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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山禅僧汉诗创作对陶诗的嗣法

2023-02-11罗春兰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五山陶诗诗文

罗春兰 王 鹏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 江西南昌 330031)

“陶渊明”作为“隐士”之经典由来已久,但这个文化符号并不是单一的、固化的,而是随着时空的迁移而变化的,在异域,在中世的日本,也有着遥远的回响。日本“五山时期”得名于镰仓幕府为加强其对宗教势力的统治,模仿中国南宋的禅林体制而设的五山官寺制度。自五山制度设立后,“日本开始了文化史上的一个新时代──五山文化时代”[1],这一时代大致包括镰仓末期(1192—1333)和室町时期(1334—1602),五山文学就是这一时期文化的典型代表。临济宗禅僧上村观光认为,五山文学是指镰仓时代末期至整个室町时代五山禅僧创作的文学,内容包括汉诗、汉文、日记、随笔等[2]。然日记、随笔、语录等禅林著作毕竟重实用性而文学性不足,是以,汉诗才是五山文学最具特色的文体。

作为五山汉诗创作主体的禅僧们,在幕府统治阶级的支持下,得以与中国互通往来,对中国的诗书典籍有更广泛直接的学习,并创作出了许多纯正的汉诗文,一改镰仓以前还带有和风色彩的文学面貌。此际,杜甫、苏轼、黄庭坚等唐宋名家为禅僧们汉诗创作的主要学习对象。陶渊明虽然时代稍远,但禅僧们的诗文集中涉及到陶渊明和其诗文的作品数量也相当可观,在五山诗人群体中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陶诗文早在奈良时期就已经传入日本,钟优民指出,在孝廉天皇天平胜宇三年(751)编撰的《怀风藻》中已收录有陶渊明诗[3],但彼时诗人们于陶诗学习热情欠奉。而陶渊明之所以能在五山时期得到禅僧们的普遍接受,除了陶诗独特的艺术成就之外,最主要的是陶诗在诸多方面都契合了五山禅僧们的审美期待。

首先,陶渊明的隐逸思想在五山时期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引起了人们的共鸣。平安末期,源氏武士集团在“源平合战”中获胜,开创了武家政权,但失势的天皇和旧贵族们曾多次尝试夺权,战乱不断。百姓们朝不保夕,越发悲观消极,加上为了躲避战争,隐逸就成了“苟全性命于乱世”的上佳选择。五山禅林中也不乏为了躲避战争而出家的僧人们,他们作为战乱的亲历者和被迫避世的隐者,与陶渊明有着相似经历,更能够跨越时空去理解其隐逸的内涵。

其次是陶诗文与禅宗审美倾向的契合。南宋时,禅宗各分支接连传入日本,主张“顿悟”的南派禅宗凭借这种通俗简易的修行方式受到了五山禅僧的欢迎,虽然至南朝中国始传禅宗,但在陶渊明的诗文中已然体现出禅宗“顿悟”的思维方式。袁行霈在《陶渊明的哲学思考》中指出:“(陶渊明的哲学思考)是以诗的形式表现的,没有逻辑的论证,而只是若干智慧的火花,这使它类似南宗禅的顿悟。”[4]而且禅宗一直以来都体现出“致简”精神,无论是禅宗仪式的删繁就简,还是禅宗书画的简约留白,都体现了“以少见多”的原则。这种审美风格偏好反映在文学里,就是崇尚简淡自然的风格特色。五山禅僧也遵循以平淡为美的诗歌传统,罗春兰在《日本诗话中的陶渊明论》中指出:“‘诗贵平淡’是日本汉诗的基本审美标准。”[5]而“平淡自然”又是陶诗最为显著的特征。

最后,还有苏轼对陶渊明的极力推崇。从五山时期苏轼的诗文集流传状况来看,可以说苏轼是五山禅僧们最为接受的中国文人之一[6]。苏轼又是陶渊明的忠实拥趸,他曾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7]由于苏轼在文坛中的地位和号召力,崇陶、和陶之风开始盛行。苏轼对陶渊明人尽皆知的喜爱之情让五山禅僧们看在眼里,爱屋及乌,他们也间接对陶渊明产生了重视。由是,陶渊明能在五山文学中被广为接受自在情理之中。

