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第六回
2023-02-10徐皓峰
徐皓峰
又见香菱——刘别谦式触动
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后,向王夫人作交待。王夫人在妹妹薛姨妈处串门,见老姐妹聊兴正浓,周瑞家的不敢破了主子谈兴,转去薛宝钗屋里。
跟王熙凤一样,薛宝钗也称周瑞家的为“姐姐”,对下人不以下人作称呼,是我们的传统。民国时期,主人管下人叫“某叔”“某姨”,借自己孩子的口来称呼。对下人吆五喝六地耍威风,会被看成是暴发户,刚有钱,还不会当人上人。
周瑞家的称呼薛宝钗为“姑娘”,袭人、晴雯等丫鬟也被称为姑娘,两人在称呼上,平等相待,没有主仆区别。
薛宝钗着旧衣服,不化妆,简单束发。没有富人样,才是富人。她拿周瑞家的当客人,陪着闲聊天,说起自己吃的药。是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的花蕊,配以雨露霜雪——不是“洗白”么,曹雪芹又不实写,打起了比喻。
薛宝钗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比喻祖上起家时的罪孽。宝钗的病,永不好,说明洗不白。
所谓“富不过三代”,败家子是富贵家的配置,如定时炸弹。另一种配置,是生出高逸之士,童年就作遁世之想,成年出家,不留子嗣。没了继承人,财也就散了。宝钗的哥哥薛蟠是第一种,她是第二种。
药叫“冷香丸”,香要点火燃烧,怎会是冷的?墓室里的香,不用点火,香料和密封空气发生作用,日久出味。
冷香,是死气。暗喻薛家富贵必在这一代完结。
曹雪芹不说破,留个谜面,让读者奇怪着,转到下一事。薛姨妈拿出十二朵宫花,让周瑞家的送人。
《最后一班地铁》开头,借着男主贝尔纳去剧院应聘,一路交待了剧院中所有人物。送宫花,也是此法,以一人串起多人。
第一位是甄士隐丢失的女儿英莲,人贩子改名为香菱,由薛潘强夺,带来京城,成了薛姨妈身边丫鬟。周瑞家的听到的传闻,是出人间惨剧——香菱盼着平安嫁出,不料爱人冯公子被打死,她被迫给仇人家当丫鬟。
第四回的她是个苦孩子,第七回的她爱玩爱笑,看不出一点苦难痕迹。读者会奇怪,背着人命案,怎能如此阳光?周瑞家的连问她,几岁投身到这里、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是哪里人?
香菱都说不记得了。
脂砚斋批为“伤痛之极,亦必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则又将作出香菱思乡一段文字矣”。——他记住了第四回里门子的话,认为香菱自知命运,忍痛不说。
曹雪芹写的是另一种情况:门子跟贾雨村讲的有水分,为给自己表功,讲了个通俗惨剧。真实情况或许是,她还是个傻玩傻笑的孩子,人贩子要拿她卖高价,娇生惯养,并不曾虐待她。
冯公子是买方,她不曾为冯公子动过情、流过泪,冯公子的死,没看见。跟进贾府后,不料薛蟠爱男色,没受骚扰。薛蟠是为母亲买的她,打死冯公子,纯粹是霸道,气愤有人跟自己争。成了薛姨妈的贴身大丫头,一般下人还要讨好她。别人看来,她万般可怜,她本人却觉得万般好。
不交待为何如此、孰真孰假,曹雪芹只要前后对比,产生大差异。
电影要创造惊愕,不是合理性。理由,可以之后再圆,形成惊愕后,观众上钩,你怎么解释都是对的,甚至只要形成惊愕,就不需要解释理由了,观众会自动脑补,想出一个理由,内心让这事成立。
电影片长有限,按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写法,以“人物”“事件”来创作,时间不够。塑造人物,要写性格的形成与转变,描述事件,要交待前因后果、递进关系——过程都太长。
影评可以按照“人物”“事件”来分析,创作时,则要另起思路,以“情景”来写戏。情景,自相矛盾的场面。
新闻里常见,奥巴马作为北美首位黑人总统,访问英国,女王特批他的直升飞机可以降落在皇宫草地上。前所未有的礼遇,成大新闻。
特朗普当总统后访英。女王介绍,奥巴马的飞机把我的草地弄坏了。面对碧绿如画、没有一点毁坏痕迹的草地,两人指指点点,仿佛满目疮痍。震惊世界,又是新闻。
震惊之后,全世界的皇室粉们自动脑补,给女王找理由——特朗普是坐轿车进的皇宫,为何待遇降低?为免除尴尬,所以女王那么说。
惊愕之后,合理性已不重要。合理性成不了新闻,成新闻的,是现实里没有、概念里的悲惨草地。
一段戏与下一段戏之间,不是递进关系,是矛盾关系。刘别谦一九二三年去美国前,已在欧洲导了三十余部电影。作品普传,却少有人能学会,他还是技术独大。对于这种学不会的技巧,同行称为“刘别谦式触动”,也有翻译成“刘别谦笔触”。
对这个著名词汇的解释,比较混乱,没有定论。刘别谦开玩笑,说自己也讲不清。大家一叶障目,不知道他已脱离十九世纪小说的叙事技巧,还拿旧概念,当然解释不了。
他一九一五年当导演,蒙太奇一九○五年发明。蒙太奇一词来自建筑学,是“组接”之意,由于各个画面的含意、构图不同,组接后矛盾重重,产生惊愕。刘别谦式触动,是将视觉上的蒙太奇原理,用于剧作。
