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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后路的悬崖

2023-02-10王若虚

上海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墨西哥人酒馆金子

王若虚

“你说,啊,那个墨西哥人……现在在干吗?”

窦金子问这个问题时,我翻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我记得出家门时裤袋里至少有三个打火机,现在无影无踪。

“哪个墨西哥人?”我问他。我可不记得自己认识任何墨西哥人。窦金子已经喝得舌头肿大,他可能问的是莫西干人。莫西干人早就没了,整个部落都没了。墨西哥人倒有的是,我却一个也不认识。

“随便哪个墨西哥人,随便哪个,都行,在干什么呢,你说?”窦金子上身摇摇晃晃,像在慢节奏桑巴,忽然从裤袋里掏出个粉色廉价火机,拍在我手肘上。

窦金子看我点燃烟,火花在他眼睛里发亮,他的眼睛本来也很亮。窦金子说,“墨西哥人,种玉米,种辣椒,种龙舌兰,他们的祖先用活人献祭羽蛇神,用黑曜石武器抵抗西班牙人的火枪和钢剑。”

所以,按照窦金子的信仰,地球另一面,此时此刻,至少有那么一个墨西哥人,可能在烙玉米卷饼,可能在给边境另一头的亲戚打电话,可能戴着面具在舞台上摔角,也可能面对贩毒集团的枪口命悬一线。总之,有那么一个墨西哥人,他到底正在干吗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抖落一段烟灰,“地球那边也有两个墨西哥人喝龙舌兰酒喝高了,坐在酒吧门口,跟我们一样,问,那么那个中国人现在在干吗呢?”

窦金子回答,“很简单,现在这边是晚上,大家都在睡觉,大部分人都应该睡觉。”

话虽如此,但窦金子已经好几天没睡着超过四小时了。失眠症是他唯一忠心耿耿的伴侣。窦金子没睡觉,我没睡觉,此刻我们身边很多人都没睡觉,可能会让臆想中喝多了龙舌兰的墨西哥人吓一大跳。

比起墨西哥人可能随机问到的那个中国人,我和窦金子更想知道现在老宏在哪儿,在做什么。

一个小时前我们在川香牛蛙馆喝了三瓶古井贡,老宏结的账,然后手一挥说,“去我女朋友那儿续摊儿,她们酒馆明天就关门了,今天肯定特别热闹,走!”

老宏向来如此,有时候他女朋友是做医美的,有时候是瑜伽教练,还有一次是三甲医院的肛肠科医生——取决于时间线上我们根本不在乎的某个点。老宏的女朋友们不断冒出来,不断地绽放,不断地枯萎。窦金子有孩子没老婆,我有老婆没有孩子,老宏没有结婚证和离婚证却有个孩子,但我们都有房贷要还。

我们三人坐一辆红色出租车来到黄浦区的一条小马路路口,司机说里面路太窄,开不进去,然后一压表,三十八。和我们年纪一样。副驾驶座上的老宏付车钱。我们勾肩搭背,相扶相携,果不其然酒馆门口人满为患,想来都是老板的朋友,来见证最后时刻的到来,顺便蹭点免费的酒喝。

我们对免费的酒水向来不拒,问题是老板的朋友们实在太年轻,女孩们穿得像男孩,戴着绒线帽,男孩们扑着粉、画着眼线。似乎每个人都很久没有性生活且对此毫不在意,似乎每个人都喜欢黑色或者灰色的衣服,似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杯酒,似乎这里几乎没有胖子。

最后这点让我们分外惭愧,一锅粥里的老鼠屎就是我们自己。

窦金子问,“老宏,你这个女朋友多大?”

老宏却不回答我们,双手一拜,形成一个肉铲,嘴里说着“让一让,谢谢”,分开年轻的人肉红海,趟开一条路,自顾往酒馆里面去了,想来是去找他女朋友了。

我和窦金子不好意思跟着,主要是身上熏天的白酒气和超龄超重,看到酒馆隔壁已经关门的服装店,便在门口蹲坐下来,等老宏带着估计很年轻的女朋友出来。我们只能恍惚往酒馆里望一眼,面积不大。这里的店铺都很小,装潢超前,把我和窦金子显得如同从北宋末年穿越过来似的。

我们等完了两支烟,讨论完墨西哥人的“薛定谔的猫”状态,还有一则社会新闻,一个小偷随身带着印泥,方便被警方抓捕后在派出所里按手印。窦金子学着日本人的调性表示,“啊,真是不为他人添麻烦。”

可是老宏还是没出来,老宏就是不出来。老宏出来与否对世界毫无影响,对墨西哥人毫无影响,对我和窦金子毫无影响。我们两个都喝多了,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暂时还没一吐为快。我们两个无所畏惧,只为地球那头某个墨西哥人操心,希望不会死于贩毒集团的枪口。我们毫不在乎,一如二十年前的夏天,趁父母不在家,我在电视机前独自喝完一瓶冰镇光明啤酒,手上满是水珠,觉得世界属于我,但我似乎又不属于这个世界。

再后来,大学里遇到老宏和窦金子,我们都写没人看的诗歌和影评。如今,窦金子上网只下载小众电影。老宏多年的藏书因为一次失火而泡了水。至于我,最近一次登录豆瓣,上海还在举办世博会。

窦金子摇摇手,说,不对,不对,平时,老宏有那么大方吗?我努力思考了几秒钟,没有,平时这厮都不会爽快埋单,况且还连着埋单,又是吃饭又是打车的,亘古未有。以前打车让他坐副驾驶座,犹如要他老命。