一、陶诗名篇在五山汉诗中的经典化

相较于杜甫、苏轼而言,五山禅僧对陶渊明的接受态度并没有达到顶礼膜拜的程度。即使陶诗数量不多,禅僧们也没有像苏轼那样将陶诗全部追和,而是侧重于关注陶诗中的名篇名句,呈现有选择性的、散点聚焦式的接受状态,这就促成了部分陶诗名篇在五山文学中的经典化。

(一)《归去来兮辞》

此文在宋朝受到了时人的大量追和,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中称:“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8]对其他陶诗文,苏轼只追和了一次,而对此文,他进行了三次再创作。这自然也影响了五山禅僧们,他们纷纷在自己的诗文创作中引用或化用《归去来兮辞》中的词句。

1.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三径”出自汉赵歧《三辅决录·逃名》:“蒋诩字元卿,舍中三径,唯羊仲、求仲从之游。二仲皆推廉逃名之士。”[9]说的是蒋诩辞官归隐乡间,不愿结交官员,在家中修三条小道,只和羊仲、求仲这两个隐士交往。这一典故因陶渊明的引用而广为流传,五山禅僧们或因为向往隐逸生活也经常引用。如义堂周信有《谢苗道者惠菊花二首》,在两首诗中都提到了“三径”:“我忆南山种菊苗,重阳两度负登高。一枝忽见儿童献,三径归迟媿折腰。”[10]“折腰未必似柴桑,三径从他半就荒,官寺浑如田舍趣,一篱晚菊驻秋香。”[11]

2.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这一句被化用的频次相当高,可见其在禅林中多么深入人心。如中岩圆月有《利根山行春六言四首·其二》:“白雪溶溶洩洩,流水潺潺湲湲。乘兴行春未尽,胡为倦鸟先还。”[12]友山士偲有《悼云》:“三回过我有因缘,深叹壮年公已仙。应是无心云出岫,由来月落不离天。”[13]龙山德见有《云山》:“倚汉巍峨耸远势,从风突兀步深阴。灼然霖雨苍生也,出岫无心却有心。”[14]惟忠通恕有《扇面溪山小景》:“出岫孤云随倦鸟,临流老柳带鸣蝉。画中幽景常堪爱,纵得秋风不弃捐。”[15]五山禅僧们之所以如此执着于这句诗,或许是出于对其所描写的意境的喜爱和向往:浮云和倦鸟都无拘无束,自由任性,让受世俗羁绊无法逍遥自适的禅僧们深感羡慕。

3.写作《归去来兮辞》读后感诗

有些禅僧还围绕读完《归去来兮辞》的感想写诗,或是抒写对陶渊明的钦佩,或是抒发对归隐的羡慕。如惟肖得严有《读渊明归去来辞》:“草草渡江司马家,功名带砺是长沙。儿孙无地可施策,归去东篱赴菊花。”[16]横川景三有《读陶令归去来辞》:“折腰斗米鬓如丝,倦鸟知还斜日移。我若比陶陶可笑,江州无里菊无篱。”[17]

(二)《饮酒·其五》

此诗饱含禅意,如“悠然见南山”即是达到了禅宗顿悟的境界,“忘言”则又与禅宗“不立文字”暗合。所以此诗对五山禅僧来说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也能给他们诗禅融合的创作带来启发,于是他们也爱在自己的诗文中化用此诗。如惟忠通恕有《题赵子昂画夕佳楼图》:“山楼秋意早,日夕最佳时。谁借吴兴笔,写来彭泽诗。平桥横野水,深树动凉飔。几载风尘客,归休未有期。”[18]此诗化用了“山气日夕佳”一句。

而其他禅僧则更多地把目光聚焦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句,虎关师炼有《九日偶吟》:“渊明采菊见南山,诸岭尔来目尽瞑。哪识蓝田崔氏宴,两峰高并又悠然。”[19]一休宗纯有《南园残菊》:“晚菊东篱衰色秋,南山但对意悠悠。三要三玄都不识,渊明吟兴我风流。”[20]希世灵彦有《采菊东篱》:“清樽独酌菊花篱,醉里倚眠被蝶知。无限香风吹梦破,手中犹有两三枝。”[21]

