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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诗歌的历史意义

2023-02-11马卫中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陈寅恪

马卫中

(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苏州 215123)

陈寅恪是近现代最有成就的史学家之一,也是杰出的诗人。他的诗学观受到史学观的深刻影响。他在《柳如是别传》中谈到钱谦益晚年的诗歌创作时说:“《投笔集》诸诗,摹拟少陵,入其堂奥,自不待言,且此集牧斋诸诗中颇多军国之关键,为其所身预者,与少陵之诗仅为得诸远道传闻及追忆故国平居者有异。故就此点而论,《投笔》一集实为明清之诗史,较杜陵尤胜一筹,乃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1]可见,陈寅恪衡量诗歌价值,较为注重所写历史背景之真实,即认为身预优于传闻。他自己的诗歌创作,也强调对现实的反映,期望给后人留下真实的历史记录。

陈寅恪之诗集,最早见于蒋天枢所整理之《寒柳堂集》的附录《寅恪先生诗存》,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0年出版。1993年,陈寅恪之女流球、美延搜集遗存,汇成《陈寅恪诗集》,交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嗣后再予增葺,由三联书店在2001年刊行第二版。此后胡文辉又有辑补,于2008年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陈寅恪诗笺释》。今见陈寅恪存诗,始自1910年,而终于1966年,可将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至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第二阶段至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其后则为第三阶段。陈寅恪诗歌之内容在不同阶段各有侧重,但都能把住历史发展的脉搏,从中亦可见其思想的变化。

一、兴亡今古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

今所见各本陈寅恪诗集,开篇均为《庚戌柏林重九作》,是他1910年在欧洲访学时所作。重阳登高,自是中国的传统习俗,文人骚客也多藉以抒怀土思亲之感,但陈寅恪作此诗,却别有怀抱。是年八月,一纸《日韩合并条约》使原本就名存实亡的朝鲜彻底为日本所吞并,中国自此也必须直面日本的挑衅和入侵。陈寅恪在其诗题下自注曰“时闻日本合并朝鲜”,不胜唇亡齿寒之感。作者先是交待了写作的背景和自己的心情:“今来西海值重阳,思问黄花呼负负。登临无处觅龙山,闭置高楼若新妇。偶然东望隔云涛,夕照苍茫怯回首。”随后又以通透的历史眼光聚焦现实,写朝鲜的亡国之耻:“警闻千载箕子地,十年两度遭屠剖。玺绶空辞上国封,传车终叹降王走。欲比虞宾亦未能,伏见犹居昌德右。”但面对这一危局,作者只能空怀一腔忧愤,慨叹“陶潜已去羲皇久,我生更在陶潜后。兴亡今古郁孤怀,一放悲歌仰天吼”[2]。陈声聪《兼于阁诗话》以为此诗“意气慷慨,笔力苍凉,时清政窳败,列强环伺,神州有陆沉之惧,闻邻国之见并,起同情之哀鸣,不觉其言之悲切;以诗论,家学渊源,甫冠之年,功力已深粹至此”[3]。陈寅恪诗歌中一以贯之的爱国之情,即肇始于此。

辛亥革命爆发以后,陈寅恪曾短暂回国,期间所作仅存《自瑞士归国后旅居上海得胡梓方朝梁自北京寄书并诗赋》一首。对于辛亥革命以后的局势,陈寅恪似乎并不乐观:“千里书来慰眼愁,如君真解殉幽忧。优游京洛为何世,转徙江湖接胜流。萤嘒乾坤矜小照,蛩心文字感长秋。西山亦有兴亡恨,写入新篇更见投。”[4]有人据此认为陈寅恪也有遗老情结,特别是此前还有一首注明“时将归国”的作品,诗题尚称《宣统辛亥冬大雪后乘火车登瑞士恩嘉丁山顶作》。确实,如果是革命党人,诸如章太炎,会以“永历既亡××年”替代清王朝之纪年。章氏著作中称1900年,还曾用“辛丑后二百四十年”,以及“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何况是武昌起义已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的“宣统辛亥冬”。但如果仔细考察光宣之时陈氏家族与满清王朝的恩恩怨怨,就可以确认陈寅恪不会哀悯行将覆亡的清王朝,他至多是对乃祖乃父曾努力尝试的湖南新政的失败感到惋惜。陈寅恪真正忧虑的,是中国的未来走向并不明朗。故《陈寅恪诗集》中他回到欧洲以后留存的第一首诗,即为《法京旧有选花魁之俗余来巴黎适逢其事偶觉国内报纸忽睹大总统为终身职之议戏作一绝》:“几几名都韵事同,又惊啼鴂唤东风。花王那用家天下,占尽残春也自雄。”[5]选美本是西方的大众娱乐活动,由此联想到袁世凯欲以终身大总统变中国为家天下,并称“几几名都韵事同”。在陈寅恪眼里,袁氏所为也不过是一场类似选美的闹剧。

