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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洛赫与马尔库塞艺术乌托邦思想比较研究

2023-02-12莫小红吴琛仪

关键词:布洛赫马尔库塞乌托邦

莫小红,吴琛仪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乌托邦是一个源远流长的概念,长久以来都承载着人类对于未来的美好幻想,象征着自由、解放。艺术被认为具有乌托邦的功能,且长久以来被视作乌托邦附庸的表现形式。然而在布洛赫和马尔库塞的概念中,艺术本身就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存在。艺术乌托邦旨在以审美和艺术作为途径,关注人的内心世界和自我意识,使理性与感性和谐发展,使人类充分释放潜能,摆脱压抑性统治。二人都十分看重文学艺术的作用:布洛赫认为,文学艺术是一种看待世界的崭新方式;马尔库塞认为,文学艺术是人类审美理想的最终皈依。二人的艺术乌托邦的最终旨归,都是通过艺术建立一个更接近本真世界的存在。

一、走向救赎的艺术乌托邦

布洛赫、马尔库塞对乌托邦实现的乐观态度以及对于乌托邦理想的追求是相同的,他们都是从人的本质出发,向内挖掘人的内心世界,希望通过艺术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布洛赫的乌托邦是一种本体论上的乌托邦,他认为日常生活中的万物都蕴含着共同的乌托邦精神,都存在一种尚未发展的潜力,而艺术则能够预先推定这种尚未形成的东西,蕴含着丰富的希望。马尔库塞的乌托邦思想受到了布洛赫“具体乌托邦”的启发,他的理论发展虽然随着革命的兴起和失败经历了阶段性的变化,但他批判地吸收了布洛赫乌托邦理论中的积极向度和实践可能,突出了艺术的革命性质,希望通过艺术达到爱欲的解放和新感性的建立,实现最终的救赎。

(一)“尚未意识”的艺术乌托邦

布洛赫的乌托邦是一种本体论的乌托邦,涉及内容十分广泛,但始终关注主体内部乌托邦思想的唤醒。他的艺术乌托邦思想也延续着这一主线,认为人是艺术创作的主体,能够挖掘社会、自然中所存在的希望因子,并将其转化为真理性的存在,达到希望的实在化,因此人也是乌托邦的主体。布洛赫的艺术乌托邦植根于他的“希望哲学”,围绕着人、自然、社会中遍布的“尚未意识”而展开,艺术作为其中一种“前仿真”的存在,昭示着人类未来的美好图景,是乌托邦的实现形式,最终引导着人的解放和美好的未来。

布洛赫的“希望”(Hoffnung)既是人类学概念,又是存在论概念。①金寿铁:《更美好世界的梦——恩斯特·布洛赫艺术哲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8 页。在《希望的原理》中,布洛赫指出,“希望”早已不再作为一种情感状态存在(the emotion of hope goes out of itself)②Bloch E.,The principle of hope,Massachusetts:The MIT Press Cambridge,1995,p.3.,人们应当认识到当下自我的存在并积极地投身其中,在这个意义上,希望本身就是乌托邦。而如何将这种抽象的理念落实到实在上呢?布洛赫将目光投向了日常生活,认为日常生活中所存在的“质料”都是蕴含着希望的,都蕴含着“尚未意识”。“尚未”(noch nitcht)在布洛赫的思想中是一个本体论范畴,是人类生存的本质结构,表现为各种具体形态的“希望”,这种希望需要通过人类的活动来实现。“尚未意识”(Not-Yet-Conscious)则指人对未来的希望与追求,这种意识激发着人们改造现实的激情和欲望,即象征着希望的乌托邦精神。艺术正是通过对客观事物中蕴含的希望要素进行捕捉、加工,赋予其希望的内涵,展现真理性的内容,从而给困顿贫乏的现实世界带来对于未来世界的展望,这正是艺术乌托邦的“前仿真”效用。

