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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性“民”史:1931年淮河水灾语境下《大公报》的微观舆论话语呈现

2023-02-08田煜昊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水灾大公报灾民

郭 静,田煜昊

(合肥学院语言文化与传媒学院,合肥 230601)

自民国成立至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 年)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全国共计发生水灾次数达24 次,其中尤以1931 年淮河流域水灾最具代表性。此次水灾波及范围囊括苏、皖、赣、鄂、湘、豫、浙、鲁八省。相关统计称,“被灾区域达三十二万平方里,灾民一万万人,被淹田亩二万五千五百万亩,被淹人口二六五一五四人,农产品损失四万五千七百万元,被灾二九零县”[1]。基于此,中国报界对本次水灾展开了长时间、全方位、多角度的报道。其中,《大公报》在一个多月内连续发表的24 篇《灾区旅行》(含两篇续作),引发社会各界关注。

与传统消息报道不同,此次《大公报》采用了长篇通讯报道的形式,以富而当的事实材料完成对报道主题的呈现。此外,通讯要求报道视角及语态的微观化表达,侧重情节、场景刻画,更具情感色彩。此题材的使用意味着报道事实面向多元,为分析此次水灾情势下微观社会图景提供了多维方向。正如美国社会与文化史学家茱莉亚·瓜耳内里所说,“报纸不仅记录了历史,也参与了历史”[2]。报刊较之于方志、私人信件,更加强调以媒介的视角关照历史,内容侧重有别于传统官方记录,由经济、社会为主的宏观视角转向微观叙事层面,以其他历史面向完成对官方记录的内容补充。

目前有关1931 年淮河水灾以及《大公报》水灾报道的研究形式以专著居多,侧重由宏观语境出发对水灾情况进行整体性把握。相较而言,关注水灾微观视角的研究型文章付之阙如。以《大公报》、“淮河水灾”为关键词进行抓取共得出72篇文章,而以1931 年淮河水灾为核心研究对象的文章仅有7篇,研究方向主要指向宏观灾情介绍、成因分析以及灾情救济。其中,岳谦厚、董媛[3]有关1931 年淮河大水的研究中将《大公报》的报道作为资料加以考察,整理出当时水灾的宏观景象与影响,指出由于国民政府救灾能力不足及公共组织的缺失,导致天灾演成人祸。陈业新[4]以皖北地区为考察对象,凭借大量历史文献梳理,对当时皖北地区的灾情进行系统考察,分析水灾导致的农田破坏、灾民流亡及匪患疫情在内的次生灾害。总体来看,对于1931年淮河水灾的研究多聚焦于宏观社会景象或水灾某一侧面,对微观视角下的灾情、灾民记录并没有展开系统论述。事实上,此次《灾区旅行》通讯对灾情状况、农田破坏、灾民流亡及国民政府救济不足等史实均有详细记录,一定程度上是对既往研究的有效补充。

作为近代以来民营报刊的典型代表,《大公报》以其“能言”“敢言”的报道态度为人们所熟知。此次水灾过程中《大公报》实地考察各灾区,创作出《灾区旅行》,详细记录多地县城的受灾状况,再现水灾背景下的宏观社会关系与微观生活群像。据此,本文以《灾区旅行》为研究基点,侧重该通讯报道框架分析与媒介历史还原,基于淮河水灾宏观语境考察《大公报》在此次灾区报道中的情感、政治倾向,以窥见《大公报》新闻客观性与为民立言的社会责任坚守,并借此为当下新闻报道提供历史镜鉴。

1 灾情本位下的文本态度指向

《灾区旅行》全文7万余字,由24篇通讯组成,单篇字数均处2 000字以上,最大篇幅为5 450字,同期中难有与之篇幅相当的报道,见表1。通讯始于1931年10月14日,结束于11月30日,耗时近两月。记者先后前往包括光山、新蔡、怀远等分属山东、河南、安徽、江苏四省受灾地区,具体路线为陇海西段、豫南平汉线转淮河流域、至洪泽湖沿运河南行、再沿江北至浦江,系统考察淮河流域内相关河湖,全面记录了水灾发生后受灾区域的真实情状。

