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政治哲学与哲学的关系
2023-02-10李君豪
江 畅,李君豪
(1.华中师范大学 政治哲学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2.湖北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政治哲学是哲学的分支,而且是一个特殊的分支。这不仅是因为政治哲学与完全意义上的哲学(有理论体系的哲学)一起诞生,也因为政治哲学是哲学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领域,没有政治哲学的哲学不是系统完整的哲学。政治哲学与哲学的关系相当复杂,需要我们深入讨论,这样才能正确理解政治哲学的性质,准确把握其研究对象的政治的特殊性和意义。
一、政治哲学在哲学中的地位
在应用哲学蓬勃兴起的当代,谈到政治哲学,人们会感觉它如同经济哲学、科学哲学、文化哲学之类的学科一样,属于应用哲学的一个分支或领域。然而,政治哲学并不是应用学科,如果要把它与作为哲学的主干部分(本体论、知识论、价值论)区别开来的话,可以把它与伦理学(道德哲学)、美学、精神哲学等几个分支学科一样称为哲学的专门学科。从哲学史上看,政治哲学和伦理学与哲学的主干部分的关系非常密切,自人类有了哲学体系开始,政治哲学和伦理学就是其中的两个特殊分支,与作为哲学主体部分的本体论、知识论和价值论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因此,政治哲学在哲学中具有特殊地位。
我们一般都承认哲学是关于智慧的学问,通常称其为“智慧之学”,但哲学家进一步对哲学作界定时就会见仁见智。一种比较流行的观点认为,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其实,这种看法比较表面、肤浅,没有将世界观与价值观、人生观联系起来,也就没有表达哲学的学科性质。至少就古典哲学家而言,哲学研究世界(1)在日常语言中,“世界”一词的含义十分广泛,其最广义的使用与“宇宙”同义,但“世界”更侧重于表达以人类为中心的宇宙,有突出人类社会的意味。或宇宙的初衷、旨归和目的是从根本上、总体上回答人类怎样生存的问题或人类怎样生存得更好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哲学不是单纯的世界观,而是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三者的有机统一。如果说哲学是世界观,那也是以人生观为旨归、以价值观为实质内涵的世界观。只不过这里所说的“人生”不仅仅指个人的生活,而是指人类的生存。
人类的生存表现为作为人类个体的个人的生命过程,这个生命过程并不是通常所说的日常生活过程,而是包含着由表及里的三个层次,即人生、人格和人性。其中,人性是人之根本,人格是人性的现实化,而人生是人格的发挥。人性是由进化、遗传、后天环境影响和个人作为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下最终形成的,人格通过开发人性逐渐形成和完善,人生则是人格发挥的结果。哲学要从根本上、总体上研究人类生存的问题,就不能局限于人生这一个层次,而要进一步深入到人格、人性的层次,尤其是要着重研究人性这个人的根本问题,并立足于人性,来研究人格和人生问题,从而形成对人的总体研究。今天,已经有许多学科研究人类生存问题,哲学研究与其他学科研究之不同,主要在于它着眼于宇宙本体来研究人性,同时又着眼于人性来研究人格和人生。人性问题在哲学中占据着基础地位,可以说哲学是由以对人性的研究和回答为根本而构建起来的研究和回答人类生存问题的学术体系。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哲学已经由过去主要是哲学主干学科(本体论、知识论、价值论)发展成为包括基础学科(逻辑学、哲学史等)、专门学科(伦理学、政治哲学、精神哲学、美学等)、应用学科(经济哲学、管理哲学、文化哲学、科学哲学等)四个层次的不同具体学科。(2)江畅:《伦理学原理》,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第6页。
人性是人的潜在规定性,当它现实化后就成为人的现实规定性,即人格。人性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它因人生活的时代、基本共同体(当代的国家)以及人的经历不同而不同,存在着质和量的差异。但是,人性具有共同性或共享性,这种共同性就是一般人性,它隐藏并体现在具体人性之中。人性中的一般人性就是通常所说的人的本性或人类本性。人类本性是人类的根本规定性,也是使人性之所以成为人性的根本规定性。一个人不具备人类本性,就不会有人性,也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这种一般人性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总是寓于特殊个体的具体人性之中,任何一个人的人性都是一般人性和具体人性的有机统一。关于人性,不同学科有不同的理解,同一学科的不同研究者也有不同看法。如果我们不是从人类现实状况(作为人性的体现)出发,从现实人生透过现象看人性(通常称为人的本质),而是着眼于宇宙万物的共同性和人类的特殊性考虑,通过反思批判现实人生揭示人性,那么就会发现,人性的共同本性就是谋求生存得更好。