同行不懂,因为是专业盲点。比如在五代十国,国画树木已高度写实,画人还是简单。用画树的技巧去画人,不就行了吗?但就是想不起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007系列已很会剪辑撞车动感,八十年代MTV很会剪辑舞蹈动感,但拍打架还是又慢又笨,就不知道把撞车舞蹈的剪辑法拿来一用吗?真想不起来,以至于让香港影人捷足先登,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看了港片,好莱坞才恍然大悟,现在是都会了。
刘别谦的同代人学不会他,也是此理。看过《七年之痒》,发现比利·怀尔德会,因为他早年是刘别谦的合作编剧,手把手教的。
刘别谦的天才,是发明了一种新的叙述方式,去掉转变过程,将之前和之后的大反差直接拼在一起。今日,是喜剧常规技巧,一个人说他绝不会这么做,下一秒他就这么做了。
二○○五年电影《青红》,一位长发舞王宣称绝不会结婚,立刻转场,镜头落在他的结婚照上,长发也没了。观众哄堂大笑——现实主义电影,也在用刘别谦。
电影是谈奇说怪的艺术,所以业内总有怪象。比如,投资方认为宣发部门站在收钱的最前沿,比导演更懂电影。请宣发大腕给导演定剪版提意见,大腕擅长下马威,没看片,先问导演片长,直接表达遗憾:“长了,少十分钟,能多两个亿。”
看完片后,会说:“演员选错了。”分析如果用某某,又能多两亿。资方大悔,发誓以后剧本阶段就请您来……因为导演们共同抵制,这一情况总算在二○一六年终止。
另一种情况,还延续。资方会跟导演说:“您就是少一个我这样的人呀!我能让您的电影提高一个档次。我公司有个二十人团队,专门为您把控剧本,什么毛病都能挑出来。”
跑江湖的,都会下马威。团队一上来会说:“剧本要这么写,就没必要拍了。”然后大谈人物、事件。此时,导演不要在人物、事件上辩论,他们是专业玩嘴的,肯定辩不过他们。
不要比口才,要比知识。
先介绍以“人物”“事件”构思,是十九世纪观念,上世纪二十年代,电影剧本发展出以“情景”来构思,五十年代会的人越来越多,成国际共识,是内行标尺。最后问:“您能解释一下这个词吗?”
谈话一定终止。
百试百灵。
曾用此招帮一位大导解围,终止了讨论。大导投来友谊的目光,原以为他的地位已不受此扰。
去社会闯荡,要把“情景”二字写了贴墙上,每日磕三个响头,以保护自己。
刘别谦的新式剧作法,曹雪芹早知。看《红楼梦》每每吃惊,许多手法非常现代,像是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电影导演穿越到清朝。会是谁呢?
刘别谦改变了大众的观影方式,而他的影片涉世浅。曹雪芹改了小说技法,而涉世深……会不会是迈克尔·西米诺?
我们这代人是通过录像带接触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电影,欣赏《教父》《出租汽车司机》,最爱《猎鹿人》,因为感同身受,完全符合我们年少时受的教育——反映工人阶级的喜怒哀乐,对帝国主义本质保持清醒的认识。
片中,谴责战争的男主为排遣忧郁,随俗上山猎鹿,举枪瞬间,悟到战争就在自己身上。许多生活小事都是在模拟战争,做练习。人类以任意理由,都可以发动战争。因为,人类一直在准备这事。
他失去了猎鹿兴致,放下枪。从对恶政的批判,转为警觉人性。社会与人,两者讲全了。影片结尾,被战争伤害的发小们重聚,唱起小学时代的歌,选择继续相信一个失信的国度。一代人没了理想和前途,除了信下去,还能怎样?
现实主义传统,以彻底绝望,作出对社会制度的彻底批判。
一切杰作,都会沦为三流商业片的一招。二○○六年的欧洲电影《女王》,拼凑故事拼不出来,于是剽窃《猎鹿人》这场戏,还变了意思——女王举枪打鹿。瞄准,让她第一次长久地凝视一个生命,被生命之美震撼,放下枪。
她想起死去的儿媳,发现儿媳作为生命,也是美的。于是放下和儿媳的旧日芥蒂,去祭奠她,赢得民众赞许。
影片结尾,女王独白:“现在,人们想要魅力、眼泪、大张旗鼓,尽管我从小就被培养将情绪放在心里,但世界已经改变了,而我要适应这种变化。”
非常励志。
像刚上中学的女生,在新环境里的自我调整。或是一个疲惫的零售推销员心态,顾不上思索社会的合理性,以“热爱生命,生命总有奇迹”的信条,给自己鼓劲,敲响新一扇门。
这就是奥斯卡六项提名的影片。造假世界,推崇伪善。
也便理解了,导完《猎鹿人》之后,迈克尔·西米诺作品再不涉世。或许,留在好莱坞的他是行尸走肉,他的真我穿越到十七世纪。
二十一世纪的比弗利山上,只留下一伙内衣外穿的超能英雄。
又见黛玉——京城豪迈女,日后的升级版熙凤
串出的第二拨人,是贾母的三个亲孙女,两位在下棋,一位在和尼姑玩。长年供养寺庙,是贵族家特征。贵族家借着僧道,有许多操作。
比如,嫡长子让位给弟弟或侄子,不掌权了,借皈依佛道的名义,称为“归隐”,名义上好听。不去深山老林,还在家里待着。
再如,唐宋元明清的皇室里,皇太后、皇帝的堂兄弟、伯伯舅舅等人,不出面管事了,都自称归隐。借着拜佛访道,归隐的皇室人物与次一等的贵族家取得联络。寺与观,是这些幕后操盘手们的幕布。
家风如此,下代孩子自小接触佛道,最终出高人逸士,真出家归隐,断绝了这家。四女中的惜春,是这类孩子。
串出的第三拨,是王熙凤一屋人。又是刘别谦式触动,不管前因后果,找最大反差写,王熙凤再出现,是在白天行房事。