前仿真(Vor-Schein)概念是布洛赫在论述文学艺术时提出的。他指出:“在任何时候,艺术假象都不是单纯的假象,而是一种笼罩在各种图像中的某种东西,即意味着仅在各种图像中方可标明的持续驱动的某种东西。在这种持续不断的驱动中,艺术通过夸张和虚构的故事描述着现存事物徘徊不定的某种东西,并且描述有关现实的东西的意味深长的前假象。在此,所谓的前假象也正是某种内含美的,用特殊方法可描述的东西。”③[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1 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年版,第255 页。在布洛赫的理论中,艺术是乌托邦意识的显现和尚未形成的现实的象征。艺术家所创造的“假象”实质上是对于真理性内容的揭示,也是对未来美好图景的预示,文学艺术因此也具有了“前仿真”的效用。

布洛赫的乌托邦是一种“具体的乌托邦”,而艺术作为一种特有的存在方式承载着“希望”。在布洛赫的理念中,作为“前仿真”的艺术以客观现实为基础,力图抓住当下所存在的“驱力内容”(driving-content),预先推定着未来的美好图景。因此,它不是客观现实的直接反映,也不是超脱于现实世界的虚无存在,而是植根于日常生活中对于意义的重新建构和对可能性的重新挖掘。金寿铁指出,布洛赫把艺术当作主要的研究对象,他的大部分哲学体系自身也受制于艺术。④金寿铁:《更美好世界的梦——恩斯特·布洛赫艺术哲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版,“前言”第3 页。在布洛赫那里,正是文学艺术所具有的乌托邦功能使得希望的图景得以展现。

(二)感性解放的艺术乌托邦

马尔库塞的艺术乌托邦思想离不开他整体的乌托邦构想,但他对艺术乌托邦的集中阐释是在20 世纪70 年代之后。在此之前,他对乌托邦的态度经历了一个由贬到褒的阶段。在1967 年发表的《乌托邦的终结》中,他在否定的意义上使用这一词汇,指出乌托邦是一个“被认为不可能实现的社会变革方案”⑤[美]赫伯特·马尔库塞:《乌托邦的终结(1967 年)》,徐瑞方译,邵水浩校,见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外国哲学研究室编:《法兰克福学派论著选辑》(上卷),商务印书馆,1998 年版,第595 页。。但随着新左派运动的兴起和革命高潮的到来,他对乌托邦产生了新的判断。在《单向度的人》当中,他认为当前的技术合理性趋势已经破坏了统治的基础,变革虽有阻力,但在当前的技术背景与思想条件之下,谈论乌托邦已经成为可能。⑥赵勇:《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301 页。1968 年“五月风暴”之后,革命的失败迫使马尔库塞转向寻求新的解放路径。在吸收了布洛赫“具体的乌托邦”思想后,马尔库塞开始将注意力转向审美层面,其关于审美乌托邦的思考,较为集中地体现在晚期著作《审美之维》中。

马尔库塞的艺术乌托邦核心是“新感性”,他所构建的乌托邦需要通过总体性的革命来实现,“新感性”正是发动总体性变革的钥匙,而艺术是新感性的载体。“总体性”革命是意识层面的革命,即“文化和物质的需要和追求的剧烈改变;意识的和感性的,劳动过程和业余时间的需要和需求的剧烈转变”①Herbert Marcuse,Studies in Critical Philosophy,Boston:Beacon Press,1973,pp.16-17.,通过这一系列转变改变当前世界的虚假需要,创造出一种新的需要,即“新感性”的需要。“新感性”是一种激进的感性,马尔库塞希望通过它唤醒人们的爱欲本能,让感性官能复归到原始的地位,实现心理和意识上的转变,消除人身上的种种压抑性存在,最终达到人类解放的目的。而在社会层面上,马尔库塞揭露出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仍遭奴役的状态,希望通过个体意识的改变实现总体的变革。他指出,要摆脱这种社会性的奴役需要一个摆脱工具理性统治的“新的出发点”,即通过“新感性”复归人们的感性力和审美力,唤醒人们内心深处对美的欲求,使他们摆脱社会的压抑,从自身寻找解放的可能,从而实现总体性的革命。