关于这一点,笔者曾在著述中作过多次论证。概括地说,人作为存在物要谋求存在,作为生物要谋求生存,作为动物要谋求生存得好,作为人类则要谋求生存得更好。(3)江畅:《德性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11-116页;江畅:《伦理学原理》,第127-129页;江畅:《人的自我实现——人性、人格与人生》,《求索》2019年第4期。因此,人性涵盖了人类性、动物性、生物性和事物性,是所有这些潜在本质规定性的统一。动物性、生物性和事物性是人与动物、生物及其他事物不同层次的共享性,而谋求生存得更好是人的独特性(即区别于事物性、生物性和动物性的人类性),它内含了动物性、生物性和事物性,但超越了它们,是人类特有的人类性。人性是一个复杂的整体,隐含着人生的各种可能性,是人生复杂结构的深层结构,包括潜在的需要、潜在的能量、潜在的能力以及在开发过程中积累成果和形成定势的潜在可能性。但是,从总体上看,人性具有主体性潜能,人因为具有主体性潜能而能够成为在现实生活中的主体。人性的主体性潜能体现为两个基本特性,即自为性和社群性或共同体性(通常所说的“社会性”)。人性的自为性潜能包括能动性、主动性和创造性等关涉自身的潜在规定性。人性的自为性潜能现实化后,人就具有了自为性,就能够自谋生存,自谋生存得好和更好。人性的社群性潜能包括家庭性、学校性、职场性、社会性等关涉环境的规定性,随着人类社会日益复杂,人性的社群性潜能也在日益丰富。人性的社群性潜能现实化后,人就具有了社群性,就能够在家庭、学校、职场、社会中生活,能够通过社群实现自己的自为性,能够在社群中自主地实现自己的本性,成就自我,实现自我,超越自我。人性的自为性和社会性潜能密不可分,就其现实化而言,人只能在社群中并通过社群自为,而社群又是其成员在其中自为的结果。
哲学几乎同时在古代中国和古代希腊诞生,那时的哲学家就注意到了人性的这两个基本方面,并将其作为思考和探索的重点,于是就有了重点关注人性自为性潜能及其现实化的伦理学或道德哲学,重点关注人性社群性潜能及其现实化的政治哲学。从古希腊看,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的鼻祖是苏格拉底,经过柏拉图的发展,到亚里士多德那里,就有了两个学科的明确划分,即伦理学和政治学。在中国,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的开创者不是一个人,而至少有四个人,包括法家奠基人管仲(管子)、道家创始人李耳(老子)、儒家创始人孔丘(孔子)和墨家创始人墨翟(墨子)。他们及其继承者各自构建了自家的伦理学体系和政治哲学体系,但没有“伦理学”“政治哲学”之类的名义,而且这两个方面的研究及其成果也难以作出清晰划分。在中西哲学创立时期,虽然亚里士多德已经有了伦理学与政治学的划分,但从总体上看,哲学这两方面的研究是与世界本体的研究直接关联的,也可以说是其中的两个基本部分或主要分支。因此,要准确把握轴心时代政治哲学与哲学的关系,需要联系当时哲学家的哲学研究及其创立的哲学体系来考察。
古代中国和古代希腊哲学家(统称为“古典哲学家”)研究哲学的主要原因,是当时的社会战乱不已、民不聊生,他们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大爱情怀,寻求拯救生民于水火之道。于是,他们通过对现实社会、人们行为的反思和批判,同时传承和弘扬前人的思想文化,一方面构想某种不仅能够避免人间苦难而且能够使人们普遍过上好生活的理想社会及其实现路径,另一方面又探寻宇宙万物的本体来为这种理想社会方案奠定根基。
理想社会的落脚点是人,理想社会是由理想的人构成的,于是古典哲学家把人与宇宙万物贯通起来,把人性或灵魂与万物的本体统一起来。一方面,他们把人性视为宇宙万物本体的体现,为所构想的人性提供本体论依据;另一方面,他们又把所构想的人性尤其是人性的要求投射到宇宙万物,使宇宙万物的本体人化或理想化,从而为将两者统一起来给价值论提供基础。在轴心时代这样做的哲学家中,较典型的是苏格拉底和孟子。苏格拉底把所构想的灵魂(人性)对好生活的追求(目的)中的“好”(或“善”)视为宇宙万物的本体,同时又根据宇宙万物追求的“好”的本体来设定对好(生活)的追求是灵魂使然。孟子亦如此,他把所构想的人性(心)之“诚”(其实质内涵是“仁义礼智”)视为宇宙万物之道的内涵,同时又根据这种道来设定人心的本性。
与其他动物不同,人必须生存在社群之中,这是不争的事实。古典哲学家不仅承认这一点,而且为人的社群性提供了种种论证。亚里士多德通过论证得出了“人天生就是一种政治动物”(4)亚里士多德:《政治学》,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85页。的结论,荀子则断定“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荀子·王制》)。既然人性决定了人必须生活在社群之中,而社群必须稳定有序,也就需要有管理,对于没有血缘亲情关系联系的基本共同体(古希腊的“城邦”,古中国的“王土”(5)春秋时代以前,中国先民没有明确的国家概念,那时的基本共同体通常被看作是天下,也可以说是王朝统治的地域,可用《诗经·小雅·北山》中的“王土”加以表达。)更是如此。这种基本共同体就是严格意义上的社会,其管理不同于其他共同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治理”,即用政治来管理,政治因此出场了。古典哲学家是认同这种常识观念的,而他们关注的问题是社会的本性是什么。在他们看来,社会的本性是由它存在的意义决定的,其存在的意义又取决于它存在的目的,也就是说,社会追求的目的决定其意义和本性。古典哲学家普遍认为,正是社会的目的、意义和本性决定着其治理即政治的目的、意义和本性,政治就是要通过实现社会的目的来实现社会的意义和本性,从而实现自身的目的、意义和本性。
