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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模型技术引发的教育革命与“空心人”风险:从洛克出发的思考

2023-02-06

学习与探索 2023年12期
关键词:洛克孩童个体

高 奇 琦

(华东政法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上海 201620)

ChatGPT于2022年末发布之后,立即引起世界范围内的高度关注。以ChatGPT为代表的大模型技术凭借其全方位功能创新,对未来人类教育产生了深刻影响,为了更加深入地讨论这一问题,笔者在这里引入洛克的思想。为何选择洛克思想进行讨论?主要原因在于洛克作为英国现代化过程中最重要的思想家,提出了诸多具有社会建构意义的观念,洛克的思想可以简要地概括为一种建构者思想,其力主通过教育培养对社会具有建构意义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洛克与中国先贤孔子的思想有着相似之处,都强调通过外部礼仪的训练,来培养内心的美德以及共同体意识,而这一点对于处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具有重要意义。本文探讨的重点是大模型技术对教育产生的深刻影响,并运用洛克的思想资源与其对话。

一、大模型技术引发的教育革命及新教育模式的生成

大模型技术在本质上是人工智能的一项新进展,其可能带来某种意义上的生产力革命。人工智能的意义在于,其可以创造数量巨大的智能体,而每个智能体都可以实施类人行为。这在实际意义上会产生替代从事机械劳动的劳动力的可能性[1]37。换言之,智能革命的意义在于其创造了诸多具有类人行为的智能体,而这些智能体可以作为劳动力进行工作,从而给社会带来一场深刻的生产力革命。在教育领域,大模型技术引发的革命性变革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智能体成为新的教育者。在传统教育中,教育者是由人来担任的。换言之,只有人才能作为老师。然而,在大模型技术引发的智能革命背景之下,我们可能需要考虑一种新的可能性,即智能机器作为教育者。尽管人们在关于智能体的主体地位等问题上还会争论不休,然而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是,人们正在越来越多地将智能体视为相对独立的拟造主体。当一个家庭在圈养宠物时,也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人们刚开始往往会把宠物当成动物,当人们与宠物之间的感情逐渐加深时,人们就会逐渐把宠物视为家庭成员。因此,人们在使用机器的过程中,也会出现类似的现象。刚开始,人们只是将大模型技术当成一种工具,随着大模型技术的功能进一步完善,并且可能出现某种类似于人类的拟主体性时,人们可能会给予智能体某种拟造的地位。当然,这样的地位可能不完全等同于人类,其更多是一种类主体或者拟造主体的地位。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对非人类主体进行讨论时,就已经指涉这一点。(1)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强调,除人之外的物体同样在我们身处的关系网络中发挥着行动作用力。因此,在研究时必须具备将物体与人同等视为行动者的“对称性思维”。同时,拉图尔从米歇尔·赛塞尔斯(Michel Serres)那里借用了拟客体(quasi-objects)和拟主体(quasi-subjects)两个概念,主张给予物体“一个位置、一个名称、一个容纳之所、一种哲学和一种本体论”。参见布鲁诺·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刘鹏等译,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9页。此外,弗朗西斯科·加西亚-佩纳尔沃(Francisco García-Pealvo)提出,我们可以将ChatGPT置于“他者”的地位,使其成为一种培养人类批判性思维的伦理工具。但是,如果仅从ChatGPT中获取所有输出信息,而不对其内容有效性和深层意义进行验证,将是一个巨大错误[2]3。换言之,从较为激进的观点来看,将来可能会出现智能体从工具向类主体身份跃迁的现象。特别是在通用人工智能出现较大突破之后,未来可能会出现一定数量且行动较为独立的智能体。那么,这些智能体便可能被给予某种拟造主体的身份[3]80。例如,市场经济活动中的公司,并不是一种与人的主体地位相等同的主体,但它却是一种法人主体。总而言之,智能体似乎可以成为新的教育者[4]4。当然,这不仅需要人类观念的革新,还需要对智能体这样的新型教育者身份进行更加严格的规定。教育者是一份非常崇高的职业,人类将教育者赞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因此,我们要对智能体的知识准确性,甚至其道德性提出较高的要求。

