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球与小球

李健

一

阳春三月，浐河岸边的草木青了，桃花笑开了脸，柳树挂满了绿条，红色塑胶的步道柔软舒适，太阳暖暖地洒在游人的身上。

浐河东侧的高科社区，一排排朱红色的楼群别有特色。社区西与公路之间有一片南北贯通的绿化带。透过一人多高的景观树，隐约可见绿化区的室外篮球场、网球场，在乒乓球区域一字摆放着六张乒乓球台。

若不是一位朋友发了定位，要给我送几本她的书，约我来此见面，我不会发现藏在绿植掩映中的惊喜，更不会和乒乓球就此结缘。

我来到这里，一下子被眼前热闹的场景吸引了。乒乓球区域约有20多人，每张球台都有人打球，呼喊声阵阵入耳：“好球！好球！防守、下旋球，搓、搓，哎呀，没拉起来！” 欢笑声弥漫在蔚蓝的天空。

球台一角，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聊天。地中间摆着一个便携式茶几。一位中年男子娴熟地给大家斟茶倒水，看起来非常惬意。朋友正在打球，我没马上打扰她。除了在电视上，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看打乒乓球。

我站了一小会儿，朋友热情地走过来，把拍子递给我，让我去试试。我说我不会打乒乓球。她说：“你篮球打得那么好，打小球也没问题。” 她转身对站在球台边的人介绍说：“杨师，这是我朋友，篮球运动员，你和他打一下。” 我被她忽悠上了场。心想：篮球、排球、羽毛球我都会打，运动是相通的，打就打。

我先開球，只见球刚碰到对面球台，一个白点像子弹一样射了过来，在球台弹了一下，飞出几米才落下，这也太恐怖了。随后杨师发球，我也想狠狠地抽他一板子。我眼睛盯住球，不停移动调整脚步，但手臂却僵硬得像歪脖树上的斜枝，张牙舞爪乱作一团，没有一个球打上台。我有一种被虐的感觉，先前的那一点自信荡然无存，一股好胜心涌上心头。

二

球类运动，篮球谓之大球，乒乓球谓之小球。篮球注重在个人技能上的团队合作，乒乓球则更注重个人技术的充分发挥。不管篮球或乒乓球，只要你热爱，那就是一辈子的缘分。

篮球是我的最爱，是我多彩生活的乐章，滋润了我的人生。

我一岁半就被送到奶奶身边抚养，童年时光是在老家度过的。我第一次看篮球比赛就在村里。村北有一所小学，操场上有一副篮球架，虽有些陈旧，却是附近几个村子唯一能打篮球的地方。有一次，我们村和其他村比赛篮球，可比赛前突然有一个队员临时有事，不能来了。

我二爸刚好探亲回家，被村里的人看见了。他刚进门不久，打球的乡党就上门了，恳请我二爸去补个缺。我二爸说：“我刚从上百里的耀县骑车回来，累得很，跑不动了。” 来人苦苦相求：“比赛的人马上就到，约好了，输赢无所谓，咱不能失礼，丢咱村的人。” 我看着二爸既心疼他，在心里又期待他参加。二爸换了衣服和鞋出了门。我高兴地跟在后面，一蹦一跳跑到了球场。

球场灰土地面用白石灰画好了线，周围站满了看球的人。我二爸当过兵，在部队打过球，个子又高，是我们队的绝对主力。每当我二爸投进球，我第一个跳起来拍手，心里洋溢着无比的自豪。比赛在我们村民的欢呼声中赢了，那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我转到西安上学后，上初一时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篮球，是父亲一位当体育老师的朋友所赠。从此，我和篮球有了不解之缘。

那年高考未果，我被录到兵器系统的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入校后，我加入了校篮球队和排球队，娱乐、训练、比赛似乎成了我生活的主旋律。“球是大事” ，因球而动，动则快乐。

我们班有校篮球队三名队员，且都是主力，一个是控球后卫，另一个是右前锋，我打中锋位。我们三个号称球场“铁三角”。传球、挡拆、穿插分球、突破上篮，往往让对手防不胜防。

球队参加市里的篮球比赛时，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给我们当拉拉队。

记得冠亚军决赛那晚，我们爬上学校那辆大卡车，迎风而立。满满一车厢少男少女，互相拥挤着，齐声大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嘹亮的、怒吼般的歌声，宛如青春绽放的礼花，一束一束绽放在1981年的冬夜。

决赛开始后，双方比分一直咬得很紧，扣人心弦。比赛结束前一分钟，对方扳平了比分。我们教练及时要了暂停，重新布置战术。我的汗水似雨珠一般往下淌，我用力把球衣拧干。

暂停后我们发球。我们两个后卫交叉传球，当控球后卫持球后，我快速一步向前挡拆，后卫贴着我的右侧向篮下运球突破，防守我的队员急忙补防，控球后卫瞬间一个长传，球到了右前锋手里，我极速转身后撤到三秒区，人到球到，我接住右前锋传过来的球，右脚用力一蹬跃上空中，双手高举把球扣进了篮环。球进了！这时裁判的哨声响了，全场比赛结束。我们赢了！同学们沸腾起，青春之火再次燃放。