那么,社会的目的是什么呢?古典哲学家一般都认为,社会的目的就是要使作为其成员的个人的人性实现出来,分歧在于,是要复归到原初的人性,还是要使原初的人性发扬光大。有些人认为,人性原本就是好的或善的,政治的目的或使命就是使所有社会成员恢复被现世或肉体(体现为情感和欲望)玷污的纯净而美好的人性。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就持这种观点,在他们看来,人在出生之前,本性善的灵魂就已存在,但当它进入肉体后被肉体所囚禁,其善性就不能发挥出来。人生的目的就是要使灵魂的善性摆脱肉体的束缚得到发挥,这就是他们所理解的人的“德性”。政治的使命就是帮助所有社会成员都获得德性,而具有德性就意味着过上了好生活,如此社会就达到了理想境界。老子和庄子所持观点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大致相同,他们认为,人禀受的本性是与天地之道相通的,原本是善的,只是受到现实的物质环境污染和人的情感欲望控制才发生了变异,人生的目的就是通过修身“返璞归真”,而帮助所有人复归本性则是作为社会统治者的圣人的责任。另外一些古典哲学家则认为,人性所禀受的道或本体只是“善端”或“理性”,政治的目的或使命是要使所有的社会成员都通过修身让这些潜在的本性生长成熟。儒家是这种主张的典型代表,孟子对此作了充分的表达。他认为,人生来因禀受了道而具有仁义礼智的善端,这种善端需要呵护培育才能成为人的德性,人才能因此成为真正的人(君子以至圣人)。在孔子看来,当所有社会成员都成为君子或圣人时,社会就达到了大同的理想状态,政治的根本使命就是要使大同社会得以实现。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与此类似,只不过他把理性视为人的本性,本性的实现就是德性,使自己获得德性是个人人生的目的和意义,使社会成员都成为德性之人则是社会的最终目的,也就是政治的根本使命。
以上所述大致上就是古典哲学家构建其哲学体系的逻辑进路。从他们探索的结果可以看出,他们的哲学体系实际上包含着三个基本部分。一是探讨宇宙万物本体的本体论。这种本体论并不是与人类脱离的,而是与人类本性(人性)和社会本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它包含了人类本体论和社会本体论。二是探讨如何使个人人性实现出来的道德哲学或伦理学。这种道德哲学不是研究人类道德现象(实然道德)的学问,而是以本体论为基础构建的关于人类的应然道德的学问。三是探讨如何运用政治使社会成员的人性普遍实现出来的政治哲学或政治学,这种政治哲学不是研究人类政治现象(实然政治)的学问,而是以本体论为基础构建的人类的应然政治的学问。由此可见,至少在最具典型意义上的古典哲学家那里,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是与本体论一体的,并且一同产生,只不过他们没有都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对其哲学体系做形而上学(本体论)、伦理学和政治学的区分。更值得注意的是,政治哲学如同道德哲学一样,是古典哲学家哲学体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不能缺失,也不能与之分离,否则它们的哲学体系就是不完整的,甚至是不可理解的。
不过,古典时代以后尤其是今天,政治哲学在哲学体系中的地位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西方中世纪时,政治哲学在哲学体系中的地位因为神学家不关心世俗政治事物而被弱化,如果说有政治哲学,也主要关注的是神权政治。由于西方近代以来民族国家独立的需要,政治哲学因比道德哲学重要而更早地凸显了出来,马基雅维里的哲学就主要是政治哲学。直到今天,西方的政治哲学在哲学中的地位都比道德哲学重要。需要注意的是,西方近现代的政治哲学大多再也没有宇宙本体论基础,而作为其基础的自然状态、自然法、社会契约等理论,即使算作社会本体论也不那么典型。这种社会本体论实质上不过是一种根据感觉经验的总结归纳,其方法主要是经验的或科学的,而不是思辨的或哲学的。不过,政治哲学在整个哲学中的地位仍然是最重要的。过去有一种说法,认为西方哲学在近代发生了从重视本体论到重视知识论的转向,这种看法值得商榷,因为在西方近现代哲学中也许政治哲学才是最为重要的。
与西方不同,中国自秦朝开启的是皇权专制主义时代,古典哲学中三大部分的地位没有发生变化,但哲学和政治哲学由先秦时期的多元化走向了一元化。在中国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转换过程中,甚至一直到改革开放前,学术性的政治哲学淡出了哲学,20世纪上半叶虽有对西方政治哲学的译介,但没有中国自己的政治哲学学术研究。改革开放以来,学术性尤其是学科性政治哲学兴起并获得迅速发展,但在主流的哲学体系中并没有什么地位。目前我国哲学的八个二级学科中没有政治哲学,没有官方承认的政治哲学学会之类的学术组织等。可以说,到目前为止,政治哲学尚未进入我国的主导哲学体系。
经过两千多年的演变,哲学获得了巨大发展,且发生了深刻变化。一是哲学的主体部分由古代的包含知识论和价值论的本体论,发展出了三个主干学科——本体论、知识论和价值论;二是伦理学、政治哲学、精神哲学、美学成为哲学的专门学科;三是逻辑学、哲学史、元哲学等成为哲学的基础学科;四是产生了应用哲学,如经济哲学、科学哲学、文化哲学等。今天,哲学已经从最初的以本体论为基础的浑然一体的哲学体系发展成为包括基础学科、主干学科、专门学科和应用学科四大部分的学科门类。(6)江畅:《伦理学原理》,第6页。从哲学的学科结构来看,政治哲学和伦理学一样,因为研究的领域特殊和使命特殊,在哲学中仍然占有重要地位,不能简单地将其划入现代意义的应用哲学,也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美学等专门学科。
