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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汉卿杂剧中的灵异元素:鬼神书写中的公平与正义

2023-02-10

戏剧之家 2023年1期
关键词:关汉卿鬼魂鬼神

文 琪

(长沙理工大学 湖南 长沙 410015)

【关键字】关汉卿;元杂剧;灵异元素

所谓“灵异”,是现代人类对超自然奇异现象的一种统称,如鬼神、灵怪、魂梦等等[1]。元代时,“灵异”已经深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世界观的一部分,这一点可以从历史记载中元代官方和民间的大量祭祀活动、与鬼神相关的小说话本的广泛流传等情况中可以得到印证[2]。受此影响,关汉卿的杂剧中也有不少灵异元素出现,这种创作既是相关鬼神文化的产物,也是对该文化的丰富与创新[3],与他个人的艺术风格、创作理念息息相关。

一、关剧中的灵异元素:助人的正义力量

目前,对于关汉卿杂剧中的灵异元素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某一具体的灵异元素上,如鬼魂、梦兆等,但从一个更加整体的角度来看,关剧对于各类灵异元素的塑造具有共同的特征,从而反映出他独有的创作理念。本文选取关汉卿作品中灵异元素正面出场并推动剧情发展、发挥重要作用的五部作品《窦娥冤》《绯衣梦》《蝴蝶梦》《裴度还带》《西蜀梦》进行分析,仅存作品名或是灵异元素出场少、不影响情节的作品不列入讨论。通过梳理,关剧中的灵异元素可分为四类:

一是天神。这种类型包含两种神灵,首先是笼统称呼为“天”“天公”“地”等,具有超凡力量。人们早在殷周时期就开始了对“天”的崇拜,将其看作具有人格意志的最高主宰[4]。在《窦娥冤》第三折中,“天”回应了窦娥的绝望呼喊,实现了超越常理的三桩誓愿。其次是有具体称号和能力范围的神灵,如狱神、门神等。通常天神的存在及其制造的神奇现象是借其他角色之口侧面展现,偶尔有演员直接扮演神灵,出场也十分短暂。

二是鬼魂。原始的鬼魂观认为鬼是肉体死亡后的灵魂存在状态[5],前代描绘鬼魂的作品中已经出现了复仇、婚恋、修行、奇遇等诸多主题,关剧《窦娥冤》《西蜀梦》中冤屈的逝者化作鬼魂,不再争取生的权利,而是为了情感、道义的诉求继续奔波。鬼魂的言行举止与生前无异,依旧由人物生前的角色行当继续扮演,主要通过梦境与活人交流。在细节上,关汉卿融入了大量民俗文化中对阴间世界的想象,如门桯禁忌、判官为难等。

三是梦境。鬼魂托梦及兆、幻等形式在史书及各类文学作品中有着广泛的流传和记载,例如庄周梦蝶、结草相报等,说明梦境能通灵、预测凶吉等已成为当时人们普遍的生活内容[6]。关剧中的梦境延续了这一设定,一方面可以预测未来,指点迷津,《绯衣梦》《蝴蝶梦》中借梦境暗示案情真相,另一方面也是沟通生与死的渠道,《窦娥冤》《西蜀梦》中亡魂与亲人梦中相会。人物在梦中的行动与现实无异,进入梦境之前会有“歇息些儿咱”的唱词和“做打哈欠科”“做睡科”的动作,梦醒后会有“做醒科”的动作。

四是灵兽。动物崇拜是人类最初的崇拜信仰,魏晋南北朝出现了大量以动物灵异为题材的小说,唐宋时得以进一步发展,主题涉及祥瑞、灾异、神灵、果报、奇遇等多种类型[7]。关剧中的灵兽都是帮助主人公、揭示真相的小昆虫,通过人物语言的描述和动作出场,《绯衣梦》中第二折苍蝇被李庆安父亲所救,又阻拦钱大尹下判词的情节是通过几人的台词和一系列“做赶科”“拿住科”“爆破笔科”等一系列动作展现的。《蝴蝶梦》也是如此。

通过梳理可以看出,天神、鬼魂、梦境、灵兽四类灵异元素的概念都来源于前代作品的积累,表演形式也较为单一。但这并不代表关汉卿没有在灵异元素的塑造上下功夫,关剧中的灵异元素有着共同的定位:都是以不同方式帮助善良主人公的正义力量,四者分别对应具有超凡力量的权威、受害者的直接申诉、冤情展露的媒介、揭开真相的线索,最终都服务于惩恶扬善、维护公义的主题。