这种荷尔蒙的升腾和青春的恣意，一直延续到我参加工作后。我荣幸地成为一个万人军工企业的篮球队员。1米85的身高，轻盈的体态，平坦的小腹，奔腾跳跃在篮球架下，在万众瞩目的炙亮灯光中，为工厂赢得荣誉，享受欢呼和掌声。天不怕地不怕，哪场比赛都想赢。我的生命里，深深地烙下了篮球的印记。同时篮球运动也让我懂得了团队的力量，懂得了胜利属于最后的坚持，这些感悟让我一生受益无穷。

三

三十二岁那年，我离开了当年引以自豪的军工厂。篮球从此淡出了我的视线，工作、家庭、孩子把我的日常挤得满满当当，日无暇晷。这也许就是每个中年人都要经历的平凡生活。我再也没有上过球场，只是偶尔在电视机前重温一下我的篮球梦。

岁月荏苒，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孩子长大了，生活条件也好了，但我已步入了天命之年。

但我心里对篮球的念想却一直亘在心头。乔迁到西安北郊政府小区后，离西安运动公园很近。每当我到运动公园闲转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来到球场边看球。场上激烈的拼杀场面撩起了我内心的一份悸动。于是我买了篮球、运动装、球鞋，又回到了篮球场。

后经朋友推荐，我加盟了一个篮球俱乐部球队。这支球队年轻队员居多，很有活力。虽然我的体能和弹跳力远不如当年，但对篮球的感悟却比年轻人深，这犹如一壶老酒，经过几十年的发酵更加醇正了。和年轻人一起打球，我似乎感觉找回了青春，活力四射。球场上尽情挥洒汗水，激情奔放，体味着久违的运动快感。

然而，我和篮球的情缘犹如我的人生一样，波澜起伏。在一次正常的体检后，我住进医院，无奈地退出了球队。

我一直喜欢运动，常以此为荣，住院前一周还在打球，身体没有任何不良感觉。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病人？一种无奈、不甘、气愤，以及手术前的恐惧涌上心头。

我努力想把心态调整到最佳状态。手术前一天晚上，我静心地用毛笔抄写《心经》。写完后，同病房的一位病友，夸赞我心态好，让我把抄写的《心经》送他。我知道他是一名教师。

尽管我提前有心理准备，但手术后情景却是我事先无法想象的。术后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和监控信号线，虚弱得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第二天晚上止痛泵的药用完了，伤口疼痛难忍。我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绞痛，人似乎被推到万丈深渊，思维迟钝，精气神全无，说话没声音。第四天病情稳定了，大夫给我换药时对我夫人说：“你老公的伤口很平整，我都没见过伤口恢复这么好的病人，这可能和他喜欢运动有关。” 大夫不经意的话让我欣慰的同时，又感慨万千。我由一个运动健将突然被打入重病行列，经历了由死到重生的体验，但我挺过来了，也许这就是传说的“凤凰涅磐”“浴火重生”吧。

我出院不久在手机上刷屏，突然看到一则消息：原西安外国语学院院长杜瑞清逝世，享年77岁。再看逝者的照片，我惊呆了。这不是我那位病友吗？原来是一位教授，还是位大学校长。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他儒雅的形象，慈祥的笑容。

记得手术后我转了病房，能下地活动后，还特意去看过他几次。他出院时还委托夫人跟我道别，让我好好保重。这才几天时间，怎么人就没了？我坐立不安，很想前去悼念，可当初我们彼此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我只能默默地祈祷，愿我抄送的那份《心经》，能超度他一路走好。

医院这个地方是一个人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聚焦了许多悲欢离合。當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突然离你而去，任你撕心裂肺，也无法唤醒亲人紧闭的双眼；当深夜里听到过别的病房传来的哭泣声，眼见前几天还在聊天的病友，转眼就撒手人寰，你会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奈。你才感悟到这个世界活着才是硬道理，健康是最宝贵的财富。

身体恢复后又回到了工作岗位，不过每逢休假，我都会去篮球场看球。尽管医生说我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可经不住诱惑，我常偷偷地去打球。

在球场，我认识了73岁的闫师。他每天坚持打两个小时篮球。三分球命中率很高，号称“三分王”。我们常在一起打球。打半场四对四时，我打内线，闫师打外线。有时我们老年队反而把年轻队打得落花流水。赢球后那个高兴和痛快，真有一点得意忘形。我跟闫师说：“我要和你一样，活到老打到老，健康运动，快乐生活。”

只要上了球场，我就忘了自己是个出院不久的病人。拼抢释放，痛快淋漓。可回到家又少不了妻子的关心地责备。我热爱篮球，但剧烈运动却不利于我的身体恢复。那段时间，我情绪低落，心情非常郁闷。