“新感性”的提出与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无处不在的虚假需求和人类普遍压抑的生存状态相关。在发达工业社会中,科技与霸权相结合牢牢占据了统治地位,“有关于消除压抑、反抗死亡的生命宏论都不得不自动地进入奴役和破坏的框架。在这个框架内,即使个体的自由和满足也都带上了总的压抑的倾向。它们的解放,不论是本能的解放还是理智的解放,都是一个政治问题,因此关于这样一种解放的机会和前提的理论必定也就是一个社会变化的理论”②[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年版,“1961 年标准版序言”第5 页。。马尔库塞指出,在被工具理性高度统治的社会下,人们在技术理性营造的温床中享受着便利和安宁,但在这种奴役与自由相结合的状态下,人们对安宁的欲求超过了对解放的需要,曾经的革命主体耽于这种“压抑性的富裕”,解放的欲求因此被扭转。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业已提出并在《单向度的人》中再次重申的一个论点是,“摆脱战争福利国家命运的唯一途径是要争取一个新的出发点,使人能在没有‘内心禁欲’的前提下重建生产设施”③[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黄勇、薛民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年版,“1966 年政治序言”第4 页。。“内心禁欲”指的是资本主义国家高度理性的统治和道貌岸然的教条对于人身心的禁锢和本能的束缚,这种高度理性的统治为剥削和统治提供了心理基础。在马尔库塞看来,人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存状况是一种由内而外、由心理到生理的束缚,因此他希望能够通过“新感性”革命,实现人类的最终解放。

新感性这一概念与审美紧密相连。审美活动既依赖于人的官能,又关乎艺术自身,恢复审美力的追求也是对完满人性复归的追求。“新感性”既需要调动人们沉睡的感官力,恢复人们的审美力,又要构建崭新的艺术形式作为新感性的载体。感性在马尔库塞看来是一种本体论式的存在,是人的本能冲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大量的机械劳动剥夺人的时间,不断地创造供需关系刺激消费,通过发达的文化工业满足人们的娱乐需求,创造了一个看似温暖实则压抑的温床,将统治渗透到了方方面面。感官的麻木和对文化的被动接受使得人本身的内在需求被忽视了,对自然能量的感知和对美的体验也不断被削弱。而“新感性”的目的在于摆脱破坏身心完满的体制,恢复人性的完满维度,建立起新的标准,使人从自身需要出发进行审美活动。这种审美的欲求能够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充满美与快乐的环境,使人们能够脱离统治阶层所规定的压抑体制,寻求一种身心和谐自由的境遇,通过对个体完满人性的复归达到社会层面的解放。马尔库塞的审美理念中是包含着社会向度的,那就是“坚信作为心身统一的人类有机体,应当有一个完满的维度,该维度的建立,前提是要反对那种破坏身心完满的体制,审美需求激进的社会内涵,当其最初级的满足需求转化为一种更大规模的集体行动时,就变得明显了”①[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102 页。。当艺术承载的“新感性”唤起人们的基本欲求时,就有能力发动一场总体性的革命,颠覆现存的秩序,艺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具有了革命性质,审美需求也因此有了社会内涵。

马尔库塞认为,要充分发挥艺术的作用,关键在于艺术形式。《审美之维》开宗明义:“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相比,我认为艺术的政治潜能在于艺术本身,在于审美形式本身。”②[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189 页。艺术并不能直接作用于社会生活,但可以改变人们的意识与冲动,培养新的革命主体。通过对革命主体感性、想象力、主体性等方面的改变,实现上层建筑对社会基础的渗透。艺术自身的革命性质与其蕴含的新感性能量,能够消除压抑性统治,实现人性的复归,最终建成一个以道德、哲学为终极需求的、非压抑性的乌托邦。审美艺术既是革命的途径,也是革命的最终指向,映照着当今世界的丑恶,设计着未来世界的理想,是现实与未来的桥梁,是真理的皈依之地。

马尔库塞认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就是感性逐步淡化、技术理性逐渐占据上风的历史。近代以来,人们的生存状态早已破坏了人原本的存在,新秩序的形成首先必须清除理性对感性施加的暴政,恢复感性的合理地位。新感性能够塑造“新人”,从而达到对于理想社会的构建。新感性的实现首先要复归爱欲,以感性为内驱力,并赋予感性冲动的能量和进攻的倾向,最终走向自由与解放。新感性所带来的感性觉醒、审美能力复归是出于人本能的愿望和追求,在艺术的王国里,人们能够摆脱现实世界的种种桎梏,遵循新感性的秩序,凭借自身的感觉寻求解放与自由。