震惊读者一下,就够了,千万别解释前因后果。如果交待贾琏怎么回来的、熙凤怎么不办公了,就是逻辑题,不是文学了。
串出的第四拨,是女儿女婿。女儿来找周瑞家的,因为女婿跟人打架,犯了官司。之后交待,女婿是之前跟贾雨村畅聊贾府的冷子兴。
对曹雪芹做法,也能理解。第二回里冷子兴戏份太重了,不再交待一下他,会显得突兀。需要抹一笔,把他抹没了。
岳母是王夫人陪房,冷子兴所以能聊宝玉——这么写合理,也无趣。他该是个外人,外人天花乱坠地讲贾府,多了民间的层次,贾府内部人说,就不稀奇了。
电视剧调整次要人物的亲疏关系,要在大纲阶段,导演让编剧给“稀释一下”,是把关系拉远。比如,女婿不是冷子兴,被打的人才是冷子兴。
周瑞家的受王夫人之命,卖贾府淘汰的古董,之前都是女婿找古董商冷子兴办理,俩人一直处得好,但好事不长久,这次在钱上,两人闹掰了。
最终是,仗着贾府势力,女婿打人没获罪,冷子兴在京城再做不了古董生意,黯然出京。走为上计,把他写走了,就不再是个叙述累赘,读者心里放下了他。
串出的最后一人,是林黛玉。黛玉在宝玉屋里,周瑞家的送花,她问:“是单送我一人呢,还是其他姑娘都有?”周瑞家的把她往好处想,以为是担心其他姑娘没有,自己独享,不好拿,于是答:“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
意思是,请放心。
黛玉套出送来的宫花是最后两支,冷笑:“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反应是“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以为你谦虚,没想到是给我下套。原想小女孩能有什么心计,不料会挑礼(指出礼节错了),给我摆主人架子。
周瑞家的送宫花,为图省事,顺道一路送来,黛玉处是最后一站。没想厚待谁、薄待谁,但黛玉的话,没法反驳,确实是最后两支,经过那么多人,像是挑剩下的。
之前的人,没都挑,给了就接着——这话,周瑞家的说不出口。主人挑礼,哪怕挑错了,下人也不能当面反驳。实在觉得冤,事后通过别人递话,再作解释。
周瑞家的一路被小姐太太们平等相待,到黛玉这儿给点破“你还是个下人”。《红楼梦》广传后,由于脂砚斋误导,“黛玉自怜、善妒、小心眼”成了大众共识,此处容易这么理解。
住在一处的女孩里,只有她一人不是贵族,所以总觉自己受轻视——第三回,她刚进贾府时,有此心态。但现今得贾母宠,地位稳固,要耍威风了。
威风,必须耍。
因为王夫人的下人们,给她下过套。第三回,刚进贾府,去贾政夫妇住所拜见。贾政不在,下人们故意将她往贾政座位上引,里面应有这位周瑞家的。那时贾府情节刚开篇,不能交待太多人物,读者脑子会乱,对周瑞家的,来不及点名。
见了王夫人,王夫人也测试,请她坐贾政座位。幸好黛玉懂,没上当。否则第二天就是“低身份女孩,没家教”,连累父亲林如海也成笑话。
过去大半年,看熟了贾府人情,黛玉心中有数,终于反击。点破周瑞家的“你还是个下人”,因为她们一伙人曾不拿她当主子。
前文,周瑞家的向刘姥姥介绍王熙凤,说是贾府里唱白脸的,对下人严厉。现今被黛玉教训,估计心里想的是“得,又是一位”。
黛玉第三回露面,到七回才又现。一别数回,怯懦自泣的小女孩,变得硬气,令读者倍感痛快。没有转变过程,不讲原因,直接对比,又是“刘别谦式触动”。
脂砚斋连批为“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吾实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显得他为黛玉着急,“这算干吗?怎么这么想呀?”
胸中有丘壑——脂砚斋把这词打散了,显得黛玉小心眼。这词原意是有谋略,国画界常用,形容作画之前,画家已有完整构思。拿原意来形容黛玉,是对的。黛玉这句冷笑,由来以久,早准备要教训一下周瑞家的。
东方世界,这点不好,爱在礼节下套,贬损他人。
我们是经过了革命,终于不受此苦。没革命的国度,还如此。文豪三岛由纪夫的爷爷是农民,读书改变命运,先考学再当官,娶了位武家(军阀)庶出的小姐。此女在亲王家长大,学了贵族礼节。
了解贵族,让三岛由纪夫以贵族自诩,面对日本最大面粉商之女,无比自信。不知他说了什么,令女孩父母回复“高攀不起”,终止了相亲。
此女最终嫁入皇室。贵族小姐嫁入皇室,佩戴菊花徽章,归入皇室;她戴“野菊”徽章,表明是永远的外人。婚礼上,她戴的手套短了,没遮住肘。被批失礼,父母要上门道歉。一副手套,便可以将人羞死——
冷汗,庆幸黛玉胸中有丘壑。
王熙凤权力在手,不担心被挑礼,有时比下人还粗鲁,简直是底层流氓气,反而在贵妇群中讨喜,能办成事,交到朋友。
皇帝也有下人习气。一九四六到四八年的“东京审判”,溥仪去作证。纪录片里,他满嘴话绊儿——“这个、那个”的水词。普通读书人家的孩子,要从小训练一句是一句地说整话。意思没想好,也不能拿“这个、那个”插空,来拖时间。
可以啰嗦,不能有话绊儿,是基本教养。
皇帝落下一口下人腔,因为自小接触最多的是下人。一九八七年电影《末代皇后》,皇帝跟侄子们一桌吃饭,像个赶马车的师傅招呼伙计般,吆喝“吃,吃!”皇后回想出嫁时庞大的迎亲队伍,喜不自禁,大叫:“嘿!来啦!”