第二,在大模型技术的基础上将来可能会出现一对一的导师教育。传统教育的最大问题在于教育者数量的不足,这使公立教育通常实行“大班教学”。关于这一点,洛克有着非常深刻的讨论,且明确反对这种“大班教学”的公立教育。洛克主张,在孩子的幼年,要适当地与社会隔离,这样就不会让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影响到孩子[5]113。因此,洛克更强调家庭教育,并认为父母要作为孩子的导师。换言之,洛克教育思想的核心是一种导师教育。在洛克看来,如果经济条件允许的话,可以为孩子聘请家庭教师,使其成为孩子的导师。父母是孩子的第一导师,而家庭教师则会成为孩子的第二导师。导师与教师不同,导师更加强调人格教育,而教师则更强调知识教育。洛克在讨论这一问题时提出,尽管聘请私人家庭教师花费巨大,但是这样的花费是非常值得的,因为它可以塑造孩子一生的良好习惯[5]113。从这一点来讲,洛克的思想与孔子极为相似,都反映了社会中较高阶层实行的精英教育理念。这种理念的优点是,通过外在的礼仪激发人性对崇高的追求。同时,导师的人格魅力可以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中种下崇高的种子。然而,这样的导师教育花费巨大,即使对于那些富裕的家庭而言,也是不小的负担,普通家庭根本完全无法承担。要实现所有人的教育现代化,则不可避免地要走向公立教育。公立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一种节约社会教育成本的机制,这就使两者存在一定的张力。换言之,正是由于公立教育的出现,才使得每一个个体都可以得到一定的基础性教育。

然而,这里同样需要对洛克的人格教育思想给予足够的关注。尽管我们可以批判洛克的主张带有很强的资本主义绅士教育的特点,然而从教育认知基本规律的角度来看,这种对人格的激发能够使个体形成真正的内在激励。今天大模型技术的出现,使我们看到一种新型人格教育的可能性。换言之,现行的公立教育是以知识教育为中心的,人格教育所占的分量较小。大模型技术给我们带来的启示是:在新的技术条件下,我们要相对弱化关于知识的学习,因为未来知识不再是稀缺的。单就某一个具体的知识点而言,我们都可以通过大模型技术获得。因此,人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所学习的重点应该是基于知识的想象力、逻辑推理以及人文精神。同时,大模型也可能会成为我们新的人格导师。现在的大模型在对话过程中已经表现出这样的特征。例如,当人们向它询问一些不合法的内容时,大模型会明确表示这是违规的。因此,在合理规则约束下的大模型可以成为一个良好的人格导师。当然,目前大模型还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不稳定性。其在使用者的调教和训练之下,也可能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这恰恰是我们在之后的人工智能发展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大模型已经反映出这种新人格导师的巨大潜能,在此基础之上,未来大模型可以实现对被教育者进行一对一辅导的人格教育能力。

二、新教育模式下的“空心人”风险

大模型技术的应用确实引发了新的教育革命,生成新的人格教育,但同时也蕴含了新的教育风险。最大的风险就是,其可能使得每个受教育者变成“空心人”。何为“空心人”?笔者在这里对它做了一个简要定义,即外表看起来很符合我们的要求,但却是一种没有实质内容的人。其中的一个延伸性概念是“代具空心人”。“代具(prothèse)”是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提出的关键概念,他认为技术的本质特征是代具。(2)从广义上讲,“代具”泛指一切人身体以外的技术物体。斯蒂格勒认为,人类进化所涉及的不仅仅是生物进化,而且是一种“代具”的进化。斯蒂格勒写道:“代具本身没有生命,但是它决定了生命存在之一的人的特征并构成人类进化的现实。”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Stanford University Perss, 1998, p. 50.“代具”也翻译成“义肢”。按照斯蒂格勒的观点,人的进化是一种代具性的进化,或者说人与技术处在某种共生的关系中。所谓的“代具空心人”,就是指“代具”本来是人类的工具,结果却成了目的本身。人尽管看起来是形式上的主人,但已经被“代具”所主导,这便是大模型可能给人类带来的最大的风险。

