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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庄子》内外篇之异同
——以《人间世》《山木》为例

2023-02-10韩静文

西部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祸患颜回庄子

韩静文

《庄子》又名《南华经》,是战国中后期庄子及其后学所著道家学说的汇总,与《道德经》《周易》合称“三玄”。《庄子》分为内篇、外篇、杂篇,主要反映庄子的批判哲学、艺术、美学、审美观等,其内容博大精深,涉及哲学、人生、政治、社会、艺术、宇宙生成论等诸多方面,不仅是一本哲学名作,更是文学、审美学的典范。《庄子》的分类问题自古以来在学术界就颇有争议。有学者认为《庄子》中的内外杂篇都是庄子所作,也有学者只承认《庄子》内篇为庄子本人所作,而外杂篇则是由庄子的弟子所作。笔者以《人间世》与《山木》为文本,通过比较二者的异同来分析《庄子》内外篇的特点。

一、《庄子》内外篇的思想内容

(一)庄子处世哲学的认识论

从思想内容来看,内外篇的相似点有很多。《人间世》与《山木》都展现了《庄子》的处世哲学。《人间世》云:“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1]165《山木》曰:“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2]598这两则材料都表达了庄子对现世的基本看法,即这不是一个和平昌盛的年代,这是一个“福轻祸重”的乱世,尤其是“士”阶级无计可施的疲惫时代。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时代,人们必将饱受祸患,无人幸免。所以,王侯不免于难,鲁侯云:“吾学先王之道,脩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2]583;人臣不免于难,叶公子高云:“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1]145;圣人亦不免于难,孔子云:“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2]594。在这个时代,虽然身份不同、地位不同,但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是痛苦的。当王侯的无以治国,做人臣的难以两全。圣人见弃,寝食难安,这是只有庄子才看清的现实。

庄子不仅能看清现实的残酷,还分析出其中的缘由。《山木》云:

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2]583

鲁侯认为自己身体力行,努力学习先王的道理,完成先君之功业,可是仍然不能免于祸患,对此他非常忧愁。市南宜僚却告诉他说,哪怕是再机谨的狐狸和豹子,也不能免于罗网和机关的伤害,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它们华美的皮毛。对于鲁侯来说,鲁国就是他的皮毛。这则材料表明,不论你是君王、人臣还是圣人,只要你有为他人所在意的“皮毛”,你就永远无法免除祸患,无论这祸患是大是小。

那究竟何为“皮毛”呢?庄子在《人间世》和《山木》中都曾以大木为对象,讨论过“有用无用”的问题。《人间世》云:“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1]156庄子认为,正是这样一棵一无是处的树,才免遭人们的砍伐,得以保存下来。《山木》云:“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2]579这两则材料改变了世人的普遍认知,重新定义了“有用无用论”,即无用才是有用。如果说“有用”只是“小用”,那么“无用”才是真正的“大用”,因为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有用”,就不免被利用,被利用就会消磨自身的生命力,就会不自由。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乱世,“有用”之人很有可能招致祸患,而“无用”之人则能幸免于难。可以说,“无用才是有用”几乎成为庄子处世哲学中认识论层面上的重要范畴。

然而“有用”只是人们头脑中的一个抽象概念,幻化成具体的形式,既可以是对“名利的追逐”,也可以是“执着于自我成见”,这些都是世人普遍承认的“有用”,连圣人都无法避免。所以《人间世》云:“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1]130这就是庄子提倡“绝圣弃智”的原因,因为“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1]129。“德”与“智”正是因为它们“有用”,所以是斗争的源头,不论是使用它们的人,或者是其他人,都不免卷入其中,深陷祸乱。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训诫说:“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臃肿之鉴也。”[3]夏侯玄之所以被自己的才华和声望所害,正是因为他没有从庄子的“无用之用”中吸取教训。