皇帝皇后都太没样儿!陈家林导演该考证过吧。
黛玉跟王熙凤底色一样,都是从小当男孩养的。林如海无子,以黛玉为子。王熙凤在男孩堆里长大,能打架,被称为“哥”。你看她俩清秀,其实比你爷们,都天生会管人,不怕玩粗鲁。
粗鲁有妙用,打破人心壁垒。
明朝人冯梦龙编著的《智囊全集》,写孔子玩粗鲁。孔子的马跑了,践踏庄稼,被农民扣住,要天价赔偿。孔子没钱,让子贡谈判,子贡是外交天才,应对公卿没问题,却招农民讨厌,给赶回来。
孔子改了思路,派随行老仆去谈。老仆说:“你这人不好!你的田这么大,庄稼长得这么棒,你让马怎么办?不吃你的,它还是马吗?”逗笑农民,一分钱没要,还了马。
王熙凤去宁国府玩,进门不客气,说“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之后,“放你娘的屁”“抽你一顿好嘴巴”的词随口来,逗乐一屋人,越骂越亲热。
参照王熙凤上门宁国府,第八回写黛玉上门宝钗房。回目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后半句有问题,写成黛玉嫉妒宝钗。不知哪个书商写的,误导大众,“小心眼、善妒”的标签,就此贴上了她。
肯定不是曹雪芹写的,《红楼梦》几个版本的回目有差异,程乙本便没这半句。不管回目,看正文,今天黛玉心里没宝玉,跑这一趟,是专程要跟宝钗搞好关系。跟王熙凤一样,黛玉以玩粗鲁打破人心壁垒。
当然,不像王熙凤那么粗鲁,这种程度的,叫“豪迈”。在老北京,形容一位女生豪迈,是好词,真帮忙、真交朋友。形容男生,是坏词,只有一个解释——没家教。
北京有“小姑子文化”,家里遇上事,女孩抢在男孩前出头,叉腰骂街,出口伤人。男孩代表父亲,是一家脸面,不能动粗。小姑子,指未出嫁的姑娘,自小护家,所以“京女豪迈”,是好词。
黛玉进屋,见宝玉先到,于是拿宝玉开玩笑:“嗳哟,我来得不巧!”又说,“早知他来了,我就不来了。”再说,“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他来了,明我再来,如此间错开,岂不天天有人来。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
追补一句,“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让宝钗接话。
黛玉进门的第一句话,宝钗知道是逗趣,笑脸迎合,一直在搭话,到这句,听懵了,搞不清是冒犯自己,还是仍旧逗趣。
黛玉是个老北京的豪迈大妞,宝钗真接不住。黛玉生在苏州、长在扬州,这股劲哪儿来的?因为妈妈贾敏是北京人。
黛玉最后的话,是要抖个响包袱,逗宝钗大笑。北京人以冒犯你的方式来讨好你——宝钗父母都是南京人,哪儿懂这个?
见宝钗搭不上话,宝玉打圆场,问是不是下雪了,让下人给自己取斗篷。小小尴尬,困不住京城大妞,黛玉抓住他这话:“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调侃宝玉,还是为了逗宝钗。
京城的笑料,地域性太强。宝玉笑了,宝钗不懂。
薛姨妈招呼吃饭,黛玉席间试了两次逗趣,宝钗还是没笑。陪宝玉一起来的,有宝玉奶妈李嬷嬷,拦着不让宝玉喝酒,黛玉忘了宝钗,当家作主的劲上来,训了她一通。看李嬷嬷窘样,宝钗终于笑了,理解了黛玉的豪迈。
人心壁垒打破,宝钗拧黛玉脸蛋,说你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亲热成这样,黛玉目的达到。
之后,像个带儿子来串门的妈,她带宝玉走了。跟薛姨妈告辞的话,老练如大人。临出门,宝玉发脾气,嫌弃戴斗笠的丫鬟手笨,黛玉训宝玉:“罗嗦什么,过来,我瞧瞧罢。”蹿上炕沿,居高临下,一下给戴上了。
戴斗笠,影视多拍成情侣分寸,眉目传情。原文没情,黛玉一副大人管小孩的样子。
黛玉爱充大、利索,具王熙凤雏形。区别是黛玉读书,王熙凤少文。女人玩粗鲁,年轻时可以,上了年纪,就不合适了。还是得读书,黛玉长大,会是升级版熙凤。
这回批语,脂砚斋一再提醒读者黛玉又小心眼了,痛惜她不该这样,有失风度。第六回,可知他对北京话不熟,这一回可知他跟宝钗一样,是南京人。
——或许有点武断。没事,掌握的信息越来越多。
终会查出他是谁。
玉金铭文——《情僧录》开始
宝玉去看宝钗,事起于黛玉。黛玉因送宫花,训周瑞家的,宝玉支开话题,问周瑞家的从哪儿来,周瑞家的说从薛家来,薛宝钗病了。宝玉安排丫鬟代自己去探望,假说自己也病了,所以今天不去。
看到这,发现宝玉不是疯孩子,是个人情机灵鬼。不让黛玉训下去,训一句够了;不去看宝钗,是见黛玉今天起了脾气,要守着黛玉。
假痴不癫,是贵族家孩子的特征。看似被人占便宜,其实那事对他不重要,或者在钓鱼,让他人暴露真相,引导其走上不归路。
《左传》首篇,便是个假痴不癫的事件。郑庄公纵容弟弟,要城给城、要兵给兵,弟弟势力扩充,终于造反。郑庄公打赢,弟弟逃亡国外。揭开底牌,郑庄公从小嫉妒这个独得母爱的弟弟,满足他一切不合理要求,是为最终剥夺他的一切。