在题为《乌托邦是我们时代的一个哲学范畴》(1970)的采访中,布洛赫指出马尔库塞与自己的乌托邦是不同的。他认为自己的乌托邦立足于当下可能可见的事物,是“具体的乌托邦”,而马尔库塞是过火的理想主义者。③金寿铁:《更美好世界的梦——恩斯特·布洛赫艺术哲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538 页。但马尔库塞仍然从布洛赫“具体的乌托邦”中延续了美学乌托邦的实践可能,就是从审美力入手,挖掘日常生活中的感性力量,不断挖掘解放的潜能,最终实现人类的解放。二人对感性力量和人性解放的关注、对更美好社会的构想,在艺术当中相遇了。

二、艺术乌托邦的实现路径

文学艺术究竟以何种形式显示着乌托邦特性呢?二人都将文学艺术领域视作乌托邦实现的重要方式,但基于不同的乌托邦理论,二人对于文学艺术的看法不尽相同。布洛赫将“具体的乌托邦”这一概念引入文学艺术领域,从乌托邦本质出发对艺术的本质与功能进行了重新阐释。而马尔库塞在对席勒、黑格尔等美学家的复归中挖掘出了艺术的解放力量。

(一)作为“前仿真”的艺术

布洛赫认为:“艺术是乌托邦意识的显现与尚未形成的现实的象征。”④[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1 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年版,第16 页。作为“前仿真”的艺术不仅仅指的是尚未呈现的未来,还包含着正处在当下、呈现潜在发展趋势的事物,这正是艺术“前仿真”的含义。艺术在布洛赫这里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种未来的超前显现,既源于艺术内部的创作过程,又来自艺术在社会中的双重性质。在《希望的原理》中,布洛赫详细描述了艺术所蕴含的“尚未意识”,并指出这种意识与创造性集中体现在青年与上升阶级身上,继而阐明了艺术的三个创造过程:潜伏期、灵感、阐明阶段。①Bloch E.,The principle of hope,Massachusetts:The MIT Press Cambridge,1995,pp.117-127.这三个阶段都暗含着艺术中所存在的向前的潜能,并使创造性超出迄今意识的边缘状态(travel forward beyond the previous edges of consciousness)。在潜伏阶段,创作者在充沛感情的激荡之下激发出某种超越现实的想法,并与想象力相联系,进入一种黎明前破晓的状态,这种状态在经历了潜伏期之后在某一瞬间达到澄明状态,继而达到“灵感”状态,最终经由天才之手将这种激越的想法阐明并付诸实践。

文学艺术自身即作为一种乌托邦存在,而作为乌托邦存在的文学艺术又将如何处理与社会的关系呢?布洛赫在对传统马克思美学的反思上创造性地提出了“乌托邦剩余”的概念,指出文学艺术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具有双重属性。艺术首先是一种非生产性活动,尽管具有部分商品的属性,但不受生产规律制约,不以增值为目的,是一种创造性的发明活动。因此,艺术一方面带有资产阶级统治的烙印,一方面则含有大量“乌托邦剩余”,不仅否定当下,而且预示着未来的美好景象。艺术作为乌托邦的具体体现,不再仅仅是一种体裁或类型,而是一种看待与思考世界的方式,并且能够通过自身的存在达到对现实的否定和超越。

布洛赫的文学艺术理论以人为核心展开,并且处于一种敞开、不断生成的状态,具有乌托邦功能。这种状态在艺术手段上表现为原型、比喻、象征的方式,在艺术特质上表现出片段化的特征,以适应对于当下现实和未来可能性的描摹。布洛赫之所以赞赏音乐、舞蹈,正是因为音乐、舞蹈通过谜一样的语言向我们展现了处于开发与生存状态的新事物。而在文学作品当中,艺术和童话则是“前仿真”概念的实验场所。戏剧能够调动观众的主动参与,与剧中人物保持一定距离,从而形成一种张力,保持着对抗性与否定性,使观众从琐碎日常中解脱,形成一种“乐观的战斗主义”。而童话往往以“很久以前”开头,描绘出一个充满魔力的世界,超越了当下,构建出充满幸福与愉悦的时空。通过反映人们的“愿望投射”,童话能够闪现出乌托邦的光芒。布洛赫认为,无论是音乐、舞蹈、戏剧或是童话,都既不是对于现实的直接复制,也不是无端的想象,而是植根于现实之中尚未意识的体现,呈现出向未来发展的趋势,展现着未来的美好图景,因而艺术是一种“前仿真”。

