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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以来跨文化传播研究的实践与范式

2023-02-06

学习与探索 2023年12期
关键词:传播学跨文化理论

于 小 植

(北京语言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3)

跨文化传播现象因何出现?首先,人生活在具有差异性的文化系统之中;其次,不同文化系统中的人具有彼此交往的需求,他者文化能为自身文明注入新鲜血液,而且自身文化需要寻求他者的认同,于是,跨文化传播就产生了。正如萨姆瓦所言:“生产的流动性、不断增多的文化交流、全球化市场以及具有多元文化的组织和劳动力的出现——这些都要求我们掌握适应多元文化社会和全球村生活的技能。”[1]1随着经济和文化交流需求的增加,跨文化传播也呈现越来越迅猛的趋势。20世纪以降,不同文化系统的跨文化传播行为不断加速拓展,在客观上促进了文化的融合和发展。

而围绕跨文化传播现象展开的研究也愈发深入。跨文化传播研究以“文化他者”为研究对象,以文化和传播为双焦点,综合运用文化研究和传播学领域的思想成果,研究文化在人、组织、机构、国家等层面的传播过程和规律,同时研究传播媒介在文化传播中的基础性和调节作用,进行新的文化主体的生产和新的知识生产,探讨实现不同文化之间的理解、合作、共存、共荣的可能与机制[2]。也就是说,跨文化传播研究是一个阐释不同文化相互交流、彼此影响的知识系统,其内容主要包括:人与人、族群与族群、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文化交往和文化互动,以及各种文化要素在全球范围内迁移、扩散、变动的过程及产生的影响。

一、西方跨文化传播研究的肇始

跨文化传播研究肇始于1950年代的美国。“美国经历了二战结束初期向占领区驻军的文化震荡, 四五十年代的国际学生潮,六七十年代的国际移民潮以及贯穿其间的美国内部不同文化少数族裔争取权利的运动”[3],使美国人意识到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之间存在着文化差异,并试图从文化、国民性等角度深入了解其他国家和民族。1946年,美国文化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著作《菊与刀》出版,这本著作借用“菊”与“刀”两种意象描绘了日本人矛盾的民族性格,影响了美国对战后日本的政策。1951年,耶鲁大学政治系饶大卫(David Rowe)教授在美国政府的资助下组织数位学者共同编写了《中国手册》(China:AnAreaManual),目的是为美国制定对华政策提供参考。1961年,哥伦比亚大学的夏志清教授在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下出版了《中国现代小说史》,为美国提供了有关中国文化的参考资料。这些都是美国早期跨文化研究的成果,其共性在于意识形态色彩强烈、文化霸权主义色彩浓厚。同时,作为跨文化研究的早期尝试,这些成果的局限性也很明显。例如,本尼迪克特撰写《菊与刀》时正值二战时期,作者此前没有去过日本,战争中更无法去日本进行本土化的田野调查,她的全部研究资源是有限的古代日本资料再结合她对于生活在美国的日本人群体的观察,因此,《菊与刀》中的日本人是以“均质化”的形态出现的,书中的日本文化同样是建立在作者自身的东方想象的基础之上的,与民主化改造后的真实的日本及日本文化不可同日而语。而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中国左翼文学的刻意贬低同样是由立场而造成的“阐述的偏狭”。虽然这三部著作具有一定的学理价值,但是因为他们受到政治和时代话语的裹挟,都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跨文化传播理论意识。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西方社会进入跨国资本主义时代,有关跨文化传播的研究日趋学理化、系统化。1955年,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Edward Hall)首次提出“跨文化传播”概念,学界因此普遍将霍尔视为系统研究跨文化传播活动的第一人,将其1959年出版的《无声的语言》视为跨文化传播研究的奠基之作。在《无声的语言》[4]中,霍尔首次使用“跨文化交流”(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这一概念,并将“语言分析”移植到“文化分析”中,将日常生活与文化行为视为一个宏观文本挖掘文化中的深层结构。在他看来,文化与语言模型一样,同样具有基础的文化元素、集合以及固定模式,并且多以非语言的形式表现出来,从而在交际行为中形成心照不宣的文化共识,霍尔启发读者重新审视人际交往行为,提出“文化即是交流”的命题,并指出文化交流可以使人挣脱文化枷锁、逃离文化牢笼。在《隐藏的维度》(1966)中,霍尔提出“空间”是人类传播系统的组织框架,不同文化语境中的个体对“空间”的感知方式和使用方式不同,在人际交往中,人对“空间”的感知方式和使用方式与文化紧密相关。

