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革命: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诸子学历史叙事
2023-02-12程鹏宇
程鹏宇
(忻州师范学院 历史系,山西 忻州 034000)
诸子学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丰富的思想史材料,但是,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学成为中国文化正统,儒学之外的诸子学逐渐退居边缘地位。明末清初,诸子学作为反封建的思想材料逐渐被发掘出来,成为早期启蒙思想家们反抗封建文化专制的利器。清代乾嘉学派的兴起,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诸子学的复兴,诸子学作为经学的附庸在文献学意义上获得了一定的成绩,为清末民初诸子学的进一步复兴奠定了基础。晚清以后,伴随着中国社会“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思想史意义上的诸子学逐渐复兴,甚至超过原本主流的经学而“婢作夫人”①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岳麓书社,2010 年版,第6—7 页。了。
与近代资产阶级学者对诸子学“托古改制”式的阐释不同,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诸子学研究从一开始就是以将诸子学还原为特定社会历史时期的意识形态为其学术任务,是通过解构诸子学的方法,重新建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诸子学历史叙事话语体系,这从根本上迥异于之前学者们以诸子学来建构现代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意图。
当前学界中,王锐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之前各派史家研究诸子学的特色阐释得比较深刻②王锐:《诸子学与现代中国学术话语的重构》,《思想战线》2021 年第4 期。,宁腾飞则以嵇文甫为个案探讨了诸子学研究的唯物史观转向,指出了唯物史观对诸子学研究的革命性影响③宁腾飞:《嵇文甫与诸子学研究的唯物史观转向》,见《理论与史学》(第8 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 年版。。不过,还有必要进一步对20 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诸子学历史叙事进行整体考察,这不仅可以从具体问题上理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在中国近代史学史上的革命意义,同时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话语体系建构也有一定的启发。
一、《七略》体系的末路:1930 年以前诸子学研究的趋势
自战国晚期开始,在诸子学内部就出现了总结和评价诸子思想的文献,如《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韩非子·显学》等。汉代以后,司马谈的《论六家之要指》则初步构建了诸子的学派体系,刘歆的《七略》建立了诸子九流十家出于王官的历史叙事话语体系,并因《汉书·艺文志》的流传而成为后世学者讨论诸子学的不刊之论。
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诞生于1930 年前后,前此不久的诸子学研究则以章太炎、梁启超、胡适和钱穆为代表。整体看来,这些学者的研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力图打破诸子学的《七略》体系。
早在1900 年编订的《訄书》初刻本中,章太炎就有许多旨在复兴诸子学的篇目。1906年东渡日本后,章太炎致力于讲习国学,对诸子独立自得的精神非常赞赏:“彼所学者,主观之学,要在寻求义理,不在考迹异同。”①章太炎:《论诸子学》,见《章太炎全集》(14),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49 页。当然,章太炎限于所谓“古文经学”的桎梏,在形式上仍然保留了诸子学的《七略》体系,这是其思想的局限性。但他对诸子的评价与《七略》已经有了本质上的不同,尤其是他运用哲学化了的佛学以及西方近代哲学来解读诸子学,塑造了新的话语体系为民主革命服务,在客观上对《七略》体系作出了扬弃。