(二)作为解放力量的审美形式

马尔库塞认为,当今文化革命的目的在于对整个传统文化进行总体变革,其终点是美的世界。“艺术作为这种激进主义的特征,其政治潜能首先表现为一种需要。”②[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139 页。这种需要促使着艺术寻找新的表达方式,以达到对现实的控诉,实现解放的目标。在他的美学观念里,艺术乌托邦的实现依赖于文学艺术自身的审美功能,审美功能的实现依赖于审美形式,艺术作为现实的形式,潜藏着解放的力量。

首先,审美形式的解放力量体现在其异质性上。艺术与现实世界始终保持着距离,是既来自现实又超乎现实世界之外的存在。形式是艺术的本质性规定,是衡量艺术质量的标准和尺度。马尔库塞认为,美学的根基存在于感性之中,美首先诉诸感官,是尚未升华的冲动对象;美并非直接作用于社会,而是通过艺术形式的转化和升华而发挥作用。艺术借助形式创造出了一个区别于现实世界的遵循自身秩序的世界,传达着美和真理。艺术通过感性秩序挑战占支配地位的理性原则③[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51 页。,通过自身的形式律构建起新的现实原则,成为对异化现实的异化,也成了真理的皈依之地。

其次,审美形式的解放力量体现在其自律性上,艺术通过审美形式保持着自身的自律性,表达对现实的否定和批判,艺术也只有在作为自律的作品时才能同政治发生关系。在艺术王国中,审美与形式间的关系是非压制性的,通过审美形式,质料能够被重新组合、调整,从而将现实生活中那些直接的、未被把握住的力量“秩序化”,释放出更多的解放潜能。马尔库塞与阿多诺等人一样,始终坚持着艺术自律的观念,认为艺术应当通过自身的形式律对现实保持否定向度的批判。他之所以十分强调形式作用,是因为在他看来,形式本身就是一种否定向度,把握着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无序、苦难、狂乱,艺术将自身交付于形式之后,就依托这种审美秩序建立起了自己的界限,而来自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质料,也在这一过程中被升华、被改造,超越了自身的存在而有了一种真理性的显现。

最后,审美形式具有普遍的、超越时代的意义,能够预示社会的发展方向。从传统资产阶级文学作品到先锋派的艺术作品,审美形式能够超越时空的局限性,承载更深刻的意义。马尔库塞指出,传统资产阶级艺术是一种“肯定的艺术”,即屈从于美并为现存秩序辩解的艺术,是充满着阶级意味的文学,但无法否认福楼拜、狄更斯、托马斯·曼等人的作品时至今日仍然承载着普遍的意义。①[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149—150 页。他们的作品固然存在着阶级内容,但正是通过审美形式,作品中的冲突被削弱了,人性美、自然美被放大了。通过这个例子,马尔库塞强调审美形式是超越了作品本身时代背景的,是针对艺术本身的。艺术所指向的最终整体是人类“生存的‘悲怆’天地和对世俗救赎——解放承诺——历史常新之渴望的‘悲怆’天地。艺术激发了这个自由承诺,并借助这个功用超越了任何特定的阶级内容,却又不消除它。”②[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148 页。艺术正是通过自身独特的审美形式保持与现实的距离,并通过陌生化的语言和独特的形式来达到对现实的反叛。马尔库塞指出:“审美形式是对社会的革命性重建的确证。在当今时代,对资本主义的反抗以及移置到文化和亚文化领域,打破这言论现存天地的形象和音调,在那里保护着未来的形象和音调。”③[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审美之维》,李小兵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153 页。在具体的艺术形式上,马尔库塞赞赏那种在艺术风格和技巧上展现出真正变化的艺术形式,认为这种变化能够预示和反映整个社会的实质性变革,并且能够打破传统思维方式的禁锢,达到人与人之间的有效交往。比如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作品,他们颠覆了传统资产阶级艺术的写作手法,采用混乱、无序的内倾性语言和自动写作的手法将无意识世界展现出来,释放了一种创造性的能量,是一种无须升华的爱欲的直接表达,也是生命本能所要求的自由表现。这种能量正是实现总体性革命、改变当前资本主义社会基础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马尔库塞才将艺术视作一种政治实践。

