沟全村分为三部分。偏北下称为三亩,安姓为主;偏南上称为南庄,王姓为主;中间为李家洼,以村的开创者李氏后人为主。李家洼是半山腰的一块平地,它的西南天然有一神泉,泉水涌流,日夜不息,清爽甘甜,先人在泉周用石圈井,汲水而食。又在井旁挖掘几十平方米的水潭,下通石渠,需要时则放水入渠浇灌下面梯田中的菜园。深秋菊月,我坐水旁石台,悠闲地和乡亲聊天,潭周开满各种山菊花。放眼南望,孟山高耸,群峰拱卫。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仿佛就是眼前情景。

黄西沟周围都是大山,大自然在此堆出一块黄土地,村子就建于黄土之上。每年秋收,满眼是黄灿灿的玉米、黄澄澄的莜麦和谷穗,我原以为此即“黄”的来历。

其实,黄西沟的正西是沟与河,过沟越河有一座大山,人称看山。半山腰有小坪,人称松树圪塔。坪上长有一棵松树,两人难以合抱,四季郁郁葱葱,树冠如盖,村民认为此树为该村风水树。我有时就带领学生或也可说是学生带着我,跨沟、过河、攀山,于树旁玩耍。某日凌晨,我携出早操的学生登上看山,在风水树下恰遇日出,我猛然看到对面村中神泉水潭上,有一轮红日从中跃出,霞光万道,四面山上黄灿灿的,整个黄西沟村就像是一柄黄金如意。我如痴如醉,并骤然惊呼:“这才是黄西沟‘黄’字的来历!”并深感松下观日与超峰观月,都是平遥美景。又据弟子李士英考清代嘉庆《龙天山神庙重修庙前茶房碑记》,黄西沟当时名为“和西沟”,平遥话读音“黄”“和”不分,后人把“和”改为“黄”,盖出于此。

平遥古有十二景,超山独占二景。其中一景为应润泉,又称益神泉、龙泉,位于百福寺东院,相传此泉是于仙浚池制药时所引,冬不结冰,常年恒温17℃,时流量15立方米,故称之为“于仙药迹”。黄西沟属超山风景区,村中神泉与超山龙泉应为双胞胎兄弟,龙泉居于庙堂,故名传千古,而神泉居于山村,似名人隐士,鲜为人知。可惜10年前开平榆高速大隧道,挖断水脉,龙泉随之断流枯涸,往日景象荡然不存,而黄西沟神泉水涌如前。故而平遥十二景的“于泉药迹”如今已从百福寺转到黄西沟,古之平遥十二景,黄西沟有其一。

我与黄西沟结缘,始于1968年。我本来是1966年从平遥中学高中毕业,高考前的报名、体检、政审、报志愿已结束,原定于7月1日考试,结果“文化大革命”开始,国家宣布高考推迟,学生继续留校,停课闹“文化革命”。直到1968年9月,高考仍未恢复,全校初高中6个年级同时毕业离校。说是毕业,其实高中只有66届上完了高中课,67届只上了两年课,68届只上了一年课。这3个年级都在校搞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因而高中校龄分别为5、4、3年。

我母亲康兰英,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老党员干部,“文化大革命”初期蒙冤。我中考是全县第一,高中是校团委宣传部长,全校唯一一个“三好标兵”。学校开了全校师生大会,校党委作出了“外学刘普德(山西大学学生,省委在全省树立的典型),内学杨学勇”的决定与号召。“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外祖父(一名老教师)和我母亲都被批斗。于是,我在校几乎被打入“黑七类”,大字报批我为“黑家店”的“黑典型”。

1968年秋,我毕业回到家,很受社会歧视。一天上午,家中突然来了两位陌生人,说要找我。一见面,年纪大点的知识分子看到我母亲,大喊一声“老康!”我母亲定睛一看,也大叫一声“老梁!”原来他们两个是老熟人。来人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当了教师,在教育界声名显赫的全国劳模梁希恭。而我母亲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参加工作时曾当过联合校长、县总工会办公室主任和县教育工会主席。他们是早就认识的!来人中另一位30岁左右,身材魁梧,是千庄公社黄西沟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安守孝。原来,黄西沟学校要由5年制学校改为7年制学校。加办初中需要教师,平遥中学原团委副书记史映昇(时任石城公社书记)是千庄公社上庄人,他向黄西沟村推荐了我。于是梁老师和安支书持史映昇的信和我的地址,找到我在东胡村的家。梁老师也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受到冲击,没想到在我家见到老领导,双方惺惺相惜,谈得很投机。但由于我们公社已抽调我临时工作,故暂不能到黄西沟赴教。于是我又推荐了同班同学——尹回村的张宏书去黄西沟协助创办7年制学校。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69年秋末,我从卜宜公社回到家,此时又接到黄西沟学校的邀请,说学校有7年级,急需增加一名教师。于是,我便由张宏书带领赶赴黄西沟任教。从我村到黄西沟一路60里,途经9个村。入山后道路崎岖坎坷,从麻湾到黄西沟要走河滩内一条很窄的路。路上有许多石头,平川人不习惯走路高抬腿,所以总是撞上石头,脚指连心,钻骨地疼。

