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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民族走廊的内涵与意义

2023-02-10周大鸣周爱华

关键词:走廊移民中华民族

周大鸣,周爱华

(1.云南师范大学 法学与社会学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2.中山大学 人类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一、沿海民族走廊的内涵

费孝通先生首先倡导走廊的概念,并提出藏彝走廊、南岭走廊、西北走廊等一系列概念,旨在从整体上理解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费孝通于1981年较为全面地阐述了民族走廊学:“从宏观的研究来说,中华民族所在的地域至少可以大体分成北部草原地区,东北角的高山森林区,西南角的青藏高原,藏彝走廊,然后云贵高原,南岭走廊,沿海地区和中原地区。这是全国这个棋盘的格局。我们必须从这个棋盘上的演变来看各个民族的过去和现在的情况。”(1)费孝通:《民族社会学调查的尝试》,《费孝通民族研究文集新编》(上卷),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40页。其中沿海地区是费孝通诠释中华民族整体格局的重要空间单位,在一定程度上也具备民族走廊的内涵和意义。

梁钊韬先生对百越族群的研究则进一步明确:沿海地区并非仅仅是作为自然地理空间而存在,而是一个具有民族和文化意义的空间。沿海地区的民族迁徙是我国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乃至中华民族形成的重要路线之一。梁钊韬先生在《百越对缔造中华民族的贡献》一文中提出,“百越”是他称,“濮”与“莱”为古越族的自称,其起源于山东一带,之后分两支发展。其中一支走陆地,经过中原、江汉、南方、云贵高原以至四川嘉陵江上游;另一支走沿海,南下至江浙、福建、广东,再到广西、海南,从而建立了中国统一之下的齐、鲁、吴、越、闽越、南越等分封王国。古越人正是沿海南下,入珠江口,溯西江而迁徙至广西贵县(属今日广西贵港市),并居住下来建立政权。(2)梁钊韬:《百越对缔造中华民族的贡献——濮、莱的关系及其流传》,《中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2期。梁先生在另一篇文章中,将贵县出土铜鼓的双身船纹与太平洋上航行的双身船进行比对,发现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开始,东夷、百越先民就已远航至太平洋诸群岛,将先进航海技术传播到海外。(3)梁钊韬:《西瓯族源初探》,《学术研究》1978年第1期。数千年来,沿海的百越诸族不断与华夏族、羌彝、苗瑶等多个民族融合,沟通了我国南北、东西方的诸民族,并与外部世界互动交流,对缔造中华民族作出突出贡献。梁先生的研究至今已有四十余年,他以百越族群的迁徙为线索,提出了关于中华民族形成的宏大设想,不过还需要更多的资料来展开论证。

在梁钊韬先生已有研究的基础上,我们提出“沿海民族走廊”这一学术概念。笔者认为,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解析这一概念:一是地理上,二是行政区划上,三是文化上。李绍明先生将民族走廊定义为“一定的民族或族群长期沿着一定的自然环境如河流或山脉向外迁徙或流动的路线”。(4)李绍明:《西南丝绸之路与民族走廊》,《李绍明民族学文选》,成都:成都出版社,1995年。河流或山脉并非人群迁徙的唯一路线。我国作为海洋大国,拥有漫长的海岸线,其中大陆海岸线总长约1.8万千米,北起辽宁的鸭绿江口,南至广西的北仑河口,岛屿海岸线总长约1.4万千米,它们一起构成了我国从古至今众多民族或族群的迁徙通道和活动空间。在地理分布上看,沿海民族走廊依托海岸线这一自然地理条件,主要位于我国东部、南部沿海的狭长地带,包括以海岸线为基准向内陆拓展的陆地部分和向海延伸的近岸海域及近海岛链。沿海走廊的陆域地形地貌以冲积平原和丘陵为主,走廊内河流纵横,主要有东西向的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闽江、珠江等及南北向的京杭大运河,而毗邻大陆边缘的渤海、黄海、东海、南海连成一片,故水陆交通四通八达。沿海民族走廊上的人群,除了自史前时期就居住于此的东夷、百越之外,还有历史上由这条走廊南下、东进的汉、羌、彝、苗、瑶等诸多民族,以及一些来自海外的族群。在行政区划上看,根据历史上族群或民族的分布及迁徙路线,笔者初步勾勒出沿海民族走廊的范围,其中包括辽宁、天津、河北、山东、江苏、上海、浙江、福建、广东、广西、海南等省(市、自治区),与有海岸线的地区高度重叠。从文化意义上看,沿海民族走廊是陆地文明与海洋文明的分界和交汇融合之处,一方面它位于古代冲积平原农业文明的边缘,另一方面它又是与世界接轨的海洋文明的起点。笔者在此前的文章中强调,民族走廊是华夏文明“中心”向“边缘”联系的地带,不必拘泥于地理学意义上的廊道形态,而应当把它作为理解“整合的中国”的一种研究视角乃至范式。(5)周大鸣、张超:《如何理解中国:民族走廊研究的历史与现实意义》,《社会科学战线》2018年第12期。理解沿海民族走廊这个概念的重点不在于空间范围的界定,而是突破从陆地看海洋或将陆地与海洋分割来看的视角局限,将陆地和海洋统合起来进行大视野的思考。