(二)庄子处世哲学的方法论

既然带给人类祸患的就是那些“华美的皮毛”,或者说“有用性”,那人类只有避免“自身有用”,才能够免除祸患,得保终年。而避免自身有用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远离世俗,隐居山林。所以市南宜僚云:“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2]583同样是在《山木》中,庄子写到了孔子和太公任的故事。孔子曾经被围困在陈、蔡之间,快要饿死了,太公任告诉了他一个解脱的办法,于是孔子就遵从他的方法,“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2]591,最终免于祸患。当然这只是庄子的设想,事实上孔子并没有隐入山林,也没有与鸟兽为伍,而是在周游列国受挫之后,开始了经书的整理与编纂工作。

然而有用不易,无用也不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与世隔绝,隐居山林。庄子碰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苦于深陷祸患而不能自拔。所以庄子就够根据他们自身的情况,提出具体的解决办法,使人们虽然身处人世间,却仍然能够免遭祸患。

在《人间世》中,颜回曾向孔子讨教治国理政的方法,但是孔子认为颜回的做法会遭到别人的杀害,所以告诉他说:“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1]129这则材料说明,要想去拯救一个国家,首先要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否则就会自身难保。《人间世》又云:“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1]144-145叶公子高曾向孔子讨教劝说诸侯的办法,于是孔子把自己听到的道理告诉他:“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1]145-146这则材料讨论的是沟通技巧的问题,使臣作为两国沟通的纽带,承担着重要的交际职责,关乎两国的利益。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说什么,怎么说,都至关重要。虽然庄子不能够让叶公子高完全摆脱困境,但至少可以让他在这种危机局势下不犯错。上述两则材料都是庄子运用处世哲学来解决实际问题的例子,所不同的是,叶公子高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社会所存在的问题,却苦于无法面对;而颜回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现实,妄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这个世界。

然而,世间的问题千千万万,不可能每个人都等着庄子去一一解答,于是庄子就把自己的理论上升到一个抽象的方法论的范畴,形成了一个可以一以贯之的方法,从微观上来看,就是心斋,所以《人间世》云:“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1]139从宏观上来看,就是顺应自然。

心斋,是每一个人遇到问题后都可以实际操作的方法。《人间世》云:“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1]139顺应自然,更像是一种处世心态。只要抱有一种顺应自然的心态,那自然可以做到坐忘心斋;如果用坐忘心斋进行训练,慢慢地可以达到顺应自然的心态。

为了进一步说明顺应自然的重要性,庄子罗列了大量的实例进行佐证。《人间世》云:“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1]152-153庄子以养虎为例,说明养虎要顺应其天性,否则就会遭到老虎虐杀。同理,《山木》云:“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2]588王子庆忌向北宫奢询问征集捐款铸造钟器的方法,北宫奢认为只要顺其自然,愿意捐和不愿意捐的,都能够依照自己的情况去做,那么这样的捐款是不会损伤到别人的,事情自然很快办成了。

《人间世》和《山木》从认识论和方法论两个角度出发,阐明了庄子的处世哲学。他不仅帮助人们看清了事实,即在这样一个乱世,由于人们追求“有用”,所以每个人都深陷祸患之中。要想解决这一问题,只有任其自然,不被外物所迷失,这样才能长久的活下去。

庄子无意做救世主,却又无法忘怀悲悯之心。于是清代学者胡文英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于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4]

二、《庄子》内外篇的艺术形式

庄子内外篇的不同,或者说《人间世》与《山木》的不同,更多地体现在艺术形式方面,主要包括谋篇布局、语言风格等。

(一)谋篇布局

《庄子》是由许多寓言故事构成的,如果以事件作为划分标准,而“事件由所叙述的人物行为及其后果构成”[1]237,《山木》包含九个寓言故事,分别是“庄子行于山”“市南宜僚见鲁侯”“北宫奢赋敛以为钟”“孔子围于陈蔡之间”“孔子问子桑雽”“庄子衣大布而补之”“孔子穷于陈蔡之间”“庄周游于雕陵之樊”“阳子之宋”;《人间世》包含八个寓言故事,分别是“颜回见仲尼”“叶公子高使于齐”“颜阖问于蘧伯玉”“匠石之齐”“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宋有荆氏者”“支离疏者”“孔子适楚”。这些寓言故事几乎全部由人物对话组成,“《庄子》寓言,除少数短篇小制是以行动描写构成全篇外,大多数是以人物对话为中心展开。利用对话来表达人物的思想、揭示作品的寓意,本是寓言常用的手法。”[1]81这些人物对话以议论为主,少部分涉及人物的行为动作描写。虽然《人间世》与《山木》在寓言数量和叙述模式方面都比较接近,但是在文章篇幅和作者的笔墨轻重上有所不同。

