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唐时期苜蓿的推广与接纳*
2023-02-09刘啸虎陈叶群
刘啸虎 陈叶群
一、引言
“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安宁则以别尊卑之序, 有变则以济远近之难”[1](卷二十四 《马援列传第十四》,P840)。马匹既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又是军事征伐所必需。汉唐堪为中国历史上养马的高峰期,学界对于汉唐马政已有相当丰富的研究①。对养马业的重视,促使了作为“牧草之王”的苜蓿入华。西汉元朔三年(前126),张骞历经曲折回到长安,带回消息:“大宛……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子马也。”[2](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传第六十三》,P3160)汉武帝渴求良马,于是派遣李广利伐宛,最终“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3](卷六十一《张骞李广利传第三十一》,P2702)。为大宛马所嗜食的苜蓿②,也被从西域引种入华。此即“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馆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2](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传第六十三》,P3173-3174)。苜蓿种植范围不断扩大,逐渐弥补了农耕民族的饲料匮乏,对汉唐时期养马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推动作用。
一个世纪以来, 有关苜蓿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引入品种、引种时间、本土化进程及饲用价值等方面③。有关汉唐时期苜蓿引种与推广原因、过程等方面的探讨尚不充分。 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苜蓿与养马业的关系入手,透过汉唐时期苜蓿种植范围与利用领域的扩大, 一窥汉唐时期的国家变动,以期更加全面地透视汉唐农牧互动、胡汉交融的历史进程。
二、汉代的饲料匮乏与苜蓿引进
马匹自古为六畜之首,在战争、交通和礼仪等方面的地位极为重要。但同牛、羊等其他具有前肠发酵区的反刍动物相比,马是单胃食草性动物,不能最大化吸收食物营养, 对低质量粗饲料的适应能力较差[4](P17)。马不反刍的特性,使之对饲料的需求量更大。又因马吃草不同于牛、羊用舌头卷草,而是直接用牙齿,所以马对草的长短要求更高。
华夏农耕民族不同于草原游牧民族, 内地没有得天独厚的养马条件,饲料有赖于农耕[5](P121)。而且牲畜自由行动一定程度上会对农作物造成破坏,所以农耕民族的马匹多是厩养。与天然草场的野牧相比,厩养依赖于人工种植饲料。这意味着内地的养马成本远高于游牧民族。 所以对于历朝历代而言,养马业的兴盛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牧场面积的多寡。汉唐畜牧之盛,正在于此。如明人雷礼所言:“观汉唐之盛,于水草善地,必摽占之,而春放秋入,莫不有法,岂捐稼穑而肆牝牡已哉?盖牧场为孳息之本, 非此无以蕃国马而正天下矣。”[6](卷十二《草场》)
厩养之下,内地喂马的精饲料以粮食为主。这导致养马业成本投入巨大。如居延汉简中有载:
月晦日食马二斗,月二日食粟二斗,县令食马廩计,三日食二斗,四日二斗,十月廿三月食马二斗。(五八)四一四·一[7](释文卷二《簿录》,P259-260)
“粟”之含义,非特指某种类的粮食,而是粮食的总称[8](P93)。以粮食 饲养马匹,甚至人马共食一物,可见马对饲料的挑剔,以及彼时马匹的珍贵。
汉初“天子不能具其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2](卷三十《平准书第八》,P1417)的局面,在汉景帝时期有所改变。《汉书·景帝纪》引《汉仪注》:“太仆牧师诸苑三十六所,分布北边、西边。以郎为苑监,官奴婢三万人,养马三十万疋。”[3](卷五《景帝纪第五》,P150)文景之治后,汉代马匹数量已逐渐可观。但以粮食为主要饲料进行喂养,“夫一马伏枥, 当中家六口之食”[9](卷六《散不足第二十九》,P297)。以至汉景帝只得发布诏令:“令内史郡不得食(饲)马粟,没入县官。”[2](卷十一《孝景本纪第十一》,P448)歉收之年以粮食喂马,容易引起人马之间的生存矛盾。 而且用这种方式喂养出的马匹,素质并不高。如后来汉元帝时贡禹进言:“今民大饥而死,死又不葬,为犬猪(所)食。人至相食,而厩马食粟,苦其大肥,气盛怒至,乃日步作之。”[3](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传第四十二》,P3070)以粮喂马的饲养方式亟需改善,苜蓿作为优质牧草被引种入华,恰逢其时。
苜蓿属多年生豆科植物,是喂马的优质牧草。又因适口性好,可作为蔬菜食用,素有“牧草之王”“饲料之王”以及“食物之父”的美誉。至于苜蓿的起源地, 一般认为是小亚细亚内部、 外高加索全部、伊朗和土库曼高原[10](P3)。苜蓿在汉武帝伐宛取善马时被作为饲草引入, 可以弥补传统农耕文明在饲料上的天然匮乏。
但是,苜蓿虽入华,却并不意味着可以迅速在华夏大地上推广。 农耕文明自古就有适宜自身条件的作物,粟、稻、麦等作物已经占据了绝大比例的可开垦土地,留给苜蓿的空间不多。苜蓿作为外来物种能否被农耕文明所接纳, 本身也需要时间的考验。苜蓿作为域外草本植物,何以越过这重重障碍,最终在华夏大地上“处处有之”呢?