过去没有人提出沿海民族走廊,笔者提出这个概念,主要有历史文献、考古资料和海洋信仰等专题性海洋研究的支撑。从历史文献看,中国过去不仅仅只有陆地上的文明,实际上我国的海洋文明与海上交往也是非常发达的。我国很早就有关于海的记载,如《孟子·告子下》称:“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墨子·非攻》语:“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内”,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在古代华夏中国的视野中,海岸线是中央王朝统治的边界,“海内”“天下”为王朝统治和农耕文明的主体范围,而“四海”常与四邻的蛮夷戎狄的活动地域联系在一起,致使海洋文化长期处于边缘地位。以华夏为中心的传统史学书写,往往呈现的是从陆地看海洋、从中心看边缘的视角。如果我们从沿海民族走廊的角度理解中华民族的形成,站在边缘看两侧,就会发现这是一个陆地文明和海洋文明持续互动、整合的过程。

历史上沿海民族走廊的形成是海洋族群与陆地族群持续迁徙和融合的过程。凌纯声先生提出“亚洲地中海”的概念,范围包括中国的海岸线及太平洋上的半岛与岛屿等。他认为,我国大陆东岸的海洋文化是环太平洋古文化的起源,同时也是中国文化即中原文化的基层文化。(6)凌纯声:《中国古代海洋文化与亚洲地中海》,《海外杂志》1954年第10期。凌纯声肯定了东夷、百越先民作为早期海洋文化创造者的主体地位。自先秦以来,沿海走廊的各民族一直处于迁徙、互动和融合的过程,由此史前夷越的海洋文化被不断整合进中华文明体系之中。历代中原人口因战乱、军事远征、流放谪贬、躲避疫疾和税赋等因素不断南迁。《史记》记载:周显王十四年楚灭越,“而越以此散,诸王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朝服于楚”。越亡后,诸“王”或“君”强迫他们的农奴及百姓迁至东南沿海和周边岛屿,与当地越人杂居。(7)梁钊韬:《西瓯族源初探》,《学术研究》1978年第1期。秦朝的大军征服百越地区时,曾派遣逃亡犯人、官吏等到南越,并大量迁出当地土著。(8)据《史记》记载:“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壻、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适遣戍。”“三十四年,适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修订本,第1册,第323页。秦末,赵佗“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建立南越国政权后,他又实施“和辑百越”政策,推动中原人与越人通婚。汉武帝灭南越、闽越后,加大了对南方的开发力度。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难等政治动荡局势中,大量汉族迁徙到了南方,汉唐以来主导环中国海航线的华南汉人便主要由汉、越互相融合而形成。

大量的考古资料显示,中国早在史前时代已有发达的航海业和造船技术,人口迁徙和商业活动促进了内陆、沿海、海岛乃至环太平洋地区的文化交流和互动。追溯夷越先民的近海迁徙以及远洋航行活动较为直接的证据,是辽东、山东、浙江、广东的海外岛以及福建对面的台湾岛、金门岛等海岛发现的新石器时代文化与沿海陆地文化高度一致,说明沿海居民很早就与近海和远海海岛有联系。林惠祥先生对台湾圆山文化做过研究,发现其中的有段石锛、有肩石器、印纹陶等遗存与大陆东南一带具有一致性。原哈佛大学人类学系的系主任张光直先生也认为,台湾的新石器文化跟大陆东南的新石器文化具有一致性。此外,梁钊韬等学者均指出,太平洋诸群岛使用独木舟的航海技术受我国东南沿海的影响。浙江萧山跨湖桥发现距今7000年至8000年的独木舟,是迄今为之发现的最早的史前木舟。这个独木舟长且窄,两侧还各发现一只木桨,这有可能是一艘适用于海上航行的边架艇一类的原始舟船。研究者在太平洋岛屿发现了很多这类的独木舟。夷越先民不仅发展并传播了先进的航海技术,同时也是开展海上贸易的先行者。海上丝绸之路形成的最早历史记录是在汉代,但通过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阿拉伯乳香、非洲象牙、波斯银盒等文物可以推测,存在于秦汉之际的南越国已与印度半岛、阿拉伯半岛以及波斯湾地区有了海上贸易往来。迄今为止,中外考古工作者在中国及周边国家海域先后发现三百多处古代沉船,其中大部分为唐、宋、元、明、清各个时期的中国商船,这可以反映出古代海洋贸易的繁荣,因为沉船毕竟只是小概率事件。