我问,要不我进去看看?窦金子往地上吐口唾沫,一丝口水挂在下巴,擦了擦说,别去了,他也不至于专门把我们骗过来。此话在理。

酒馆外面的年轻男女彼此碰杯、交谈、感慨,忽而大笑。这家酒馆最后一晚的营业,犹如乡村喜丧,气氛轻松欢快。没有人在意我们,老宏可能已经把我们忘在八光年以外,正跟现任女朋友在酒馆里交谈,可能在喝交杯,亦或是在卫生间里忘我。

以我俩对老宏多年来的了解,这搞不好是他最心向往之的死法。

老宏可能忘了我们,就像我们自己也忘了很多事情。年未四十,记忆的抽屉被老鼠啃咬得千疮百孔。我忘了求婚纪念日,忘了我大学里睡过的第一个姑娘的名字和罩杯,但我记得我和妻子一年零三个月没有性生活,马上快一年零四个月了,最快乐的时光是趁妻子不在,边抽烟边在抽油烟机下面打手枪。窦金子忘了五岁的女儿在哪家医院出生,血型是A是B还是AB,也许是O,但他记得拐跑老婆的男人姓康,胸肌鼓得像超市速冻柜里的盒装鸡胸肉。

老宏不记得的事情更多,但有一次喝酒忽然跟我们说,“还记得大三的辅导员吗,上吊自杀了,当时多年轻啊,父母该多伤心啊。”

老宏也有父亲的兼职,是个儿子,跟着一个前空姐生活。忘了东航南航还是什么航,反正行行出状元。老宏管前空姐叫“孩子妈”,我们既没见过那孩子,也没见过孩子妈。按老宏的说法,两人谈恋爱三个月,忽然女的怀上了,说孩子是他的。老宏就承认,孩子是他的。没有鉴定,也没有婚姻,老宏每三个月汇去数额可观的抚养费,半年见一次孩子。老宏说,这叫格局,心胸。

前空姐,孩子妈,每次说起领证,老宏就答,我还年轻。

眼下,目前,有人比我们更年轻,就围在酒馆门外。有个男孩朝我走来,弯腰问,“哥,叔……哥……还有烟么?”

窦金子一挥手,“滚。”我说,“哈,你想好叫我什么?”然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过去。

窦金子对年轻人都不大友好,一来,他在银行上班,每天面对的多是老头老太;二来,谁的老婆被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健身教练拐跑,都很难对年轻男孩有好感,何况还是在暗中装上的家庭监控里发现的,但有时候他又信誓旦旦是提早回家、捉奸在沙发。反正,这是窦金子的故事和悲剧,他有篡改故事和事实的权力。

窦金子又说,“滚。”男孩说,“哥,能不能再给一支,我女朋友也抽烟。”我又抽出两支,说,“防止你有不止一个女朋友,多拿点吧。”

男孩嘿嘿一笑,拿过烟,不急着走,也蹲下来,问我借了火。男孩问,“哥,你们在这里干吗?不进去拿杯酒?今天都免费。”

我说,“我们在等人。”

“等谁?”

窦金子说,“戈多!我们等戈多。”

男孩说,“哦,倒没看到什么外国人。”

窦金子说,“嗯,墨西哥人,黑头发,黑眼珠,看不太出来。”

我说,“他喝多了,我们等个朋友,是老板的男朋友。”

男孩眯起眼睛,没停下吸吮,吐烟道,“啊,这,酒馆老板……不是男的吗?”

我臀尖发冷,好似屁股上抹了龙虎牌清凉油。窦金子也眯起眼睛,问,“你确定?”男孩说,“这家店我常来,老板就一个,男的,四十多岁,他老婆比他大十来岁,我见过好几次了。”

我说,“啊。”

窦金子说,“啊。”

男孩说,“可能我记错了,哥,谢谢你的烟。”

又留下我们两个,坐在水泥台阶上。这一刻,老宏可能活着,只是认错了酒馆——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经营不下去的小酒馆准备关门,酬谢广大老客人——正在哪个角落里喃喃自语,胸口都是呕吐物,带着古井贡酒的芳香,或者在厕所里脖子如红色喷泉,裤子还没穿上,眼睛如同满月。

也许,老宏已经跑路了,坐在出租车上唱他最爱的《雨一直下》,唱到“没有后路的悬崖”这句,必须破音,让司机师傅不胜其扰。

也可能,老宏大三就上吊自尽了,我们活在他的记忆里,他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但总之,老宏不可能找个男的女朋友,或者找个大十岁的女朋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记忆中的老宏应该已经在大三年级上吊了,耷拉出的舌头吐露出桀骜和不驯,吓死他最讨厌的室友,让对方这辈子都考不上南京大学的研究生。

真是如此,那么前面吃牛蛙,谁带的古井贡?谁吃饭结账?谁出租车埋单、带我和窦金子来到此地?我不知道,窦金子也不知道。窦金子只是给了我肩膀一拳,说,“去他妈的,你又开始分析文本了。”

啊,那是大一年级下学期。老宏拉着我们去旁听中文系的课程,一百二十人的阶梯教室坐着五十多人,女孩们已经提前衰老……你要对文本进行分析,可能这个,可能那个,或者……搞得像平行宇宙理论,每人各执一词,总之不能跟其他人同流合污,那样就不能凸显自己的见解和特殊的学术价值。

“操。”窦金子说,“去他妈的,所以,去他妈的,别分析了,老宏肯定活着,只是我们不知道在哪里,就像我们不知道那个墨西哥人在干吗……老宏肯定会回来找我们的,所以,那个墨西哥人现在到底在干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那墨西哥人在干吗,不如等会儿老宏回来,你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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