《山木》的九个寓言故事中字数最多的是“市南宜僚见鲁侯”,共有474字,字数最少有84字;《人间世》八个寓言故事中字数最多的是“颜回见仲尼”,共有1038字,字数最少有105字。如果分别去除字数最多和字数最少的寓言故事,那么《山木》寓言的平均数字是233字,《人间世》是325字。虽然字数的多少不能完全代表,但是可以从侧面体现出作者的创作倾向。《人间世》的篇幅普遍要比《山木》长一些,尤其是《人间世》中篇幅最长的寓言字数要比《山木》中篇幅最长的寓言字数多出两倍,说明作者在《人间世》中所呈现的内容更多,条理更清晰。

在“颜回见仲尼”这则寓言故事中,颜回和孔子的互动是十分频繁的,虽然主要还是孔子在讲,但是颜回能够主动地提出问题,并且做到举一反三,所以最后可以明显地看到颜回的进步。《人间世》云:“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1]139但是在“市南宜僚见鲁侯”这则寓言中,虽然鲁侯也有发问,但更多是对未知的顾虑,而没有像颜回那样去主动思考,只是一味听市南宜僚讲。诚然,这与角色设定相关,但是也有理由怀疑《人间世》中如此活跃的对话环境,是否因为曾经真实地发生在作者身上,所以才显得特别鲜活。《山木》中大片的说教文字更像是学生的课堂笔记,既然是笔记所以只用把老师的话记下来,至于自己的观点则没必要出现在文本中。

另外,《人间世》以“楚狂接舆在孔门唱歌”为结尾,起到了总结全文、升华主旨的效果;《山木》则以“阳子至宋国”这样一个具体事例作为结尾,虽然在文章最后阳子发表了评论性观点,但显然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联系上下文做总体性的回顾。这样从整体结构上来看,外篇没有内篇结构鲜明,行文逻辑不清晰,更像是类似素材的简单堆砌。

(二)语言风格

《人间世》与《山木》在语言风格上略有不同。从修辞方面来看,《人间世》使用许多对偶、排比、顶真等修辞,使文章看起来整饬方正,具有骈化倾向。比如《人间世》云:“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1]129又如《人间世》云:“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1]139相比来说,《山木》中散句比较多,像《人间世》这么整齐的语句则比较少。

此外,《人间世》与《山木》中都包含大量的人物对话,而《人间世》中的对话双方情感更加充沛,使用了大量的感叹词和语气助词,比如“嘻”“乎”“邪”“矣”“恶”等,据不完全统计,语气词“乎”有十几个。另外,《人间世》中有大量的感叹句,比如像“尝以语我来!”或“子其有以语我来!”这样语气比较强硬的句子。相反,《山木》虽然也有一些表示感叹的词语,比如“噫”“悲夫”等,但通篇语气相对比较平缓,感觉不到人物那种急迫感。

三、结语

以《人间世》与《山木》为例,其思想内容基本一致,前后具有连贯性,核心观点比较突出。虽然《人间世》与《山木》只体现出《庄子》的处世哲学,但其中逍遥自由、任其自然的思想是贯穿《庄子》一书始终的,可以说《庄子》的处世哲学是《庄子》哲学的一个分支或者具体表现。《人间世》和《山木》在艺术形式上差别较大,《人间世》在篇章结构上更为清晰,行文比较流畅,各个主题环环相扣,有浑然一体的感觉;而《山木》各个材料间联系不紧密,整体比较松散,且语言比较平淡。因此,从行为逻辑、文章风格和创作习惯等几个方面综合考虑,《人间世》与《山木》的作者应不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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