过往有关海上交通、海上贸易、渔业经济、海洋信仰等方面的海洋研究主要以专题的形式呈现,共同为沿海民族走廊这一概念提供了坚实的支撑。其中海洋信仰的传播是重要的证据,这里只需举出妈祖研究的例子。妈祖原本是福建湄州当地祈求航海安全的地方性女神,目前却已遍布我国东南沿海、东南亚等地。妈祖信仰先是沿着我国海岸线向南、向北传播,再随着海上贸易的发展远播到海外,从民间乡土神变为受统治者认可的正式神,从地方性民间信仰变为在全球广泛传播的海神信仰,我们从妈祖信仰的传播可以看出沿海人口迁移和经济来往的频繁。(9)李伯重:《“乡土之神”“公务之神”与“海商之神”:简论妈祖形象的演变》,《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7年第2期。

从以上历史文献、考古资料和海洋研究来看,沿海民族走廊这一概念是可以成立的。“站在民族走廊上突破民族走廊”,才能赋予走廊研究以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民族走廊研究大多基于古道、江河流域等自然因素,关注特定走廊内的人口迁移、民族互动和融合,往往是在某一区域内开展研究。沿海民族走廊这一概念,实际上已经超越了传统的区域研究范畴。狭长的海岸线跨越我国南北两端,海洋又使域内和域外的文明联系在一起,其范畴覆盖家族、社区、族群、民族乃至国家等不同层次的研究单位。因而我们应把陆地和海洋看作一个完整的体系,将不同区域、流域、板块、走廊等空间结构整合起来考虑,跨越学科界限,对沿海民族走廊进行全貌性的探索,以回应一个大的命题——中华民族何以形成。

二、沿海民族走廊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和发展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

沿海民族走廊提供了从陆地到海洋的缓冲和交流地带,西侧的陆地和东侧的海洋在地理、经济、文化、人口等多方面实现整合,这种内部的有机联合使不同民族从分散的多元凝聚成一体,最终形成相互依存、统一而不可分割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由此可见,沿海民族走廊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和发展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一,沿海走廊在地理上联结了南北,并通过长江、黄河、珠江等大河,以及小河小溪与内陆腹地相连,成为整合“天下”的重要部分。中华文明的天下观可以追溯到古代中国对陆地和海洋关系的原初认知,在古人观念中,宇宙被想象成天圆地方的构造,陆地四周被海洋包围,因而“天下”“中国”常常以“四海”“海内”等来表达。《尔雅·释地》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天下观蕴含着等级化的空间秩序,由发源于流域内冲积平原的华夏与位于四海的蛮夷戎狄共同组成。地理位置是沿海走廊在中华文明的版图中发挥政治、经济、文化作用的前提条件,漫长的海岸线使沿海走廊连接了我国南方和北方。清代,全国官方的三大港分别位于广州、泉州、宁波,其中宁波位于我国海岸线中段,作为南北的重要枢纽,举足轻重。据有关资料,嘉庆、道光年间宁波港“商业船帮总数不下六七十家,约有大小海船400艘。其中实力最大的有福建帮15家,宁波北号9家,南号10余家”。(10)郑绍昌等:《宁波港史》,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第113页。南宋时期,福建、广东商人纷纷来到宁波,经营宁波至闽粤等地的贸易,被称为南号船帮;元代之后山东、江苏商人到宁波经商,控制宁波至山东、辽宁的北边航线,被称为北号船帮,由此宁波港万商云集,舟楫所至,南北贯通。此外,沿海走廊是以海洋与流域的连接塑造陆海联动的大通道,海跟江河是连在一起的,这样就把整个中国紧密联系在一起。长江的内河航运能力首屈一指,并借由京杭大运河沟通了整个北方地区,因此自内陆沿江口岸至东海能畅通无阻,往南经由华南地区又可达南海。李学勤先生等人主编的《长江文化史》用一种大区域文化的视野来研究文化史,书中在每一个时代都提到了长江与海上的联系,包括史前时代海上交通的开拓、从秦汉至明清长江与海外文化交流的地域范围不断拓展、明清西学东渐、近代作为通商口岸与西方文明的传播等。(11)李学勤、徐吉军:《长江文化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1年。