1925年,陈寅恪学成回国。其学成的,不仅是深厚的学识,更在于治学之方法甚至观世为人的态度,即《海宁王先生纪念碑铭》所揭橥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王国维自沉后,陈寅恪先有《挽王观堂先生》一诗:“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吾侪所学闻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在“越甲”句下有自注云:“甲子岁冯兵逼宫,柯、罗、王约同死而不果。戊辰,冯部将韩复榘兵至燕郊,故先生遗书谓‘义无再辱’,意即指此。遂践旧约自沈于昆明湖,而柯、罗则未死。余诗‘越甲未应公独耻’者,盖指此言。”[6]解读陈寅恪此诗,关键在于“文化神州丧一身”一句,即在陈寅恪看来,王国维之赴死,乃是维系自己的信念。这一观点,在其两年后所作的《海宁王先生纪念碑铭》中表达得更为明确:“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可见,关于王国维死因是与罗振玉交恶,或是为满清殉节等等说法,陈寅恪都不以为然。他对王国维的哀悼,除了景仰其学识以外,更在于借题发挥,为中国知识分子构筑起新的道德标准和学术操守,也就是在《海宁王先生纪念碑铭》中所说的“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7]。

正是出于这一信念,陈寅恪又写了《王观堂先生挽词》。他对这首诗颇为看重,今所见《陈寅恪诗集》,只有此诗有作者详细夹注,而好友吴宓所著《空轩诗话》也仅录陈寅恪此篇,谓之“即效王先生《颐和园词》之体”,并赞其“包举史事,规模宏阔,而叙记详确,造语又极工妙,诚可与王先生《颐和园词》并传矣”[8]。《王观堂先生挽词》有作者自序,明确表示:“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9]吴宓《空轩诗话》亦认同此说,自序云“发明中国文化中之纲纪仁道,皆抽象理想之通性,如柏拉图所谓Eidos者,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陈义甚精”[10]。在陈寅恪看来,王国维是中国旧文化的殉道者,他之所以如此同情王国维,究其根本在于文化观念的相近相通。胡文辉在《现代学林点将录》中论陈寅恪,有云:“在中西思潮激荡的近代历史处境中,陈氏持论偏于保守,认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中国文化本位论;但他在饮食方面则甚西化,喜吃牛奶、面包、牛油……在思想文化方面坚持中国本位,在物质文明方面接受西方事物,此即陈寅恪的‘中体西用’欤?”[11]而王国维治学之经历,与陈寅恪多有相似。钱仲联《近代诗钞》称王国维“戊戌政变时,因拥护新政,始习日、英、德等多国语言,留学日本,悉心研究哲学、心理、伦理等学,深受尼采思想影响”[12],但王、陈二位又都是“中体西用”的拥趸,只是王国维在政治方面更趋保守。《王观堂先生挽词》对《颐和园词》赞誉极高:“曾赋连昌旧苑时,兴亡哀怨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赞语的背后,正是王、陈二人在张之洞所标举的“中体西用”方面的趋同:“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而诗序则说得更为明确:“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抨击而已消沉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药之局。”这里所言“道光之季”,即谓鸦片战争以后因西方列强的入侵,以致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体系趋于崩溃。强调“迄乎今日”,则再一次将王国维的自沉归于殉道:“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也。”从深层次解析,这也是陈寅恪对辛亥革命的爆发没有喜形于色的原因。

