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沃土不再

埃莱娜·萨隆

伊拉克政府预测，因气候变暖及治理不当，幼发拉底河或许将于2040年干涸，危及民生。

伊拉克南部穆萨纳省萨瓦湖畔，坐落着一处观光度假村。从建筑顶端远眺，沙漠延绵无尽。2003年，英美军队入侵伊拉克，从那以后，度假村便荒废了。“从前湖里水很多，能漫上岸边。我们经常来这里游泳野餐，乘船游玩。”40岁的出租车司机阿布达拉惆怅地回忆起过去的景象。他住在邻近城市萨马沃，中午时分来到萨瓦湖畔，享受片刻的宁静。如今，萨瓦湖的生态系统正面临完全瓦解的风险。

萨瓦湖形成于5000多年前，距幼发拉底河不远，位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肥沃河谷的最西端。这片平原绵延至底格里斯河，那里是苏美尔文明的发源地。去年4月，萨瓦湖中不见一滴水。夏天来临，干涸的湖中才再次有了水的踪迹。地下水从缝隙中汩汩冒出，这是萨瓦湖的唯一水源。然而，地下水仅形成了一小片水潭。“现在萨瓦湖的面积只有过去的5%至10%，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了。如果我们能将这片小水潭保护下来，那就已经是成功了。”穆萨纳省环境部门的相关负责人贾贝尔说。

“萨瓦湖海拔不高，仅高出海平面6米，比周围的沙漠平原低200米。因此，叙利亚及沙特阿拉伯的地下水能流入这片湖。”农学家哈努什说。当地土地荒漠化严重，萨瓦湖作为气候调节器，一直在与荒漠化作抗争。这片湖泊滋养了许多鱼虾，让在湖畔歇脚的候鸟能够饱餐一顿，比如白肩雕、波斑鸨及云石斑鸭等若干种濒危动物。

| 一片荒芜 |

自2015年起，萨瓦湖的水位开始下降。“这与气候变化有关。过去三年，萨马沃没有降雨，气温时而超过50摄氏度。有时还会发生小型地震，切断为萨瓦湖供水的水源。”贾贝尔说。人类活动也是萨瓦湖干涸的原因之一。水资源匮乏，当地的工厂、农民及牧民会相互争夺宝贵的水资源。“农民及工厂（比如水泥厂与制盐厂）在附近沙漠中非法打井，将本该流向萨瓦湖的地下水抽干吸净。”贾贝尔补充说道。

薩瓦湖的干涸为这个水资源紧张的国家敲响了警钟。当地的干旱及荒漠化问题反复上演，从未停歇。2022年是尤为关键的一年。季节性降水不足，江河水位下降。相较于2021年，2022年的水资源储备缩减了60%。南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布满了干涸龟裂的沼泽地；北部，底格里斯河摩苏尔水库的水消耗殆尽，青铜时代沉没于河底的城邦重现天日。荒芜正侵蚀着这片大地：春天，数十场沙尘暴横扫巴格达及伊拉克南部；夏初，高温笼罩着这些地区，最高温度达50摄氏度。

虽然联合国及当地环境专家多次发出警告，但长期以来，巴格达政府并未重视这个问题。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将伊拉克列为“在气候变化及沙漠化面前最脆弱的五个国家之一”。伊拉克98%的地表水靠底格里斯河及幼发拉底河供给。而近20年来，两条河流的水量下降了50%。39%的土壤被荒漠化攻占。因地表水减少，54%的农田含盐量过高。这些现象影响了700万伊拉克人的生活，他们或许会因此被迫离开家乡。自1991年以来，伊拉克从事农业的人员比例由43%跌至26%。

2020年底，伊拉克政府与联合国环境规划署联手推行了一项应对气候变化的举措，预算250万美元。2022年5月，萨瓦湖干涸，沙尘暴肆虐，伊拉克当局又紧急追加了300万美元，用于治理土地荒漠化。然而在专家看来，这笔预算仍旧太少，而且现在采取措施为时已晚。他们怀疑那些贪腐成性的官员根本无力解决环境问题。“20年来，伊拉克当局在水资源管理方面毫无作为，气候变化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借口。”水利工程师阿勒瓦什悲观地说道。

|“每一滴水都受到管控”|

伊拉克人口不断增加，到了2050年，人口或将由目前的4000万增至7000万，因此用水压力也越来越大。然而到了那个时候，这个国家可能连一滴水都没有。据估计，底格里斯河及幼发拉底河或许将于2040年彻底干涸。“最悲观的结果是，2040年，这个国家将变得不再适合居住。”水利部官员马苏德说。