基于中西古今思想家关于政治哲学与哲学之间关系的共识,着眼于两个学科共同追求的人类普遍过上更好生活的目的,我们可以着眼于政治哲学在哲学中的地位,对哲学的本体论、知识论和价值论三个主干学科与伦理学和政治哲学两个专门学科作如下概括性界定:(1)本体论着眼于人类对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根据整个宇宙(包括人类及其社会)的本体研究回答人类的本性及其要求,为知识论和价值论提供终极依据。(2)知识论着眼于人类已掌握的知识和对真理的追求,根据人性潜能研究回答人类认识和实践的能力及其限度,谋划人类好生活的各种可能性,为价值论选择和描绘人类好生活蓝图提供参考方案。(3)价值论着眼于宇宙万物之间的价值关系,根据人性的要求研究回答人类好生活的总体构建问题,尤其是人类好生活的真实意涵以及人类普遍过上好生活所需要的好人格、好家庭、好学校、好职场、好社会、好自然等各个方面的主客观条件。(4)伦理学根据人性自为性的要求,从人类个人的角度研究回答个人过上好生活所需要的主观条件,其核心是完善人格的形成、内涵、培育和发挥问题。(5)政治哲学根据人性社群性的要求,从人类基本共同体的角度研究回答社会成员普遍过上好生活所需要的家庭、学校、职场、社会、自然几个方面的客观条件问题,其核心是揭示所有这些客观条件的社会治理(即政治)的本性并阐明其实践要求。(6)伦理学和政治哲学都基于对人性要求的认识,研究回答人类尤其是基本共同体成员的人性要求实现的问题。人性包括自为性和社群性两个基本方面,伦理学着重研究自为性要求实现的问题,政治哲学着重研究社群性要求实现的问题,两者不是分离的,而是互摄、交叉的,区别只在于研究的视角和侧重点不同。
二、政治哲学与价值论
在哲学整个学科体系中,政治哲学与作为主干学科的价值论关系最为直接和密切。但谈到政治哲学与价值论的关系时,是就现代哲学尤其是20世纪以来的哲学而言的,因为价值论作为哲学的三个主干学科之一是19世纪才开始出现、20世纪才逐渐得到承认的。在19世纪以前,哲学主干学科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哲学在西方最早产生的时候只有单纯的本体论,到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那里,哲学开始有了包含本体论、知识论和价值论方面的内容,但它们是浑然一体的。亚里士多德对哲学学科的分疏作出了重要贡献,他将老师那里浑然一体的哲学体系划分为形而上学(本体论)、伦理学、政治学和逻辑学。其中伦理学、政治学是研究价值问题的学科,逻辑学是研究知识(包括哲学知识)的学科,被视为工具。因此,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已经有了哲学的三个主干部分,但并没有明确的本体论、知识论和价值论的称谓。(7)他把自己本体论方面的内容称为“第一哲学”,他的本体论通常被称为“形而上学”,但他自身并没有使用这个词,这个词是在他逝世200多年后其传人安德罗尼柯(逍遥学派吕克昂学园的第11任校长)在编纂他的著作时使用的名称。在中世纪,哲学成为神学的婢女,伦理学和政治学总体上看也成为神学体系的一部分。从马基雅维里开始,现代政治哲学产生,培根则创立了知识论(其中包含逻辑学),在17—18世纪伦理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学科(8)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已经有了独立的伦理学学科,但他把它看作是从属于政治学的,而不是哲学的。,到了19世纪逻辑学又从知识论中独立出来。
从以上简要的考察可以看出,从苏格拉底到现代政治哲学产生前,政治哲学和伦理学基本上就是哲学的价值学科,它们有时在哲学的主干部分之中(中世纪),有时又相对独立。因此,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段,不存在价值论与政治哲学的关系,只存在政治哲学与伦理学的关系。到19世纪时,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当时德国哲学家洛采主张将价值作为哲学的主要对象,尼采主张哲学重估一切价值,奥地利哲学家迈农(Alexius Meinong,1853—1921)和艾伦菲尔斯(C. Ehrenfels,1850—1932)主张建立一般价值论,此后价值论就从传统的本体论中正式分离出来。此前,政治哲学与伦理学都已经存在,于是哲学中就出现了价值论与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的关系问题。今天,价值论作为哲学的一个主干分支并未得到普遍承认,不少哲学家(主要是英国哲学家)仍然像19世纪那样把伦理学和政治哲学作为价值学科,而不承认价值论的相对独立地位。但把价值论作为哲学的主干学科越来越成为哲学界的普遍共识,因此我们需要专门讨论政治哲学与价值论的关系问题,尤其是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了价值论学科还需要保留政治哲学以及伦理学专门学科,而不能将它们归并到一起,或者将政治哲学和伦理学划入应用哲学?