表1 《灾区旅行》篇幅字数统计

1.1 《灾区旅行》报道力度

24篇通讯中除第二信、第十六信等四篇刊登于《大公报》第四版外,其余均位于第五版。《大公报》版面设计相对固定,第五版报道内容多为相对重要的国内社会新闻。以第六信、第七信、第十八信为例,当日同版次刊登内容涉及“国闻周报”“侵我领土箝我舆论”及“陕北鼠疫蔓延势若燎原”等关乎社会民生、国家形势的重要题材报道。可见,该报对于此次淮河水灾主要定性为重要社会民生问题,侧重灾情民生记录并给予充分版面关注。

《大公报》对于1931 年淮河水灾的报道是持续性的。7 月17 日,该报先后刊登“皖北沿淮各县水灾”及“蚌埠通讯”两篇通讯以报道皖北地区水灾情况。然而一段时间内,《大公报》淮河水灾的报道未成体系,多为零碎化报道。直至《灾区旅行》见报,此次水灾系统性大篇幅的报道才得以出现。灾情本位下,《灾区旅行》“尽力预备被灾统计、过去惨状、现在灾民生活及将来灾民的安置”[5],侧重反映受灾情况及灾民生活状况,细致调查了各地受灾面积、财产损失等情况。此外,通讯还将视野拓宽至水灾发生后的社会动态,报道兼顾政府赈灾措施、社会生活乱象,进而将水灾由“事本位”转向“人本位”,展开舆论监督与社会守望。

1.2 《灾区旅行》报道框架

此次《灾区旅行》报道意在视察豫、皖、苏三省之水灾,使“况得以公诸社会、俾增加振济之效率”[6],内容紧紧围绕灾情、灾民展开。为客观展示此次通讯核心内容,呈现报道内容侧重,笔者采用词频分析、词间共性分析两种分析方法,以探究通讯报道内容指向。整理、录入《灾区旅行》24篇共计7万余字,通过相关数据分析系统进行统计,旨在呈现通讯主要报道面向及相互关系,以宏观把握水灾报道框架,见图1。

图1 《灾区旅行》关键词网络关系图

网络关系图宏观展现了24 篇《灾区旅行》报道内容及关系网络,线条粗细代表关键词间关联程度深浅。本次通讯以水灾、灾民等四大关键词为核心内容,先后勾连灾民损失、军队土匪、中央地方等多对社会关系。报道以事实为本位,以亲历者身份出发,始终把握灾情—灾民—损失三方水灾主体。记者基于核心事实,以灾民为重点考察对象,将中央赈灾政策、地方救灾措施、民众生活惨状加以联结,由此形成以事为基础、以人为核心的内容网络。

由图2 可知,“灾民”“水灾”“损失”等为频次排在前列的词语,内容切合报道主要意图及水灾发生后社会突出矛盾,对于灾情灾民的报道内容侧重于民众财产损失与基本诉求呈现,报道视野被放置于淮河周边受损相对严重的农村区域,关注农业受灾状况。

图2 《灾区旅行》词频分析图

共现值主要用以表示文本词语的关联程度与意群密度,共现值越高意味着词语关联度越强,见图3。以出现频次最高“灾民”一词为例,通过调整共现值数至100~170(最大共现值)可以发现与“灾民”共现度较高的词除“水灾”“损失”等环境背景词外,还包括“房屋”及“中央”等其他面向词汇,力图凸显政府与灾民的关系。“不能”一词作为出现频次前十词语中唯一的态度词,侧面体现出总体灾情状况及记者态度。词序分析中,“不能”及其左右临词组合构成“力量不能”及“不能下种”等词组,进一步表明报道内容侧重受灾情况、赈灾措施,关注基本生存问题,体现人文关怀与社会责任感,见图4。

图3 《灾区旅行》关键词共现关联图

图4 “不能”左右临词图

1.3 《灾区旅行》情感偏向

报刊对新闻事件的内容取舍形塑着受众对事件议题属性的认知,报道的情感偏向也将影响通讯刊登后产生的社会效果。通过对通讯文本的态度倾向展开分析,有利于把握报道过程中记者对新闻客观性与自身情感的取舍。运用相关词频数据分析软件进一步对报道内容进行情感向分析,以期分析记者通讯文本中的情感倾向,见图5、图6。

