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拜
2023-02-15张志明
张志明
副队长石斤闹离婚正凶时,碧红家搬到了他家后面。
碧红一家是从城里下放到胡家桥的,她娘家爹以前做金匠,公公以前做银匠,都是富户,成分不好。
碧红从小是金匠的心肝宝贝,娇生惯养,细皮嫩肉,要样儿有样儿,要个儿有个儿。
队里来了个碧红,一个队的男人都像吃了兴奋药,在家里地里都把碧红挂在嘴上。不但男人们说,女人们也说,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别说全村,恐怕全省全国都没几个这样好看的女人。
石斤本来跟老婆闹离婚已经铁了心。碧红一来,石斤觉得自己的老婆就更不算个人了。石斤老婆个子低头发黄,身体像个十三四岁的小闺女,根本没有一点儿女人的样子。个子低也就算了,她左手大拇指旁边竟然还长了个六指。长个六指也就算了,她给石斤生的三女一男,个个都像她,要个儿没个儿,要样儿没样儿。看着家里人都这个样子,石斤就觉得一辈子啥盼头儿也没有了。
方头大脸、浓眉大眼的石斤为啥娶了个这样的媳妇?还不是几年前家里失了火,他爹攒了一辈子的钱烧光了!老头儿烧伤住了半年院,钱花了,人还是死了。石斤家一下子穷得叮当响,只好将就着娶了这媳妇。
石斤家后面是个胡同,房后有棵大枣树,正对着胡同北边碧红家。热天晌午,一个胡同的七八个男人,天天在石斤家房后枣树下凑一堆吃饭,喷闲空。刚开始碧红不出门,慢慢地熟了,她也端了碗出来,远远地坐一边,听男人们说笑、斗嘴。
石斤端著碗,从他家西边绕过两家也去房后,跟一堆男人女人边吃饭边“打嘴巴官司”,逗碧红,过嘴瘾,过眼瘾。
不久之后,碧红也知道了石斤正在闹离婚。有天晌午,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石斤和碧红俩人。
“离啥呀,都是瞎过的!”碧红说。
“你也瞎过?”石斤不信。
“当然,俺俩也生气,也打架。”
“那是他傻!”
“人人都说我好看、漂亮,俺俩人生起气来,他把我骂得一钱不值!”
“咱俩人要过,我肯定不骂你!”石斤笑着说。
“唉,你不懂。咱俩人过,你照样骂我。我一堆毛病。”
“我不信!”
“俩人一过你就信了!”
不知道为什么,石斤忽然真的不再说跟老婆离婚了。他忽然讲究起来,三天两头刮胡子,早晚香皂洗脸,天天刷牙。他不但晌午去房后跟碧红说话,连晚上吃饭也转到房后,吃了饭把碗往地上一放,一坐坐到八九点。俩人越说越投机,不管是待人接物,还是养花弄草,俩人的观点都出奇一致。
“要是咱俩人过,多好!”石斤感叹。
“一过就不好了。”
“这辈子不可能了!”石斤又感叹。
“拜兄弟吧?”碧红忽然笑着说。
“拜干姐弟?”
“不是,干兄弟。”碧红呵呵地笑。
“拜,拜呀!”石斤急切地说道。
“我是兄,你是弟。”碧红比石斤大三个月。
“哪天咱俩喝个血酒?”
“喝个屁!来!”碧红端着碗迎过去。
石斤赶忙从地上拿起空碗,俩人笑着咣啷碰了下碗,算拜了。
有天中午,石斤准备下午带社员去南地翻地,却发现抓钩把折了。他在院里找了几根木棍都不满意,忽然扔了手里的木头斧头,去了房后碧红家。
热天晌午,碧红家院里静悄悄的,从风门错开的缝里看到屋门大开。石斤脑子轰地一热,浑身呼一下出了汗。他轻轻地拉开风门,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外间没人。碧红男人在新乡上班,小孩儿们都上学了,石斤知道碧红的床在东里间。
东里间静悄悄的,门口吊着蓝底绿花门帘。石斤像刚吃了一盆大肉蒸馍一样,喉咙里堵得上不来气。他使劲儿咽了下,伸手掀开了门帘。
碧红丰饶润白的背影赫然入目。她只穿了一件窄小的黑花裤衩,正对着墙上的镜子比画一件衣裳。
碧红眼前的镜子里突然出现了石斤。
“哟,你个兔孙,吓死我了!”她忙把衣裳搂在胸前,向后一梗脖子骂道。
“……恁的抓钩,俺的把折了……”石斤慌乱,结巴。
“不会在院里喊一声?”碧红嗔怒着,又抓过床单裹住身体,“滚,滚,先出去!”
“抓钩哩?”石斤声音里透着虚弱。
“你眼瞎?西墙根儿不是?”碧红依然背着身子。
石斤返身出去,差点儿被门槛绊倒。他红头涨脸地找到西墙根的抓钩,赶忙背起来走了。
第二天晌午,石斤又去房后吃饭,碧红照样没事一样也端着碗来了。碧红走到跟前时,石斤抬起头傻笑了一下。
“你个鳖孙。”碧红骂。
石斤立刻说:“昨天我真不是故意的!”
“故不故意你心里清楚。”
“咱赌咒吧?谁要故意谁就——”石斤有点儿脸红脖子粗。
“算了算了。”碧红拿筷子挥了两下,坐到一块青石上,继续说,“往后你要再敢孬种,咱俩兄弟情分拉倒!”
“我真不是故意的!”石斤正色道。
“吃饭吃饭!”碧红拿筷子敲敲碗制止道。
就是这天中午,石斤脸上带着余兴未尽的笑意回到家,看到老婆坐在梨树下一个人在悄悄地流泪,碗放在脚边地上。
石斤老婆有病了,癌症。
石斤带着老婆到县里、市里,跑了好多家医院。晚了,晚期。
石斤突然对老婆好了,体贴了,温柔了,非常尽心地伺候、照顾。后来老婆下不了床了,他端吃端喝,给老婆擦身子,洗衣做饭,再也不去房后吃饭。
有一天,碧红提了一篮鸡蛋去瞧了石斤的老婆,陪着流了会儿泪。
石斤老婆撑了三个月,死了。
石斤好像一夜间老了,鬓角白了,背也似乎驼了。他家房后的枣树下,从此没有了男人女人们的说笑声。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