价值论能够作为哲学的独立主干学科出现,洛采、尼采、迈农和艾伦菲尔斯等哲学家发挥了重要作用。洛采在19世纪哲学急剧衰落的背景下,试图到价值领域中去寻求哲学的出路。针对实证主义者想要建立一个不包含价值的实在世界,他力图将逻辑、伦理学和形而上学都归结为价值论,并认为概念的真理性就在于它是否有意义、是否有价值,而价值则是意义的标准。洛采的这些观点给价值赋予了极其重要的意义,把价值概念提到了哲学的中心地位,并引出了一个价值哲学流派,即以文德尔班(W. Windelband,1848—1915)和李凯尔特(H. Richert,1863—1936)为主要代表的新康德主义弗赖堡学派,即价值哲学学派,洛采因而被称为“价值哲学的创始人”。尼采对欧洲文明深为不满,认为它的最大弊病就是颓废,这种颓废精神通过基督教及其道德渗透到西方一切价值之中,于是他提出“重新评估一切价值”。尼采的价值重估主张进一步扩大了价值一词的用法,突出了价值问题的重要性。布伦塔诺(F. Brentano,1837—1917)的价值客观主义立场及对价值伦理学的重视和研究,使他成为现代价值伦理学的奠基者。在布伦塔诺的“意向性”理论影响下,胡塞尔建立了现象学,从现象学又引出了舍勒(Max Scheler,1874—1928)和哈特曼(Nicolai Hartmann,1882—1950)等人的以客观主义、直觉主义为基本特征的价值伦理学或现象学价值论。布伦塔诺的思想还直接影响了他的两个学生迈农和艾伦菲尔斯,前者的《价值论的心理学——伦理学探讨》(1894)和后者的《价值论体系》(1896)被看作是建立一般价值论的最初尝试。(9)江畅:《现代西方价值理论研究》,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8-19页。以价值哲学取代哲学显然是不能为人们普遍接受的,因此价值哲学在新康德主义之后就无人再主张了,但一般价值论自20世纪初起在美国、20世纪80年代起在中国普遍流行,成为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笔者就是西方一般价值论进入中国的推动者,但后来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感觉到需要建立作为哲学主干分支的价值论。
从以上简要考察可以看出,价值论兴起和发展与政治哲学和伦理学并无直接关系,但作为价值论研究对象的价值被视为渗透到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社会事实。政治是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领域,其价值也是价值论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培里在1954年出版的《价值的领域:人类文明的批判》一书中,就把价值划分为道德、艺术、科学、宗教、经济、政治、法律和习俗(或礼仪)八大领域。由此看来,价值论研究的领域涵盖政治哲学研究的政治领域。但是,从价值论和政治哲学研究的实际情况看,政治哲学并不是价值论的一个从属学科,而是一个比价值论古老得多的相对独立的哲学学科,价值论产生后,政治哲学家通常也不把价值论作为政治哲学的上位学科。一方面,价值论研究政治领域的价值问题,但不只是研究政治领域的价值问题,还研究其他社会生活领域的价值问题,而政治哲学只研究政治领域的价值问题;另一方面,价值论只研究政治领域的价值问题,不研究政治领域的其他哲学问题,而政治哲学不仅研究政治价值问题,主要体现为社会的目的问题,还要研究政治的本性和意义、社会的治理结构和治理方式、政治权力的正当性等诸多深层次政治问题。就哲学所涵盖的无非是事实与价值两个基本方面而言,政治哲学研究的政治主要属于价值的领域,从这种意义上看,也可以说政治哲学属于价值学科。由此看来,政治哲学与价值论是一种交叉关系。
笔者曾根据中西哲学家对价值论的理解以及价值论在哲学中的地位,给价值论作了如下界定:价值论作为哲学的一个主干学科,它通过对自然和社会的价值现实和价值问题的反思和批判,构想价值的本性、本然本质,揭示人类认识和实现价值的规律,阐明价值世界的规定性及其对于人类的意义;在此基础上为理想社会尤其是其价值体系及其构建提供方案并为之作论证和辩护,回答人类生活中的重大价值问题,为人类过上好生活提供价值论原则。(10)江畅、左家辉:《重新认识价值论的性质》,《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这一界定有四个方面的主要内涵,我们以此来阐述价值论与政治哲学之间的交叉关系。
其一,价值论研究的对象是价值,政治哲学研究的对象则是作为价值物的政治。宇宙中的任何一个事物都与其他事物存在着价值关系,但人类非常特殊,在这种普遍的价值中包含其他事物不具有的个体(包括个人和组织群体)与个体、个体与社会、社会与社会之间的价值关系,而且人类还存在特有的从价值认识到价值实现的社会价值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价值问题。价值论就是要研究所有这些价值现象和价值问题,尤其是人类的特殊价值关系。政治哲学以政治为研究对象,而政治是一种人为事物,即施特劳斯所说的“政治事物”,(11)列奥·施特劳斯:《什么是政治哲学》,李世祥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9年第2版,第3页。它可以成为政治价值的载体。人类创造政治事物原本是为了用它来为人类服务的,或者说它是人类创造的一种承载政治价值的价值物。这种政治价值就在于政治是文明社会的社会成员普遍过上好生活的唯一方式或路径,所以亚里士多德说“人天生就是一种政治动物”。(12)亚里士多德:《政治学》,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第85页。然而,在人类文明史上,政治因种种原因没有体现或实现其应有价值,而是长期程度不同地成为了伤害人类的工具,没能再起到使基本共同成员普遍过上好生活的作用。政治哲学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研究政治对于人类究竟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以及如何使之得到实现而防止它变质或异化。