这一时期,与跨文化传播研究相关的重要学术事件还有:1954年,美国人类学家卡莱沃·奥伯格(Kalvero Oberg)在其博士论文《克林基特印第安人的社会经济》中首次提出了“文化休克”的概念;1960年,奥伯格在《文化休克:适应新的文化环境》(CultureShock:AdjustmenttoNewCulturalEnvironments)一文中将“文化休克”定义为人突然离开自己熟悉的社会交往符号而出现的焦虑状态。1955年,利兹格德(Lysgaard)提出了“U曲线”跨文化适应周期理论,他用“U曲线”将人的跨文化适应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初始期(initial stage)、寂寞期(loneliness stage)、复原期(recovery stage)。1960年,奥伯格进一步完善了利兹格德提出的“U曲线”跨文化适应周期理论,将人的跨文化适应过程分为四个阶段:蜜月期(honeymoon stage)、危机期(crisis stage)、恢复期(recovery stage)、适应期(adjustment stage)。1963年,葛勒豪(Gullahorn)在“U曲线”跨文化适应周期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W曲线”文化适应周期理论。1962年,奥利弗的著作《文化与传播》(CultureandCommunication)出版。1966年,阿尔弗雷德·史密斯的著作《传播与文化》(CommunicationandCulture)出版。1967年,帕里发表了重要论文《人际传播心理学》(Thepsychologyofhumancommunication)。1960年代末,美国匹兹堡大学率先开设了“跨文化传播”课程。

总的来看,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研究主要采用文化人类学范式,研究者逐步将宏观、历时性的研究视野转向了微观、共时性的研究视野,开始对“基本讯息系统”与“文化要素”进行抽丝剥茧般的分析。研究者们开始意识到,人经验中的文化要素决定人的文化身份,而文化身份就是文化交际中需要跨越的障碍,跨文化传播就是对母文化和异文化都有立体理解的人摒弃自身的“霸权潜意识”,以“超越文化”的姿态而进行的文化传播,其目的是把人从其固有的文化身份中解脱出来。可以说,“在这一时期,跨文化传播逐渐从人类学中分离出来,开始成为传播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主旨是对造成文化差异的文化、语言、非语言要素进行探讨,尤其是聚焦于理解人际层面的跨文化传播,以及增进有效传播的相关技巧”[5]20。

二、西方跨文化研究的深化与转向

20世纪70年代,跨文化传播研究进入深化发展阶段,并以一门独立学科的姿态出现在学术界。一方面,大量跨文化传播研究成果集中问世,另一方面,全美传播学会设立跨文化传播研究子学会并创办专业研究刊物,文化人类学和心理学学科范式下的有关跨文化研究的文化差异研究、文化适应研究次第展开。

首先,1970年被确定为“跨文化与跨国言语研究交际年”。其次,1972年跨文化传播领域的代表性成果面世,由美国传播学者拉里·萨默瓦和理查德·波特合编的论文集《跨文化研究读本》(InterculturalCommunication:AReader)对跨文化传播的相关概念,包括研究对象、研究领域等进行了界定,详细梳理了跨文化传播研究发展的历史脉络,确立的跨文化研究的基本范式。再次,1972年7月,第一届跨文化传播国际会议在日本东京国际基督教大学召开,与会学者将跨文化传播的“传播”(communication)限定为人际传播,不包括大众媒体传播,也不包括电话等技术性传播设备的传播。至今,跨文化传播国际会议已先后在韩国、美国、中国等国家和地区成功举办了6届,有效推动了跨文化传播研究的深入发展,为跨文化传播研究范式的多元化转型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与此同时,1976年,霍尔在《超越文化》一书中提出了“高—低语境”文化理论,及行为链、无意识文化与行为关系等命题,这些命题成为跨文化传播研究的基础概念,其中“高—低语境”文化理论最为著名,是后续解释文化差异、促进文化互通的理论核心。1977年跨文化教育、培训和研究学会主办的《跨文化关系国际期刊》创刊也有效推动了跨文化传播研究的深入发展。