第二,四种文明的交融构成中华文明延续的源泉。中华文明最重要的特征是连续性与包容性,当我们有了新的东西时,不会抛弃旧的东西,这是中华文明很重要的一点。沿海民族走廊是多种文明体系的叠加、融合,包括农业文明、游牧文明、山地文明和海洋文明等。改革开放初期,人们认为中国是一种黄土文明,西方是海洋文明,而海洋文明与黄土文明是冲突对立的。今天看来,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中华文明本身就包含了海洋文明,不同文明之间并非对立关系,相反,正是四种文明的互动交融构成了独一无二的中华文明,缔造了中华民族共存共荣大团结的格局。

厦门大学杨国桢先生从20世纪80年代始就专门从事中国海洋文明的研究,他提出海洋文明存在于“海—陆”一体的结构中,中国既是一个大陆国家,又是一个海洋国家,中华文明具有陆地与海洋双重性格,以农业文明为主体,包容了游牧文明和海洋文明。(12)杨国桢、王鹏举:《中国传统海洋文明与海上丝绸之路的内涵》,《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笔者认为,这个结构里还包容了“山地文明”。在云贵川有一批学者专门研究山地文明,山地文明与其他文明差异比较大,是农业跟狩猎采集相结合的一种文明。珠江文明可以说是沿海民族走廊区域性文化的典型,其主要是农业文明与山地文明的一种碰撞,另外还要加上海洋文明,居住于山地、坝区和沿海平原的各民族或族群互通有无,形成多元交融的文化格局。中华文明正是这四种文明的结合体,因而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能够延续至今。

第三,海洋经济长期以来一直是内陆经济的重要补充。经济上的分工和互动加深了海陆之间以及区域之间的联系。在不同区域被纳入同一个社会再生产过程时,陆地经济对海洋经济产生驱动作用,比如东南沿海的农业、手工业发展促使民间到海外寻求消费市场,以达到供求关系的平衡,大陆因此成为海洋经济的腹地。海洋经济的繁荣也推动陆地经济进一步发展,因为海外市场兴起反过来刺激了陆上的商品生产。在陆地资源紧缺的情况下,海洋经济可以填补资源供给的缺口,如盐、水产品等日常消费品,海洋经济成为大陆经济的延伸。从事不同经济类型的陆地和海洋族群开展多种形式的物质交换,在长期的贸易往来中实现交流融合。

沿海走廊居民赖以为生的海洋资源,主要有非生物资源(如海盐)、生物资源(如海鱼)和空间资源(如海路,即航海运输)等。我们过去对海洋经济正视不足,关注最多的是盐,因为古代中国缺盐,海盐是沿海地区重要的经济来源,东南沿海很多城镇的兴盛都是因为生产海盐,但除了盐以外,还有各种海洋资源的开发。百越先民半农耕半海洋的生计方式,体现的是“既向陆地要食物,也向海洋要食物”的大食物观。在广东的新石器遗址里可以看到蚝壳,蚝壳可以用来生产石灰,以作为建筑材料,还能看到专门用来凿蚝的生产工具。海洋中具有经济价值的动植物还有很多,“蚶田”“蛏田”“珠池”“鯔池”等都体现了古代“以海为田”的经济思想。海洋经济模式、海洋经济发展状况、海洋经济与陆地经济的关系等,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都可能存在一些差异。此外,海上贸易、海上人口迁徙、动物种群的变化、海洋环境变化等课题,在开展海洋经济研究时都需要加以关注。