马尔库塞与布洛赫虽然对于艺术乌托邦的实现路径构想并不相同,但都牢牢抓住了一条主线——对完满人性的追求。马尔库塞重视人类心理上的解放,并赋予了艺术革命的潜能和政治实践的功用,为人性解放昭示着新的可能。布洛赫的艺术乌托邦坚持着一种“前仿真”的精神,坚持对当下解放潜能的挖掘,对乌托邦的实现设计了具体的构想,二人的艺术乌托邦都带有鲜明的人文主义关怀色彩,充满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待和渴望,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二者在乌托邦的尽头殊途同归。

三、艺术乌托邦与理想政治图景

艺术乌托邦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与政治、经济、历史、宗教都紧密相关。但艺术乌托邦不同于政治乌托邦,通过政治经济、社会制度介入,也不同于宗教乌托邦,许诺来世的救赎。相比之下,艺术乌托邦实现自身救赎的方式在于深入人的内在精神结构,以审美和艺术释放人的潜能,恢复人的本质。

(一)艺术乌托邦的未来向度

布洛赫的“具体乌托邦”将审美想象与社会批判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他十分注重审美的价值,认为审美透露出了对未来乌托邦的希望。艺术超越了现实,充满了庸常生活中尚未被意识到的潜能,本质上是一种表达人类乌托邦的预言形式。通过“具体乌托邦”,人们将审美的眼光与万事万物相融,从中发掘出潜在的力量和向前的可能。通过个体内心情感、审美态度的解放,以突破同一性哲学对于人们精神上的奴役,改变压抑的生存状态,拯救异化现实。艺术本身是一种有限现实性的体现,是在审美领域里重构的世界,是在现实世界中面向未来,不断生成开放意义的寄托。具体的乌托邦以碎片的形式构成了一个开放性的世界,在艺术的乌托邦里,人与世界均处于一个向未来敞开的状态,彰显着“尚未”这一主题,也给人们带来希望。

布洛赫与马尔库塞的艺术乌托邦都具有一种内在的革命性和超越性。艺术是人类对理想社会的想象,本身就具有乌托邦的功用,通过展现一个超前显现的世界,激发着人们内在的革命性力量,推动人们不断向美好未来迈进。马尔库塞和布洛赫的艺术乌托邦都是通过人的内心情感解放来达到激发革命的效用,唯有人们不再受到压抑,建立一个非压抑性的文明才成为可能。这些碎片化的特质凝聚着人类生产生活领域中具体的希望,这种具体细微的希望能够摆脱虚无的经验主义话语,确定人自身的存在价值,抵抗僵化的逻各斯体系,通过艺术超前地展现出未来的图景。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理性与科技虽然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发展,但布洛赫认为当前的科技成就属于一种与“尚未意识”相对的“不再意识”(nicht mehr bewusstsein),“不再意识”包含的是我们过去的意识内容,是对已完成事物的重复,无法实现对当下希望瞬间的把控,也就缺少了尚未存在的希望维度。他希望技术理性能够与充满希望的文学艺术结成同盟,让人们生活在物质富足、精神自由的理想世界中。

