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匆匆
2023-02-12震杳
▶震杳
坎儿井
打水的人摇摇晃晃
令他吃力的不是木桶里的水
而是自身的重量
他可以清空木桶,但无法清空自身
他可以把水灌入瓜果
但无法把自身放进任何事物
他永远提着自己走,不断洒出自己
而井则不然
井有深深的石壁,有相连的地下河
井不属于容器
它对水的要求也很低。一些
瓦罐在井口破碎,其实它们离水还很远
草地上的马
枣栗色,埋头在空地上吃草
两片唇一旋,几盏蓝野菊便消失了
凹陷的脊背上露出远山
与电视上,画中,雕塑
及语言里的马皆不同
仿佛是另一种动物,高大、结实
陌生的逼迫感,猛然战栗
想触碰它是困难的
它抬起头,眼睛如饱溢的石油湖
一只看向我们,一只在另侧瞩望远方
奔跑并不经常发生,仅是有限的瞬间
羊的死亡
晨霭中我走出屋,看见男主人坐在圈旁
磨刀。将有一只羊
在这个清晨死去,旭日般释放出鲜红
只为迎接远方来的客人
无穷多客人
从远方来到,为此羊群变得更加壮大
湿冷草香中,牧人黝黑的脸孔一闪
起身拉开栅门走进羊群
于轻微的骚动中
一只羊被捉住提了出来,嘴里还含有草料
死亡是什么时候选中它的
刚刚,还是在磨刀时,或者远在那之前
云的瓷器
母亲的智慧远胜于我
烹饪的智慧,缝补的智慧,零钱的智慧
洗去衣物上各种污渍的智慧
而我只有写诗的智慧
少得可怜的智慧仅遗传了她的数分之一
母亲爱过,将我带到世间作证
恨过,用一面破碎的镜子
她已抵达皱纹与白发,站在窗子边
眺望,我正走在一排枫树下
她爱看云,说那是洁白的瓷器
她可能比我更像诗人
在夜里长久醒着,睡不着,也不说话
芦苇匆匆
观察芦苇,最容易感到时间的流逝
春天芦芽青绿,像懵懂的疑问冒出水面
之后它们迅速生长,在雨水里仰头
仿佛被什么催促着打开叶片
瘦长的绿色三角旗
在风中飘动,宣布了对湖水的占领
蜻蜓与鸟,成为它们的子民
在杂乱的茎叶间栖身
秋天降临,芦苇又迅速黄成一片
川剧变脸般转换了色彩
水畔的帝国成为遗址,蜻蜓与鸟不见踪迹
迅速的生长与枯亡
在人类眼中多么惊讶与感叹
深青的湖水旁,缅怀芦苇
像面对课本,不断重温该如何生活
蚂蚁在路上
蚂蚁在书桌上爬,小且醒目
如芝麻滚动,忙碌又孤单
它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吗?人的意志
改变了自然,我动用暴力
将它同那束野菊,一并采回了家
微渺之躯在纸上转圈,陷入茫然
或者——
它并不茫然,且从不知茫然是何物
它也不愤怒、不恐惧、不忧伤,甚至不逗留
它用爬代替思考,代替问
从庞杂的生活中翻越出去
潮 湿
雨后,整座城市陷入潮湿,像悲伤
不留死角。汽车碾过柏油路面
溅起细小的水花
鸟飞走,开始怀疑云朵
一滴水挂在枝头,倒看世界
孩子们赶往学校
卖菜的农人占据路口
青菜因沐浴又长了一次
信号灯远远亮起,来到近前
却熄灭了。烟蒂、石子,和蚂蚁
在路旁黏成一团
往事,记忆,衣柜,受潮弯曲
衣服沉重发紧,水杯冷下来
在潮湿中呼吸吃饭工作,像悲伤
生锈了,但又不知该与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