三、汉唐时期苜蓿种植范围的扩大
苜蓿被引进之后,首先在“离宫别馆旁”进行试种。西汉之离宫别馆,主要分布于关中。依照气候相似性理论, 引进的农作物应先在关中地区进行试种,与风土相适应,然后再向华北和其他地区推广[11](P25)。至于苜蓿引种关中,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当地的饲料压力巨大。 西汉建都长安,“强本弱末”以实关中,不断向关中地区迁移人口以巩固统治。军事上,西汉将中央军队的建设放在首位,如汉初专设南北军拱卫京师。人口的涌入,加之京师屯兵驻防,西汉时期关中地区人口高达243万以上[12](P31),仅都城长安就有数十万人[13](P55)。西汉同时在关中大力扩充骑兵,厉行马政,京畿设“天子六厩……马皆万匹”[14](汉官旧仪卷下,P47)。“天子为伐胡故,盛养马,马之往来食长安者数万匹,卒掌者关中不足,乃调旁近郡”[3](卷二十四下《食货志第四下》,P1161)。为满足庞大的粮食与饲料需求, 西汉充分利用彼时关中“沃野千里”的自然优势发展农业,大力种植作物。饲料作物苜蓿自然入选种植范围。
而且丝绸之路开通后,“使者相望于道。 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2](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传第六十三》,P3170-3173)。长安是西汉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四方辐凑并至而会”[2](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第六十九》,P3261)。大批西域使节和商人进京进一步加大了长安的粮食和饲料供给压力。故此,作为优质牧草的苜蓿首先被引种于长安。更何况苜蓿本身是域外作物,种于离宫别馆旁,亦可向域外使者彰显大汉之威德[15](P2)。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作为西汉政治中心的长安,为文明交往和物种交换提供了重要的空间。正是这种双向互动,使苜蓿得以在长安形成“极望”之观。此后西汉甚至设立了管理苜蓿的专职人员,如《汉官六种》载:“长乐厩员吏七十人,卒驺二十人,苜蓿苑官田所一人守之。”[14](汉官一卷,P4)
至东汉, 苜蓿种植进一步向黄河中下游地区扩展[16](P87)。苜蓿“植之秦中,渐及东土”的传播路线,与两汉之际统治中心的东移密切相关。自东汉定都洛阳,全国的政治重心正式东移[17](P542)。洛阳成为彼时最重要的商业都市,“牛马车舆, 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务本者少,浮食者众”[1](卷四十九《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第三十九》,P1633)。东汉三河地区的人口达到三辅地区的4倍多[18](P12),都城洛阳的人口亦高达19.3万[19](P125)。洛阳的粮食和饲料压力与日俱增, 早先在关中试种成功的苜蓿自然要被引种到洛阳地区。
随着苜蓿的引种与推广, 东汉时期黄河中下游地区逐渐积累了一定的种植经验。东汉农书《四民月令》 内容以洛阳及周边区域为中心, 其载:“(正月)可种瓜、瓠、芥、葵、薤、大小葱、蓼、苏、牧蓿(即苜蓿)子及杂蒜、芋。”[20](正月,P13)苜蓿与其他本土作物一样,被纳入中国传统农时体系,成为可按时令栽种的常规作物。可以说,苜蓿种植初步实现了本土化。