此外,还有《归园田居五首》《读山海经·其一》《责子诗》等也被五山禅僧们经常引用,奉为经典,兹不例举。五山禅僧们之所以反复选择陶渊明这些作品进行模仿,一方面是从自身的文学审美旨趣出发;一方面是受到了宋朝文人的喜好的影响;还有一方面则是希望能从陶渊明诗文中获得灵感,以更好地将诗禅融合。

二、五山禅僧对陶渊明相关意象的接受

陶渊明不仅为后世留下了许多经典诗篇,他本人和他的诗文中的某些元素,也在经典化的过程中逐渐成为了特定的文化符号,又时常出现在后世的诗文中,成为其他文人笔下的意象。

五山禅僧们的诗作中就有大量陶渊明相关意象,它们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陶渊明本身的形象,即能代表陶渊明身份的元素,如陶渊明的字、号、别名、职位、曾经任职或居住过的地方等。二是陶诗文中使用过的意象,这些意象因为他独具匠心地运用,成为了“陶渊明化”的特色意象,如“篱菊”“南山”“琴书”等。下面就把五山文学中的陶渊明相关意象分为“陶渊明身份意象”和“陶渊明化意象”两类并举例分析,探讨五山禅僧们对这些意象的接受情况。

(一)五山汉诗中的陶渊明身份意象

1.表称谓的意象

五山禅僧在诗中提到陶渊明时一般直接称呼其名,如绝海中津有《移菊苗》:“膏雨晴时春正深,东篱移菊惬幽心。傍人应比渊明宅,三径有松床有琴。”[22]其他时候也称陶渊明早年的字“元亮”和晚年的名“潜”,还有别号五柳先生等,如友山士偲有《重阳》:“悠然采菊见南山,元亮酒肠鲸海宽。俗气也知除未得,思量令我笑欢颜。”[23]瑞溪周凤有《菊》:“离离金蕊点秋丛,狂杀陶潜置醉中。三径霜清黄世界,凡红俗紫马牛风。”[24]东沼周严有《白地扇子》:“始讶秋霜凝四野,又疑夜雪压三山。诗家活法天然别,五柳先生放白鸥。”[25]

2.表职位的意象

古代有以官职称呼他人的传统,陶渊明曾五次出仕,最后一次是出任彭泽县令,因此世人多称他为“陶令”。如希世灵彦有《戏马台图》:“九日登临戏马台,山河尽属寄奴来。独留典午风流在,陶令东篱菊自开。”[26]而陶渊明不做官时,也因才学和品行被人们尊称为“陶征士”,“征士”即被朝廷征召而不愿出仕的隐士。如西胤俊承有《十月吊菊》:“十月山中霜露多,篱边吊菊日经过。义熙征士骨空朽,人正愁时绿正染。”[27]

3.表地名的意象

陶渊明一般被认为是江州浔阳郡柴桑县人,后来也因做官和隐居到过其他地方,五山禅僧们常用这些地名来代指他。如绝海中津在《题扇画面·其一》中写到:“瀑花吹雪映山明,五老云开紫翠生。乱后浔阳无隐者,九江烟雨一舟轻。”[28]天隐龙泽有诗《次古云侍者立秋匀》提到陶渊明的故乡栗里:“三径欲荒归去来,白头元亮独贤哉。可知栗里秋风早,菊未著花篱已颓。”[29]江西龙派有诗以渊明故里柴桑为题,《柴桑》:“寄奴谈笑掣神刕,平陆一朝成漫流。唯有柴桑堪入昼,菊篱松径白云秋。”[30]

(二)五山汉诗中的陶渊明化意象

1.菊

世人皆知渊明爱菊,菊与渊明俨然成了相伴相生的文化符号。五山禅僧们在诗中提菊花时,也几乎绕不开陶渊明的影响,如一休宗纯有《菊》:“满庭潇洒菊花丛,吹送秋香帘外风。因忆渊明无限意,南山吟兴一篱东。”[31]此诗虽然以菊为题,但实际是因菊而遥忆渊明风采。