其二,价值论要揭示价值的一般本性或应然本质,政治哲学则要揭示作为价值物的政治的本性或应然本质。价值论研究价值现象只是出发点,其目的是要反思和批判价值现实,探讨价值的本性或应然本质。价值的本性是使所有事物具有价值性并成为价值物的那种根本性质。价值的本性是价值物的共同性质,但不是一般的共同性质,而是根本性质,事物缺乏这种性质就不具有价值性。政治哲学一方面要根据价值论关于价值本性的原理来认识和揭示政治价值的本性,研究政治价值本性与政治本性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要根据这种关系研究如何使政治本性体现其价值本性、使政治体现其本性,也就是要研究政治的应然本质是什么及其怎样加以实现。
其三,价值论为理想社会尤其是其价值体系及其构建提供方案并为之作论证和辩护,政治哲学则为理想社会的政治体系及其构建提供方案并作论证和辩护。价值论研究自然和社会的价值现象,归根到底是为了人类,其使命在于通过对价值的本性、本然本质的构想和对人类认识和实现价值的规律的揭示,为理想社会尤其是其价值体系提供论证和辩护,这种论证和辩护以理想社会及其构建方案的构想为前提。政治哲学则是要基于政治本性的要求,以价值论提供的理想社会及其构建方案为依据,构想社会治理体系及其构建方案,并为之作论证和辩护。社会治理体系是理想社会的核心部分,因此就这方面而言,政治哲学的内容是价值论着重关注的,当然价值论不只是关注理想社会的这个部分,还关注理想社会的其他部分。
其四,价值论着眼于理想社会及其价值体系构建,参与人类生活中的重大现实问题研究并提供对策,政治哲学则更直接地肩负着研究解决重大现实问题的责任,其着眼点是社会治理,而立足点是政治本性。当代人类出现了许多历史上未曾有过的全球性重大现实问题,这些问题不仅影响人类的安全和福祉,甚至会对人类的生存产生威胁,作为哲学与现实最为接近的主干学科,价值论也会参与这些问题的研究,从哲学价值论的角度为解释和解决这些问题提供方案。政治作为社会治理活动,必须研究解决这些重大问题。政治哲学作为研究政治的实践性哲学学科,研究解决重大现实问题更是责无旁贷。它主要是从政治本性的角度反思和检讨社会治理是否真正体现了政治本性,并在此基础上提出问题解决的政治哲学原则和相应对策。
从以上具体分析可以看出,政治哲学与价值论相交叉的部分,是政治哲学必须遵循价值论的基本理念、基本原理、基本原则的部分,而不与价值论相交叉的部分,则是政治哲学在坚持价值论观念、原理和原则的前提下独立作为的空间。而且,政治哲学还是以价值论尤其是本体论提供的人性论作为立论的依据,它从人性论引申出共同体的政治本性,并研究其实现。它运用价值论研究的领域是作为基本共同体的社会,是社会的政治领域或社会治理领域,使命主要是在根据价值论揭示的政治本性的基础上提供如何将政治本性实现出来的方案。因此,从与价值论的关系角度来看,政治哲学一方面需要直接接受价值论的指导和规范,另一方面需要基于价值论的作为,这种作为就是价值论的创造性运用。如果政治哲学家不认同已有的价值论或者认为根本没有价值论可运用,他们也可以自己创造价值论,轴心时代的政治哲学家就是因为没有现成的价值论而自己创立了价值论。当然,一位哲学家如果局限于价值论,而不去深入研究政治领域的哲学问题,在这方面无所作为,他就不可能成为政治哲学家。
三、政治哲学与道德哲学
前文已谈及,政治哲学是与道德哲学(伦理学)(13)道德哲学与伦理学在学界常常混用,实际上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哲学中研究道德的分支学科称为道德哲学最恰当,而且就伦理学最初诞生而言,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是研究道德的哲学。只是日本学者在翻译英文“Ethics”时误用了“伦理学”一词,我国沿用了这一译法而一直以来流行使用“伦理学”而不使用“道德哲学”。一起诞生的,而且与本体论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从成体系的哲学看,这两个学科又是同哲学主干学科本体论(包含知识论和价值论)一起诞生的。如果说哲学主干学科是哲学的理论学科,那么政治哲学与道德哲学可以说是哲学的实践学科。至少从古代哲学看,哲学家研究本体论、知识论、价值论几乎都指向政治问题和道德问题的解决,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为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服务的。在古代,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是一对孪生兄弟,分别从对人性的自为性和社群性的揭示来研究回答人类怎样过上好生活的问题。但是,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后来发生了错综复杂的变化,总体上看,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都朝着脱离本体论而各自独立的道路发展。今天,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这两个学科都是分设的,彼此之间没有了古代那种水乳交融、血肉不分的深度关联。两个学科的分立无疑有利于它们作为独立学科的发展,但并不利于它们的初衷和使命的实现。在人类面临着许多新的重大挑战、国际社会不确定因素不断增加的当代,总结政治哲学与道德哲学关系的历史经验教训,重新给两个学科的关系及其与哲学主干学科的关系定位,显然十分必要且非常迫切。
在中国古代,哲学的主干学科与政治哲学和伦理学一直都是完全一体的。先秦儒道墨法四家都有自己的具有哲学意义的思想理论体系,从今天学科分化的角度看,其共同特点在于:从本体论看它们是本体论体系,从知识论看它们是知识论体系,从价值论看它们是价值论体系,从伦理学看它们是伦理学体系,而从政治哲学看它们是政治哲学体系。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它们不是由彼此分离的独立分支构成的体系,而是有机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整体。正因为如此,我们很难从中切割出一块说它是政治哲学或伦理学,如果生硬地切割出来,它们就不是真正的政治哲学或伦理学。这就正如黑格尔所说:“譬如一只手,如果从身体上割下来,按照名称虽仍然可叫作手,但按照实质来说,已不是手了。”(14)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405页。因此,政治哲学和伦理学都是整个哲学的一个部分,它们在哲学中执行着不同的功能,彼此不可分割、不可替代。当儒家成为“独尊”之后,虽然其他诸家的哲学体系被废黜,但儒家的哲学体系从整体上没有被破坏,只不过本体论做过神学和理学的修正,而且更突出了政治哲学的地位。