到魏晋南北朝时期, 苜蓿在中国北方的种植范围不断扩大。西晋末年五胡乱华,游牧民族陆续进据中国北方建立政权, 黄河中下游大片农耕区成为牧场[21](P80-82)。苜蓿作为优质牧草,自然为这些政权所推崇,从而得以被广泛种植。以统一中国北方、养马业最盛的北魏为例,贾思勰《齐民要术》称苜蓿“长宜饲马,马尤嗜之”[22](卷三《种苜蓿第二十九》,P359),故此苜蓿为北魏所厚爱。《洛阳伽蓝记》载:“禅虚寺,在大夏门(外)御西道。寺前有阅武场,岁终农隙,甲士习站,千乘万骑,常在于此……中朝时,宣武场在大夏门东北,今为光风园,苜蓿生焉。”[23](卷第五《城北》,P165-166)前朝操演军队的宣武场,到北魏已改为苜蓿园④。苜蓿作为优质牧草,更是广泛种植于牧场。北魏前后建有代郡、漠南、河西以及河阳四大牧场, 其中又以河西为最。“世祖之平统万, 定秦陇,以河西水草善,乃以为牧地,畜产孳息,马至二百余万匹,槖驼将半之,牛羊则无数”[24](卷一百一十《食货志》,P2857)。这些牧场的位置,与彼时苜蓿种植范围大致吻合,即集中分布在华北、西北及黄河中下游地区。
随着苜蓿在中国北方的推广, 栽培技术有了巨大提升。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苜蓿》中分别对苜蓿在水地和旱地的种植技术进行了详细记载,当时苜蓿已是精耕细作[25](P189)。至于南方,受自然条件等因素制约,没有形成大规模官营牧场,马匹匮乏[26](P95)。养马业的缺陷,加之自然条件的差异,苜蓿难以在南方生根发芽,更未得南人认可。如南朝陶弘景《本草经集》 载:“长安中乃有苜蓿园,北人甚重此;江南人不甚食之,以无气味故也。”[27](卷第七《果菜米谷有名无实》,P484)
游牧民族的涌入, 为苜蓿在中国北方传统农耕地带的推广种植注入了动力, 也在传统农耕文明中激起了阵阵涟漪。苜蓿成了农牧互动、胡汉交融的纽带。至于南方,苜蓿则一时难以跨越自然与人文的屏障。 如田余庆先生所言:“从宏观来看东晋南朝和十六国北朝全部历史运动的总体, 其主流毕竟在北而不在南。”[28](P345)中国北方农牧互动基础上胡汉民族的融合,实现了华夏的重构。苜蓿则为北朝的活跃提供了重要条件, 使其战马与骑兵得以保持优势地位。隋朝结束南北分裂局面,大一统国家的重建又为苜蓿向南方的推广提供了重要契机。“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29](P344)的唐朝立国奉行农牧结合的军事战略, 魏晋南北朝时期仅为北朝所重的苜蓿终于打破南北隔绝的种植僵局,在长江流域形成系统种植。某种程度上,这亦可视作南北整合的一种具体表征。
隋朝寿命短促, 但亦设专门机构掌管苜蓿。《隋书·百官志》载:“司农寺,掌仓市薪菜,园池果实。统平准、太仓、钩盾、典农、导官、梁州水次仓、石济水次仓、藉田等署令、丞。而钩盾又别领大囿、上林、游猎、柴草、池薮、苜蓿等六部丞。”[30](卷二十七《百官中》,P756-757)唐代苜蓿种植的发展,则相当程度上得益于陇右8坊48监和1296个陆驿的设置[31](P183)。安史之乱前,唐朝拥有广布于西北、以陇右牧群为骨干的巨大牧场群, 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家养马场[32](P35)。“自贞观至麟德四十年间,马七十万六千;置八坊岐、豳、泾、宁间,地广千里……其始置四十八监也,据陇西、金城、平凉、天水,员广千里……”又“(八马)坊之占地千二百三十顷,以给刍秣”[33](卷五十《兵志》,P1337)。唐初专门开辟了生产饲草的基地,据《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莳茼麦、苜蓿一千九百顷,以茭蓄御冬。”[34](卷二二六《张说》,P2283)仅陇右牧场一地,苜蓿种植面积就有如此之大。
苜蓿的广泛种植, 为唐代养马业发达提供了坚实基础。如前揭“以茭蓄御冬”,所谓“茭”即饲料用的干草,乃是将苜蓿制成干草以供马匹过冬。马匹在冬天为抗寒会消耗更多热量, 对冬季牧草的储备要求大。苜蓿的种植与收割,为马匹越冬提供了物质保障, 解决了冬季牧草来源这一大规模发展畜牧业的瓶颈问题[31](P186)。又唐人郄昂《岐邠泾宁四州八马坊碑颂并序》:“诸坊马每四月十一日停料野放,今则以三月中候,阳崖坟盈,春草先长,便停稿谷,俾逐川原,计一岁减菽粟四十千石,箕秆三万围,徯来年之用,以随时豫蓄。”[34](卷三六一《郄昂》,P3672)随着作为精饲料的苜蓿在牧场被广泛种植,唐代牧场在春季实现野牧,极大节省了养马成本。