此外,由于重阳节前后是一年中菊花盛开的时期,赏菊和饮菊酒又是重阳节的重要习俗,所以在五山文学中以重阳为题材的诗文里,也会经常提起陶渊明。如雪村友梅有《重九》:“巴国霜风晓未严,篱边无酒忆陶潜。白衣知是送不送,黄菊情多拈更拈。”[32]一休宗纯有《重阳题九九八十一·其一》:“重阳今日九月九,九九元来人境间。因忆陶潜目前事,东篱采菊对南山。”[33]

2.酒

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说:“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34]五山禅僧们也深知酒对陶渊明的重要意义,于是他们在自己的诗作中屡屡提到陶渊明与酒这一对奇妙的组合。如义堂周信有《重阳温泉山怀古兼答故人三首·其二》:“作客重阳日,登高故国赊。虽无彭泽酒,也有玉川茶。病眼愁枫叶,归心趁菊花。忽蒙新句赠,吟到夕晖斜。”[35]其中将“彭泽酒”与“玉川茶”相对,意在表达酒之于陶渊明就如同茶之于茶仙卢仝,高度赞扬了陶渊明与酒文化的渊源。天境灵致有《陶渊明·其一》:“吟弹膝上一张琴,醉坐门前五柳阴。诗酒肺肠风月主,终无为米折腰心。”[36]描写陶渊明醉坐门前树下弹琴的画面,称赞和羡慕其以诗酒为伴的风流意趣。

3.琴

陶渊明自述从小就与琴相伴:“少学琴书,偶爱闲静。”[37]“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38]不过他弹琴在意不在形,萧统在《陶渊明传》中写到:“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39]可见他不一定会弹琴,只是想从琴中获得乐趣。陶渊明与“无弦琴”的故事在五山禅林中也被当作一段佳话。如鄂隐惠奯《雪竹图》:“青灯挑尽夜沉沉,独客心惊折竹音。千岁寂寥知趣者,只留彭泽没弦琴。”[40]认为千年来能了解琴中趣味的人寥寥无几,只留下陶渊明的无弦琴。横川景三有诗题为《无弦琴》:“三尺无弦天地清,卯金典午一渊明。秋风酒孰黄花雨,趣在琴中不在声。”[41]他也认为琴之趣不在其声,表达了对陶渊明理念的赞同。

三、五山禅僧对陶渊明相关典故的接受

五山禅僧们汉学造诣较高,熟悉中国的名人事迹、人文历史,所以他们擅长在汉诗中使用中国的典故。这一方面可以彰显他们的学识素养,另一方面可以达到言简义丰的效果,也与禅宗“不立文字”的主张相合。充满人格魅力的陶渊明也留下了不少让人耳熟能详的典故。这些典故或真实或虚构,都为构筑陶渊明的形象起到了补充的作用。禅僧们在接受陶渊明时,也常常化用这些典故。

(一)不为五斗米折腰

关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五山禅僧在运用时主要是表达对陶渊明不屈人格的崇敬。中岩圆月在读陶诗的感想诗《客有寄诗数篇、其首题曰、读渊明归去来辞、余甚有所激、故书其后云》中写到:“归去复何意,折腰谁弗辞。去就共不屑,不屑亦毋思。”[42]这首诗描写了陶渊明辞官归去的坚定与果断。瑞溪周凤有《渊明濯足图》:“束带折腰彭泽尘,高怀颇觉污天真。归来濯足清于水,自此羲皇世上人。”[43]认为束带折腰会污损陶渊明清高的品质,只有归去才能保持天真的本性。

(二)葛巾漉酒

《宋书·隐逸传》记载:“郡将候潜,值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44]这种不顾礼节的行为让陶渊明任真自得的人格精神和嗜酒如命的形象展露无遗,于是“漉酒巾”也被赋予了独特含义,被视为陶渊明洒脱形象的代名词。如惟肖得严在《题渊明画像》中描绘了陶渊明的形象:“乌巾斑杖鹿皮裘,宿醉初苏欲出游。郊外霜余风日净,西畴检校树园秋。”[45]东沼周严有《赞陶元亮像》:“携杖徐徐舒啸辰,匡庐晴照美于春。黄花莫笑封疆窄,裹晋乾坤漉酒巾。”[46]也刻画了一个相似的陶渊明形象,都是持杖戴巾。在很多五山禅僧的想象中,陶渊明都是头戴葛巾的打扮,这也说明了“葛巾漉酒”这一典故在五山禅林中得到了较为广泛的接受。