从清早出发,到黄西沟时已是中午。正当疲惫不堪之时,一幅使我震撼的劳动场景映入眼帘:打谷场上,铺满了厚厚一层我从未见过的植物,一排脖子上围着白毛巾的青年男子,一排穿着花衣服的美丽妇女正在面对面地挥动手中一件特殊的工具——一根长木把正在打场。木把顶端有个能转动的机关,连着一个3尺多长、5寸宽、用荆条编织的、似木板的特殊物件,工具头上这部分能旋转。男的这排齐刷刷地“啪”的一声从空中打下来,击中场中晾干的黄色植物。女的这排又齐刷刷地把工具扬立空中,待到男的把工具扬起,女的“啪”的一声又打下来。男男女女握着工具在场上飞舞,有人还哼着小调,类似于船工的号子和打夯的夯歌。男女不断上下仰俯着身体,手中挥舞着飞转的工具,男进女退数步,又女进男退数步,有时又左右移步,有点互撵互斗,不即不离。帅气的男子和美貌的女子仿佛在跳广场舞,我甚至觉得这是中国农村在露天剧场演出的俄罗斯芭蕾舞《天鹅湖》。看到我惊奇陶醉的样子,来接我的支书安守孝告诉我,这是社员们正在打莜麦,手中的工具叫“落给”。

梁希恭老师带领全校学生列队欢迎我,晚上几乎全村的人都接踵到校看我,我感到无比亲切,无比温暖。

峙岖头迎客松

黄西沟当时人口近200人,沿其东面山顶崎岖弯曲的羊肠小道向上攀徙5里路,有一个小村庄,叫峙岖头。该村人口不足百人,耕地大都在村边,丰饶而肥沃。村里有一迎客松,据县志记载:“阅岁久远,三人难以合抱,旁逸一枝取迎客之势,其形可与黄山迎客松相媲美”。村中老人相传,树下有青白二蛇驻守,即使下大雨也穿不透树冠,避雨树下,衣冠不湿。

黄西沟7年制学校是两村合办的。民办教师的工资,黄西沟付三分之二,峙岖头付三分之一。黄西沟在解放后始办学校,平遥河西任家堡人梁希恭首被人民政府派往该校任教。梁希恭热爱教育,他在黄西沟老支书李华信、峙岖头老支书李太云和两村人民的大力支持下,呕心沥血,夜以继日,一个人白天教学生,晚上开夜校扫文盲,使两个文盲村快速成为文化村。由于成绩十分显著,梁希恭老师被评为全国劳模。《光明日报》等多家报纸报道黄西沟学校,其中有一篇标题为《宝塔山下秀才村!》。黄西沟7年制学校有7个年级,学生60人左右,分两个教室,复式教学。1至4年级一个教室,5至7年级一个教室。我到校不久,梁老师请假回家,全校教师就我和张宏书两人。初中两个年级的课由我一人教,主要开设语文、数学、工农业常识(物理、化学、植物、动物的合编本)、音乐、体育。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教材比较浅显,备课来不及写教案,备在肚子里。晚上在油灯下备课,白天一节连着一节上课,非常紧张,劳累而快乐。毛主席当时已发表的37首诗词,我上学时早已倒背如流。有一天我给学生上语文课,讲毛主席的诗《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为了让学生深刻理解诗意,我首先给他们讲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又讲了《西游记》中的相关故事。本是给七年级讲,结果满教室的学生都抬起头来,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细心倾听,生怕少了一字一句。讲完故事之后我便讲解该诗,从内容到写格律诗的平仄、对仗、押韵等写作方法,细细道来,并把郭沫若的原诗《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也抄在黑板上,作为补充内容作了讲解。这节课大约上了两个钟头,下课后学生们似乎还没从课堂中走出来,他们相互讨论复述,回到家给各自家里人讲。看到学生们如此求知若渴,我便更加大胆发挥,讲语文就结合《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以及现代长篇小说《林海雪原》《苦菜花》《红岩》等,并把我游历过的北京、天津、广州等地名胜古迹和听闻的历史故事都结合进去。山里学生见识比较窄,目睹老师海阔天空、天文地理的教学,他们感到收获颇丰,觉得老师知识太渊博了,太无私传授了,因而对老师充满了信任和尊重,上学成为他们最大的乐趣!

与此同时,黄西沟和峙岖头两村干部社员对我们也特别好,我们经常被拉入学生家吃饭,谁家做了好吃的,首先要给老师送来。我给黄西沟待客饭食做了小结:“一等客人吃白面,二等客人吃莜面,三等客人吃炒面。”教师们总是被按特等客人对待,吃白面加莜面,山珍加鲜菜,羊肉加白酒……我因为家庭的变故,心中有阴影,总觉得压抑和受歧视,到黄西沟后彻底扫除了阴霾,心中充满阳光,觉得无比幸福和快乐。黄西沟真是尊师重教的模范!

前排左为安建国,前排右为安守孝。后排左为笔者,右为张宏书

然而好景不长,我在黄西沟教书一个半月后,突然收到千庄公社的逐客令,理由是“家庭出身有问题”。出身是贫下中农、弟弟当飞行员的张宏书见状很气愤,表示他也不干了。全校学生和两村社员听到消息,万分惋惜,孩子们有的低泣落泪,有的嚎啕大哭。我们走的时候,倾村老少出来相送,不少学生送出二里之外仍依依不舍。最后,大家择定由支书安守孝、学生安建国代表两村把我们送回家,我们4人在城内照相馆合影,影题“下山留念”。此照我视为珍宝,至今保存。

自此,我与黄、峙两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学生们与我书信不断。我结婚时,安建国、李国柱、安进宝等同学到家参加婚礼,几十个学生为我送了镜框,村里为我发的两个月的工资也派上了大用场。

我们村的劳动日分红是比较低的,存款户到年底算账,人们手中十分缺钱。大约1971年白露以后,黄西沟学生邀我弟弟杨学全去黄西沟打松桃,有恩有义的学生们安排我弟食宿,带领他打松桃一周,挣得40元钱,要知道这40元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字,相当于一个精壮劳力劳动两三个月的收入。我弟用此钱买了一部半导体收音机,供全家收听新闻和戏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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