西方古代的情形要比中国古代复杂得多,主要是发生过古希腊罗马哲学到中世纪神学的重大转变。就成体系的哲学而言,古希腊罗马哲学产生和发展主要有两条线索。一条线索是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创立了西方哲学史上的第一个哲学体系,其中包括以目的(善)为核心的本体论、伦理学和政治哲学。他述而不作,其哲学体系主要是柏拉图在其对话集中表述的,他创立的本体论就是为他的伦理学和政治哲学主张提供理论根基的。一般来说,这三者之间是内在关联的有机整体,只是没有得到完整而明确的表达。柏拉图在苏格拉底的基础上创立了理念论哲学体系,其中的本体论、伦理学和政治哲学都完整而系统地以对话的形式在其著作中得到了表达,而且苏格拉底是对话的主角,这就很难对他们两人的哲学体系作出明确的划分,因此我们可以把他们两人的哲学合称为苏格拉底—柏拉图哲学。这个哲学体系的中心问题就是人的好生活是什么、生活在社会中的人怎样才能过上好生活。解决这个问题的逻辑步骤是,从宇宙本体论证个人的好生活就是具有德性的生活,而个人的好生活只有在社会成为德性社会的条件下才有可能。显然,从他们的逻辑可以看出,本体论、伦理学和政治哲学是一体的。亚里士多德与老师有所不同,他将本体论(形而上学)、伦理学、政治哲学(政治学)作了区分,虽然他的形而上学与伦理学、政治哲学的关系不那么密切,但后两者却是密不可分的。他明确说:“如果某人要想在社会活动中有成功的行为,就必须有好的道德。可见关于道德的讨论就似乎不仅是政治学的部分,而且还是它的起点。”(15)亚里士多德:《大伦理学》,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八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41页。他的逻辑推论是,人要在社会中很好地生存,就得行善,就得有德性、有道德,而在社会中生活是政治学研究的问题,因此关于道德的研究即伦理学属于政治学。另一条线索是斯多亚派创始人芝诺到持续几百年的罗马斯多亚派。以芝诺为代表的古希腊斯多亚派将赫拉克利特以“火”和“逻各斯”为本体的本体论改造为以“宇宙理性”为本体的本体论,并从“宇宙理性”引申出他们的伦理学和政治哲学。不过,该学派主要关注个人的德性完善,政治哲学方面除了关注世界城邦问题外并没有涉及多少其他问题,而且其越往后发展越关心个人灵魂的安宁。
基督教诞生为西方哲学从古希腊罗马向中世纪演进提供了过渡。基督教的《圣经》是一部宗教经典,其中包含丰富的伦理学思想和政治哲学思想,也包含本体论思想,但将这些思想阐释出来并建立基督教神学体系的是以奥古斯丁为主要代表的教父哲学家。从哲学的角度看,作为正统神学的奥古斯丁主义包括以上帝为本体的本体论,以神学德性(信仰、希望、爱)为核心内容的伦理学,以及以上帝之城与尘世之城对立、斗争为主题的政治哲学。它们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有机体系,类似于柏拉图的理念论。不过,他的政治哲学思想是贬斥尘世之城而赞美上帝之城的,他主张的上帝之城是一种理想社会,尽管人进入上帝之城(得救)最终取决于上帝的恩惠,但获得神学德性被他看作是人得救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伦理学与政治哲学也就密不可分了。奥古斯丁神学的哲学基础是柏拉图哲学,而托马斯·阿奎那神学的哲学基础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但阿奎那并没有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将他的神学体系划分为形而上学、伦理学和政治学,也不像奥古斯丁那样完全排斥世俗国家,而主张建立教权高于王权的君主国家,并在强调永恒法、自然法的基础上肯定人类法的合法地位。因此,他的神学体系像奥古斯丁一样是有机整体,政治哲学与伦理学、本体论不可分割。
中国没有典型的近代,西方则有一个相当长的近代,西方近代政治哲学与伦理学的关系相当扑朔迷离。其原因也许如麦金太尔所说的,西方近代的思想有一个历史起源意义上的广阔多样性。它们有的来自亚里士多德、托马斯·阿奎那,有的来自马基雅维里、卢梭、马克思,等等。这种起源上多元主义的情形,“既可以很好地适用于交叉着不同观点的有条理的对话,也可适用于杂乱碎片的不和谐的杂烩”。(16)A.麦金太尔:《德性之后》,龚群、戴扬毅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14页。归结起来,这种复杂情形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自然法学派将关于道德的研究与关于政治的研究关联起来,但没有什么本体论作为基础。这一派最典型的代表是霍布斯,他所说的“自然法”其实就是道德法则,属于伦理学,而他的社会契约论和国家学说则属于政治哲学。其他自然法学派思想家基本上遵循霍布斯的致思路径。他们没有古代哲学那样的本体论,只有根据感觉经验构想的自然状态,其思想体系是伦理学和政治哲学一体的。
二是康德把关于道德问题的研究与关于本体的研究关联起来,但他关于政治问题的研究与他的哲学体系无内在关联。康德批判哲学的主题是,通过物自身与现象的划分以及人类义务存在的事实论证人的自由确实存在,他关于人类义务及其根据——道德法则的讨论属于伦理学范畴,但他的批判哲学没有政治哲学的内容。他在《道德形而上学的奠基》中谈到过目的王国,但并没有展开论述。当然,如果将关于自由的论证看作是政治哲学的,康德的哲学中也算是有政治哲学,但他的自由只是道德的基础,而并没有被看作是政治的基础和追求。他关于永久和平和世界公民的研究属于政治哲学,但与他的批判哲学并无内在的关联。
三是一大批哲学家把道德问题作为独立的主题进行研究,他们可能有政治哲学,但与伦理学缺乏内在关联,而且几乎都没有本体论基础。这方面的哲学家有情感主义者(如沙夫兹伯里、哈奇森、休谟、亚当·斯密等)、利己主义者(孟德威尔、爱尔维修等)、功利主义者(边沁、约翰·密尔、西季威克等)、进化论伦理学家(赫胥黎等)。他们几乎都是以人性为根据来论证和阐述道德原则的,但他们所理解的人性都不是古代哲学家的那种与宇宙相通的人性,而是根据经验或反省理解的人性,所以他们的人性论不具有本体论意义。他们中有些人有政治哲学,约翰·密尔还是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但他们的政治哲学大多与伦理学关联不够紧密。