这种脑回路,不是教的。贾政教八九岁宝玉玩谋略,怎么教?多尴尬。就是遗传,孩子脑对大人脑的翻模复制,天生会。
黛玉和宝玉长大,都将是厉害人物。宝玉尤其,大概率又是个郑庄公。“《红楼梦》是作者自传”的说法,令人欣慰,宝玉没留在高层做奸雄,下茶馆当了评书艺人。
探视宝钗,宝钗要看他出生口衔的玉。此时,曹雪芹打断故事,现身讲话,说下面展示玉的型制图,故意放大,以便读者看清楚玉上刻的字。原本尺寸,太费眼力。别诽谤我啊,认为婴儿嘴里怎能放得下这么大东西。
脂砚斋品出了妙味,批为“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总结“做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
嗯——该没这么高深。茶馆说书,讲得群情激动,艺人自己也激昂,就得脱离故事,跟听众互动一下,耍耍贫嘴,让大家都放松下来。曹雪芹职业特征明显。
玉上铭文为“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也有个金锁,铭文为“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两者,对联一般。
宝钗也是降生在贵族家、终结此家的高洁之士,惜春还懵懂,宝钗已有自知之明。宝钗对花、首饰、服装无感,对于金锁以及金锁铭文,不作神奇之相,说铭文不过是普通吉祥话,金锁沉甸甸戴着很是无趣。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容易理解成是形容爱情,但“仙寿恒昌、芳龄永继”明确是讲长生。所以不是爱情,是长生口诀。《红楼梦》共五个书名,其中一个叫《情僧录》,楔子部分介绍,是空空道人看完《红楼梦》底稿,悟出禅法,出家为僧,表明《红楼梦》里含着一部证道小说。
证道小说是明清的流行文学样式,故事里镶嵌道法、禅理。明朝代表是《西游记》、清朝代表是《绿野仙踪》,如以掌小说(超级短篇)标准衡量,禅师传记合集的《指月录》(篡改史料、有演义成分),也可算是。
民国没有发展出这一类型电影,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港台武侠电影大师胡金铨晚期代表作《山中传奇》《空山灵雨》,已脱离武侠片形态,是特征明显的证道电影。
两部均在韩国古寺取景拍摄,或许对韩国影人有启发,韩国电影里一九八一年《曼陀罗》、一九八九年《达摩向东方》、二○○三年《春夏秋冬又一春》都是证道电影。
玉金铭文,是《情僧录》开始,讲道家口诀。
道家的书够坦诚,前言直接宣告不讲真话,用的是隐语。不多的几部宣称讲真话的,同时也宣称放入了大量假话,以搞乱读者,达到真伪莫辨的效果——理由充足,说印书后,人人可看,歹人懂了,会祸害人间。而文字障碍,困得住歹人,困不住君子,君子看一万遍后,会心有灵犀,择出真话。
喔,一万遍,不知君子会不会气馁……
《红楼梦》是本活书,里面许多话,当代还在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受武打片《少林寺》影响,男孩们要习武。公园里多了办武术班的拳师,多是无业者,或是刚释放的劳改犯,比如日后得大名的万籁声和王培生。
这批拳师,尊传统教法,先让望树尖,没有任何要求。说看一周树尖后,再自己去郊外望山尖,一个月后再教拳。最多看两天,学生会抗议,说您是明码标价,我们是按时付款,大家别玩虚的。拳师于是跳过这关,开始教拳。
如果跟随拳师日久,信服了,翻过头来问望树尖、山尖的道理。拳师不解释,给个口诀。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男孩们已不再习武,迷上霹雳舞和摇滚,逢《红楼梦》电视剧首播,惊觉拳师给的口诀是玉佩金锁的铭文。
拳师不像是能读《红楼梦》的人,也不像在糊弄小孩。难道是古已有之,曹雪芹用,他也用?
试着以现代词汇解释。
莫忘莫失:
我们的头脑,是从生命里脱离出来的东西,已对生命无感。头脑越走越远,便丢掉了生命。如想长寿,最笨的方法,是在身体上找一个点来关注,让头脑重新熟悉生命。常用的,是两腿根间的阴跷、胸腹间的华盖、两眼间的山根。
关注身上一点,如果引起神经丛敏感,头脑反而会更活跃。于是,还有将关注点放在身外的方式,凝视树尖或山尖,一味看风景,没的思考,生命便显现了。
没条件外出,只能待家里,那就看一个古印度字或干脆是一张白纸,一样起接引作用。今日在东亚各国寺院旅游,还能见到“在大殿里望白纸”的景观。
生命把头脑收了的情况,有过一次后,别忘了,之后不用再搞关注身上一点、体外一点的操作了,可以直接关注生命。一关注,就是了,一步到位。生命,关注它,它就变长了——为仙寿恒昌。
一九九七年港片名作《南海十三郎》,写粤剧顶级编剧南海十三郎发疯,流浪街头,日久后,成民间传奇。人们不愿说他疯,说他比世人更清醒。他是乞丐的一身脏,却始终带着一张白纸,在无人角落,展开贴墙上,长时间望。
别人问他看什么,回答是“雪山白凤凰”。妙语,雪山是白的,白凤凰也是白色,白加白,空无所有。