“伊拉克需要改变一贯的做法，不能再以‘水资源大国的思维方式去解决问题，要意识到我们已经是‘水资源匮乏的国家了。政府应该在全国范围内采取相关措施。”水利部前部长贾纳比提出了自己的主张，“目前的主要问题是人们对水资源的干预过多。底格里斯河及幼发拉底河流域有上百座大坝及水库，每一滴水都受到了管控。”

土耳其是北方的水霸权国家，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均发源于土耳其，并流经叙利亚及伊朗。土耳其被指控将水资源据为己有，用于发展本国的集约型农业。自20世纪70年代起，安卡拉修建了十多座大坝，包括伊利苏大坝。这座大坝导致底格里斯河的水量减少了34%。叙利亚则在幼发拉底河上建造了两座大坝。伊朗改变了34条河流的走向，而正是这些河流在为底格里斯河的伊拉克流段供水。“土耳其和伊朗不愿与我们公平地共享水资源。我们也不想因为水与别国发生战争。但是，干旱比恐怖袭击更可怕。”马苏德哀叹道。

伊拉克当局将责任推给土耳其与伊朗，这往往会让人忽略伊拉克本身的过错。伊拉克在两大河流上同样修建了十多座大坝，且地方政府间有利益冲突，难以平均分配水资源。尽管水资源緊张，伊拉克政府仍计划在底格里斯河与小扎卜河的交汇处修建一座新的大坝。大坝及运河会大量损耗水资源。引流洪水灌溉农田也会导致同样结果。这种成本极高的灌溉方法始于苏美尔时代，直至今天仍为农民所采用。

穆萨纳省绝大部分地区的土壤，沙漠化及盐渍化程度极高。穆萨纳也是首批遭遇水资源危机的省份之一。该省有90万人口以农业及畜牧业为生，其中70%人口的生活遭到了冲击。“从前这里有600多公里水道，400余座农业村庄。十多年前，地表水开始减少，农民只能挖井抽取地下水。许多人不得不放弃他们的田地。”哈努什说。

附近居民将萨瓦湖周围地区称作“阿特昌”，在阿拉伯语中是“口渴”的意思。农夫索德住在一条支流的河岸上，他拥有一公顷的农田，每日从河中取水灌溉田中作物，包括棕榈树、海枣、苜蓿、秋葵等。“河流的水量减少了许多，而且河水变得更咸了。”38岁的索德说，“庄稼的数量及质量都受到了影响。”他一边领我们参观田中的秋葵，一边说：“秋葵都没有以前绿了。如果水量继续减少，我就会像其他人一样吃不起饭了。”

大型农业经营单位已放弃河流流域，转而前往沙漠开发农业项目，在将近2.5万公顷的沙漠中种植了小麦及冬大麦。工作人员在干旱的沙漠中钻井取水，以浇灌农作物。据穆萨纳农业协会估计，沙漠中的水井多达5000口，部分深度达400米，绝大多数是非法挖凿。大型农业经营单位鲜少会为了控制用水量而采用现代化的浇灌方式，比如滴灌或自动喷灌。“花费太高了，需要从国外进口设备，政府也不会帮忙谈折扣。”农业协会主席拉瓦说道。他在沙漠中拥有100公顷农田，耕耘沙漠已有20余年。

| 瞪羚的祭祀 |

去年5月，小麦收成，田地休耕，萨瓦湖中重新有了水。夏天，四座水泥厂及制盐厂停工休假后，湖中的水位再次上涨。穆萨纳省当局在环境问题及经济问题间左右为难。制盐厂为萨马沃的大批居民提供了就业岗位，关闭制盐厂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穆萨纳本就是伊拉克就业最困难的省份之一，贫困人口率达52%，是国家平均水平的三倍之多。失业率也在伊拉克国内遥遥领先。