二、一以贯之的主题:对于人间公平与正义的呼唤

关剧中没有邪祟害人的故事,他笔下的灵异元素都是以超凡方式揭露真相、帮助主人公的正义力量,但在“超凡”的同时,往往又呈现出受到限制、力有不逮的一面,这使得作品的主题始终能够落在对于人世间的公平正义的追寻之上,而非聚焦鬼神幻梦。

这五部杂剧按题材可分为公案剧、文人剧、历史剧。《窦娥冤》《绯衣梦》《蝴蝶梦》是公案剧,主题在于“百姓伸冤”。三部剧中,主人公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了灵异力量的帮助,但是无一例外,最后还是依靠现实中的清官平冤昭雪。《窦娥冤》中这一点体现得最为强烈,当“天”一一实现三桩誓愿,监斩官都认为“这死罪必有冤枉”,却无人复勘案件,直到父亲窦天章归来案件才被重审。《绯衣梦》与《蝴蝶梦》同样如此,苍蝇与蝴蝶虽然能通人性,也只能带来隐约的提示,主人公光明的结局依靠的是明察秋毫的官员。

文人剧《裴度还带》的主题在于“文人发迹”。裴度出于善良送还玉带,无意间躲开了山神庙的坍塌,改写了被乱石压死的命运,但是他最后高中状元、抱得美人归仍然是因为自身的努力,是他数年间刻苦攻读的回报。山神的出现、道士赵野鹤的神算等灵异元素只是增添了剧情的奇幻色彩,是“十二时中行好事,灾星变作福星临”的衬托,没有直接促成裴度的发迹。

历史剧《西蜀梦》的主题在于“英雄悲歌”。关羽和张飞开头便是已成亡魂的悲痛表白,往日战场上的龙虎将军,诛文丑、灭车胄、战温侯,如今看见纸判官都要趋前退后,原本温馨的兄弟团聚由于阴阳两隔变得无比痛楚感伤[8]。鬼魂幻梦的灵异元素为英灵提供了重新发声的机会,却无法改变他们屈死的悲惨命运。

每当善良的主人公受到恶势力的压迫,陷入现实与情感的绝境之时总有灵异元素相助,而尽管超自然力量揭露了事实的真相,也无法直接替主人公解决困境。关汉卿在杂剧中展现出的对于灵异元素的态度是希望有外在的神秘力量帮助处于困境中的人们,希望冤屈的百姓能平反、不得志的文人能出头、落难的英雄能够得到发声的机会,但是他并不真正相信鬼神能够解决问题,公平与正义永远需要现实的人去实现。

这一态度同时投注在作品中的人物角色身上。关剧中的人物常常都会使用由“神”“鬼”“魂”等词语组成的生活用语[6],但他们并非真正相信和依靠鬼神的存在。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对于“天”的态度。反面角色以“天”为借口谋取自身利益。判案糊涂、收受贿赂的官员贾虚,在新官钱大尹上任时大呼“天也,兀的不欺负煞我也!”恶棍张驴儿开始看似以青天为鉴,救人水火“浪荡乾坤,怎敢行凶撒泼,擅自勒死贫民!”转眼就露出流氓嘴脸,将天命抛在一旁,逼迫窦娥与他成亲,“要看什么天喜到命!只赌本事,做得自去做”。而正面角色则借呼“天”发泄痛苦情绪。窦娥在临刑前许下三桩誓愿而不是直接希望“天”惩罚真正的凶手,正是因为她此时已经不相信“天”能够为她平反,“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是一个清白无辜之人在绝望的境地发出的无望呐喊。

鬼神灵兽无法真正帮助人们解决困境,人们也并非真相信鬼神,关剧中通过对灵异元素的“无力”以及主人公对灵异元素的“不信”,使得最终问题的解决仍然落回了现实,落到了那些“正义而有力量的人”身上。这种认知使得关剧始终能将主题牢牢抓在人类自身对于道义的坚守之上,让灵异元素服务于对于公平与正义一以贯之的追求。