图5 《灾区旅行》文本情感倾向占比图

图6 《灾区旅行》情绪值与数量分布图

就总体文本倾向来看,负面态度占比为58.14%,而正面态度占比仅3.49%。其中持正面态度的通讯内容集中于第二十信中,标题内容为“由颖上到正阳正阳灾后仍甚繁荣税收机关互相刧持颖正道上农田多已播种”[6],正文记录了正阳受灾较轻而迅速恢复,“摊贩,叫卖贩,铺店,则繁盛不减城内”[6]的景象,为全篇通讯中唯一表现出灾后“繁荣”状态的地区。

通讯标题作为正文内容的深化概括,所用词汇直接体现记者情感偏向。将《灾区旅行》24 篇标题加以整合,通过词语情感分析软件统计带有负面情感色彩词语,以系统把握全篇通讯所持情感偏向及各篇通讯具体态度并对负面词、程度词进行抓取,考察情感强度,见表2。

表2 《灾区旅行》标题情感分析表

除第二十信外,其余通讯标题先后出现多种含负面情感的词汇,例如凄凉、浩劫等,再次表明此次通讯对水灾的报道基调以负面为主。其中第十一篇通讯标题情感值为-5,属最低,标题内容为“罗山之浩劫兵燹匪祸已臻其极洪水袭来遂无瞧类大水之后危机四伏”[7],包含“浩劫”“兵燹”等多个负面词。该篇报道兼顾灾情与匪情,称当地匪祸“已臻其极”。总体来看,标题集中体现出记者基于客观报道所生发的批判态度。

除标题外,正文所用关键词汇也多为贬义。正面态度报道集中于第二十信中,缺乏普遍性。“救济”作为正面态度词共出现12 次,但所处语境却均表达救济不当、不及时等负面状况,总体持负面态度。全篇通讯出现频次最多的词语仍然以“不能”“损失”等负面词汇为主,见图7。

图7 《灾区旅行》情绪词词云图

整体而言,全篇通讯中记者所持情感态度近乎完全处于负面状态,整体文本、通讯标题及报道用词所含情感基本一致,具体体现为对灾民损失的惋惜、匪情疫情的担忧以及政府军队的批评。

2 水灾情势下的微观民众话语

《灾区旅行》开篇,记者便明确此次考察最要紧任务即为考察豫、皖、苏三省各地具体灾情状况,并于报上发出呼吁,“在此先向上述各段较重灾区振灾机关、地方机关及一般读者有所请求,即请尽力预备被灾统计、过去惨状,现在灾民生活及将来灾民的安置”[5],力求以官方统计数据结合自身见闻对相关记录进行佐证与补充。

2.1 灾情的真实面向

基于既定的要紧任务,通讯内容中列举了大量统计数据,内容涉及常住人口、受灾面积、财产损失等多方面。据初步统计,所考察之处总计灾民数量达200 万有余,受灾农田多达千万亩。以阜阳地区为例,“死亡损失统计上为分述各村情形,其统计为灾民十六万二千二百五十九户、九十一万五千三百十七口”[8],所到之处动辄灾民数十万,灾情波及范围空前。此外,通讯对赈灾情况亦有详细记录。例如,偃师地区赈灾会向当地灾民“共发洋二千零八元七角五分……以上一万一千余元之赈款,施之最重最大之灾区,尚不足分配,待赈者尚有三万三千八百一十口”[9]等报道,为社会各方了解实际赈灾效果提供参考,有效执行监督政府职能。

由灾情出发,通讯视野转向水灾引发的诸多社会问题与次生灾害,其中又以自然原因所导致的疫情、人为原因导致的匪情为主。此次水灾持续时间长且各地受灾严重,导致疫情滋生并于多地散发。以豫南地区为例,疟疾严重程度已达“建壮之青年,吃两大碗干饭一碗汤,孰信其有病,然饭毕,无丝毫异样,即倒地而亡”[10]的地步,其传染速度、危险程度可见一斑。灾情、疫情交织加剧了社会的不确定性,各地匪情四起,甚至出现军队难以解决的情状。

总体而言,通讯内容先后涉及多方面、多主体却始终坚持以人为中心。水灾情势下社会关系异常复杂,此次通讯报道则着重刻画出官员、军队(下简称官员)与民众之间及民众内部的多维关系网络。