梁启超的诸子学研究随时势变化很大,大体来说是他个人思想的反映。不过,整体上看梁启超有一个融会中西文化的学术思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②梁启超:《欧游心影录》,见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0 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83 页。梁启超的诸子学研究也体现着这一特色。例如,他早年对墨学的研究在于吸取墨学中接近资本主义文化的内容为变法服务;一战后,梁启超又发表《墨子学案》,把墨子与卢梭、霍布斯、洛克、托尔斯泰、克鲁泡特金、马克思等近代思想家进行比附。如他说:“近代马克思一派说,资本家的享用,都是从掠夺而来,这种立论根据,和二千年前的墨子正同。”③梁启超:《墨子学案》,见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1 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134 页。宣称墨子是“大马克思”④梁启超:《墨子学案》,见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1 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139 页。云云,这种观点虽然难有说服力,但却体现出梁启超融会中西文化的学术特色。此外,梁启超还认为,儒家思想是反专制的思想,老子的“无为”思想可以用来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法家的精神与近代君主立宪制相类等。总之,《七略》体系对一向“以今日之我敌昨日之我”的梁启超并没有太多限制,而且通过比附西学来认识诸子学的理路客观上宣告了《七略》体系的破产——按照这种逻辑,诸子的根源可能不在“王官”而在“泰西”了。
新文化运动时期诸子学研究的代表人物是胡适,他针对章太炎的观点提出了“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认为刘歆《七略》所述“皆属汉儒附会揣测之辞,其言全无凭据”⑤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胡适文存》(壹),华文出版社,2013 年版,第176 页。,这是对《七略》体系的公开批判。同时,胡适强调诸子学的起源有其社会背景,所谓“诸子之学皆春秋、战国之时势世变所产生”⑥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胡适文存》(壹),华文出版社,2013 年版,第181 页。。这一观点客观来说接近了诸子学的实质,因此,胡适在诸子学的研究上比章太炎和梁启超都进步许多,即使与胡适学术观点大多抵牾的钱穆也承认:“近人自胡适之先生造《诸子不出王官之论》,而考辨诸子学术源流者,其途辙远异于昔。”①钱穆:《〈古史辨〉第四册序》,见罗根泽主编:《古史辨》(第4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版,第1 页。
踵继章太炎、梁启超、胡适而在诸子学上有所成就的是钱穆。成书于1930 年的《先秦诸子系年考辨》虽然以考订诸子年代为主要目标,但也表达了钱穆对诸子学的宏观看法。与胡适类似的是,钱穆也以推翻《七略》体系为其目标:“自刘班著录,判为九流……习非成是,积信为主,则亦莫之疑而难以辨也。”②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自序》,见《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商务印书馆,1936 年版,第23 页。但是,钱穆却认为先秦学术只有儒墨两派,把“儒墨两派”机械地看成一种类似化学上的“元素”,“九流十家”不过是“儒”“墨”这两种基本“元素”化合而成的结果。
由上可见,在近代诸子学复兴的过程中,《七略》历史叙事话语体系的崩溃已经成为一个必然的趋势,但新话语体系的建立却并不明朗。直到20 世纪30 年代初,诸子学的研究还基本上局限在文献考证方面,这一点我们从1933 年出版的《古史辨》第四册(原名《诸子丛考》)中就能看得出来。因此,诸子学历史叙事话语体系的变革任务就历史地交到了新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手中了。
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从一开始就是以话语革命为其基本特色的,具体到诸子学研究亦是如此。可以说,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诸子学研究中最显著的贡献,就是将传统的《七略》体系以及各种近代话语体系彻底打破,把诸子学还原为特定社会历史时期产生的意识形态,用一套新的话语体系实现了诸子学历史叙事的话语革命。
二、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诸子学历史叙事话语的初步形成