二、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

当然,陈寅恪所强调的“迄乎今日”,是因为“外族之侵迫”有愈演愈烈之势,而危险的迫近,主要是日本对中国由蚕食转为大规模的入侵。在《陈寅恪诗集》中,最早反映抗日战争的诗篇是《辛未九一八事变后刘宏度自沈阳来北平既相见后即偕游北海天王堂》:“曼殊佛土已成尘,犹见须弥劫后春。辽海鹤归浑似梦,玉滦龙去总伤神。空文自古无长策,大患吾今有此身。欲著辨亡还阁笔,众生颠倒向谁陈?”[13]近代日本对中国领土的侵占,始自甲午战争。陈寅恪舅父俞明震,在甲午战争爆发后任台湾布政使。清廷与日本签署《马关条约》之后,俞明震与台湾巡抚唐景崧等共同发起了反对日本占领的武装斗争。陈寅恪的夫人唐筼,即唐景崧之女孙。“七七事变”爆发,陈寅恪之父陈三立在北平忧愤不食而死。故而国难于陈寅恪而言,亦为家仇。且陈三立之死,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和震动。汪东尝有《义宁陈伯严丈挽诗四首》,其序云:“二十六年秋,倭陷北平,欲招致先生,游说百端皆不许。诇者日伺其门,先生怒呼傭媪操篲帚逐之,因发愤不食五日死,时年八十有六。”[14]曾视陈三立为遗老而痛加贬斥的柳亚子,多年后也在《赠陈寅恪先生伉俪》一诗中深表忏悔和歉意:“少愧猖狂薄老成,晚惊正气殉严城。”句下也有自注:“散原老人与海藏齐名四十余年,晚节乃有薰莸之异,余少日论诗,目郑、陈为一例,至是大愧。”柳诗最后所言“潘杨门第尤堪媲,战垒台澎郁未平”[15],则涉及唐景崧在台湾抗日旧事。

1938年,陈寅恪在西南联大有《七月七日蒙自作》:“地变天荒意已多,去年今日更如何?迷离回首桃花面,寂寞销魂麦秀歌。近死肝肠犹沸热,偷生岁月易蹉跎。南湖一段兴亡影,江汉流哀永不磨。”[16]诗中弥漫着失望和悲愤的情绪。与是诗同时保存在《吴宓诗集》之中、而后辑入《陈寅恪诗集》的,尚有作于同年五月的《残春》二首和《蓝霞》。其中《残春》第一首曰:“无端来此送残春,一角危楼独怆神。读史早疑今日事,对花还忆去年人。渡江愍度饥难救,弃世君平俗更亲。解识蛮山留我意,赤榴如火绿榕新。”[17]《蓝霞》一诗颇为晦涩难解,所幸有《吴宓日记》可资探赜:“战事消息复不佳,五月十九日徐州失陷,外传中国大兵四十万被围甚危云云。于是陈寅恪先有《残春》一二诗之作,而宓和之。因忧共产党与国民党政府不能圆满合作,故宓诗中有‘异志同仇’之语,而寅恪又有《蓝霞》一诗。蓝霞二字出自吴文英《莺啼序》末端。而寅恪用之则指蓝衫党(通称蓝衣社)及红军。寅恪之意,吾能识之。”[18]可见,陈、吴二人出于民族大义,期盼阋墙之国共两党能够携起手来,外御其侮。