据此细节判断,他没疯,在修行,练《红楼梦》上“莫忘莫失”的功夫。在“体外一点”阶段时,被人看到,露了形迹。
阿弥陀佛,希望真如此。
不离不弃:
生命和头脑的关系,犹如你和你的梦。生活里的你是老板,梦里可能是乞丐,你把自己想象成别人,受尽千般苦,其实没有苦,是你在玩,玩得不亦乐乎。
但不管梦成什么样,你还躺在床上,一直都在。你的头脑屏蔽了生命,死亡来临,头脑终止后,生命重现,你投胎再生了。
生命一直在,死亡是头脑的骗局。明白此理,就不必经历死亡,才能终止头脑,可以随时开机,进入生命——为芳龄永续。
以上理论,是从明末清初人士朱元育的著作里择出来的。说他是《红楼梦》作者,不知起于何时,不是考据,是猜字。
贾政儿女三人,长子贾珠、二女元春、三子宝玉,“珠元玉”的谐音恰好是“朱元育”。元春没按家谱取名,宝玉全书不见正名,正是要凑出这个谐音啊……张伯驹朋友圈也是此思路,认为《红楼梦》作者是吴梅村。
由第一回“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加上此处脂砚斋眉批爆料的,曹雪芹有个弟弟叫“棠村”。三个人名各取一字,凑出“吴梅村”。
大家的猜谜能力很强,但可能找到的不是谜面。
谜面的标准,举个例子。
朱元育的道门地位,因注解《参同契》。《参同契》是“万遍将可睹”,读一万遍后,灵感到来,能择出真话。看他注解,据说七八遍可择出。难度缩小了一千多倍,难怪后人要拜他。
《参同契》号称“世上第一本丹经”,首创的文类。无署名,作者魏伯阳是猜字得出。从书中辞句“委时去害,依托丘山。循游寥廓,与鬼为邻”,猜出“魏”字;由“化形而仙,沦寂无声。百世一下,遨游人间”,猜出“伯”字;由“敷陈羽翮,东西南倾。汤遭厄际,水旱隔并”,猜出“阳”字。
简化字猜不出,得以繁体字拆解。
明末传教士利玛窦向教廷汇报华人,是“玩字的人种”。这一特质,我父亲这代抛弃,到我这代,对于猜字,已彻底不懂。
奴大欺主与《资治通鉴》
第六回,以客人写贾府。第七第八回,以下人写贾府。
王熙凤去宁国府,是带宝玉去的,秦可卿弟弟秦钟正好在,由他陪宝玉。玩到晚上,秦钟要先回家,宁国府总管安排焦大送。焦大是老一代用人,战场上救过宁国公的命,自诩是功臣,该给供养着,还拿他当用人使唤,就怒了,停不住地骂,直骂到主子家乱伦,公公睡儿媳、弟弟睡嫂子。
是真是假,到底有没有乱伦?
脂砚斋以一句俗话躲了,批为“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唉,您倒是说呀!
宁国府的下人无序,不是坏了焦大一人,从总管就已败坏。女主尤氏了解焦大心态,之前已嘱咐别让他干活,总管是故意惹事,当着客人,给主子难堪。
贾蓉去管焦大,焦大威胁要杀他,说出了今日还在用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名言。碰上这场面,王熙凤第一次露了要管宁国府的心,说没有王法了。
什么王法?
子女欺父母、奴才欺主子,为忤逆罪。子女杀父母、奴婢杀主人,要凌迟处死。一个地方出了忤逆事件,连带整个地方的人蒙羞,被批为民风不正。
民国废除了忤逆罪。但遗风所及,没了刑罚,还有行政手段。蒋介石年少时,家乡小城,发生儿子打母亲的事,上级官员把小城的城垛削平,以毁形象,来羞辱整城人。蒋介石外出,不敢说自己是哪儿人。
骂乱伦的话,由于距离远,王熙凤和贾蓉装没听见。大清律例,奴婢诬告主人,为忤逆罪,情节严重,可判绞刑。乱伦,够重了。俩人默契,开一线人情,没较真。
忤逆罪消失了一百一十年,当今人没概念,看这段描写,往往误会成俩人不言语,是做贼心虚,证明确实偷情。
此处关键,脂砚斋又躲了,没批。
能把人急死。
第七回,写黛玉训人、王熙凤做客宁国府,结尾写下人焦大骂主;第八回,写宝玉看宝钗、黛玉逗宝钗,结尾写下人李嬷嬷逞强做主;第九回,写宝玉和秦钟上学,结尾写仆人打主子。
第七回、八回、九回都在结尾讲下人,所谓“金针暗度”法——缝纫技巧是,从布面穿下一针,再从布底穿上一针,线一明一暗地走,便缝上了。写黛玉、熙凤、宝玉的明线外,还缝出一条下人群体的暗线。
脂砚斋理解的“金针暗渡”是“避免重复交待”,刚写过的事件,一人向另一人复述前,就停笔不表了。这是最简单的省略技巧,似乎配不上“金针暗度”的词,这词本意是“巧计”。看过《指月录》,会熟悉“不将金针度与人”一词,是说自藏妙法,不指点他人。
第七回,薛姨妈说的送宫花次序,是最后四朵送王熙凤,周瑞家的顺路先送熙凤再送黛玉,以自己方便改了主人指示;焦大是自认为有功,未被厚待,简直要成仇人。
第八回,薛姨妈留宴宝玉,随宝玉来的下人李嬷嬷,拦着不让宝玉喝酒。脂砚斋认为管教得对,批为“观此则知大家风范”。
哪有大家风范?
李嬷嬷是借机撒泼,埋怨上次宝玉因喝酒,自己挨批评。在外人面前,冒犯贾母,说贾母不靠谱,高兴了就让宝玉喝,不高兴就斥责下人不拦着。不给薛姨妈面子,说宝玉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喝一坛也没关系,自己无责,在薛姨妈这儿喝了,自己要挨批。用的都是狠词,赤裸裸自私,对宝玉哪有呵护之心?