(1)官员对民众整体以欺压为主,呈现对抗色彩。官员在灾情中所显露的欺压行为集中表现于搜刮钱财、滥用私刑、强征苛捐三方面。

全篇通讯中,以第十三信对官员-民众关系的刻画最为典型。信中明确记下“中央飞机误炸良民……炸毙余家集村民二十七人,伤九人……其他村共误炸毙六十余人、伤数十人”[11]的恶行。当地警察逮捕一十五岁学生后“搜出十元一张中央票一百三十元”,洋车夫请求将扣学生之款酌予一二元,“以偿此十余里之劳力”,营长大怒,“你还要钱吗,吊起来,打,打”[11],此番报道借营长对洋车夫之暴行再现出地方官员对民众的欺压景象。类似事件还见第十八信,所记内容为当地官员强征苛捐杂税,而“两个阔老官”检查路人时仍要求送牌送匾,当地百姓对此留有对联,内容为“‘团总大人,要旗要伞要匾,中也收,交也受,不分南北’,下联云‘流离小民,无住无吃无穿,儿又叫,女又哭,那有东西’”[8]。记者将所持情感态度寓于事件中,借对联表达对灾民的深切同情。

(2)民众与民众之间整体关系混乱,呈现分化趋势,主要包括作为土匪的民众、作为军队成员之民众以及作为灾民之民众的三方社会关系。

首先是作为土匪之民众与作为灾民之民众,二者关系仍以欺压为主。就24 篇通讯标题看,包含“匪”字已有11篇之多,多地匪祸盛行。土匪所过之处大多烧杀抢掠,军队时常难以完全清除,甚至于信阳前往罗山沿途,匪祸猖獗“如行鬼域”。前任罗山县胡县长赴信阳“南距一村约百余步,即遭匪刦”,土匪知其身份后“用乱棒痛击,哭叫之声达二三里,击死后移置南坡高粮地内架火烧之”,各村却无一人敢出援。[12]以上种种可见,匪祸伴随灾情而生,演变为社会流行现象,土匪如“洪水猛兽而至”。

作为军队之民众与作为灾民之民众关系既存在欺压掠夺,也常有互助共情。军队于民众之欺压多以其官员之身份、蛮横之武力实行,一如官员于民众之恶行。而通讯中略有提及的刘镇华部队则是与民众共情的代表,不仅与人民和平相处,对于当地剿匪事宜也十分重视,颇为人民称道。

2.2 水灾情势下的社会两端

此次灾区纪行过程中,记者不仅记录下地方乡绅、布道士及普通民众等各方社会成员积极组建抗灾团体的努力,亦再现了特定情势下赌博、叛乱乃至“村民易子而食”的奇异图景,以旁观者身份写下灾难面前个体情感、抉择的差异。

(1)各方力量共谋救灾。此次水灾波及豫、皖、苏、鲁四省,影响面广泛。救灾主体囊括社会各职业且分散灾区各地,涉及官员、当地乡绅、布道士以及普通民众四方主导力量。值得注意的是,布道士作为20 世纪30 年代中国相对边缘的社会角色,在灾害类历史资料中记录并不多见,《灾区旅行》系列通讯虽有提起,但篇幅仍然不多。地方士绅作为非制度化的社会群体,在长期历史实践中部分承担着基层治理功能。事实上,官绅互动救灾早有传统,在明代便有官绅于修复堤坝、合作赈济等共同合作记录。[13]《灾区旅行》第二信中,赈务分会七旬主席陈君是其中代表人物,其募集物资、测绘堤坝、请设粥厂,记者对此感叹道:“得其呼吁而全活者不可指数……诚地方之福音也”[9]。基督教传教士西人仲碧布道途中遇此惨状,以私人名义向华洋义赈会呼吁申请粥厂,函请调查堤工助力赈济,展现社会救济力量又一侧面。[14]此外,通讯中亦记录下洪水爆发时普通民众的无畏举动。巩县保安队长李清标、王全山奋勇登舟,“率水兽(熟悉水性之人)及船户促之北渡”,将落水女子救起,而自身则“沈没于雄涛巨浪之中矣”,属当地“死亡一百七十四口”[5]之一。《灾区旅行》对个体行为进行详细记录,凸显出民众作为社会成员的救灾价值,赋予宏观数字统计的死者更加鲜活的历史意义。