抗战军兴,陈寅恪四处颠沛流离,其诗歌对行迹多有记述。前引数诗都作于蒙自。此后他随西南联大文学院迁至昆明,又从昆明到香港,原拟赴英国讲学,因故未能成行,遂应香港大学客座教授之聘,亦往返于香港和内地之间。每有所作,既以抒旅途之疲惫,也是心路历程的反映。1940年春,有《庚辰暮春重庆夜宴归作》诗云:“自笑平生畏蜀游,无端乘兴到渝州。千年故垒英雄尽,万里长江日夜流。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行都灯火春寒夕,一梦迷离更白头。”诗后有吴宓附注:“寅恪赴渝,出席研究院会议,寓俞大维妹丈宅。已而蒋公宴请研究院到会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见蒋公,深觉其人不足为,有负厥职,故有此诗第六句。”[19]陈寅恪第一次见到蒋介石,怎一个愁字了得。而愁的原因,则是“行都灯火春寒夕,一梦迷离更白头”,他对时局并不乐观,关键在于对战争中的国民党领导人缺乏信心。一年以后,又叠韵作《辛巳春由香港飞渝用前韵》,诗云“人间春色头堪白,未到春归已白头”[20],消沉的心境就如同诗韵一样并无变化,而战局的起色更无从谈起。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陈寅恪虽困居香港,但对战局的未来却有了新的看法。其《壬午元旦对花盆感赋》云“云昏雾湿春仍好,金蹶元兴梦未回”,毕竟中国已不再是孤军奋战,胜利的希望也大大提高。可作者自比盆花,只因生活愈发艰辛:“乞米至今馀断帖,埋名从古是奇才。劫灰满眼堪愁绝,坐守寒灰更可哀。”[21]虽然不久以后陈寅恪便以难民的身份逃离香港,但心中阴影却挥之不去,二十多年后撰《李德裕贬死年月及归葬传说辨证》谈及李商隐《汉南书事》,其“附记”尚云:“寅恪昔年于太平洋战后,由海道自香港至广州湾途中,曾次韵义山‘万里风波’无题诗一首,虽辞意鄙陋,殊不足道,然以其足资纪念当日个人身世之感,遂附录之于下。”[22]是诗收入《陈寅恪诗集》时,题为《壬午五月发香港至广州湾舟中作用义山无题韵》,诗云:“万国兵戈一叶舟,故邱归死不夷犹。袖中缩手嗟空老,纸上刳肝或少留。此日中原真一变,当时遗恨已千秋。读书久识人生苦,未待崩离早白头。”[23]所谓“当日个人身世之感”,首先是兵荒马乱之际,能够回归故土实属万幸,而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对国策之制定和实施均无能为力。因此,著述或许是他排遣自我、贡献社会的唯一可行之事。这就是所谓“袖中缩手嗟空老,纸上刳肝或少留”的真实涵义。陈声聪《兼于阁诗话》论及陈寅恪,曾云“太平洋战事发生,余与先生同陷于香港,翌年五月海道通,乃同乘舟至广州湾,自粤西之赤坎转入内地。至桂林又同住一旅馆,一住数月,执手甚欢”。随后也录其上述二诗,以及在桂林所作《挈家抵桂林逾两月困居旅舍感赋》《桂林雁山七夕》等,谓其“脱身虎口,重入国门,原为可喜,然前路渺茫,行旅已倦,数诗于平淡中不胜其家国存亡、身世飘零之感”[24]。

其实,陈寅恪到达桂林、并应广西大学之聘以后,相对此前的奔波,还算安定。当然,国家仍处在战乱之中,知识分子的生活普遍比较拮据和清苦。在桂林所作《挽张荫麟二首》之二云:“大贾便便腹满腴,可怜腰细是吾徒。九儒列等真邻丐,五斗支粮更殒躯。世变早知原尔尔,国危安用较区区。闻君绝笔犹关此,怀古伤今并一吁。”[25]哀人亦是自哀,境遇可见一斑。1945年是陈寅恪在民国时期作诗最多的一年。随着抗战的形势日趋好转,陈寅恪也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心情也有所改观。当胜利消息传来,陈寅恪写下了堪称平生第一快诗的《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闻日本乞降喜赋》:“降书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见此时。闻讯杜陵欢至泣,还家贺监病弥衰。国仇一雪南迁耻,家祭难忘北定时。”[26]就作者而言,顷刻之间,国仇家恨都得偿。其后,又有《连日庆贺胜利以病目不能出女婴美延亦病相对成一绝》《乙酉九月三日日本签订降约于江陵感赋》等诗。他还创作了《春帆楼》一诗,对台湾的收复也是感慨万分:“取快恩仇诚太浅,指言果报亦茫然。当年仪叟伤心处,依旧风光海接天。”其自序云:“光绪乙未,李合肥与日本订约马关之春帆楼,吴桐城题其处曰‘伤心之地’。仪叟者,合肥晚岁自号也。”[27]确实,台湾之失与得,对于陈寅恪夫妇双方家族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其盼望胜利的另一个原因,是日趋严重的目疾困扰着他。一俟战争结束,他便可去英国治疗。其所作《阜昌》《甲申除夕自成都存仁医院归家后作》《甲申除夕病榻作时目疾颇剧离香港又三年矣》《目疾久不瘉书恨》《乙酉春病目不能出户室中案头有瓶供海棠折枝忽忆旧居燕郊清华园寓庐手植海棠感赋》《目疾未瘉拟先事休养再求良医五十六字述意不是诗也》等,均与此有关。