进入20世纪后,随着学科的分化,从主流的情况看,中西方伦理学和政治哲学都成为了相对独立的学科,彼此的关联性不大,而且它们几乎都没有本体论基础。在中国,20世纪上半叶伦理学受西方影响得到了初步发展,政治哲学只是译介了一些西方的著述,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关联,而且都没有什么本体论基础。新中国成立后,这两个学科一度消逝,伦理学在20世纪60年代初刚起步就停顿下来,一直到70年代末才得到恢复,政治哲学则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才开始兴起。两个学科都或多或少涉及对方的研究领域,但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如果说有本体论基础,那也只有唯物史观。在西方,对于大多数哲学家来说,政治哲学与伦理学是相对独立的学科,他们从事其中的某一个学科的研究,但不关心它们的本体论基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20世纪上半叶兴盛的元伦理学只研究道德语言,不研究道德问题,与政治哲学没有任何联系。
不过,20世纪伦理学与政治哲学的关系问题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西方19世纪兴起的非理性主义哲学,其本体论与政治哲学、伦理学是一体的。在这一点上它们与古代哲学体系相类似,但强调理性不能认识本体,本体只能通过非理性的途径把握。二是在当代中西方也有一些研究者强调政治哲学与道德哲学的内在关联性。例如,威尔·金里卡就明确说:“我所理解的政治哲学是一种道德论证,而道德论证又得诉求我们深思熟虑的论证。”(17)威尔·金里卡:《当代政治哲学》,刘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8页。亚当·斯威夫特更明确地说:“政治哲学家询问国家是如何运作的,什么样的道德原则应该主导国家对待其公民的方式,国家应该建立什么样的社会秩序。正如这些‘应该’所暗示的,政治哲学是道德哲学的分支,它对正当性感兴趣,对国家应该或者不应该做什么感兴趣。”(18)亚当·斯威夫特:《政治哲学导论》,佘江涛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页。我国学者孙晓春基本上赞成这种观点,他明确提出:“政治哲学是关于社会政治生活的伦理学。”(19)孙晓春:《政治哲学的使命及其当下意义》,《天津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姚大志教授也主张政治哲学需要道德基础:“政治哲学的论证是道德的,也就是说,它在证明中归根结底诉诸的是道德理由。”(20)姚大志:《什么是政治哲学》,《光明日报》2013年9月24日,第11版。三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在领导中国人民进行革命、建设和改革的过程中,不断进行道德和政治问题的实践探索和理论研究,其理论成果具有伦理学和政治哲学性质。只不过从学科的角度看,这种意义上的伦理学和政治哲学长期处于自发、自在状态,一直到改革开放后才逐渐从自发、自在状态走向自觉、自为状态,但两个学科建设尚未形成良性互动的格局。
总体上看,在中西古今哲学史上,除少数思想家外,大多数思想家虽然客观上也在处理政治哲学与伦理学的关系,但较少甚至完全没有反思、批判和构建这种关系。正因为如此,他们在认识和处理两者之间的关系、态度和方式上没有达成共识,其后果是没有让两者协同起来发挥作用,形成合力,为人类普遍过上好生活更有效地发挥作用。中西古今哲学家在政治哲学与伦理学关系上存在分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几千年来的思想家由于科技不发达,不便进行学术交流,他们各自在自己的有限空间内进行研究,不了解外面世界的研究情况,最终形成了闭门造车的格局。在世界学术交流日益广泛且十分方便的时代背景下,中外哲学研究者应改变政治哲学与伦理学研究彼此隔离的局面,通过广泛的学术交流讨论形成对两者关系的共识,以使它们应有的效能得到充分发挥。
虽然中西古今哲学史上哲学家对待和处理政治哲学与伦理学的关系各不相同,但其中也有一些共同点。首先,除元伦理学之外,思想家都把伦理学和政治哲学看作是能够给人过上好生活提供规导的学问,认为它们对于人类具有重要价值。其次,思想家几乎都是以人性为根据论证道德和政治存在的合理性和意义,伦理学和政治哲学在他们那里有人性论基础。最后,思想家都承认伦理学和政治哲学各自有自己的对象、使命,两者不能互相取代。这些共同点正是中外哲学家形成对两者之间应有关系共识的基础。
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的共同目的是根据人性的要求研究人类怎样过上好生活,但两者之间存在着几个方面的区别。其一,政治哲学以政治为研究对象,重点研究政治的本性及其实践要求;伦理学则以道德为研究对象,重点研究道德的本性及其实践要求。其二,政治哲学研究什么样的社会才是其成员过上好生活的好社会,社会成员普遍过上好生活需要什么样的主客观条件尤其是社会客观条件;伦理学研究什么样的人格才是个人过上好生活的好人格,社会成员个人过上好生活需要什么样的主客观条件尤其是个人主观条件。其三,政治哲学研究政治怎样发挥作用使社会成员普遍过上好生活,关注的主要问题是政治本性的人民性、政治目的的合理性、政治制度的合法性、政治权力的正当性、政治治理的公正性等;伦理学则研究道德怎样发挥作用使个人过上好生活,关注的主要问题是道德观念的正确性、情感和品质的善性以及行为的正当性等。
显然,两者之间的区别是相对的,它们都有可能全口径地涉及社会成员好生活的各个方面,只是研究的侧重点不同,在两者各自研究的侧重点之间有宽阔的界限模糊的区域。因此,许多涉及人类好生活的研究成果,很难说是政治哲学的还是伦理学的。比如,我国学校中进行的学生品德教育,就既可以说是政治哲学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伦理学的问题。这也表明,政治哲学与伦理学之间存在密不可分的错综复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