“空心人”的本质是工具化。换言之,由于人类个体过于依赖工具,最后导致自身基础能力丧失[6]99。在大模型这样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兴起之后,会出现一些新的职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提示工程师”。换言之,我们要向智能体传达足够的信息,智能体才能够帮我们生成内容,这个过程即被称为“提示”。在提示的过程中,人类个体就像上帝一样,要求机器生成某种东西。当然,这种提示工程的出现,在某种意义上会激发人类个体的创造性,使人们更加聚焦于创造性的内容。然而,这样的提示工程也蕴含了一种新的困难,那就是我们并不知道机器是如何实现这一结果的。因此,长期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个体,在内心中就会产生一种“代具丧失性”焦虑。对于这一点,洛克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所以他主张孩子在幼年时所玩的玩具,最好不要通过购买得到,而应该由孩子自己尝试去做[5]191。在洛克看来,这种自己动手的操作,是一种本质性的劳动创造,如果结果来得太快,我们可能并不会珍惜这一结果。

在人类社会早期,由于人类记录知识的材料十分匮乏,使得获取知识是非常困难的。当印刷术出现时,大规模的大众教育才成为可能,知识才逐步变得不那么稀缺。然而,当大模型出现后,人们获得知识的便捷性空前提高[7]16-1,这也标志着知识匮乏时代的终结。当我们需要某个知识时,只要向大模型发问,就可以迅捷地获得。但是,这种快速的知识获得恰恰使得我们不再对知识的内容进行探究,也可能不再认为这样的知识是非常有价值的。换言之,在大模型盛行的背景之下,尽管人类获得知识的便捷性大幅度提升,但是这样的知识与人类的耦合性却大大减弱。正是基于这一原因,大模型技术被一些人描述为“威胁”和“教育上的瘟疫(plague on education)”[8]2。

现实中,创造性内容的生成是建立在人类对大量知识学习基础之上的。例如,人们对数字的某种感觉,就建立在枯燥的数学运算的基础上;对编写代码的感觉,依赖于大量的重复性代码编写工作。一旦取消了这种重复性的过程,那人类能否还会获得这样一种与知识的亲近感就成为疑问。对此,洛克强调自己动手和劳动创造的意义在于,人们可以悬置自己对未来获得物的欲望,从而产生更为强劲的动力,驱动个体一定要把它创造出来[5]192-193。同时,在整个动手的过程中,还会产生大量非正式的知识,这些知识以某种经验的方式凝结于动手的过程之中。

洛克极为强调劳动的意义。在洛克看来,劳动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治疗空虚。因此,洛克将手艺作为一种休息和爱好。洛克认为,在孩童的幼年时期,就要让他练习持续地用心于某一爱好,如农艺、绘画和雕刻等。出于对这种兴致天然的喜欢,儿童并不怕劳苦[5]90。且正是这样一种劳动的过程,使得行为者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某一内容之中;正是这种全神贯注,才使得人与对象物的改造融为一体。换言之,正是劳动才使得人的行为具有某种意义。然而,大模型技术带给人类社会最大挑战,就是其取消了这一劳动过程。大模型出现后,人们不再需要经历这个劳动过程,只需要通过“提示工程”的发问,就可以得到结果,中间过程全部取消了。因此,在这样的技术条件下,社会所培养的人就很可能是“空心人”,他们只需要掌握某种提示的技巧便可。然而,“提示工程”真可以成为人类知识学习的全部内容吗?或者说,基于这样的一种“提示工程”,是否会产生大量“不知所以然”的“空心人”呢?这便是洛克反复强调的“孩童的玩具最好由自己来创造(made them themselves)”的意义[5]191。正是这种上手的参与性以及在长期劳作之后的获得,才使得人们充满着欣喜。

以大模型技术为代表的通用大模型本身就是一个“空心人”。至少在人们看来,它是一个“空心人”,因为人类暂时还无法理解通用大模型的智能涌现机制。通用大模型是基于深度神经网络而产生的,而深度神经网络存在算法的不可解释性的问题。以“空心人”为师的受教育者,最后不可避免地都变成“空心人”。洛克在《教育漫话》的开头有一个“河流之喻”,意在说明初始条件的重要性,因为初始条件会产生某种路径依赖的效应。这对我们的启示是,如果受教育者在其受教育的初始阶段就养成了一个“空心人”的习惯,那么他就可能终其一生成为一个“不知所以然”的“空心人”。