三、独特的创作理念:灵异表象下对于现实人生的关注

许祥麟的《中国鬼戏》有云:“戏曲形成之时,鬼戏亦便产生;或者说戏曲形成之日,即鬼戏形成之时。”[9]由此可以看出灵异元素在戏曲作品中的展现是非常广泛且深远的。宋元时期,前代大量灵异志怪文学的积累以及佛道两教的进一步普及等多种原因导致大批包含灵异元素的戏曲作品出现,光就鬼魂来说,已知的一二百种元杂剧其中六七十种都出现了鬼魂[10]。尽管如此,关汉卿杂剧中对于灵异元素的书写仍旧显得别具一格。

首先,关汉卿通过灵异元素寄托的主题始终执着于维护人间的秩序,达成善恶有报的公平与正义。相比元代其他杂剧作品,例如蔚然成风的神仙道化剧,关汉卿就从未涉足。同为元代前期作家的岳伯川就有度脱剧《吕洞宾度铁拐李岳》,讲述吕洞宾感化作恶的小官岳寿,使其借瘸腿的李屠户之尸还魂,成仙后改名李岳,道号铁拐李的故事。神仙道化剧中灵异元素是为了展现道法神奇,劝人学道,是出于宗教目的编排的。而关汉卿笔下的灵异元素最终的指向反而是现实的人生,他的作品《鲁斋郎》中,张珪由于现实的打击而出家,后来也在包拯处决坏人、家人团圆后回归了俗世。再比如元代大部分爱情剧中灵异元素都是为了使有情人能够超越现实桎梏的手段,郑光祖《倩女离魂》中张倩女魂魄离体追赶王文举,为了爱情而穿越生死,而关汉卿笔下的鬼魂都是为了诉冤而出现,为数不多同时描写了爱情与灵异元素的《绯衣梦》男女主角之间的爱情完全围绕着婚约和聘礼展开,与其说是爱情问题,不如说是诚信问题。两相比较就会发现,关汉卿偏好于社会现实题材的故事,关剧中灵异元素所寄托的主题都是围绕着社会与历史展开的。

其次,关剧中的灵异元素在叙事地位上不会占据主导。元代有一种阴惩剧,同样是通过灵异元素表现对公平正义的追求,这类剧中鬼神是惩恶扬善的直接执行者,因而整个故事成立在虚幻之上,这与关汉卿的创作理念完全不同。例如无名氏的《朱砂担》,王文用的冤魂到阴司告状,东岳太尉领着王氏父子的鬼魂活捉强盗,最终大仇得报[1]。而关剧中恶人的惩罚都是由现实中的人达成的,灵异元素仅在关键时刻短暂出场,故事的落点都会回到人间。

第三,关剧灵异元素在风格上偏向严肃,与现实人间的界限极为分明。关剧中的灵异元素往往在短暂的出场达成目的之后就会消失,且与现实人类之间的界限非常分明,鬼神灵兽展现出的是“天道茫茫不可测”“人鬼殊途”的禁忌。其他元杂剧则不一定如此,爱情剧中的鬼魂死而复生与恋人相守自不必说,其他题材的杂剧例如无名氏的《盆儿鬼》出现了大量人鬼间的互动,例如一连串的“魂子做偷羊皮科”“魂子将羊皮在正末头上转科”“魂子又掇过盆儿科”等动作,还有鬼魂说“我恰才口渴得慌,去寻一钟儿茶吃”等调笑情节。而关剧的灵异元素自身承载的是对于人世间公平与正义的追问,因此不会出现这种贴近生活的、幽默的刻画。

总而言之,相比元代其他作品,关剧中的灵异元素在主题表达和叙事地位、创作理念、细节刻画等方面显得别具一格,是关汉卿对于社会与历史问题的持续思考、对于公平与正义的不断追求的产物,灵异的表象下关注的始终是现实的人生。

四、结语

作为长期混迹于梨园、通晓世情的下层文人,关汉卿的作品总是着眼于社会与现实,他对于鬼神幻梦的书写往往与公平与正义相联系。关剧中的四类灵异元素:天神、鬼魂、梦境、灵兽,在类型与表演形式上并不复杂,灵异元素之“奇”绝非关汉卿展现的重点,他真正的安排在于将灵异元素完全融入对戏曲的主题的表达之中,通过鬼神的“无力”以及角色对于鬼神的“不信”,将叙述的重心始终落实在现实人生之中,凸显人类自身对于公义追求的可贵。相比同时代的杂剧,关剧中的灵异元素在主题表达、叙事地位、创作理念、细节刻画上都有其独到之处,鬼神幻梦的表象之下是他对于现实人生的思考与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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