(2)情感荒芜滋生乱象。赌博是灾害面前常见人为景观,记者在多地均有所见。其中以光山地区赌博现象最为严重,记者对此描述为“此一百一十里零落之农村,仅见一家修理庐舍者……而露天之斗纸牌打麻将者则甚多”[15]。赌博现象频发实为灾民心中情感荒芜的现实表征,诚如记者所言,此举“可谓死中求欢也”[15]。当地匪情、灾情严重,存粮即将耗尽,村民“则杀鸡、羊、猪、牛、驴、马以继之,待援不至,猫狗亦被杀食”,勉强度日,最终竟演变为“互易子女煮之充饥以待援,乃救兵遥遥无期饿死者每村日必十余人,不得已分食饿死之肉”[15]的景象,严重背离正常社会伦理。值得注意的是,此类现象并非孤例,“全家同殉一碗米”亦有发生。息县内一女子向别家借米一碗,别家丈夫归来时质问妻子说到:“倘此以后乞讨无着,宁不饿死,我代人死,谁替我死,尔不能自谋活路,仰我而食,谁向尔发善心以救尔,尔却慈悲救人索不还者,今将杀汝而充饥”。借米女子闻之“饥愤”而“将二子二女,相继勒毙,自亦悬梁”[16],成为灾情下悲惨景象的有力印证。社会动乱使得长期固守于民众心中的封建思想残余再次曝光,个体间复杂心理不断交织,致使豫中地区出现土匪借封建思想称帝,归属者众多的乱象。“林县有韩玉明者”受乡绅压迫借玉石扬言“予天所赐予石得宝以治世也,神告予以治世之策”[17],最终更名韩复生并称帝。此类现象接连发生实则是由众多社会因素共同导致,并借灾害爆发得以孵化,长时间的社会风气熏陶和封建道德规训构成了奇异图景的解释框架。

3 新闻客观下的情感责任言说

《大公报》作为近代民营报刊中的典型代表,以其办报思想、水平成为绕不开的焦点。在此过程中,《大公报》发展出一系列广为人知的办报思想,如“敢言”“四不方针”等,得到社会高度关注。相较而言,对《大公报》“小骂大帮忙”的评价则更具批判意味。据学者吴廷俊研究,“小骂大帮忙”主要从20世纪40 年代后开始流行。此后关于“小骂大帮忙”的认知集中表现为“亲蒋反共”,直到改革开放后学界才开始客观分析这一评价。对此,学者周葆华[18]通过量化分析得出《大公报》对于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有过所谓的“小骂大帮忙”行为。就本次《灾区旅行》而言,通过相关情感分析及文本分析可以发现对国民党整体持否定态度,部分评论辛辣直接,而对共产党的描述则偏向积极正面形象。总体来看,报道更多基于客观的民众立场展开话语体系构建,对政党所持的态度由具体赈灾措施而定。

3.1 客观语境下的民众观

此次长篇通讯牵涉内容多元,但始终坚持以民众本位为视角展开报道,记者直言:“所负之责任,为调查民生疾苦所注意者亦在民生疾苦方面致力”[12]。一方面,报道始终围绕民众展开,无论是灾情介绍、景象描绘,均以民众为叙事中心,并以此展开舆论监督。另一方面,无论是对于共产党的称赞亦或是对于国民党的批判,均以实现民众利益,解决民众诉求为指向。

(1)民众叙事。《灾区旅行》二十四信共二十六篇(含两篇续作),其中第十六信续作内容全篇内容均为民众对话,借报道赋予民众话语权,足见《大公报》对民众之重视。值得注意的是,此篇报道中记者将民众对国共两党的评价内容一并刊登,所持态度差异明显。如民众谈及共产党时,说道“你见的那是假党,真党不杀人不放火……你手裹托着洋钱他也不抢你的……军队,哼”[19];“他问你有父母吗,有父母给你一百块钱回家,你想干,他也不叫你干,要是没有父母媳妇,一月三十块钱,不呌你走”[19]。此外,记者赶往蚌埠时,于船上所听流民自述也被记下:内容主要讲述一茶商赴六安订茶以谋生计,途经霍邱西南部时“旅途之客货,货欸,随便通行,共党不与过间,并且负保护责任”。而行至国民党控制区域时,先后遭遇“民团竟刦留一百篓、作买路钱”“县长即令茶商入拘留所听候审讯,拘留数十日”等无理要求,最终导致“反遭赔累、连伤两命”[20]。记者不加掩饰地将灾难面前两党之间不同做法共同呈现,国民党打劫民众钱财的形象反衬出共产党对民众的保护。