第四,沿海族群的人口迁徙,构建、联结了海内外移民网络。沿海民族走廊是一个具有高度人口流动性的特殊地带,民族或族群的迁出、迁入、返迁等行为都会与地方社会产生联系。沿海民族走廊的内在整合动力来自于人的流动,人的流动与迁徙推动了文明与网络在时空中的扩散。如今,海南岛以及广东沿海的语言与福建地区有很多相似之处,就是移民所形成的现象。沿着珠江往西走,沿岸的城市都讲广州话,广西百色、南宁、贵港、梧州城内都是讲广州话的,这与历史上广东的沿海移民以及沿珠江水系的移民有关。综合以往研究来看,海洋移民的类型有大陆内地向海岸带的移民、海岸带之间的移民、海岸带向海岛的移民、海岛与海岛之间的移民等。因此,在移民过程中,移民社会的整合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沿海类型:移民与原住民早期以地域关系为基础进行整合,随着移民身份从他者变成本地人,开始利用血缘关系建立起宗族社会,这样就构成一个地缘与血缘相结合的地域社会。第二种是海岛类型:移民与原住民相对隔离,二者往往会发生激烈的冲突,移民利用地缘关系来对抗原住民,但随着移民定居下来,由移民后裔构成的社会对祖籍地的认同不断减弱,逐渐本地化。以台湾为例,清代来自福建泉州、漳州和广东客家的移民浪潮使台湾人口增加了数倍,移民在争土地和水源时以乡党、亲属为伍参与械斗,之后随着闽粤移民在当地定居下来,移民带来的汉人文化在台湾逐渐占据主要地位。

过去我们忽略了移民向海外延续性的迁徙、海外移民与原住地的联系以及海外移民文化与原住地文化的关系,比如大量海外迁徙的人不断回迁,把海外的一些文化又带回大陆,这方面的研究非常缺乏。中华文化不是一种排外的文化,民粹主义、民族主义不是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华文化是具有包容性的,不仅能包容朋友,还能把敌人的于己有益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这就是中华文化的强大之处。

地理上的连接、多种文明的交融、经济的分工与互动、人口的迁移与融合等,使不同区域得以融为一体,陆地与海洋形成共生互补的关系。海陆之间虽存在地理上的天然分界,但多个民族或族群通过迁徙和融合,不断跨越地理边界,沟通了我国东西南北、陆地与海洋、中国与世界,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与发展有着重要含义。(13)费孝通:《谈深入开展民族调查问题》,《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3期。

三、从沿海民族走廊看中华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

沿海民族走廊为我们理解历史上和当今中华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视角。中华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的进程并非局限于大陆,我们不只有陆上的交流,还有河流、海上的交流,这是一个通过海洋与世界连通的过程。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对“一带一路”的理解会变得不同。陆地走廊与沿海走廊所沟通的外部世界,基本涵盖了我国提出的“一带一路”沿线区域。

笔者将中华民族的发展总结为三个阶段,分别是自在的发展、自觉的发展以及当今自强的发展。

在中华民族自在发展阶段,沿海民族走廊是南北方族群、沿海和内陆族群以及岛屿族群交流的通道。从史前时代至鸦片战争前夕是中华民族自在发展的阶段,这个阶段我们既要关注南北方的族群,也要关注沿海和内陆族群,以及与岛屿族群的交流。

我国汉代主要是沿着海岸线航行和贸易,从史书记载上看,来自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东南亚群岛等地的外来族群已在我国海岸登陆,而且相当一部分定居下来。《后汉书·东夷列传》载:“倭在韩东南大海中,依山岛为居,凡百余国。自武帝灭朝鲜,使译通于汉者三十许国,国皆称王,世世传统。”(14)《后汉书》卷八五《东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点校本,第10册,第2820页。这些地方基本上被纳入中国的朝贡贸易体系之中。唐朝时,来自阿拉伯、波斯和印度等国的贡使、商贾沿着海路进入我国广州、泉州、宁波等东南沿海地区,政府划定“蕃坊”作为侨民聚居区。广州在隋唐时期就已经成为东方第一大港。蔡鸿生先生主编的《广州与海洋文明》里提及,唐朝黄巢进城前,阿拉伯等国居住在广州的商人有12万人之多。最早的伊斯兰教信众墓地包括穆罕默德姑姑的墓地都在广州,广州光孝寺也是最早的清真寺。此后数百年,伊斯兰教沿南岭走廊的谷地通道向内陆地区传播,逐渐形成我国内地的穆斯林群体。(15)王建新、包海波:《民族走廊理论对宗教文化研究的学术启迪——整体观与区域实践》,《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4期。