(三)虎溪三笑

相传晋僧慧远送客从不过溪。一日,他与陶渊明和道士陆修静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把他们送过了溪,听到虎啸才反应过来,三人遂相视大笑而别。三人分属于儒、释、道三教,他们相处其乐融融的景象传达了三教合流的思想,这是唐宋时期流行的宗教思潮,在传到日本后也引发了很大反响,五山禅僧们经常将“虎溪三笑”作为绘画和诗歌的题材,围绕相关画作也写了不少题画诗。如希世灵彦有《虎溪三笑图》:“邀陶送陆共悠然,结社远公香火缘。典午卯金兴替事,过桥大笑水潺湲。”[47]表达了对三位高士的逍遥悠闲的倾慕。东沼周严有《扇面·三笑图》:“绿鬓红颜如梦频,匡庐名寺早梅春。与君携手虎溪上,三笑人成五笑人。”[48]他呼唤友人一同前往虎溪,与陶渊明三人一起成为“虎溪五笑”,体现了他对三教圆融和乐氛围的向往。其他禅僧以“三笑图”为题的诗作也都大致表达了类似的主题。

四、五山禅僧对于陶渊明诗歌艺术特色的接受

在诗中化用陶渊明的词句、意象、典故等,是五山禅僧对于陶渊明相关元素的较为显性的接受。由于五山禅僧对陶诗的喜爱、学习乃至模仿,他们也逐渐吸收借鉴了陶渊明诗歌的艺术特色,很多作品在风格、意境、语言和取材等方面都有意向陶诗趋近。

(一)平淡自然的诗风

陶诗善于用散文化的语言、通俗的词汇和流畅的叙述,呈现出平淡中见真淳的面貌,五山禅僧们在模拟陶诗时也注意抓住这些特点。如义堂周信有《次韵村居奉答方外师兄二首·其一》:“白日何由系,丹砂不可求。竟无一字补,宁有寸劲收。种豆南山雨,耕云北郭秋。阿兄应笑我,呼唤懒回头。”[49]他用平白的话语赠答师兄,以口语“阿兄”相称,仿佛唠家常般亲切,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中岩圆月有《和祖东传二首·其一》:“幽幽岩石下,独耕餐秋葩。曷云谷口真,浮名逐风沙。长安骄儿辈,酡颜徒自夸。西方有美人,德音远叹嗟。想立东篱下,三咽采其花。悠然望无穷,遽尔生有涯。”[50]此诗开篇就描写了一个宁静的躬耕场景,幽僻的岩石下,独自务农为生;后面化用了陶诗并展开议论,试图像陶渊明一样,用平淡的语言传达哲思。不过,中岩圆月毕竟还无法像陶渊明那样让感悟水到渠成地流露出来,但他对陶渊明式的平淡诗风的取法,已经能够为他的诗作增添几分简素淡雅之趣。可见五山禅僧对于陶渊明平淡自然诗风的接受具有积极的意义,能让平淡的诗味中多了一分醇厚。

(二)善用叠字的语言特色

善用叠字是陶诗的重要语言特色,当单个字叠用时,其表达效果可以远远超过它本身。如陶渊明在《悲从弟仲德》中写到“迟迟将回步,恻恻悲襟盈”[51],“迟”字的叠用将诗人不忍离去的样子、难以割舍的心情表现得更加形象,而“恻”这个字的叠用,又强化了诗人对从弟离世的悲痛程度。

五山禅僧在诗中使用叠字,很多时候也是出于对陶渊明语言特征的模仿。如中岩圆月在《早起》中写到“蔼蔼春云细,胧胧晓月微”[52],此处化用了陶诗“霭霭停云,濛濛时雨”[53]一句,“蔼”和“胧”叠用后显得云朵又多又厚,月光隐约朦胧,而且读起来有种回环和谐的韵律感。义堂周信《次韵寄佐德叟》中写到:“野树依依缘,江波拍拍流。陶潜宁为米,宋玉已悲秋。”[54]其中“依依”是陶渊明使用频率很高的叠字,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55]“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56]等。这里的“依依”是形容野树依偎留恋的样子。“拍拍”是形容江水流动的样子。叠字的使用不仅让这句诗读起来朗朗上口,而且树的姿态和江水流动的状态都得到了生动的表现。