20 世纪30 年代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初创期,诸子学研究在这一时期就已经初具规模。嵇文甫、吕振羽、侯外庐、翦伯赞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提出了迥异于前此学者的新观点,事实上掀起了一场诸子学历史叙事的话语革命。
社会史论战时期,嵇文甫在诸子学研究上取得了丰富的成果,论文有《周末社会之蜕变与儒法两家思想上的斗争》(1929)、《“仁”的观念之社会史的观察》(1930)和《老庄思想与小农社会》(1930),后两篇文章收录在他的《先秦诸子政治社会思想述要》(1932)一书中。
在《周末社会之蜕变与儒法两家思想上的斗争》中,嵇文甫提出了西周封建论,并认为封建社会的崩坏主要表现为贵族的式微和新兴地主阶级与商人阶级的崛起,由此产生了儒家和法家的斗争——所谓儒家是旧贵族的代表,而法家则是新兴地主商人的代表。③嵇文甫:《周末社会之蜕变与儒法两家思想上的斗争》,见《嵇文甫文集》(上),河南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44—50 页。在《“仁”的观念之社会史的观察》《老庄思想与小农社会》等文章中,嵇文甫再次申明了“一切思想学说,都是当时社会实际生活的反映”④嵇文甫:《老庄思想与小农社会》,见《嵇文甫文集》(上),河南大学出版社,1985 年版,第231 页。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力图把诸子学还原为特定社会历史中的意识形态。1932 年出版的《先秦诸子政治社会思想述要》是嵇文甫在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讲授“中国政治社会思想史”课程时的讲义,这部著作可以看作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在诸子学研究方面的拓荒性著作。1934 年,嵇文甫在河南大学任教时又编了一本《先秦诸子与古代社会》,这篇讲义较之于《先秦诸子政治社会思想述要》在社会史研究方面更加丰富。当然,由于此时马克思主义史学整体发展水平的客观限制,嵇文甫对诸子学的研究还有很多缺陷。
马克思主义史学诸子学研究的另一位先驱是吕振羽。1933—1934 年,吕振羽出版《中国上古及中世经济史》和《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提出了西周封建论,这成为他论述诸子学的社会史理论基础。1934 年夏,吕振羽发表《周秦诸子的经济思想》一文,代表了他对诸子学的初步看法。吕振羽首先阐明了马克思主义史学诸子学研究的基本精神,他说:“谈到思想,可说是社会下层基础所反映着的一种意识形态,所以要说明周代诸子的思想,先有略为解释周代社会的必要。”①吕振羽讲演,林亮、杨联陞记录:《周秦诸子的经济思想》,《劳动季报》1934 年第2 期。吕振羽在探讨诸子学之时,是以领主与地主之间的阶级斗争为依托的,即领主阶级逐渐让位于地主阶级的历史线索。
吕振羽对诸子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代表作《中国政治思想史》②此书原系著者在北平中国大学授课讲义,写作于1934—1936 年间,1937 年6 月由上海黎明书局出版。中。在本书初版序言中,他明确提出了打破诸子学的《七略》历史叙事话语体系的主张,要求将诸子学还原为具体历史时代的社会意识。他说:“过去儒家对历史上各种社会思想流派的分野,一贯地分别为所谓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杂家……所谓九流百家,此外还有后来的佛家等等;这完全把社会思想存在之根据的阶级内容隐蔽了,结果自然不能说明其本质。”③吕振羽:《中国政治思想史》(上),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初版序第4 页。同时,在史学方法上,吕振羽对五四以来的中外学者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批判,从而树立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治学理念:“哲学思想,虽能作用于社会经济和政治,基本上却是被决定于社会经济结构和政治形态,并与之相适应,随着其发展变化而发展变化的。”④吕振羽:《中国政治思想史》(上),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初版序第6 页。
具体来说,吕振羽把诸子学放在《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第四编“初期封建制上升时期政治思想各流派”和第五编“初期封建制矛盾发展时期政治思想各流派”中,这两个历史阶段分别对应着春秋和战国。在春秋诸子中,吕振羽认为老子思想是没落封建主集团的政治学说,孔子思想是封建主集团的政治学说,邓析是新兴地主商人的代表。在战国诸子中,吕振羽认为墨子、宋钘、许行等的思想代表了农民阶级,杨朱、申不害、慎到、邹衍尤其是商鞅的思想代表了新兴封建地主阶级;庄子则是没落封建主的代表;孟子代表的是没落期的封建领主;荀子的政治思想是封建制度改组论,即不否认初期封建制度的基本原则,但主张由新兴地主阶级来修正或重建封建制度;韩非子吸收了荀子、老子、庄子等的思想,创立了统一封建阶级各学派的学说。可见,吕振羽的这套诸子学历史叙事是在马克思主义史学(具体来说是在他的“西周封建论”话语体系)中展开的。