三、文章我自甘沦落,不觅封侯但觅诗

抗战后期,后方通货膨胀,物价腾贵,严重影响了陈寅恪的生活,其诗中所谓“日食万钱难下箸,月支双俸尚忧贫”[28],乃是真实写照。并且,陈寅恪还在忧虑北方边境的安全。《乙酉八月二十七日阅报作》云:“目闭万方愁,蛙声总未休。乍传降岛国,连报失边州。大乱机先伏,吾生命不犹。可怜卅载后,仍苦说刀头。”[29]所谓“连报失边州”,是指苏军出兵东北。近代强占中国领土的邻国有日本和沙俄,故陈寅恪的担忧不无道理。仅在1945年七八月间,其所作《乙酉七七日听人说水浒新传适有客述近事感赋》《玄菟》《漫夸》《余昔寓北平清华园尝取唐代突厥回纥土蕃石刻补正史事今闻时议感赋一诗》《漫成》等诗,都涉此话题。所以,抗战胜利之际,陈寅恪对时局的观察和考量是忧喜参半的,甚至忧过于喜。即使是“喜赋”之作,其最后也说“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

就对内政的观照而言,以陈寅恪所信奉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是很难接受国民党政权的独裁统治的。在1943年,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的朱家骅曾经策划过一出向蒋介石献九鼎的闹剧,陈寅恪作《癸未春日感赋》加以嘲讽:“沧海生还又见春,岂知春与世俱新。读书渐已师秦吏,钳市终须避楚人。九鼎铭辞争颂德,百年粗粝总伤贫。周妻何肉尤吾累,大患分明有此身。”[30]《竺可桢日记》曾言及是诗之创作背景:“寅恪对于骝先等发起献九鼎、顾颉刚为九鼎作铭,惊怪不止,谓颉刚不信历史上有禹,而竟信有九鼎。因作诗嘲之。”[31]骝先即朱家骅字。所以,抗战胜利以后,陈寅恪对国共两党的谈判合作并不抱太大希望,其《报载某至重庆距西安事变将十年矣》即云:“铁骑飞空京洛收,会盟赞普散边愁。十年一觉长安梦,不识何人是楚囚。”[32]而随着国共战争的爆发,陈寅恪的认识变得更为清晰。1947年所作《丁亥元夕用东坡韵》有句云“观兵已抉城门目,求药空回海国船”,前句用《史记·伍子胥列传》故事,暗喻蒋家王朝行将覆亡。1949年夏,已在广州的陈寅恪又有《哀金圆》之作。这是其诗集中除《王观堂先生挽词》以外仅存的七言歌行。国民党政权发行金圆券,其实质就是进一步地搜括民脂民膏:“金圆条例手自订,新令颁布若震雷。金银外币悉收兑,期限迫促难徘徊。违者没官徒七岁,法网峻密无疏恢。”随着金圆券不断贬值,官方又出台限价政策,引发了更为惨酷的社会危机:“米肆门前万蚁动,颠仆叟媪啼童孩。屠门不杀菜担匿,即煮粥啜仍无煤。人心惶惶大祸至,谁恤商贩论赢亏。”而其分析金圆券发行失败的原因,则归结于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独裁统治:“金圆数月便废罢,可恨可叹还可咍。党家专政二十载,大厦一旦梁栋摧。乱源虽多主因一,民怨所致非兵灾。譬诸久病命未绝,双王符到火急催。”诚可谓鞭辟入里,一针见血。所以,陈寅恪留在广州而没有飞赴台湾的重要原因,就是对国民党的彻底失望。