我国海上贸易的活动范围非常广泛,东起日本,中经菲律宾群岛和南洋群岛,西至阿拉伯半岛和非洲东海岸。海外贸易网络是我国沿海地区人口迁徙的基本条件。明清时期,沿海一带人口激增导致人地矛盾加剧,广东和福建是中国海外移民的主要迁出地,人们自发跟着商船外出寻求谋生机会。船工、海员、旅客、商人和渔民等普遍信仰妈祖,发达的海上交通与人口迁徙将妈祖信仰传播到沿海和海外各地。中外僧人也沿着海上丝绸之路交流往来,促进了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并传播至日本、朝鲜半岛等地。15世纪前后,被称为南洋的东南亚已出现中国商人聚居的社区,17世纪以后,因东南亚的开发对劳动力需求更甚,引发了华人移民热潮,据学者估算,在鸦片战争前夕,东南亚华人已达150万左右。(16)庄国土:《论中国人移民东南亚的四次大潮》,《南洋问题研究》2008年第1期。日本在实行锁国政策前,也是中国海外移民的重要目的地,长崎等多地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华商聚居社区。16世纪末,长崎华商已有两三千人,后增至万人,合日本诸岛,约有两三万人。(17)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三〇《倭官倭岛》,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716页。在这一阶段,中华文化及一些先进技术传播至海外,这是中华文明对世界的贡献。

在中华民族发展的自觉阶段,沿海民族走廊是中华民族与世界体系互动的前沿,其激发了中国的近代化发展。自鸦片战争以后,中华民族从一个自在的民族变成一个自觉的民族,与世界体系开始发生激烈的碰撞,推动了中国近代化进程,在沿海的一些老的港口城市、工业城市,可以看到中国近代化的过程。

自地理大发现之后,欧洲兴起大规模航海运动和海外殖民扩张,世界一体化进程同时开启。1840年,英国从海上强行轰开了中国国门。西方近代文明伴随着列强的侵略和掠夺逐步传播到中国,首先是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移植到沿海口岸城市,再随着其势力扩张将触角延伸到内陆地区。中华古老文明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挑战,沿海民族走廊首当其冲,西方外来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不断冲突、渗透和融合。在《南京条约》《天津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中被迫开放的通商口岸,如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基本都位于沿海走廊,欧美国家在这些口岸城市设立领事馆,投资设厂、兴办洋行、开辟国际航线,基督教会、天主教会等教会团体也纷纷设立教堂,创办教会学校和医院。沿海民族走廊成为学习西方近代工业文明的前沿,是中国较早实现从传统农业文明转型到近代工业文明的地区。《马关条约》签订后,沙市、重庆等内陆沿江城市也变为通商口岸,西方国家自上海沿长江而上,由此打通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长江近代航线。这些通商口岸的开放,加强了沿海走廊内部、沿海走廊与内陆腹地、中国与世界之间的联系。西方国家将中国纳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为的是掠夺资源和经济扩张,在殖民暴力之下,中西方的贸易关系不再是平等的,抵御外敌的入侵激发了各族人民的共同体意识,中华民族实现了由自在向自觉的转变。

近代以来,中国的被迫开放催生了大规模的国际人口迁移,主要目的地仍然是东南亚国家。这一阶段出现以华人劳工为主体的海外移民潮。西方殖民者在通商口岸从事贩卖华人劳工的生意,将东南沿海居民诱至东南亚,以满足当地矿山、种植园开发的劳动力需求。有学者提出,从1840年至1949年的百余年间,中国流动到海外的人口总数高达1600余万,其中三分之二集中于东南亚各地。(18)朱国宏:《中国国际移民探微》,《中国人口科学》1994年第3期。

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阶段,沿海民族走廊是改革开放先行一步的地区,目前已形成三大发展成熟的城市群(长江三角洲城市群、珠三角大湾区城市群、渤海湾城市群),成为全国甚至是世界移民输入的目的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阶段,是以海洋为基础兴起的,这并非偶然。沿海的发展跟中国与世界的联系是紧密相关的。国家提出“一带一路”倡议、建设海洋强国构想等,主动走向海洋,与其他国家共同构建合作共赢的伙伴关系。沿海口岸城市是对外开放最前沿的窗口,对外贸易的机遇、海运优势和原有经济基础使得这些城市取得跨越式发展。沿海民族走廊成为我国重要的地域经济空间系统,城市群内部和外部由高度发达的交通网络连接。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开始恢复港口建设,改革开放以后,港口的建设数量、规模、吞吐能力增长迅猛。相关数据显示,目前我国90%以上的外贸货运量通过海运完成,2020年我国海运进出口量占全球海运贸易量的比重提升至30%。(19)《新〈海上交通安全法〉9月1日正式施行》,2021年9月1日,https://www.msa.gov.cn/page/article.do?articleId=25D1406B-0D90-4E75-95B2-4BC4F53D0781。