布洛赫不满德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失败和法西斯主义的肆虐,希望通过唤醒人们内在的乌托邦精神来化解文明的衰败和人们的精神危机。他认为法西斯主义的成功是利用了人们的乌托邦梦想,窃取了乌托邦的“文化遗产”,乌托邦理想被具有欺骗性的法西斯意识形态所利用,成了“文化剩余物”。文化遗产指的是历朝历代所凝聚的文化精神清晰地保留在伟大而深刻的文学作品中,直至作为一种原始的母题或意象保留下来。“对于总是继续起进步作用的伟大艺术作品赋予当场超过其单纯意识形态的剩余”①[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1 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年版,第177 页。,文化剩余物原本指的是各个时代文化产品中超越物质生产方式的、超越历史的内涵。社会主义正是对过往未被实现的理想的复归,是文化剩余物的恢复,本身即包含着一种乌托邦的想象。布洛赫十分看重文化遗产中所蕴含的乌托邦力量,想要摆脱处于法西斯意识形态幻象控制下的意识形态,找回真正的乌托邦剩余物。布洛赫区分了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一种是被歪曲的、虚伪的阶级意识形态,一种是超越了现实世界固有原则的、指向未来的意识形态。前者无法决定艺术的价值,因为艺术不是意识形态的附庸,艺术的本质属性取决于超越意识形态的乌托邦功能。他认为文化剩余物所包含的伟大意义超出了第一种意识形态,转而向文化遗产中挖掘出了第二种意识形态。通过文化遗产概念,他肯定了资本主义传统文化中的价值,发掘了文化审美维度中的乌托邦。通过艺术,人们能够不停面向未来追求本真的存在,通过一代代人的“具体乌托邦”实践,人类正逐步向社会主义迈进。

(二)艺术乌托邦的革命性质

马尔库塞的艺术乌托邦与他的政治思想紧密相连,他始终将艺术视作一种政治实践,认为“革命构成了艺术的实质”①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London:Allen Lane,1972,p.175.,革命的最终目的在于唤醒革命主体,发起根本性的革命,实现对现有制度的颠覆。因此他提出了著名的“现代乌托邦革命”论,即一种总体性的革命论,他认为资本主义对人的统治早已根植于心理与意识之中,实现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需要彻底改变人的意识与情感,即通过意识层面进行变革,否则无法实现真正的革命。他认为物质基础和上层建筑的模式已不再能够恰如其分地把握文化的变化,如果不能从人的心理和意识层面实行变革,即使革命获得了经济和政治上的成功,仍然会重蹈覆辙。

马尔库塞向内挖掘人内心的本能欲求,他改造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从中提取了被弗洛伊德忽视的“爱欲”,揭露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类普遍受压迫的生存状况。“爱欲”虽由性欲衍生而来,却不仅仅是性欲,而是一种更大的生物本能,是一切人类活动的原初动因,它不似情欲一般是被动的、需求性的,而是主动的、自发的,爱欲的解放能给人们带来全面而持久的快乐。马尔库塞将弗洛伊德的学说与马克思的社会革命学说相结合,将社会变革的动因归结于对人的本能、心理、意识等主观层面的压抑,将社会变革的可能性寄希望于个体意识的变化,通过个体的意识改造改变整个社会的意识。他提出应当回到人的意识和本能深处,寻找“新感性”,通过新感性对人们进行改造,“将其从自发进行的、盈利的、歪曲性的生产力中解放出来”②Herbert Marcuse,Counterrevolution and Revolt,London:Allen Lane,1972,p.146.,恢复感性的地位,颠覆理性在社会当中的绝对统治,最终达到人的解放。

“新感性”正是连接文学艺术与社会变革的桥梁。审美艺术与人的感性本能密切相关,又能够通过自身的形式作用表达对社会现实的否定批判,描绘着解放的蓝图。权力消亡,自由显现,通过艺术对于未来自由图景的描绘,能够否定现存的社会秩序,唤醒人们的革命意识。马尔库塞将革命的希望寄托在艺术之中,是重视艺术在意识层面的功用。艺术无法直接作用于现实社会,实现经济基础或上层建筑方面的改革,但艺术却是二者之间的中介,凝聚着人的本质力量,通过艺术革命,人们能够挖掘自身的本能力量,实现对压迫现实的反叛和超越,最终实现解放。

(三)艺术乌托邦的虚幻与局限

乌托邦看似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存在,在马尔库塞和布洛赫这里却都具有实现的可能性和展望未来的积极态度,乌托邦始终带有对现实的批判和对未来美好的向往,引导着我们批评和反思现有的存在,超越现实和走向未来。艺术凝聚着人们对现实的反思、批判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构想与展望,艺术本身就是乌托邦。