定居广州伊始,陈寅恪每年都有几篇论文发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更将有限的精力用于完成学术研究的未竟之事。其《乙未除夕卧病强起与家人共餐感赋检点两年以来著作仅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诗笺释二文故诗语及之也》诗云:“身世盲翁鼓,文章浪子书。无能搜鼠雀,有命注虫鱼。遮眼人空老,蒙头岁又除。那知明日事,蛤蜊笑盘虚。”[33]《论再生缘》的写作,与其失明以后生活情趣的改变有关。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957年记:“本年前后,先生喜听京剧、昆曲等,藉抒思古之幽怀,如遇京中名角来穗,时驱车市内欣赏之。”[34]其实,早在1949年建国前后,他就有《报载某会中有梅兰芳之名戏题一绝》《歌舞》等诗。作为历史学家,陈寅恪在鼎革之际,选择了戏曲等文艺形式作为观察时代与社会的角度。1953年,陈寅恪有两首关涉《再生缘》的诗作,其诗题逾百字,透露了其内心的真实想法:“癸巳秋夜,听读清乾隆时钱唐才女陈端生所著《再生缘》卷十七第六十五回中‘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之语,及陈文述《西泠闺咏》卷十五《绘影阁咏家□□》诗‘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句,感赋二律。”绘影阁为陈端生室名。回应诗题,其诗歌第一首所言“文章我自甘沦落,不觅封侯但觅诗”,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诗性表达。涉及《论再生缘》的诗作,陈寅恪还有《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观新排长生殿传奇诗因亦赋答绝句五首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末篇云:“丰干饶舌笑从君,不似遵朱颂圣文。愿比麻姑长指爪,傥能搔着杜司勋。”[35]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尚有佚诗诗题《癸巳阳历除夕作时撰文论再生缘犹未毕稿也》,作者所思,惜不复知。

80多万字的《柳如是别传》,几乎凝聚了陈寅恪晚年的全部心血。1955年,他曾赋《咏红豆》一诗:“东山葱岭意悠悠,谁访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纵回杨爱千金笑,终剩归庄万古愁。劫灰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其自序云:“昔岁旅居昆明,偶购得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因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迄今将二十年始克属草。适发旧箧,此豆尚存,遂赋一诗咏之,并以略见笺释之旨趣及所论之范围云尔。”[36]陈寅恪曾将此诗刊布在《柳如是别传》之首,作为缘起的介绍。不过,检视《陈寅恪诗集》,有关钱谦益和柳如是以及他们那个时代的诗作,在1954年就有不少。如《题初学集》《钱受之东山诗集末附甲申元日诗云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戏题一绝》《黄皆令画扇有柳如是题陈卧子满庭芳词词云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感赋二绝》《读梅村题鸳湖闺咏戏用彩笔体为赋一律》等。有关《柳如是别传》的写作进程,陈寅恪起初几乎每年都有诗歌记录:1955年作《乙未阳历元旦作时方笺释钱柳因缘诗未成也》,1956年作《乙未除夕卧病强起与家人共餐感赋检点两年以来著作仅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诗笺释二文故诗语及之也》,1957年作《丁酉阳历七月三日六十八岁初度适在病中时撰钱柳因缘诗释证尚未成书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赋一律》,1958年作《笺释钱柳因缘诗完稿无期黄毓祺案复有疑滞感赋一诗》。因不能完稿而产生的焦躁情绪,可以想见。

1963年冬天,《柳如是别传》终于完成初稿。《陈寅恪诗集》有《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释证至癸卯冬粗告完毕偶忆项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感赋二律》,是对全书内容的总结。其中对钱谦益的评价是一个全新的视角。这基本代表了300年来的主流评价。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高宗颁上谕谓:“钱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在前明时身跻膴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洊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37]这基本代表了清中期以后的主流评价。而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则充分展示了钱谦益与张煌言、郑成功、瞿式耜等抗清志士并肩作战之心曲。钱氏《投笔集》即自称“廿年薪胆心犹在,三局楸枰算已违”[38]。故陈诗第一首云:“横海楼船破浪秋,南风一夕抵瓜州。石城故垒英雄尽,铁锁长江日夜流。惜别渔舟迷去住,封侯闺梦负绸缪。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绵绵死不休。”最后二句是对《投笔集》的评价。在陈寅恪看来,是为“以诗证史”或“诗史互证”的典范,这也是其将《投笔集》赞为“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的重要原因。而诗题所引项鸿祚“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语,与第二首诗最后所言“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相合[39],暗喻陈寅恪在当时知音难觅之心境,令人唏嘘。今日观《柳如是别传》,不啻为“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而在《柳如是别传》正式完成后,陈寅恪又作《稿竟说偈》附于篇末,是对该书的自我评价:“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40]作为阅尽沧桑、又历尽沧桑的史学家,陈寅恪的留赠来者,给人以遐想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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