此外,20世纪70年代还有一些学者的研究也深具启发意义。例如,关注异文化间彼此互动的过程以及人在跨文化接触后发生的心理变化的加拿大心理学家约翰·白瑞(John Berry)在借鉴卡莱沃·奥伯格(Kalvero Oberg)的文化适应周期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文化适应理论”;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传播学系教授金荣渊(Young YuKim)在其著作《跨文化能力:交际与跨文化适应的综合理论》中探讨了跨文化适应的六个关键层面,并提出了“交际与跨文化适应的综合理论”;美国亚利桑那大学的朱迪·伯贡教授(Judee Burgoon)提出了“期望违背理论”(Expectancy Violations Theory),用以描述在人际交往中,信息接受者对传播者有预设的行为期待,信息接受者根据自己的期待对传播者发出的信息进行评估。

20世纪80年代,学界将文化差异、文化适应等研究与传播者的身份、传播者的能力、传播的价值、传播的意义等因素相结合,推动了跨文化传播研究的进一步发展。为了打破西方中心的研究范式,1980年,美籍非洲裔学者阿桑蒂在《非洲中心性:社会变革理论》一文中提出建构跨文化研究的“非洲中心”范式的主张,标志着跨文化传播研究发生了研究范式的转向。1984年,斯波茨伯格(Spitzberg)和库帕奇(Cupach)在《人际沟通能力》(InterpersonalCommunicationCompetence)一文中提出跨文化交际能力涉及认知层面的“知识”“动机”“技巧”三个要素。1985年和1987年,威廉·古迪康斯特发表了两篇跨文化传播研究的综述文章《美国跨文化传播理论综述(一)》和《美国跨文化传播理论综述(二)》。1989年,莫利菲·阿森特与威廉·古迪康斯特主编的《国际与跨文化传播手册》对跨文化传播中的文化调适理论、文化变异理论、有效传播理论、认同管理理论、传播网络理论等进行了详细阐述。另外,意义协同处理理论(克罗南和皮尔斯)、文化维度理论(霍夫斯泰德)、跨文化通融理论(盖洛斯)、面子协商理论(丁允珠)、文化认同理论模型(科里尔和托马斯)也在1980年代被相继提出。

1991年,以苏联解体为标志的“冷战”结束后,“和平与发展”“全球化”成为世界发展的主旋律,文化交流与互鉴成为全球化过程中的重要面向,跨文化传播研究随之在这一时期发生了转向,即从服务于西方社会的对外扩张与文化控制转向为探寻文明与文明间、文化与文化间的和解与共存之道;学界的研究重心从“如何有效传播”转移至“文化多样性”“现代性反思”“文化接受的可能性”“文化认同危机”等议题。利奥塔、萨义德以及福柯等人的学说启发了从事跨文化传播研究的学者对引发文化矛盾与冲突的根源进行重新检视,同时,跨文化传播研究的成果被广泛应用于外交、国际贸易、跨国管理等多个实践领域之中。

继美籍非洲裔学者阿桑蒂之后,美籍日裔学者三池贤孝也从文化自觉意识的维度提出建构跨文化研究“亚洲中心”范式的主张。所谓“亚洲中心”是指“坚持将亚洲价值与亚洲理想置于求索的中心位置,从亚洲人民作为主体的视角出发来看待亚洲现象”[6]。2003年,古迪康斯特发表了论文《文化间交际理论》和《跨文化交际理论》,2005年,古迪康斯特的专著《跨文化传播理论》(TheorizingaboutInterculturalCommunication)出版,这三个研究成果相对系统和完整地梳理了现有的跨文化传播理论。2008年起,《跨国跨文化传播研究年刊》由年刊变为季刊,内容更加包容和多元,跨文化研究范式的转型问题和传播能力的建构问题成为刊物重点关注的问题,古迪康斯特的焦虑与不确定性管理理论、陈国明和斯塔罗斯塔的跨文化传播能力问题的相关成果都被此刊物刊载,该领域的研究逐步由“西方中心主义”转向多个中心。