在嵇文甫和吕振羽之外,侯外庐也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诸子学研究的一位先驱。1922 年,梁启超在北京大学发表题为《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的演讲,提出了老子在孔子甚至庄子之后的观点,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老子年代的争论。在当时的论战中,虽然学者们在一些细节问题的考证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由于缺乏科学的历史观,都没能找到解决老子年代问题的正确途径。在这种学术背景下,侯外庐于1934 年出版了《中国古代社会与老子》,这是其“思想史研究方面的处女作”⑤侯外庐:《回顾史学研究五十年》,见吴泽主编:《中国史学集刊》(第1 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4 页。。他晚年评价这本小书时说:“这是我的第一篇史学论文,文章中研究社会存在对于社会意识的影响,这种研究方向,已经极为明确。”⑥侯外庐:《韧的追求》,见张岂之主编:《侯外庐著作与思想研究》(第1卷),长春出版社,2016年版,第54页。在《中国古代社会与老子》中,侯外庐特别声明:“我个人研究‘老学’自然是独辟蹊径,不同于任何学者的认识路线。”⑦侯外庐:《中国古代社会与老子》,国际学社,1934 年版,序言第2 页。与梁启超、冯友兰、钱穆、胡适等学者不同,侯外庐是从老子思想所反映的社会形态入手去考证其年代的。侯外庐认为,一定社会的形态是由一定社会的生产方式所决定的,要了解老子的社会背景,必须解决老子时代的生产方式问题。他在分析了老子思想后说:“我根据老子时代背景的物质条件,以及其一贯的学说,断定老子的思想系统是‘原始村落公社’之理论化。”①侯外庐:《中国古代社会与老子》,国际学社,1934 年版,第9 页。尽管这一论断与他后来的成熟见解有所出入,但其诸子学历史叙事话语革命的学术意义是值得记述的。
翦伯赞在史学史上虽然不以思想史的研究成名,但他在20 世纪30 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诸子学研究的开创时期也作出了值得记述的贡献,主要表现在对庄子哲学和先秦“法”思想的研究上。
翦伯赞在研究庄子哲学的时候,首先指出研究思想家必须从其阶级身份入手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他说:“在错综分歧的哲学阵营里,要皆有其一定的立场;易言之,他们各在代表这个时代的某一阶层的意识。因而我们要把握庄子的身份首先就得先知当时社会诸阶层的构成,从而考察其生活与思想究竟代表哪一个阶层,以规定其身份。”②翦伯赞:《庄周哲学之辩证观》,《中山文化教育馆季刊》1935 年第4 期。这就在方法论上树立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思想史研究路径。翦伯赞根据相关史料认为庄子的阶级身份是“破落的贵族”③翦伯赞:《庄周哲学之辩证观》,《中山文化教育馆季刊》1935 年第4 期。,其哲学思想中蕴含着丰富的辩证法,但是又以循环论为其归宿,而这一思想特色恰与其没落贵族的阶级地位相适应。在对先秦“法”思想的研究中,翦伯赞一开始就阐明了自己对先秦社会史的看法。他说:“中国初期封建制,自春秋末期以至战国这一时代,……旧封建领主渐次没落下去,新兴的地主(在这一时代新兴地主,商人与官僚是三位一体的)这一阶层的社会势力渐次抬起头来。”④翦伯赞:《先秦“法”的思想之发展——从杨朱到韩非》,《中华法学杂志》1936 第1 期新编第1 卷第1 号。而所谓“法”的思想,就是新兴地主阶级的意识形态,这一思想从杨朱开始,经历了申不害、慎到、商鞅等,最终到韩非而集大成。显然,翦伯赞对庄子哲学和先秦“法”思想的历史叙事都是在马克思主义的话语体系中展开的。
可见,在20 世纪30 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初创期,嵇文甫、吕振羽、侯外庐、翦伯赞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们就尝试了诸子学研究的新路径,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史学方法尤其是阶级分析法重新阐释了诸子学的历史意义,初步实现了诸子学历史叙事的话语革命。
三、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诸子学历史叙事话语体系的成熟