(2)民众情感。民众情感主要指民众自身情感表达,而由于自身话语权力缺失,多借记者转述得以实现,而使文本中亦含有记者情感。进行灾区损失记录时,记者高度重视房屋、牲畜、粮食等涉及灾民基本生存诉求的内容,其中则又以粮食损失与粮价变化为先。例如“在此灾情严重现象之下,而有一极矛盾之现象,即较轻灾民之食料也……各暴涨一倍,现在麦子及杂无来,均未落价”[21]等描述,深刻表达出记者对灾民生存近况的担忧。面对逃难中的老妇,记者得知其“惟有外出行乞一途,已乞讨二日,未得一食”后“益自悲切,即与二十枚前行”[19],此举反映出记者本身对灾民的情感关怀。事实上,记者一言一行均系情感推动,其中既包括对灾民的关怀,又深含对国家的担忧。“夫中国农民之穷,不穷于此次之巨大水灾,不过水灾为最后收场之一幕惨剧耳,自民国以来,兵连祸结,无年不战,无月不战,无日不战,无时不战……人民已筋疲力乏……剥夺民生之举,似不应再趋于苛杂……”[22]基于对历史的宏观把握,记者指出如此灾祸终将苦于人民,此次水灾波及范围空前与政府赈灾不力密切相关。政府苛捐杂税、救济迟缓,人祸伴随天灾而至。对此,记者通过时局分析为民请命、为国建言,体现出《大公报》独特的社会责任担当与家国情怀坚持。

3.2 舆论监督下的敢言说

“敢言”是《大公报》尤其是新记公司接管后于长期报道实践中所形成的业务特色,实质是基于爱国立场,秉持大公之心,代民众说话,强调对政府进行舆论监督。[23]文人论政作为新闻舆论监督的启蒙[24],造就了《大公报》“敢言”的一贯传统。可以说,“敢言”是新闻舆论监督的外在表征,究其本质则是“善言”及“公”“诚”“勇”的坚守。

新闻舆论监督作为舆论监督最主要的方式,一向被近代民营报刊广泛视作报纸的重要职责所系。据已有史料可知,“舆论监督”一词最早见于1909年《大公报》社论《现政府与责任内阁》中强调监督政府官员责任。[25]此后,舆论监督成为不同时期《大公报》一以贯之的报纸职能。此次报道的舆论监督主要针对国民党及其政府而言,侧重对赈济措施执行情况的考察,或对比讽刺或直接批评。例如,政府长时间未做规划致使“清初以来未有之奇灾”时,记者表示“当清季人民,不但有方自卫并且有钱自保,而今上下如何,其真所谓‘一蟹不如一蟹’欤”[26],言辞直指国民党政府于赈灾中的责任缺位。再如对于财务局挪用赈款时,大骂其“可谓毫无心肝者矣”[16];对于民团收取治安捐时则直接质问:“究竟作何用途,殊令人莫解也,此种事地方竟能承认,县长竟能许可,而财政厅亦竟批准……是恐灾民之不即死也”[8],此言辞充分体现出记者对于民团借天灾牟利的强烈愤懑。

3.3 职业操守下的知行论

《大公报》记者于此次灾区旅行中所体现的职业操守,包括客观报道、舆论监督等,均借记者实地考察后所作通讯得以彰显,体现在“知”与“行”两方面。凭借自身经历,记者将所见所闻得以汇总,见诸报端后广泛传播。“知”不仅包括客观报道的要求、舆论监督的责任,还涉及知识的专业性把握及合理意见的提出。“行”则指代记者在亲历基础上完成对灾区、灾情的考察与记录,最终实现“多行一区则一区之苦况得以公诸社会”[5]的愿景。

报道中主观与客观、情感与事实如何取舍,此为报道“知”的核心问题。记者认为“在采访上则确以‘见闻’为忠实,‘百闻不如一见’,盖即此意”[6],即坚持事实本位原则,以报道真实为基础。而“灾情为民生唯一之苦痛,至记者亦应有主观之描写”,灾情为民生之苦,主观描写实属记者应有之义。因此,为避免报道脱离实际,记者强调“不能不以实地所见者相印证”[6],呼吁读者重通讯“所见”而次“所闻”。如此论断,表明《大公报》记者对于报道主客观性把握已有相对成熟的认知体系。除此之外,记者对于水灾成因、水系分布、赈灾方式均有自身见解,并在论政过程中发挥沟通、协调作用,呼吁各县协同赈灾当以宏观视角、长远观念把握水灾各方面影响,为社会救济提供思路。