“理论上来说，没有什么神奇的解决办法。要么停止一切农业项目，要么眼看着湖泊干涸，要么就祈祷老天下雨吧。”马苏德坦言。水利部试图禁止人们开凿新水井，并打算封闭部分现有水井。这个决定遭到了省内农民的强烈反对。“大家都要饿死了，要个湖有什么用？这个湖在那里5000多年了，既没能吸引游客，也没能给省里作任何经济贡献。”穆萨纳省农业协会的顾问德拉瓦尔是持反对意见的一员。

2022年，小麦及大麦的收成不甚乐观。2021年冬天，政府下令将农作物的种植数量减半。若明年情况仍没有改善，大型农业经营单位或许再难维系。畜牧业从业者也陷入了困境，沙漠中没有足够的植物用来饲养牲畜，导致牲畜大规模死亡。

在毗邻萨瓦湖的自然保护区中，细角瞪羚大量死去。政府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2022年4月底至5月底，因食物匮乏，148只细角瞪羚死了61只。这种动物有着沙色的皮肤，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濒危动物”。“两年没有降雨了，植物长不出来，动物没有吃的。新政府迟迟没能组建起来，我们也没有购买饲料的资金。”自然保护区的管理人员贾亚希说。多亏了一名科威特人慷慨解囊，伊拉克总统也动用了特殊资金，余下的瞪羚才暂时保住了性命。

沿着幼发拉底河向上游走去，就来到了肥沃河谷的中心地带，眼前的景色多了一些绿意。成群牛羊在海枣树下悠闲地吃草，水牛泡在池塘中享受清凉一刻。然而，这里的家畜也饱受缺水及高温的折磨。库法位于萨马沃北边140公里处。在库法农村，麦伊塔姆艰难地养活着她的牲口。这名62岁的农妇穿着黑袍，裹着黑头巾，与几个孩子一同放牧。不到一年时间，麦伊塔姆就损失了200头牲畜，大多是母牛、山羊及绵羊。“我们的土地没有水，政府把水切断了。他们和土耳其人勾结在一起，要害死我们伊拉克人。”麦伊塔姆说。她的牲口所剩不多，仅能维持生计。耕地也仅剩下0.8公顷，种着冬大麦。和附近所有人一样，她去年没有种植水稻。

|“播下的不是水稻种子，而是愤怒”|

往年夏天，水稻香气弥漫在巴比伦省的基弗尔村中，而2022年的景象却不一样。42岁的黑尔万身着纯白长袍，神情肃穆。他，春天时将农田细细翻耕，为种植水稻作好了准备。然而现在，种子都还待在大棚里。“现在是种水稻的季节，但田里并没有水稻。”黑尔万指着光秃秃的农田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就等政府点头了。”

去年6月底，伊拉克政府下令禁止在整个河谷地区种植水稻。“水资源密集型作物是禁止种植的，比如水稻。而种植可替代水稻的作物，比如玉米及苜蓿，也有不少限制。”马苏德承认道，他知道村民们对此心有不满。“没有种下水稻种子，反而种下了愤怒。”基弗尔村的村民带着这一标语举行了示威游行。“示威后，河里的水更少了，连喝的水也没有了。政府切断了水源，就是要和我们对着干。”黑尔万说。从那以后，政府工作人员加紧了巡视，检查村民是否遵守禁令。“如果谁用了水泵，就要交500万第纳尔的罚款，还得蹲六个月大牢。”黑尔万接着说。

在黑尔万的田地里，竹子在疯狂地生长。孩子们砍下竹子作为牛饲料售卖。“得等到11月再种大麦了。”黑尔万抱怨道。村里仅剩下河岸旁的果园还在经营，但也受到了缺水及沙尘暴的影响。“无花果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差。果树都干死了，病害蔓延得更快了。你看，无花果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年轻的农夫阿米尔说。

| 缺乏规划 |

马苏德承认，伊拉克政府在水资源管理方面缺乏规划。他说：“由于政治原因，伊拉克政府的组建遇到了重重困难，要想将水资源治理措施落实到位，更是难上加难。每当政府发生变化，水资源治理规划及长期战略也会跟着改变。”

如今，黑尔万已不再以农业为生。他也不再饲养家畜，因为没有饲料。五年来，他通过开出租车养活全家。黑尔万说：“我们村里所有农民都有第二份工作，建筑工人、出租车司机、公务员……有1000多人去城里打工了。去年走的比往年更多，种田的人越来越少了。如果河流水量继续下降，农业就完蛋了。没有田地，没有牲口，生活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编译自法国《世界报》]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