“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形成于20 世纪30年代初,40 年代后迅速发展起来”⑤张越:《民国史家对唯物史观和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评论和认识》,《史学集刊》2021 年第4 期。,与整体的史学史发展进程相一致的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诸子学研究也进入了一个成熟期:一方面,侯外庐、杜国庠、郭沫若等学者都对诸子学有专门的研究,得出了比较成熟的观点;另一方面,范文澜、翦伯赞等学者在中国通史的撰述中对诸子学也有精到的论述。
1942 年,侯外庐完成了《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其断限是从殷代到战国,但殷和西周只有两章内容,而春秋战国诸子学的内容则占了八章。可以说,《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是一部以诸子学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术著作。
侯外庐明确将诸子学的历史叙事纳入自己的历史理论体系之内。在侯外庐看来,中国奴隶社会主要分为三个阶段,即西周、春秋和战国。这三个阶段的变革不是简单的政权形式的变迁,而是一部深刻的社会阶级的变革史——古代“国民阶级”逐渐从氏族制度中脱胎出来并一步步走向衰落的历史,而诸子学正是这个过程在思想史上的反映。
侯外庐认为,根据社会发展的一般进程,人类社会进入古代社会(即奴隶社会)后有个显著的标志,就是产生了以私有制为特征的、区别于氏族成员的“国民阶级”。然而中国的古代社会(西周)的特点恰恰是在没有产生国民阶级的情况下改造旧的氏族组织而建立了国家——这就是侯外庐所说的中国古代社会的“早熟”特征,即“人类的新出演者,不是新的国民”⑥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岳麓书社,2010 年版,第31 页。。国民阶级的产生反在西周末年,标志性事件就是周厉王时代的“国人暴动”。春秋时期的“礼崩乐坏”进一步促使上下两层氏族成员都相对地从氏族关系中脱离出来成为地域性的国民,到了战国时代“国民这一新人物代替了氏族鸿沟的旧人物”①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岳麓书社,2010 年版,第17 页。。战国末期,新的封建生产方式已经萌芽,新兴地主阶级的产生标志着古代的国民阶级已经走向了末路。
在此基础上,侯外庐把诸子学的本质看成是国民阶级的发展在思想史上的反映。具体来说,孔子和墨子不再仅仅是儒家学派和墨家学派的创始人,而是统一被叙述为国民思想前后两个发展阶段的思想家,“墨子和孔子异途者,乃因这个时代的不同”②侯外庐:《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岳麓书社,2010 年版,第82 页。,并非抽象的思想差异。同样的道理,侯外庐又把老庄辩者的思想看作是国民阶级下行期的思想,是对战国显族社会的失望思想;思孟学派则是孔子国民思想的庸俗化与宗教化的表现;后期墨学体现了墨子国民思想的发展与困境;在荀子时代,古代社会的危机已经不可克服,国民思想在客观上宣告失败,荀子作为最后的学术总结者标志着古代哲学的终结,其学生韩非子则是古代国民思想悲剧结局的演出者。侯外庐这一时期的诸子学研究,进一步打破了传统诸子学研究中机械的学派式历史叙事,把整个诸子学的发展与古代国民阶级的发展统一了起来,把思想史还原为相应的社会史,体现了鲜明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话语特色。
与侯外庐观点相近的杜国庠在诸子学研究方面也取得了重要的成就。1943 到1944年间,杜国庠写了数篇诸子学的论文,后整理成《先秦诸子批判》。③1948 年在作家书屋出版,署名“杜守素”,后更名为《先秦诸子的若干研究》,于1955 年在三联书店出版。此后,杜国庠还出版了一本题为《先秦诸子思想》的通论性著作④1946 年在生活书店出版,署名“杜守素”,1949 年在上海三联书店再版,同样署名“杜守素”,1955 年更名为《先秦诸子思想概要》,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署名“杜国庠”。,这是一本仅有百页的小册子,全书分九章,概述了孔子、墨子、宋钘、尹文、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的思想以及名辩思潮。