三、回到教育本身:结果评价与过程评价的张力

传统的教育过程是以结果评价为中心的,使得结果评价与大量的社会机会给予密切相关。譬如,当一个人找工作时,他的考试成绩或者拿到的证书数量和质量,都会有利于其工作机会的获得。正如埃隆·马斯克(Elon Musk)振聋发聩地指出:“家庭作业已死。”如果我们需要在某个时间内要求学生完成某个内容(即结果评价),而这时允许学生在这个过程中可以使用大模型技术的话,那么我们将很难衡量最终的结果。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将未来教育评价的重点,逐步从结果评价转向过程评价。在之前的教育实践中,实际上各方一直在探索过程评价[9]1-5。例如,西方在升学过程中大量使用的推荐制,即更多强调过程评价。在教育资源相对匮乏阶段,结果评价的这种公平性是必要的。然而,当未来教育资源在人工智能的辅助之下变得更加充裕时,我们就需要更多地转向过程评价,因为结果本身就存在某种不确定性。

然而,过程评价存在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较为公正地记录学生在一个较长时间段内的学习效果。不过,在人工智能技术的辅助之下,这种长时段的整体性评价逐渐成为可能。由于学生的整个受教育过程能够完整地记录下来,因此通过某种算法以及关键指标的选取判断就能够更加准确地评判学生的综合素质,这将比结果评价更全面准确。传统的结果评价偏重基于知识的评价,而伴随着大模型这种知识创造工具的出现以及人们对其的大量使用,教育评价就需要逐步转向创造性评价和人格评价。换言之,在传统的教育模式中,我们判定一个人是否优秀,主要基于其是否掌握了足量的知识。而在未来,这种判断则主要基于其是否具有更强的创造性以及更加符合社会规范的人格。

在从结果评价向过程评价转型的过程中,洛克关于教育过程的诸多讨论对我们有着深刻的启示。

第一,从故事中学习。洛克反对死记硬背,主张孩童在掌握一定词汇量之后,通过阅读来学习,并使孩童从阅读中获得乐趣、从读书的辛劳中得到回报[5]226。在孩童早期学习阶段,他主张更多通过故事来学习,并列出了一些经典故事,如《伊索寓言》《圣经》《列那狐的故事》等。洛克所主张的是一种情境性学习,但在我们当前的学校教育中,这样的情境性往往是割裂的。最好的学习状态是受教育者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学习,即一种“无学习的学习”。换言之,如果能够在游戏的环境中学习,那么效果将会更好。这便是我们强调寓教于乐的意义。在未来人工智能、元宇宙等数字技术的基础之上,人们似乎可以更容易进入这样一种游戏空间的学习状态。

第二,从图形到文字最后再到数学。洛克认为,儿童对于可见事物的观念只能根据事物本身或它们的图像获得[5]226。因此,孩童比较容易接受某些图形化的知识,如通过绘画来表达其意愿。而到达一定的年龄后,儿童在学习语言的早期,不必强调文法,也不必强调华丽的辞藻,而要实现语言和实际内容的匹配,即所指和能指的匹配。这样,儿童似乎就能够进入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所讨论的“语言游戏”中。(3)“语言游戏”指的是把语言与活动交织到一起而组成的整体。参见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文集(第4卷):哲学研究》,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2-13页。只有在游戏中,语言的魅力才能够进一步体现出来。数学是一种逻辑训练,对于儿童具有一定的难度,只有在一定的年龄和知识积累之上,儿童教育中才能强调数学。当未来教育资源不再那么稀缺时,我们需要尊重每一个受教育者。传统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人才选拔的功能,但是在结果评价体系中,很多极具创造力的孩童不太容易胜出。因为很多人包括历史上很多的伟大人物,在孩童时期表现得并不优秀,甚至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发育迟缓。因此,如何运用各种更加符合孩童发展规律的教育方式,特别是对这类后发但极有创造性的孩童给予更多特殊性关注,成为日益重要的价值指向。在这方面,人工智能能够发挥非常关键的作用。如前所述,人工智能在本质上是一种生产力革命,其会使得教育资源的稀缺性下降,从而可以关注并尊重每一个受教育者[10]14。同时也可以使他们在教育过程中展露细节,甚至一些特殊的禀赋。