薛姨妈不好发作,笑称她为“老货”,让她也去吃饭,别管了。贾府里,主子对下人以亲戚相称,十分客气,这是第一次在日常生活里出现对下人的不敬语。
喝了三杯,李嬷嬷又来耍威风,说今天贾政在家,要宝玉小心点。又使唤黛玉,让黛玉拦酒。黛玉火了,训了她一顿。训周瑞家的仅一句,此时大块口才,见了黛玉的英气。
英气没用。
李嬷嬷借换衣服,回家了。随行而来几位成年女下人里,她地位最高,她走了,其她几位也都不打招呼地回家了。可怜,宝玉黛玉回去时,没大人陪着,身边是三四位年幼丫鬟。
宝玉是贾母的掌中宝,千般受宠,连他身边的人都没职守,可见贾府病态,是要亡的。回去后,听说李嬷嬷来过,随意拿走零食、茶叶,丫鬟们不敢不给,因为李嬷嬷曾是宝玉奶妈,自以为是主子,丫鬟们也按主子称呼她为“奶奶”。
奶奶,是贵妇之意。
丫鬟称呼的一句“李奶奶”,令宝玉终于爆发,摔了茶杯,说李嬷嬷“逞得比祖宗还大了”。点出了这条串通多回的暗线,是“奴大欺主”的主题。
百思不得其解,李嬷嬷粗鄙无礼,她的“大家风范”,脂砚斋是怎么看出来的?无正解,只能往歪处想,难道对《红楼梦》,他并没细看,从书商处接了个评点的活儿,为赶工,跳跃着看,就容易读处,匆忙下笔。活儿有字数规定,所以废话居多。
此处的废话,漏了马脚。
读脂砚斋批语,时常感到恶心,称王熙凤为“阿凤”,称宝玉为“石兄”,称黛玉为“颦儿、黛卿”——好恶心。“卿”字如此用,不是春秋时代称家臣的“公卿”,是“卿卿我我”之卿,二人有男女之实,才能用的词。
第九回又将袭人称为“袭卿”。唉,对《红楼梦》,您从未细读,黛玉、袭人肯定看不上您,请不要装亲近。
以此推测,脂砚斋该不是清朝人吧?帝制时代,在称谓上,不会如此放肆。民国开始,才乱了称谓。如是民国人,倒可原谅。
他们就是乱用的,翻译西方小说,将“亲爱的”作为情人昵称。本是遗产继承的词汇,“亲”指儿女,“爱”是无血统关系的继承者。
第九回,写宝玉上学,袭人帮他收拾,人显得闷闷的。宝玉询问,袭人讲出一番话,她对宝玉,是母亲对孩子心态,孩子有了新生活,脱离了自己,当妈妈的有些惆怅。
一九九四年剧集《北京人在纽约》热播,男主姜文先进的表演理念,赢得大众,启发同行。在电视访谈里,姜文说男主跟女性有妻子、情人、女儿三对关系,按人之常情地演,没意思,超出常情才是艺术。他将夫妻关系演成像爸爸对女儿,将情人关系演成像儿子对妈,将父女关系演得像情人。
曹雪芹早了二百年,写袭人宝玉已是此理。
出门上学,宝玉要禀告父亲。贾政正接待一众客人,听到上学,不喜反怒,说出一番狠话:“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瞧不起你,称为“脏了我这地方”——这句话现今还在用,二○○八年陈凯歌导演电影《梅兰芳》中,京戏头牌燕十三跟设赌局的混混决裂,说的是这话。二○一六年戴思杰导演电影《夜孔雀》中,黎明赶刘亦菲走,也是这话。
之前,曹雪芹下了个蔫包袱,第二回冷子兴说宝玉顽劣不读书,第三回黛玉初次见宝玉,发现他爱读书。前后信息矛盾,留下悬念。
此处揭底,宝玉恶名,是他爹贾政宣传。为了皇权独大,贵族不能长久,三四代得退出权力中心,宝玉的使命是带领家族走好下坡路。小孩四岁看老,该是四五岁时,贾政看出宝玉天赋。你家该走下坡路了,家里却出了人才,将遭皇室猜忌。
贾政于是给儿子造谣,说成疯痴。今日客人多,当众斥骂宝玉顽劣,又是一波宣传。其中“依我的话,你玩你的去,是正理”一句,是真心话,嫌宝玉玩得不够。
讥讽过宝玉,贾政冲宝玉男仆大发雷霆,也是表演,向众人强调宝玉已被下人带坏,不可救药。不料出了意外,男仆被吓得胡乱回答,闹出笑话,贾政被逗笑。假怒,才会被逗笑。
之前几回书里,没正面写宝玉如何读书的,旁敲侧击,安排了数人向宝玉求字,宝玉喝醉后,回房先问早晨写的字,自我欣赏。不要小看书法一事,清朝传统是“字如其人”,展示字,等于展示自己的DNA,皇帝、大臣四处留碑留匾,以端庄大方的字,安定民心。
清朝风气延续到民国,逊位清帝时不时在报纸上秀一下书法,向大众刷存在感,向英王乔治五世求助,寄去的第一份礼物是御笔书法,意思是“我把自己亮出来了,请鉴定”。太难为英王了,他哪儿懂这个?