布洛赫与马尔库塞面临着共同的现实困境,也有着共同的人本主义立场,他们都反对僵化的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的藩篱,重视人的内心世界。布洛赫是法兰克福学派内部最早对乌托邦问题进行系统研究的学者,乌托邦问题也贯穿在他长达七十年的学术生涯中。他将乌托邦分为不具有实现可能的“抽象乌托邦”和真正具有实践可能的“具体乌托邦”,并认为后者才是真正的乌托邦。“具体乌托邦”的核心概念就是“尚未存在”,“尚未存在”并非不存在,而是表现为一种面向未来、不断生成的状态。布洛赫认为,人存在的本体论结构与这种不断生成的“尚未”状态相同。“尚未存在”的事物正是指向美好未来的前意识,能够将新事物从意识层面转化为现实存在,推动社会的发展。这看似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论述,却是从本体论层面重新阐释了人与世界的存在关系。不论是世界还是人,都是一个不断变化、生成的存在,孕育着无限的可能。人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实现对世界的改造,实现对自我的创造和超越。这种对主体作用的重视和唤醒突破了传统的“抽象乌托邦”的虚无性。马尔库塞与布洛赫一样都对人们的生存境况感到担忧,都从人本主义的视角展开了对资本主义、技术理性的批判。在人的日常生活和思想都被文化工业所操纵,艺术、哲学沦为商品形式的社会中,人们对事物的物化司空见惯,对自身的物化也习以为常,在这种乖驯的状态中,革命主体早已被瓦解,人已成为工具和手段。马尔库塞主张社会的改造必将先从自我改造开始,希望通过个体的感性重建和文学艺术提供的自由王国孕育出新感性,充分解放人类的潜能。

马尔库塞与布洛赫的艺术乌托邦,都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发达工业文明的产物,在个体生存遭到压抑的状态下,他们寄希望于艺术与美学,希望在美的指引下能够重新唤醒人们内心的乌托邦冲动,希望通过艺术的功用达到对现实的批判和超越,更重要的是达到人性本能的苏醒,唤醒每个人心中的批判意识,使人类追求自由的火光不至于熄灭。艺术乌托邦不同于政治经济的乌托邦能够通过物质基础作用于意识形态,它是从精神领域出发,解放现实生活中被压抑的人们。相较于过往通过暴力革命打破外部压制,通过精神世界的变革达到对现实社会的抗争更合乎人性的发展逻辑。美原本就植根于人性深处,现代化的暴力施加于人性导致的分裂需要回到人性内部进行弥补。艺术乌托邦寻求的是人类精神世界的完满,希望通过艺术唤醒被遗忘的美好品质,实现对现实的颠覆和超越,在享受物质基础的同时拥有更完满的精神生活,艺术乌托邦比起一场革命更像是对完满人性的救赎和对精神世界的解放。

艺术的乌托邦以其自身的方式与现实抗衡,为人类实现自由和解放开辟了一条可能的途径,也警醒着我们革命的必要性。但精神解放的构想在现实生活中仍然无法抵挡现代化的脚步,艺术乌托邦的构想在现实生活中的实践可能与实际效用仍然具有虚幻性。布洛赫和马尔库塞已在有意抵抗这种虚无。布洛赫以具体的乌托邦鼓励着人们坚持挖掘生命中的潜能与当下瞬间所包含的希望。马尔库塞则亲身参与革命,始终坚持自己的革命理想,一再彰显艺术的革命性质。但他心中理想的革命主体却也一再变化,从工人阶级到学生再到艺术家,最终呈现出了一种精英主义的立场。在革命浪潮消退之后,他只能回归到审美之维中,继续寻找革命的火光。但他始终保持着革命的态度,认为只有革命才能在根本上改变现实世界。这就是他艺术乌托邦理论中始终存在的革命性特质。

但无论是布洛赫还是马尔库塞的艺术乌托邦,都开辟了一种崭新的批判视角。对于每一个时代的人来说,乌托邦精神都是必不可少的,对于非压抑自由王国的向往始终激励着人们追求更好的未来,通往乌托邦的路径始终是具有展望性的、积极的、不可逆的,“每一个乌托邦都表现了人作为深层目的所具有的一切和作为一个人自己为了自己将来的实现而必须具备的一切”①[美]保罗·蒂里希:《政治期望》,徐钧尧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214 页。。对于乌托邦的构想正是人类不断突破现有的束缚寻找未来指引方向的过程,乌托邦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希望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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