总的来看,跨文化传播研究在西方社会的发展历程可以概括为八个阶段:第一阶段,爱德华·霍尔首次提出“跨文化传播”概念,并提出“高—低语境”文化理论等命题。第二阶段,在古迪斯特等人提出的文化适应理论的基础上,普适性理论成为研究重点,移民或其他新来者的行为动机被忽略,着眼于人们对于共同适应的经验分享,集中研究如何适应。第三阶段,玛格丽特·安德森等学者提出多元文化和文化播散的观念,关注的中心是种族主义、性别主义、偏见自我观念、权利等如何在人的内在传播中发生影响。第四阶段,发展传播与跨文化传播研究相结合,集中研究政府和各类组织在经济、政治、道德或意识形态等方面存在的诸多差异,提出了“创新—扩散”模式,探究跨文化传播研究的新观念和新方法如何得到有效推广。第五阶段,分析全球化趋势与本土化的矛盾,研究全球媒介环境对国家政治稳定、社会改革的影响,以及媒介网络、意识形态、语言符号的本土化问题。第六阶段,在政治传播层面,探讨国家主权与人权孰先孰后的问题;在文化层面,就多元化还是单极化的问题展开论争,探讨文化多元还是文化霸权的问题;在语言层面,探讨民族语言是否应保持独立性和纯洁性、是否具有国际化的可能问题。第七阶段,部分左翼学者秉持对西方全球扩张和西方文化价值观念的警觉对文化帝国主义展开批判,对后殖民时代的文化发展方向进行预判。第八阶段,重点关注现代性、反思性和文化认同危机问题[7]。

三、中国跨文化传播学术的引进与本土化历程

作为传播学的学科分支,跨文化传播研究在中国开展的时间要滞后于西方,但中华文明在发展进程中的跨文化实践则早已展开,不论是玄奘取经、郑和下西洋,还是川流不息的遣隋使、遣唐使,抑或是陆上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与中华文明相关的享誉世界的跨文化传播历史事件不胜枚举。因此可以说,中国的跨文化传播研究既是一种基于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现实的知识建构和理论建构,也是中国学界面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智慧表达。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经历了1978—1995年的以引进介绍为主的初创阶段、1996—1999年的普及阶段,在普及阶段同时开始了将跨文化传播学术本土化的理论探讨和实践。

(一)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的初创与普及阶段

起始于19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为学界创造了良好的学科生态环境, 西方跨文化传播研究的诸多成果从外语教学界进入了中国学者的学术视野,“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当时被译为“跨文化交际”,虽在字面意义上与“跨文化传播”相比更侧重于“语言应用”背景,但实质上二者均为communication一词的多义所指。

中国较早从事跨文化传播研究的是许国璋、何道宽等学者,1980年和1983年,许国璋、何道宽分别在《现代外语》和《外国语文》发表了题为“Culturally-loaded Words and English Language Teaching”和《介绍一门新兴学科——跨文化的交际》的论文,标志着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的肇始。王显志、李海娟认为在起始阶段,中国的跨文化传播研究大致有三种研究理路:一是以语言为中心,通过中外语言对比揭示语言、文化、交际三者之间的关系;二是非语言交际研究,如体态语研究、环境语研究等;三是以“跨文化交际”为核心,结合其他学科进行的“交叉文化研究”,即从商务活动、管理策略、网络传播等视角进行的研究[8]。可以说,在肇始阶段,中国学者的跨文化传播研究基本是在“西体中用”的框架下以语言为中心展开的,在整体上倾向于外语教学和跨文化语用学的研究,侧重于学科的工具属性,并没有对“文化”本身展开专题式的探讨。在针对第二语言教学展开的研究中,以语言为载体的“文化教学”也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文化仅作为帮助学习者理解并学习语言的因素而存在。直到1980年代末,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进程的不断加深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日益活跃,中国的传播学研究也逐渐深入起来。

1990年代,中国的跨文化传播研究进入了普及阶段,大量西方有关跨文化传播研究的理论著作被译介到中国。例如,爱德华·霍尔的代表作《无声的语言》中译本于1991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同年,莱杰·布罗斯纳安(Brosnahan L.)的代表作《中国和英语国家非语言交际对比》中译本由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出版;1992年,罗宾逊(Robinson,G.N.)的代表作《跨文化理解》 中译本由华夏出版社出版。这些译著与当时中国跨文化接受和跨文化传播的现实面向极为契合,促使中国学界跨文化传播研究的重心很快由“语用学”“中外语言对比”转向至“文化传播学”。