就考察之“行”而言,记者耗时近两月时间以河流为线路,先后前往苏、鲁、豫、皖二十多处县市,期间面临居住、写作、身体等诸多困境。例如考察洛阳时,当地雅疫盛行,记者不久出现“头须作痛,右脑时如锥刺,右嘴角上唇满起黄水小泡”的状况,仅修养一日“饮药一剂”[21]后便继续出发。西平相对贫困,记者到达后面临“小店中不但无床,并苇蓆亦无有,写稿更苦无处所”情况,无奈选择其它地方“拟借一榻”[27],以灾情报道为首要任务完成撰稿。考察过程中,记者坚持职业操守并始终为民众诉说,“灾胞冻馁交加,粗粝尚属奢望,更何菰菜鱼之恩,三五农民,伏一架上,手执锣鼓而敲,口唱山野俚歌……吾不知其鸡呜起舞之象乎,抑山阴道上之感怀,不禁为之俯首酸痛”[28]。

写作之“行”强调记者作为写作、报道主体的行为选择。近代民营报刊的实践可集中概括为“文人论政”。目前学界广泛认为,文人论政正是于新记《大公报》时期走向巅峰——“文章报国”是张季鸾乃至《大公报》同人的思想追求与精神坐标。“四不方针”作为本报社训是对文人论政的集中体现,其中的“不党”方针在此次报道中尤为明显。“不党”强调报纸不依附于任何党派,以一种“超然”态度完成报道,即所谓“原则上等视各党,纯以公民之地位发表意见,此外无成见,无背景。凡其行为利于国者,吾人拥护之;其害国者,纠弹之”[29]。微观来看,此次通讯报道内容广泛,涵盖灾情记录、原因分析多个方面,其中记者对于国民党与共产党的报道虽有篇幅上的差距,情感上却更多处于中立态度。甚至就具体内容而言,此报道对彼时民众进一步认知共产党形象提供了一定帮助。“四不方针”的坚持能够确保将反映民意民情作为报道中心,维护灾民利益诉求。

4 结语

水灾发生后,以《大公报》《申报》为首的民营报纸针对灾情的不同侧面进行了长期跟进,《灾区旅行》则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报道之一。同一时期,《申报》的报道普遍篇幅较短,多以电讯形式出现,侧重于对灾情整体情况的记录。如《安徽赈济案议案》《临淮发放赈款纠葛》等,以赈灾执行情况为主要报道内容,对当时国民政府赈灾款下放、赈灾计划拟定展开监督。而《导淮工程准九月底开始》《导淮会之初步工作》等则对导淮工程的开展进行持续报道,敦促国民党及其政府拿出举措。可以说,《灾区旅行》与《申报》的报道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相互补充。一方面,其以连续性的长篇通讯形式进行实地考察,将报道侧重点指向水灾具体场景,完成对叙事视角的补充。另一方面,其将灾民放置于报道的中心位置,一定程度上补全了水灾图景。此次水灾中,众多民营报刊以自身媒介影响力与话语表达力形成自发式的“有机运动”,展开对于国民党及其政府的多向监督,并以议题设置式的持续报道形塑着社会救灾合力。

此次水灾报道,《大公报》耗费大量时间、人力以及版面深入灾区进行报道,反映灾区受灾情况的同时,多次提及各地乃至国民党及其政府灾情背景下的管理不力、内部腐化问题,其报道目的发人深省。可以说,《灾区旅行》构成了《大公报》在此次灾情报道中的重要一环。通讯基于客观立场的水灾报道,以民众为本位、以见闻和转述为形式,实现话语权利下沉,挖掘水灾背景下普通民众生活惨状。考察过程中,记者记录下大量民众受灾后的真实图景,言语中蕴含近代文人素有的家国情怀。对于国民党当局的批评监督贯穿纪行始终,充分发挥报纸的评论作用以实现“无负社会”的论政理想,新闻舆论监督作为“文人论政”的题中之义得以体现。此次通讯的“知”与“行”在记者自觉式的写作中贯彻融合,为认知1931年水灾真实图景以及该报历史面貌提供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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