沿海的这些城市不仅吸引了内地的移民,也吸引了大量海外的移民。改革开放以后,我国少数民族大规模流向经济较为发达的东部沿海城市。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广东少数民族人口规模达到475万,其中流动人口超过360万,56个民族成分齐全,是我国少数民族流动人口输入最多、增长最快的省份。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阶段,我国的外商投资和对外投资显著增长,与世界其他国家的贸易不断深入,来华从事商贸、工作、学习和生活的国际移民持续增长,2020年居住在31个省份并接受普查登记的外籍人员有845 697人。(20)以上数据均来自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公报。参见《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2021年5月13日,https://www.gov.cn/guoqing/2021-05/13/content_5606149.htm。笔者曾对来华的韩国人和非洲人作过一些调查,有关群体主要聚集在东部沿海的一二线城市,其中在北京望京、青岛城阳、广州远景路等地,都有韩国人聚居的社区。

沿海民族走廊的形成与发展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不断巩固和发展的复杂过程,也是中国通过海洋与世界交流互动的过程。经济上的贸易往来、文化与宗教信仰上的兼容并包等都促进了中华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陆地和海洋的互动是双向的,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中原文明随着人口的迁移从沿海走廊不断传播到南方乃至海外,海外文明又经由沿海走廊翻山越岭传至内陆地区,从而创造了不同区域、不同民族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宗教等方面的多层次联结。

四、结语:多方位开展沿海民族走廊研究

费孝通从村落/社区研究转向区域研究时便主张采取多学科合作的方式,运用历史学、语言学、人类学等多学科的方法研究复杂社会。相比单一社区或区域的研究,沿海民族走廊这一跨区域的研究无疑难度更大,应倡导跨学科合作的研究路径,将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海洋交通、海洋生物学、经济学等不同学科的研究理念和技术手段结合起来。历史文献、考古资料的挖掘与当下的调查同样重要。一方面,可以运用现代计算工具和软件分析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从出土器具、水下文物、族群体质、语言、传统民居、社会风俗的比较来厘清沿海民族走廊人口迁徙和文化互动的脉络;另一方面,在我国沿海岸线城市、重要口岸、海外社会开展海洋民族志的研究,比较不同地域的文化传播、人口流动以及贸易网络的共性与差异。近些年,遗传生物学、分子人类学技术取得突破性进展,通过基因序列分析可以挖掘沿海民族走廊内部及与周边社会在古代民族起源和演化等方面的联系。笔者有一次在东盟某个学术论坛上,特意提到了史前时代第四纪冰期时东南亚与中国在陆地上是连接的,生物地理学将这一区域称为巽他大陆,这是从东南亚海岛上发现的古代动物群与中国大陆的动物群相似性上做出的结论。海洋交通的GPS技术可以获取大量的海底地壳运动、海洋生物、海流等自然环境数据,观察渔业、航运路线及其规模,为分析沿海民族走廊及周边海域的海洋活动提供大数据参考。

源源不断的人口迁移,使沿海民族走廊成为一个流动的、不断生成和整合的空间,因而人口迁移是开展沿海民族走廊研究的重要线索,应理清迁徙的通道及由此产生的复杂网络。从七千年前百越先民的航行、秦始皇时代谪罚官吏行至南越、汉武帝军事远征等政治性移民,到唐朝以后随着海上贸易兴起的自愿性移民、晚清的苦力贸易,最后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移民,实际上我国的海内外移民具有漫长的历史和多种类型。由于移民的持续,沿海的人口结构(与内陆)不同,所构成的地域社会也不同。这些问题有待日后进行系统的研究。