与此同时,国内学者将研究视域聚焦到现实社会中的国际交流以及技术革新等方面。例如,1992年贾玉新在《外语学刊》上发表了论文《美国跨文化交际研究》;同年,胡正荣在《现代传播》上发表了论文《大众传播媒介影响的扩展与控制——电视的跨文化传播初论》。1997年,教育部将传播学学科确立为一级学科,从事传播学研究的学者人数急剧增长,传播学的研究范式也逐渐从二元框架发展为多元并存的局面:一方面,对西方传播学谱系上的杜威、帕克、李普曼等早期传播研究者的贡献进行全面重估;另一方面,大众传播、文化研究、跨文化交际、媒介环境学、符号学本体论、后现代传播理论等学说和研究方法都被中国学者纳入研究视野。此外,随着信息化社会和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中国学者尝试扩大跨文化传播的研究范围,关注社会热点事件和大众传媒的文化传播功能,注重内容分析和个案研究。例如,1998年钟大年出版的专著《电视跨国传播与民族文化》[9],对大众传媒形态下传播的特点进行了全面分析,并重点论述了意识形态与文化传播之间的权力关系。

(二)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的本土化自觉

近几十年来,中国学界一方面积极译介、吸收、内化西方跨文化传播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逐渐树立了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跨文化传播研究理论的自觉意识。1993年,以“传播学本土化”为主题的全国传播学研讨会在厦门召开,会议集中探讨了“华夏传播研究”的视角与思路,即如何建构中国本土化的传播学理论体系的问题。这次研讨会提出的两种观点基本奠定了中国跨文化传播理论建设的方向,第一种观点是以孙旭培为代表提出的“内部转向论”,即如孙旭培在其主编的《华夏传播论》(1997)中提到的:“中国学者要做出自己的特殊贡献,就必须研究中国的传播实践。”[10]3所谓“内部转向论”,就是认为中国的跨文化传播研究应该更注重对中华五千年文化的挖掘,从中国传统的典籍文献入手,进行系统性与科学性的资源整合,找到中华历史与传播理论的平衡点。这种“以西释中论”的观点,强调在延续、吸收西方跨文化传播理论资源的同时,建立符合中国实际的跨文化传播理论,进一步探索“以西释中”的适用性与实践性。

这种有关跨文化传播本体属性的争论在新世纪以后有了更大的回声,如童兵提出应该在肯定西方政治文明所发挥的积极作用的基础上,引进他国的先进理论和成功经验,但同时更应看到自身不足,要在传承、弘扬自身传统文化的同时,在世界文化的竞合中发展具有中国特色的跨文化传播学[11];姜飞则对童兵的观点予以回应,认为建构中国的跨文化传播学就要识破跨文化传播理论的文化殖民主义属性,采取人类学、文化研究和传播学相结合的方法,以促进跨文化的理解和交流为己任[12]。

这两种研究范式分别是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对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的再审视,其共同追求是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的“本土化”。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的“本土化”显然不是简单地用西方传播学的理论框架阐释中国的传播实践,也不是一味地从中国传统文化的故纸堆中进行探寻,而是一种理论“话语”(Discourse)层面的内部重构,即考量西方跨文化传播理论在中国社会语境中的适用性与局限性,探索一种避免受到西方理论话语所支配的阐释方式,既要避免一味照搬照抄的“拿来主义”态度,也要努力摆脱中西二元论框架的束缚。只有不从“自我”与“他者”的前置逻辑出发,才不会将“本土化”的研究引入歧途。例如,郑学檬的《传在史中(中国社会传播史料初编)》(2001)、陈国明的《中华传播理论与原则》(2004)、J.Z.爱门森的《“和实生物”——当前国际论坛中的华夏传播理念》(2010)、谢清果的《华夏传播学引论》(2017)、谢清果等的《光荣与梦想——传播学中国化研究四十年》(2018)、张金桐等的《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2018)、邵培仁的《华夏传播理论》(2020)等成果都反映了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本土化”的学术轨迹。

总的来看,中国的跨文化传播研究需要直面中西方在文化传统、意识形态以及思维逻辑方面的异质性,不盲目地对西方的思想观念以及西方跨文化的理论资源做价值判断,妥善处理本土现实、学术传统、西方理论资源以及跨学科影响的关系,聚焦学科本身,以对中国跨文化研究的实际影响为标准,去看待一个众声喧哗、多元共存的学科生态。正如孙英春所说:“跨文化传播学不可能离开外部社会,也不可能离开中国社会而单独发展,需要在不同立场的检讨与对话中确定自身的路向。”[5]10一言以蔽之,中国的跨文化传播研究应以西方跨文化传播学研究的成果作为参考和借鉴,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宏观视野,积极建构中国自己的跨文化传播理论,探寻中国自己的研究方法。