杜国庠在墨学方面用功最多,他本人也被郭沫若等戏称为“墨者杜老”。1943 年,杜国庠写成了《关于〈墨辩〉的若干考察》一文,对《墨子》中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杜国庠统称《墨辩》)进行了研究。杜国庠在研究墨子的同时,对先秦名辩学派也进行了清理,同年写成了《论〈公孙龙子〉——公孙龙的哲学和逻辑》。此后,杜国庠又转向了荀子研究,兼及韩非子和宋尹学派,代表作是《论荀子的〈成相篇〉》《荀子从宋尹黄老学派接受了什么?》《中国古代由礼到法的思想变迁——荀卿和韩非的思想关系》《略论礼乐起源及中国礼学的发展》《从荀子〈成相篇〉看他的法术思想》《荀子对诸子的评判》《阴阳五行思想和易传思想》《杂家言之作始者吕不韦和〈吕氏春秋〉》等。杜国庠在诸子学的研究中特别强调诸子思想的统一性,他说:“整个的先秦诸子思想,在客观上现出了一种好像有机的组织的样子——互相克制,互相补充,家和家之间,派与派之际,有着某些斩不断的藤葛。”⑤杜守素:《先秦诸子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版,第2 页。这就把诸子学看成是一个相互联系的学术体系,并通过分析诸子之间的承继关系,打破了《七略》中机械的学派划分。
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草创者郭沫若在诸子学方面也有重要的贡献。早在1923 年,郭沫若就写过《读梁任公〈墨子新社会之组织法〉》《惠施的性格与思想》等文章,尽管这一时期的郭沫若还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这些工作表明他对诸子学的兴趣由来已久。20 世纪30 年代后,郭沫若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做了一些诸子学的研究,如《青铜时代》中的《先秦天道观之进展》(1934)、《老聃、关尹、环渊》(1934)、《驳〈说儒〉》(1937)等。不过,郭沫若的诸子学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40 年代的《十批判书》中。在本著作中,郭沫若对孔子、墨子、儒家八派、稷下黄老学派、荀子、庄子、名辩思潮、前期法家、韩非子、吕不韦等先秦诸子进行了广泛的批判。
《十批判书》诸子学研究的特点在于郭沫若运用了一套独特的历史叙事话语体系——“人民本位说”。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表示:“批评古人,我想一定要同法官断狱一样,须得十分周详,然后才不致有所冤屈。法官是依据法律来判决是非曲直的,我呢是依据道理。道理是什么呢?便是以人民为本位的这种思想。合乎这种道理的便是善,反之便是恶。”①郭沫若:《十批判书》,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482 页。在《青铜时代》中,郭沫若也说:“大体上说来,孔、孟之徒是以人民为本位的,墨子之徒是以帝王为本位的,老、庄之徒是以个人为本位的。孟子要距杨、墨,墨子要非儒,庄子要非儒、墨,并不是纯以感情用事的门户之见,他们是有他们的思想立场的。”②郭沫若:《青铜时代》,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615 页。郭沫若依据“人民本位说”来评判诸子,这就具有了鲜明的话语特色。
范文澜早年就以“国学”研究闻名学界,1928 年刊出《诸子略义》,这部少作的学术风格基本延续了章太炎以来近代诸子学研究的特色。在这部著作中,范文澜对《七略》体系提出了明确的抗议:“综核诸子学派,儒墨道三家而已,纷纷者皆其支与流裔也。”③范文澜:《诸子略义》,见《范文澜全集》(第2 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214 页。同时,他对诸子学对现代学术话语构建的意义也有明确的认识,所谓“战国诸子虽其壮乎,特为今世作前驱已耳”④范文澜:《诸子略义》,见《范文澜全集》(第2 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215 页。。范文澜这一时期的诸子学研究为其日后进一步探讨诸子学打下了基础。
范文澜在延安时期编纂的《中国通史简编》第六章“周代文化概况”中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语对诸子学进行了历史叙事。在他看来,“孔子赞美尧舜(原始公社社会),认为是大同之世,太平的社会。同时对现实社会,希望造成稳定的、巩固的、不变动的封建制度,就是说想恢复周公时代的制度”⑤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新知书店,1947 年版,第80 页。;“墨子……正当兼并益趋剧烈,儒家声势兴盛的时代。墨子创造新学派,代表下层社会农工奴隶要求改善自己的社会地位。他首先向儒家作理论上的攻击”⑥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新知书店,1947 年版,第86 页。;老子主张小国寡民,因此是“小地主阶层的思想”⑦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新知书店,1947 年版,第88 页。;荀子主张发挥人的积极性是因为在荀子时代“生产力正当跃进阶段中”⑧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新知书店,1947 年版,第90 页。;等等。范文澜诸子学研究的具体观点后来有所修正,例如在1948 年修订的《中国通史简编》中,他就说老子思想代表的是“没落了的贵族领主阶级”⑨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上),华北新华书店,1948 年版,第63 页。。由于通史体例的限制,范文澜对诸子学的探讨并不深入,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其马克思主义的话语特色。