四、教育的秘密:放纵与压制之间的中道

关于大模型的使用,目前已经产生了巨大的争论。一部分专家认为,大模型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工具,教育需要充分应用这些先进生产工具,否则就会与先进生产力相背离。另一部分专家认为,大模型带有极强的教育庸俗化可能,无法培养社会发展所需要的合格人才,最终导致传统教育体系崩塌。总之,关于大模型技术能否在教育中使用,产生了两种完全对立的观点,要化解这样一种对立,笔者认为恰恰可以引入洛克的一些讨论。洛克持有非常强的中道观念,这一点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和中国的儒家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洛克被视为西方自由主义的奠基人之一,有诸多关于个体自由的论述。但从另一方面看,洛克同样清晰地认识到,绝对自由会导致年轻人腐化。在《教育漫话》中,洛克极为强调人在孩童时期所需要形成的习惯[5]65-66,这种习惯就是一种悬置欲望的克制力。在洛克看来,自由的滥用最终导致霍布斯意义上的无政府状态,即其中的个体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界限,成为一个缺乏明确认识、缺少自我意志的堕落个体。因此,洛克强调自由与理性之间的平衡。在洛克看来,个体要有自己的行动自由,但也要认识到只能在合理的范围内施展自己的力。(4)洛克笔下的自由指的是“每个人都能够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种开始或克制、继续或结束自己一些行为的力量”。参见John Locke,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1999, p. 222.因此,无论是在《教育漫话》还是在《人类理解论》中,洛克都反复强调,真正的现代人是一种通过理性指导自己的欲望并支配自己行动的人。同时,洛克提出了非常有名的“白板说”,即人类在没有感觉和经验之前的心理状态就像一张白板。(5)洛克以“白板”为例来解释“原则”从何而来。他指出“留心用原理教育儿童的人……往往要以自己所认为合意的学说,灌注在他们那天真而无成见的理解中,因为白板可以接受任何字迹(for white paper receives any characters)”。参见John Locke, 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1999, p. 63.但这样的白板是一个主动的白板,是一个通过理解力(思维)和意志力(行动)来表现自己的一种白板。洛克不完全排斥欲望。他肯定道,“有不同的欲望,这并没有什么错”,但是关键“在于能不能拥有一种治理和否定我们自己的权力”[5]37-38。在洛克看来,欲望是一种不安。这一点与后世的行为经济学所讨论的“损失厌恶”有几分相似。

但是,洛克也反对过度的欲望。在洛克看来,任性是孩子在幼年时期最容易出现心智方面的恶。洛克认为,过度的欲望是糟糕的,因为“欲望将他引向酒和女人”[5]37。在洛克看来,得到越多,剩下就越少。人们处在不断得到的过程中,最后可能就只剩下抽象而毫无内容的好恶,最后便导向一种“空虚的恶”的无限性。这一点对我们思考受教育者在运用大模型技术时的感受极为有帮助。当人们在使用大模型技术得到某种诗歌时,人们可能最终会丧失创作诗歌的兴趣。因为得到太过容易,人们就不会珍惜这种得到,甚至最终可能丧失欲望。从这一意义上讲,大模型技术被导入教育系统时,确实需要进行某种年龄的分级。在孩童的幼年时期,要避免这种过于容易得到的刺激,防止其丧失对知识的学习和获得的兴趣。

索伦·克尔凯郭尔在讨论唐璜这一经典人物时对这一点就有过深刻论述。为了满足自己空虚的恶,唐璜不断地追求女人,但到最后,他并没有得到满足感,而是更深地陷入空虚的恶之中[11]85-93。洛克也写下相似的观点:“贪婪、想要占有并且支配超出我们需要的东西,是一切罪恶的根源”[5]151。在洛克看来,那些家境富裕但未受到良好教育的人,最终会导致欲望的不断膨胀[5]40-42。在这样的支配欲之下,社会最终可能进入战争状态。因此,在洛克看来,教育的关键就是避免具有这样的占有性人格的个体出现。而在今天的大模型使用过程中,我们似乎更加容易看到其导致任性的可能性。特别是在孩童心智尚未成熟的情况之下,这样的过度使用就可能是灾难性的。因此,社会需要通过某种法律框架的设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儿童对大模型的使用。如果过度地使用,那么就会使儿童对知识的学习产生一个根本性的疑问:既然机器可以创作诗歌,那为什么我还要如此辛苦地去学习诗歌的创作呢?如果孩童有这样的观念,那必然会在教育过程中,与老师和家长产生极为强烈的关于教育动机的冲突。