但安史之乱后,“吐蕃趁隙陷陇右, 苑牧畜马皆没矣”[33](卷五十《兵志》,P1337)。西北牧地丧失,唐朝被迫新辟监牧养马以供国需。 唐后期主要开辟了万安监、龙陂监、临海监、临汉监、银川监及楼烦监6处牧场。 其中万安监、 临海监及临汉监置于南方地区。如元和十四年(819)八月,唐宪宗于“襄州谷城县置群牧,赐名临汉监,以山南东道节度使孟简兼充监牧使”[35](卷六百二十一《卿监部》,P7480)。这些监牧规模虽不可与唐前期的牧场同日而语, 但仍促进了苜蓿继续向南方推广,以至南方出现了苜蓿丁,专门经营苜蓿地。如唐文宗开成四年(839),“郢州旧因御马, 配给苜蓿丁三十人, 每人每月纳资钱二贯文……郢州每年送苜蓿丁资钱,并请全放”[36](卷六十五,P1129-1130)。
苜蓿种植向南推广, 还得益于唐代的驿站系统。唐代养马业的兴盛,保障了驿马的供给,为驿站的运行提供了基本的交通工具, 唐代驿站设置因而相当发达:“凡三十里一驿, 天下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一千二百九十陆驿, 八十六所水陆相兼。”[37](卷五 《尚书兵部》,P164)“每驿皆置驿长一人,量驿之闲要,以定其马数:都亭七十五匹,诸道之第一等,减都亭之十五;第二、第三皆以十五为差;第四减十二;第五减六;第六减四,其马官给。有山阪险峻之处及江南、 岭南暑湿不宜大马处, 兼置蜀马。”[37](卷五《尚书兵部》,P164)唐代的驿站体系遍及江南、岭南等地区。又“凡驿马,给地四顷,莳以苜蓿”[33](卷四十六《百官一》,P1198)。连最小的驿站都有32顷地种植苜蓿,以供驿马。律令明文规定,苜蓿作为喂马的优质饲料要在驿田上予以种植。 这种推动同样是苜蓿种植得以跨越南北界限的原因。
四、“厌草”情结与农耕民族对苜蓿的接纳
中国古代农业系统以谷物种植为主, 精耕细作的农耕民族对草类天然抱有敌意。所以在“以粮为纲”的农耕文化中,产生了“厌草”情结[38](P52)。苜蓿却凭借优越的饲用价值受到重视, 且与内地的养马业相辅相成,并且随着华夏农耕民族对苜蓿的认知不断加深,苜蓿的用途也逐渐从牧草扩展到生活的多个方面。最终,苜蓿被素有“厌草”情结的农耕百姓所接纳。
首先,随着农牧文明交流的不断深化,马政的重要性日渐凸显。 养马业的兴盛又促进了传统税草征收制度的发展。早在秦汉时期已有刍蒿之税,《睡虎地秦墓竹简》载:“入顷刍稾,以其受田之数,无垦不垦,顷入刍三石,稾二石。”[39](P27-28)即要按所受田亩缴纳税草。 西汉元帝时,“农夫父子……已奉谷租,又出稾税”[3](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传第四十二》,P3075)。苜蓿作为养马的优质饲料, 一直是税草征收中的重要一类。据悬泉汉简:
茭三百卌六石啬夫敞所受
目宿六百五十四石司马丞徐卿所受
ⅡT0111①:77[40](P449)
司马丞作为戊己校尉的属官[41](P25),所受654石苜蓿当为税草,以供边军军马所用。且在汉代悬泉置遗址出土的农作物种子和遗核中, 亦发现了苜蓿[42](P16)。
及至唐代, 税草在国家财赋中的地位进一步上升,甚至与租庸相提并论。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中书令李林甫以租庸、丁防、和籴、春彩、税草无定法,岁为旨符,遣使一告,费纸五十余万。条目既多,覆问逾年,乃与采访朝集使议革之……”[33](卷五十一《食货一》,P1345)。在唐代财政赋税改革中,税草属重要环节。 唐代税草的主要用途在于“以给诸闲”[33](卷五十一《食货一》,P1343),即“凡殿中太仆所管闲厩马,两都皆五百里供其刍蒿”[43](卷四十三《职官二》,P1841)。随着唐代苜蓿种植面积不断扩大, 征收苜蓿的流程趋于完善。如《天圣令·田令》:
唐41条:“诸屯每年所收杂子,杂用以外,皆即随便贮纳。去京近者,送纳司农。三百里外者,纳随近州县。若行水路之处,亦纳司农。其送输斛斗及仓司领纳之数,并依限各申所司。”[44](田令卷第二十一,P389)
所谓“杂子”,即苜蓿子、草子等9种作物及种子[45](卷四《田赋考》,P96)。苜蓿作为其中一类,须按距离远近送交司农寺或就近州县。司农寺“掌邦国仓储委积之事……凡京百司官吏禄给及常料,皆仰给之”[43](卷四十四《职官三》,P1886)。京畿300里内的苜蓿征收至此以供国用,从中也足见唐朝对苜蓿运输、贮纳的重视。另见吐鲁番出土文书《唐开元某年西州蒲昌县上西州户曹状为录申刈得苜蓿秋茭数事》[46](P116-117):
有学者指出,这件状文是下级关于收苜蓿、秋茭的报告, 蒲昌县录后上申州户曹请求处分[47](P63)。可见唐代苜蓿的征收已真正实现了常态化和制度化。苜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一年可三刈。下层民众以苜蓿交付税草, 与其他作物相比负担较轻。如此,下层民众逐渐打破了“以粮为纲”的偏见,对苜蓿予以接纳。苜蓿虽小,却也上关国事,下涉民生[48](P30)。
此外,苜蓿作为草本植物,要在素有“厌草”情结的农耕文化中扎根,还须融入农业耕种本身。除了充当马匹饲料,苜蓿也被用于饲喂其他牲畜。据敦煌汉简:
二三九A[49](P32)
简文中“卖”当作“买”解[50](P32),足见汉代敦煌地区已出现专门购买苜蓿以喂牛的情况。 牛作为农耕中最重要的劳动伙伴,用苜蓿喂养,使得苜蓿间接参与到农业生产中。 随着后世对苜蓿特性的了解不断深化,苜蓿还被用作绿肥和开荒作物,与其他作物轮作还可提高产量。《广群芳谱》 载:“夏月取子(苜蓿)和荞麦种,刈荞时,苜蓿生根,明年自生,止可一刈,三年后便盛,每岁三刈,欲种者止一刈,六七年后垦土根……若垦后次年种谷,谷必备收。”[51](卷十四《蔬谱》,P322-323)随着时间的推移,农耕民族对苜蓿的利用早已不限于畜牧业,“以草促农”得以实现。 苜蓿也得到了农耕民族的进一步认可和接纳。
苜蓿的引进和推广还丰富了我国的蔬菜品种,为园圃业做出了贡献。有观点认为,中国古代的本土蔬菜并不丰富,且蔬菜周年供应不平衡[52](P22-23)。苜蓿自西汉引种成功,东汉时期已突破农耕民族“人畜不共食”的传统观念,成为百姓的“盘中餐”。前揭东汉崔寔《四民月令》将苜蓿与其他本土蔬菜一并叙之,详细记载了正月、七月、八月均可种植苜蓿[20](P13)。说明东汉时期已掌握了苜蓿春播、夏播和秋播的分期播种技术。这种分期播种技术可以提高土地利用效率,延长苜蓿的供应期[53](P216),进而弥补我国古代在蔬菜供应上的季节性不足。
后世对苜蓿食用价值的认识不断加深, 南朝梁陶弘景《名医别录》载:“苜蓿,味苦,平,无毒。主安中,利人,可久食。”[54](上品,P79)北魏贾思懿《齐民要术》亦载:“(苜蓿)春初既中生啖,为羹甚香……都邑负郭,所宜种之。”[22](种苜蓿第二十九,P359)敦煌藏经洞出土的唐代童蒙识字读物《俗务要名林》也将苜蓿列入“菜蔬部”[55](P258)。可见及至唐朝,苜蓿的食用性已是家喻户晓。至元朝,苜蓿甚至成为备荒之物。如元世祖至元七年(1270)颁布的农桑之制中提到“仍令各社布种苜蓿, 以防饥年。”[56](卷九十三 《食货志》,P2355)明代《救荒本草》载“苜蓿出陕西,今处处有之”,可用于救饥和治病[57](下卷《菜部》,P335)。苜蓿还用来酿酒,李时珍《本草纲目》载:“(苜蓿)结小荚圆扁,旋转有刺,数荚累累,老则黑色。内有米如穄米,可以饭,亦可酿酒。”[58](第二十七卷《菜部二》,P972)苜蓿已不只是牲畜饲料,更适合百姓日用,有补于民生。