民国第二届总统徐世昌辞职后,自评四年从政收获,是书法进步,对书圣王羲之的领悟更深。字品等于人品,表示自己政绩不差,于国有功。
书法史上的大腕,像邓石如这样的草根罕见,大多是政治明星。民国书法,能叫出高价的,是前清戊戌变法主脑康有为、封疆大吏郑孝胥、两江学阀李瑞清。
曹雪芹反复强调宝玉书法好,是点出他是政治人才。
贾氏学堂距荣国府一里,是公益制度,为照顾家境不佳的同族子弟。宝玉这个级别的贵公子,会请住家单教的私课老师,不用上学堂。秦可卿的弟弟秦钟是外人,没资格进贾府学堂。
宝玉的私课老师请假回家了,为跟秦钟交好,宝玉请贾母特批,一块去学堂。学堂里,还有好几位破例上学的外姓孩子,其中一名叫金荣的孩子欺负秦钟,宝玉的奴才一拥而上,打了金荣,让他向秦钟磕头道歉。
一路写奴大欺主,这里到了顶,宝玉奴才自称“大爷”,叫金荣为“姓金的,你什么东西?”称谓上,主仆颠倒。
写到一个极点,就可以不用写了,暂时悬挂,转而写别的。
金荣能上学,因为姑妈金氏嫁给了跟宝玉一辈的贾璜,她听到金荣挨打,是因为秦钟,便要去找秦钟姐姐秦可卿评理。理由如下:
1.秦钟不是贾家子弟,金荣也不是,两人平等;
2.不能因为秦钟背后有宝玉撑腰,我们不敢惹宝玉,就让自家孩子白受欺负;
3.就算是宝玉,也得讲理。
不再写奴才,却在解释奴大欺主。以讲理对抗势利,是我们的传统。人人平等,是讲理的前提,一讲理,就没有君臣、主仆、亲疏、贵贱、贫富了。这种文化基因,其实不容许有奴才,奴才也不自认为奴。
除了文化,还有财务保障。晚清普遍习俗,主人要向多年奴才赠送土地,扶持其经济独立。贾府奴才的嚣张,因为自家有地产、房产、商铺,管家赖大、周瑞、李嬷嬷都如此。奴大欺主的本意,不是无礼,是奴才在财力上胜过了主人家。
清朝结束后,许多主人为抹去自家历史,需要改换姓氏,找他人不便,依附奴才,姓了奴才的姓。认祖归宗,是要花钱的,奴才收主人的改姓钱,不会打折,往往勒索,说给少了您没面子。
研究日本电影史,会遇上一个著名词汇“下克上”,下级控制上级,改变历史走向。东方世界,岂止昭和年间的日本,咱们整个春秋战国时代,都是下克上。周朝的王,领地最小,不如任何一个诸侯。
如何号令天下呢?靠不上军事,要靠讲理。讲理,是只论对错,不论强弱。
《战国策》第一篇,便说周王不讲理了,用计谋解决问题,风气一开,天下大乱。此书初读新鲜,觉得口才好玩,越读越气愤,全社会都成了骗子。直到最后一章,终于出了个讲理的人,秦王命令大将白起去攻打赵国,白起没玩口才骗过去,直接说“不行,你错了”,陈述理由。
秦王以君权命令、以官场运作制约、以死相逼,白起始终不服软,一直讲理,最终秦王收兵。壮哉,白起大将!让读这本书的人出口恶气,觉得人间还有希望。
金氏的丈夫贾璜血统上离得远,资产少,夫妻俩仰仗王熙凤、王夫人,平日得些好处。王熙凤、王夫人根本不会因为她,跟秦可卿翻脸。
钱财、靠山都没有,却敢去宁国府叫板,哪儿来的底气?
《资治通鉴》给的。
编著者司马光在民间的地位,略次于岳飞。岳飞在南宋晚期,民间供奉其画像,配上帝王服装。司马光还是官员样,但活着的时候,民间已开始供奉其画像。
他近似萨特,出身资产阶级,却为平民提供反资产阶级的思想。司马光出身高官家族,行政措施上维护本阶层,但他却给平民子弟输出争权的思想武器。行为和言论,完全分裂,是两个人。
北宋的科举考试制度,选拔平民子弟进入官场,留在民间的大批落选者,称为“士绅”,因为读书,在官方和民间都享受特别待遇,对官府有发言权,对平民有号召力。
他们毕竟财弱、武力弱、背景弱,三弱分子要办事,得靠讲理。司马光继承了白起将军的“认死理”,常有短文、名言流出,不需要辛苦讲学,士绅阶层聪明,他起个头,大家一看都学会了,演绎开来,种种实践,而荣誉归了他。
《资治通鉴》成书前,讲理之风已广播,《资治通鉴》成书后,主要是士绅阶层看。此书精华,是“臣光曰”的评论,讲理的榜样。民间议事,第一轮一定是认死理,将各种客观因素铲除,来论对错。往往解决不了问题,于是第二轮添上客观因素,双方妥协,事情得以解决。
身为华人,不认字,没读过《资治通鉴》,也水深火热,熟悉这套运作。划分利益,不能按利益谈,要按理来谈。谈判时,有人抗议,说“咱们也不能太势利了”,就是骂了现场所有人。
理,是“人人平等、人人有份”的单一标准。犹如真空实验室内,一根羽毛和一个铅球可以同时落地,两者平等,跟体积、质量无关。
但出了实验室,铅球零点一秒落地,羽毛十几秒了还飘呢。于是讨论,按理两者应该同时落地,现在铅球超了这么多,好意思吗?咱们做测试的人得公平,就写成铅球三秒落地、羽毛五秒落地吧,大差不差!
——这就是“臣光曰”。对帝王没用,对民间有大用。财、军、法在上层手里,下层靠不上那些,只能靠讲理,来找平衡。
允许平民空口讲理,是北宋发明,成为维护稳定的基本国策。不允许讲理,将迫使下层在财、军、法上较量,那就会武装暴动,下层重建财、军、法了。
司马光的政治遗产,在我小时候还享用。遇上街头打架,老人敢去拉架,打架者就停手了,说“您老给评评理。他该不该打”。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向商业社会转型。“计谋”二字突然成了好词,我这代人跟风,不研究就落后了。当时有这样的说法——某人在看《资治通鉴》,那书是阴谋大全,肯定学坏了。
是不看书人的想象吧?看不坏,还能把人看傻了,讲理的民风不再了,学《资治通鉴》,是一点用不上,还会抱怨司马光胡说八道。
金氏理直气壮去宁国府问责,由秦可卿的婆婆尤氏接待。尤氏说秦可卿重病,金氏的理就讲不出口了,聊两句家常,回去了。
理和现实勾兑,往往是此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