可以说,五山禅僧们对叠字这一修辞手法已经运用得比较娴熟了,虽然有很多用法借鉴自陶渊明,但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这说明他们在接受陶诗时,善于观察总结,并能融入自己的理解。

五、结语

当五山禅僧们接受陶渊明这样一位中国诗人时,他们在陶渊明的诗里发现了禅机和哲理,在陶渊明的生活中看到了隐逸乐趣。于是,陶渊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禅僧们的心头好。可通过上述分析不难发现,在这番对陶渊明的接受热度之下,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创作深度。首先,陶诗文在五山文学中的经典化虽然促进了其在禅林中的流传,但是翻来覆去,基本上都不离《归去来兮辞》《饮酒·其五》《责子诗》《与子俨等疏》这寥寥几篇。可陶诗文中的名篇远不止这些,如被禅僧们忽视的《归园田居·其一》《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闲情赋》等都是千古流传的名篇,而且《归去来兮辞》中名句迭出,也不是禅僧们所追捧的那几句就能代表的。可见五山禅僧对陶诗文篇目的研读还十分有限,这难免会使得日本中世对于陶渊明诗文的认识趋向窄化。其次,禅僧们关于陶诗文中思想主题的接受也很片面。陶渊明以田园诗著称,但他的思想不只有人们所熟知的自然和隐逸两个主题,还有诸如在《形影神三首》《还旧居》等诗中探讨的生命哲学、在《乞食》《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等诗中关于贫穷的书写、在《示周续之》《赠羊长史并序》等诗中关于疾病的书写、在《咏荆轲》《拟古·其八》等诗中的侠义主题。这些都是陶渊明思想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但禅僧们几乎都给忽视了。

最后,综观本文所例举到的禅僧们的诗作,基本都停留在运用意象、典故和化用诗句层面,陶渊明与其诗文一般只是作为一类题材出现在五山汉诗中,或是作为表现对象存在,不像杜甫、苏轼、黄庭坚能经常得到禅僧们的议论和阐释。可见禅僧们对陶渊明的了解还较为表面,而正是因为了解不够深入,又导致了接受的生硬刻板。这既反映在禅僧们的从众心理上,如只要是描写陶渊明的形象,几乎都是头戴乌巾,手持拐杖;也体现在他们对陶渊明的刻意模仿上,陶诗的平淡自然,来自他辞官归隐,亲自躬耕的体验;来自他认清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后,委运任化的心态。这些都是五山禅僧们所不具备的,所以他们在模仿陶诗风格时,虽有意删繁就简,却并没有到达返璞归真的效果,反而将句意弄得支离破碎;虽有意运用平凡朴素的语词,但很少从自身真实生活中取材,大多拾人牙慧。

陶渊明的经历是曲折的,身份是多重的,思想内蕴是多层次的。他年少时就“游好在六经”[57],年长后更是博采众华,将学习与思考贯彻终身。朱光潜说:“他(陶渊明)读各家的书,和各人物接触,在无形中受他们的影响,象蜂儿采花酿蜜,把所吸收来的不同的东西融会成他的整个心灵。”[58]所以,以五山禅僧们有限的条件和水平,很难完整地认识到真正的陶渊明,他们对于陶渊明的接受有欠全面、深入,这也使得陶诗文虽然在五山禅林中广为流传但对五山文学产生的实际影响有限。但是,五山时期依然是日本古代对陶渊明的接受的重要时期,如果没有这一时期陶渊明的空前流行,也许就没有江户以后陶渊明接受向着“自觉”和“本土化”方向的转化。而且,五山禅僧对陶渊明的接受也依旧很有研究价值,他们基于不同的立场和理解对陶诗文、意象、典故等的选择和运用,能让我们看到日本中世与中国对陶渊明的接受的差异,以及在这种差异背后所展呈的审美旨趣、时代背景、文化渊源的不同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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