除食用和备荒,苜蓿还可入药及制香。药用价值,如唐人苏敬《新修本草》所载:“苜蓿茎叶平,根寒。主热病,烦满,目黄赤,小便黄,酒疸。捣取汁一升,令人吐利,即愈也。”[59](草部卷第十八,P271)孟诜《食疗本草》亦载:“(苜蓿)安中、利五脏……洗去脾胃间邪气,诸恶热毒。”[60](P198)苜蓿的茎、叶、根皆可入药,无疑造福百姓。关于苜蓿制香,敦煌所出《金光明最胜王经》载:“(洗浴之法)当取香药三十二味,所谓昌蒲、牛黄、苜蓿香、麝香、雄黄、合昏树、白及、芎芝穷、苟杞根、松脂、桂皮、香附子、沉香、栴檀、零婆香、丁子、郁金、婆律膏、苇香、竹黄、细豆蔻、甘松、藿香、茅根香、叱脂、艾纳、安息香、芥子、马芹、龙花须、白胶、青木,皆等分。”[61](卷第八《大辩才天女品第十五》,P530-531)苜蓿的用途不断扩展,逐渐成为生活中的常见之物,这进一步抵消了农耕民族的“厌草”情结。
随着苜蓿的价值不断为人们所认识, 苜蓿逐渐成为了市场上销售的商品, 参与到农耕民族的经济生活之中。据悬泉汉简:
简149 出钱五十治酒 出钱廿四御买目宿四束 出钱六十
ⅡT0111②:142[40](P90)
汉代敦煌地区已有苜蓿买卖现象。 吐鲁番文书《唐支用钱练帐》中则有“用钱六文,买三束苜蓿”[62](P437)的记载。又《唐天宝二年(743)交河郡市估案》载:“苜蓿春茭壹束,上直钱陆文,次伍文,下肆文。”[63](P132)苜蓿被明码标价在市场上进行交易。除直接买卖,苜蓿还被加工成香料,进一步参与经济消费活动。敦煌文书P.4638《清泰四年(937)马步都押衙陈某等牒》载:
右马步都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右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国陈彦□左马步都押衙银青光禄大夫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国罗□□等。
香枣花两盘,苜蓿香两盘,菁苜香根两盘,艾两盘,酒贰甕。右伏以蕤宾戒节,端午良晨,率境称欢,溥天献上。(后略)[64](P16)
郑炳林先生认为,此处“苜蓿香”等香料应是来自西域地区的经济香料[65](P8)体。由此可见,随着种植的广泛以及功用的多样,苜蓿消费渐趋日常化。
随着苜蓿融入日常生活, 其域外入华的身份逐渐淡化。苜蓿受到农耕民族的喜爱,被纳入汉文化之中。如苜蓿的命名趋于本土化,传入之初仅由波斯语音译为“目宿”, 后按照性质与用途出现了“牧宿”“木粟”及“苜蓿”等汉名。从审美角度出发,苜蓿又有“怀风草”“光风草”“连枝草”等别名[16](P88)。苜蓿作为原先游牧民族的象征物,在农牧交往中更被赋予了特殊含义。 如唐代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66](P142)苜蓿充当了抒发盛唐时期自豪感的符号。古人甚至托清淡朴素的苜蓿言志,以表清心寡欲和自甘淡薄。陆游《书怀》:“苜蓿堆盘莫笑贫,家园瓜瓠渐轮囷。但令烂熟如蒸鸭,不著盐醯也自珍。”[67](P794)宋人葛胜仲《次韵钱伸仲见贻兼送别》亦云:“四年五度访郊村,苜蓿羹稀不厌贫。清韵喜逢须展戟, 奥篇仍睹笔书银。 一筇岩壑幽栖地,五两江湖自在身。他日愿陪鸡黍社,贵邻应不买增珍。”[68](P38)苜蓿已融入到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真正为汉文化所认同和接纳[69](P154)。至此,苜蓿在中国最终实现了本土化。
五、结语