四、中国跨文化研究的深化发展

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成功举办奥运会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中国与世界各国的联系日益紧密,跨文化传播研究也随之进入了深化发展阶段,研究的深度和广度都有了质的飞跃,研究范围拓展到了国际传播、新媒体等领域;阐释学、仿真理论、后现代主体论等理论被应用到传播学领域;文化身份、“他者”话语等西方探讨的前沿问题也进入了中国学者的研究视野。罗以澄、夏倩芳的《他国形象误读:在多维视野中观察国际传播》(2002)基于后殖民视角对国家形象在传播过程的“误读”进行探讨;麻争旗的《翻译二度编码论——对媒介跨文化传播的理论与实践之思考》(2003)深入到语言文化的编码系统中,探讨媒介跨文化传播的问题,显现出了较为明显的学科建构意识。

近十年来,伴随着社交媒体的兴起,人类社会在互联网带来的媒介革命中呈现出全新的景观:一方面,5G、虚拟现实技术进一步打破了文化传播的时空壁垒,模糊了虚拟与现实的边界,“而以算法推荐、机器学习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则力求满足个性需求,提供智能化传播的技术平台”[13];另一方面,“媒介技术促成的图像生产和传播正在使所有文化都成为视觉文化,人类文明呈现出高度视觉化的特征”[14]。于是,关于人、媒介与社会关系的探索,关于“人—机”交互与现代文明的演进,关于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再度思考,都成了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集中讨论的热点话题。

同时,网络对于社会发展的深度介入令传播学研究中传统的量化研究方法出现瓶颈,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不断激发着传播学领域的革命。首先,社会网络分析法开始流行,以算法、数据库为主的大数据建设逐渐成为跨文化传播研究方法论的重镇;其次,麦克卢汉的媒介技术哲学再次被提及,学界在谱系学意义上界定出技术革命是根植于社会环境的历史延续;再次,“人文范式”所承载的价值理性使传播形态成为近来跨文化传播研究的主要内容;最后,“人联网”和智能传播被预测为未来主要的传播形式,从而衍生出了许多对信息、社会与人的价值偏向的讨论。

总的说来,中国跨文化研究经历了对西方跨文化研究成果亦步亦趋地引进介绍阶段后,展开了将其本土化的理论探讨和实践,在本土化探讨和实践的同时及稍后,则不仅与西方学者一起面对世界性的社会问题展开了深入的探讨,还在中国文化跨文化传播等自身面对的问题方面进行了独特而有深度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本学科的独立意识和探索意识,成为推动本学科研究发展的一股新的力量。虽然中国跨文化研究的独立探索阶段才刚刚展开,但已经出现了为数不少的不俗的学术成果,相信随着中国本身社会进程的独特进展和中国跨文化研究领域学者的成熟,这种具有新的探索性的学术成果会不断涌现。

结 语

人类文明的加速融合带动了跨文化传播研究的迅猛发展。西方跨文化传播研究肇始期,意识形态色彩浓厚,随着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语言学、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等不同学科都成了跨文化传播学的理论资源,跨文化传播学在研究范式与价值标准上表现出复杂性,众多变量以及边缘式的文化现象都成为这一知识体系的“问题视域”,整体来看,西方的跨文化传播研究出现文化结构研究和文化表征研究两种研究面向,并呈现出了侧重“政治化倾向”—侧重“语言交际与应用”—侧重“文化本体”的学科发展路径。

改革开放后,中国的跨文化传播研究逐渐成为一门显学,实现学术“本土化”的呼声与自觉性空前高涨,后现代理论、控制论等诸多学说被引入到中国的跨文化研究之中,面对各种“理论诱惑”,如何突破“文化中心论”的制约,以更加宏观的比较视野来观照中国跨文化传播的现实需要,如何把握好中国跨文化传播研究的现实指向,以本土实用的目的来确定中国跨文化传播理论的内涵、价值、功能和意义,建构中国跨文化研究的新范式,为“重塑中国形象”“提升中国文化的海外接受度”提供理论指导,是当下中国“本土化”研究的重要努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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