四

说来也巧，一次同校球队聚会时，我把打球的困惑说了。原来校篮球队的那位同学听后，极力反对我再打篮球，推荐我学相对省力的乒乓球，并以身说法讲了许多打乒乓球的益处。

我的心热了，回家后就买了乒乓球拍子。为了系统地学习乒乓球技术，我买了全套乒乓球教学体系网课，还在乒乓球馆报了训练班。刚开始去球馆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来球馆学习的大多是小学生，我和孩子们一起上课，且我还是零基础。训练时，我硬胳膊硬腿跟耍猴的一样，教练还时不时让孩子给我做示范，窘得我一阵一阵地脸红。

一个月后，我的心态调整好了。我就当是给自己的童年补课，给自己找一种运动方式，为退休后的生活提前准备。

我在球馆上了几个月课后，还是动作不协调，打球软绵绵的。我着急地问教练：我是否个子太高了，不适合打乒乓球？学了这么久，连正手攻球都没学会。教练笑着说：“你才上了几节课，有一位交大的老师，都上了500小时的课，还在练基本动作。再说，您这年龄打球是为了锻炼身体，练球需要毅力，不能急。”

教练的话平息了我的心魔，瞬间醒悟了。阿根廷诗人曾经说过：“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那就是他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的确，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如何去做，才能享受生活、幸福和快乐。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穿上篮球运动装去浐河边打球。过了一会儿，一对母子来到球台旁，给一个叫张勇的球友说：“我儿子今年十岁，特别喜欢打乒乓球，缠着我陪他来打球。你能和他打一会儿吗？” “没问题，让娃和我打一会儿。” 刚开始大家没把这孩子当回事。可开打后，孩子动作标准，技术全面，攻势凶猛，让在场的球友赞叹不已。一局比赛下来，张勇竟输给了孩子，又打了两局，还是输了。球场一片哗然。几个年轻的球友围过来争着要和孩子比赛。

张勇为了鼓励孩子，指着在一边休息的我，对孩子说：“这位叔叔在‘国家队’打过球，你今天要是把他们几个人都打败了，就让你和这个‘国家队’的打一下。” 孩子看我穿着球衣，个子又高，信以为真了，便轮番和那几个球友赛了起来。

我主动过去和孩子的母亲聊天。孩子的母亲说：“我儿子对乒乓球很着谜，我给他报了乒乓球培训班，学了不到两年，课时费都花了两万多元。”

快天黑的时候，孩子和球友们打完了。大部分球友不是孩子的对手。孩子恳求张勇说：“叔叔，你就让我和这个‘国家队’的打一下吧！” 球友自然知道我的臭水平了，推辞说：“今天太晚了，再说你也没有全赢，以后有机会再打。” 我揪着的心才放下来，心想这张勇还算机灵。

孩子的故事对我触动很大，让我对乒乓球有了更深的认识。乒乓球是集技术和智慧融为一体的远动项目，需要刻苦的训练和坚强的毅力才能达到高水平。

我坚定了信心，激情满满。我一边在球馆上课，一边去浐河岸边练球，像刚学走路的幼儿一样，虽然走不稳，但走路的欲望却很强烈。

五

我一路走来，欣赏了浐河岸边的樱花，掠过了雁鸣湖的夏日。当粉黛草映红天际时，我坚持在高科乒乓球队打球已经九个多月了。

我彻底融入了这支球队，感受到了球队不一样的氛围和团队精神。无论严寒酷暑，浐河岸边都有人在那里打球。一年四季，球友们犹如上班一样准时，就连节假日也不休息。球场是他们锻炼的场所，也是快乐交流的平台，是他们放空心灵、修心养性的道场。小小的几尺球台，丰富了他们的业余生活，更是夕阳下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通过学习和训练，我爱上了乒乓球这项运动，感悟了它的魅力和给我带来的快乐，也让我对未来的退休生活充满了期待。

有人说，退休意味着躺平了混吃等死，一辈子就此谢幕。我不认同这样的观点。我以为，退休只是职业生涯的暂停键，但何尝不是人生的另一个华丽转身？

球无论大小皆为圆，而圆的确寓意深刻，它折射出很多人生哲理和哲学命题。月亮因圆而满，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是圆满，地球绕大阳周而复始地旋转是圆满。一切的生命，从诞生到死亡也是一个圆满。

作为“国球”的乒乓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因一场“搭错车”敲开了中美两国冰封的大门。以“小球推动大球”成为世界外交史和体育史上的经典一幕，可谓圆满。

人生有许多圆满的期待，有许许多多的梦想。犹如一个个的圆，由小变大，最终构成了圆满的人生。

篮球陪伴了我大半辈子，随着年龄和身体原因也许会被束之高阁。而我称之为小球的乒乓球，已经被我牢牢地抓住，何乐而不为？

我相信，只要有不断追求圆满和完善的勇气，乒乓球定会陪伴我走向人生的大圆满，一起抒写未来美好生活的新篇章。

（责任编辑：孙婷）

李 健 现居陕西西安。企业负责人，散文作品见于《视界观》《三秦都市报》《陕西工人报》《文化艺术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