本文提出沿海民族走廊这一概念,重在阐述其对缔造中华民族的意义与内涵。沿海民族走廊值得研究的话题还有很多,其中四点内容尤其重要。

一是王朝统治与沿海民族走廊族群和区域文化的形成。王子今先生写过几篇关于中国海上交通史研究的文章,其中一篇文章讲秦皇汉武的海上之行。对海的控制实际上是拥有“天下”的一种象征。(21)王子今:《秦汉时期的海洋开发与早期海洋学》,《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7期。如贾谊在《过秦论》里说:“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从历史上看,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曾有过五次出巡,主要是在山东沿着海岸线出行,并且在沿海地区设立郡县。秦始皇在第二次出巡时登上琅邪山,还迁了三万户百姓到这里居住,这种强制移民措施与琅邪作为东方海港的重要地理位置有关。(22)《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南登琅邪,大乐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复十二岁。作琅邪台,立石刻,颂秦德,明得意。”《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1册,第313页。秦汉时期主要是通过军事征服行动、建立郡县政权、大规模的迁徙移民等方式进行海疆治理和开发,将沿海区域纳入中央王朝政治体系之中。两汉以后,历代统治者更为重视对沿海疆域的经济开发和控制。在不同历史时期王朝政权的海疆治理、海洋政策等都对沿海的人口结构和经济社会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此,王朝统治对沿海民族走廊族群和区域文化的形成产生的影响及其过程机制,值得进一步探索。

二是沿海民族走廊与陆地民族走廊的连通互动关系,即关注沿海的民族走廊是如何跟陆地的民族走廊连通的。笔者曾提出,无论是陆上还是海上的丝绸之路,都是以民间贸易通道为主,古代的贸易是商队接力式的,而不是马拉松式的,走廊与走廊之间是连通的。如沿海民族走廊是南岭走廊的延伸,南岭是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众多河流的源头。这些溪水、河流有的汇入大江,穿梭在南岭的崇山峻岭之中,向东流入南海,生活在其中的民族或族群便经由这些水路网络进行迁徙,到达海南岛和太平洋诸群岛。即使是在地理位置上与沿海走廊并不直接相交的藏彝走廊和西北走廊,亦通过驿道、商道、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海等实现最终相连。

三是流域文化与海洋文化的关联,如黄河与黄海(渤海)、长江与东海、珠江与南海,以及一些沿海的小河流等。人们最早是沿着河流、山谷迁徙的,比如黄河、长江所流经之处,当然还有一些小的流域。将我国陆地上的流域和海域视为一个整体进行研究,能让我们从一个更大的视野看待中国不同区域之间的联系。单个江河沟通的区域毕竟有限,而一旦汇流入海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我国有几个大的海河联运系统,海运和河运并不是分离的,而是相互交织的。举例来看,珠江水系由西江、北江、东江与珠江三角洲水网汇聚而成,流经滇、黔、桂、粤、湘、赣等六省(自治区)及越南北部,从八个入海口注入南海,珠江下游的很多城市集内河港、河口港和海港于一体,承担着远洋贸易集散地、人口迁移中转站等重要功能。珠江的海河联运系统沟通了我国西南、华南及南海等广大区域,成就了繁荣的内河贸易、沿海贸易和海外贸易。

四是通过沿海民族走廊的研究,连接海外中国与世界。过去有相当多对海外华侨、华侨与当地国关系的研究,但是经常忽略了迁徙的过程、迁徙后回流的过程以及回迁带来的海外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等,这是今后开展海洋移民研究的重点之一。广东开平碉楼其实是华侨的想象建筑,华侨回到祖籍地盖起一个与本地不一样的建筑,把在海外看到的一些东西理想化以后在祖籍地建起来。我们如果从民族走廊、民族互动的角度来研究海外,就会发现许多新的话题。

自古以来,纵使陆上山河阻隔、沿海大浪滔滔,依然无法阻挡人口的迁徙、民族的融合、文明的交流。中华民族正是在各民族陆上海上的迁徙、融合以及与外部世界的互联互通中形成和发展。沿海民族走廊研究的贡献,在于突破传统区域研究的局限,打通多种叙事空间结构,通过将陆地和海洋统合起来重新认识中华民族的形成以及中华文明的构成,从而带来新的理论视野和学术增长点。沿海民族走廊是对民族走廊研究范式的拓展,应倡导跨学科合作,使其内容、理论、方法等得到不断提升与完善。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海洋强国建设,提出海洋文明与其他文明共同组成了灿烂辉煌的中华文明,熔铸了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23)习近平:《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9年9月28日,第2版。以沿海民族走廊为基点明晰中华民族的形成路线,增强各民族成员对中华民族共有身份的认同,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应有之义。沿海民族走廊在整合海洋研究的基础上对中国的海洋文明传统进行系统阐述和理论提升,将为建设海洋强国注入深厚的历史和文化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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