汉唐时期,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交往频繁,养马业至关重要。苜蓿作为优质牧草被引种入华,弥补了农耕民族的饲料匮乏,促进了养马业的发展。苜蓿最早栽种于“离宫别馆旁”,担负起供给西汉帝都长安饲草的重任。 随着两汉之际行政中心东移,苜蓿种植向黄河中下游地区推广。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游牧民族政权为保障立国根基,维持骑兵与战马的优势,对苜蓿种植予以重视。加之自然条件的差异性,苜蓿一时流行于北方,尚不及于南方。隋唐承北朝而兴,在南北统一、胡汉融合的大背景下,苜蓿的种植范围打破南北界限。南方土地上苜蓿的出现,亦为南北整合的具体表征之一。苜蓿成为彼时农牧互动、胡汉交融的纽带。
随着汉唐时期税草制度的发展, 苜蓿作为征收的重要税草,被纳入国家财赋体系,与农耕的联系进一步加强。除饲用价值外,苜蓿还具有食用、绿肥、芳香乃至药用等诸多价值。苜蓿被用于农业耕作及日常生活之中,真正被吸纳进入汉文化,最终在素有“厌草”情结的农耕民族中扎根,完成了本土化。
有学者指出,苜蓿作为域外入华物种,连接着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 为农耕世界注入了游牧细胞[48](P30)。苜蓿的种植与推广,促进了汉唐时期养马业的兴盛, 反映出汉唐时期国家的变动和农牧的交流。同时,作为外来草本植物的苜蓿,凭借强大的适应性和广泛的用途,被素有“厌草”情结的农耕民族所接纳,融入到农耕社会之中。如此,苜蓿成为了中国古代农牧民众交流与互动的见证。
注释:
①谢成侠 《中国养马史》(中国农业出版社1991年版)梳理了从殷商一直到新中国成立的中国养马业脉络,其研究具有奠基作用。有关汉代养马业,可参见:陈直《汉代的马政》,载《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3期;高敏《论秦汉时期畜牧业的特征和局限》,载《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王裕昌、宋琪《汉代马政与养马高峰》,载《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等。唐代马政研究更为丰富,可参见:韩茂莉《唐宋牧马业地理分布论析》,载《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78年第2期;朱利民、张宪民《唐代马政》,载《唐都学刊》1994年第2期;王世平《唐代马政》,西北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乜小红《唐五代畜牧经济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版等。
②《史记》载:“(大宛)俗嗜酒,马嗜苜蓿。”见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73页。
③参见:黄以仁《苜蓿考》,载《东方杂志》1911年第8期;向达《苜蓿考》,载《自然界》1929年第5期;孙醒东《中国几种重要牧草植物正名的商榷》,载《农业学报》1953年第4期;石声汉《试论我国从西域引入的植物与张骞的关系》,载《科学史集刊》1963年第5期;谢成侠《二千多年来大宛马(阿哈马)和苜蓿传入中国及其利用考》,载《中国畜牧兽医杂志》1995年第3期;邓启刚、朱宏斌《苜蓿的引种及其在农耕地区的本土化》,载《农业考古》2014年第3期;孙启忠《苜蓿经》,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孙启忠《苜蓿赋》,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等。
④光风园即苜蓿园。《西京杂记·乐游苑》:“苜蓿一名怀风,时人或谓之光风。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彩,故名苜蓿为怀风。”见葛洪撰,周天游校注《西京杂记》,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