翦伯赞在《中国史纲》中也对诸子学的历史提出了自己的认识,他认为初期封建社会到了春秋末年出现危机,于是孔子站在封建统治者的角度提出了“正名主义”“伦理主义”等思想用来维护封建社会的秩序,但并不能阻止历史的发展。到了战国时代,老庄一派“复古主义”的哲学是没落的小领主要求恢复西周时封建旧秩序的反映;而杨朱“个人主义”哲学则是新兴商人地主要求建立封建新秩序的反映;墨子“兼爱主义”哲学则体现了农民阶级反对任何封建秩序的意识;而孟子思想则是封建领主支持现存封建秩序的反映。因此,翦伯赞指出:“‘百家争鸣’,正是当时社会内部等级关系复杂化与尖锐化之反映。”⑩翦伯赞:《中国史纲》,见《翦伯赞全集》(第1 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 年版,第342 页。
总之,在20 世纪40 年代,一方面侯外庐、杜国庠、郭沫若等在诸子学研究的专门领域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另一方面,范文澜、翦伯赞等学者也在中国通史的撰述中对诸子学的历史叙事进行了马克思主义的话语革命。至此,诸子学的历史叙事不但完全从《七略》体系中解放了出来,而且与近代各种非马克思主义史学话语体系区分开来,实现了历史叙事的话语革命。
结语
近代以来,诸子学的历史叙事经历了两次大的变革:一是章太炎、梁启超、胡适、钱穆等学者对《七略》体系的批判与革新,在诸子学的历史叙事中灌注了近代学术话语的内涵;二是嵇文甫、吕振羽、侯外庐、翦伯赞、杜国庠、郭沫若、范文澜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们运用唯物史观对诸子学进行解构与重构的工作。这两次变革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旧民主主义和新民主主义两个层次的革命在思想学术史上的反映。
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与之前史学流派最大的区别就是,它不把思想本身看成思想的产物,而是将其看成特定历史时期社会存在的产物,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那样:“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其他意识形态,以及与它们相适应的意识形式便不再保留独立性的外观了。它们没有历史,没有发展,而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①《德意志意识形态》,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25 页。根据这一理论从具体的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而不是抽象的概念中寻求诸子之间的分歧,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在20 世纪三四十年代诸子学历史叙事上的重大变革,这标志着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在传统所谓“国学”的重要范畴中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为中国思想史的研究开启了科学化的新纪元,为今天进一步继承和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奠定了学术基础。
当然,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们的诸子学研究各有特点,其中也有不足甚至错误之处,彼此之间也有很大的争议,但他们学术理路的共同点是十分明显的,即从特定历史时期的生产方式入手,确定此一时期的社会性质及其阶级关系,再从阶级关系的角度把诸子学还原为具体历史时期不同阶级的意识形态,由此将传统《七略》以及近代各种非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诸子学历史叙事体系彻底解构,实现话语革命。其强有力又可行的方法论对构建当代诸子学甚至中国思想史的历史叙事话语体系具有着深刻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