在大模型使用过程中,存在一种使用的辩证法。由于大模型本身是一种先进的生产工具,受教育者完全不使用则可能落后于这个时代。然而,它却内含了使个体庸俗化的可能,因此人们在使用时应该存在某种限度,并且不能因为工具的存在而使得个体放弃传统的行动过程。换言之,我们用Stable Diffusion可以生成一幅绘画,但同时我们还要保持着绘画的纯手工过程。因为生成的结果是我们得到这幅画,但由于它是一个“空心”的过程,我们并没有在绘制过程中产生快乐与兴趣。因此,教育的秘密就是在放纵与压制之间取得某种中道。换言之,我们既要使用大模型,但同时又不能让大模型主导整个教育过程。

教育过程的关键,是全面激发个体的能力。因此,在新的教育技术背景下,个体的各方面能力需要增强,但一些传统的技能仍然是我们教育的核心内容。正如我们在拥有了计算器之后,还要在一定程度上训练口算和心算的能力。甚至说,人类还应建立一种备选生存法则,这可以使我们克服“代具丧失性”焦虑,即便有一天我们失去了这样一种强大的工具,我们仍然可以正常地生活。因为人类在一开始时,本身就没有这些强大的工具。在我们的教育过程中,也要反复演示这样的场景。或者说,传统的基于结果的教育评价,还要一定程度地保留。例如,在结果评价的考试场所中,去除所有的外部“代具”,在一种完全没有大模型的背景下,人们再进行考试。这种类似于一种世界末日的生存性演练,能够使得人类仍然保持着强大的、多方面的生存技能,从而防止人类在丧失多方面技能之后堕落,甚至自我毁灭。

五、从“空心人”到“自由人”:智能革命中的教育挑战

在洛克的教育思想中,“自由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内涵。洛克希望通过内心控制达到一种理性自由,其包含行动以及克制两个方面[12]231。洛克极为强调跳舞的价值。在洛克看来,跳舞是一种身体的训练,其可以通过一种身体的优雅指向内心的优雅,即“舞蹈可以使幼儿在此后的一生中保持优雅的动作,尤其可以让他具备一种男子汉的气概和一种合宜的自信心”[5]296。洛克的这一观点,与孔子强调的礼仪的观念极为相似。内在的道德教育,在一些条件下需要一些外部条件来辅助。相应地,洛克反对在孩童的早期阶段用肉体惩罚和物质奖励作为教育的手段。一方面,肉体惩罚会令孩童感到肉体上的痛苦,并使其产生逆反心理[5]51。另一方面,物质奖励只是在认同孩童对于快乐的爱恋。更为严重的是,错误地使用惩罚与奖励的方法,很有可能在孩童身上培植“罪恶的源泉”(spring from whence all the evil flows)[5]55-56。因此,在洛克看来,这种外在手段只会培养受教育者假装服从的行为方式,其本质是一种奴隶式的性情,即“这种奴隶式的管教,只能养成一种奴隶式的脾气”[5]51。

洛克非常明确地表达过对体罚的反对。不过,洛克在其讨论中也做了一个较小的保留。洛克认为,暴力只有在驯服某些极为顽皮的孩子时(万不得已时、在极端的情况下)才需要使用[5]53。由于孩子的教育过程非常漫长,其中会产生大量的不确定性,因此我们需要相对稳定的外部条件来帮助孩子获得外在的规定性。在这一点上,洛克的观点和中国儒家的观点是极为相似的,都强调一种从外表到内心的一致性教育。当然,洛克的思想中也存在着很明显的局限性。洛克是从基督教信仰的角度强调信仰的道德意义,他主张用每天的祷告来培养个体的道德意识,因为“祷告可以使我们免于陷入诱惑”[12]254。只有这种虔诚地爱上帝的观念,才能够使得个体变成真正意义上的道德人。洛克的这种从基督教文化出发的观念,是我们需要加以批判的。然而,其中的内核似乎与儒家所强调的礼治又有几分相似之处,即其通过一种外在行为的教养来克服内在的欲望。不过,洛克与孔子的观点也有一些不同。孔子更加强调知识性的学习活动,对劳动的过程相对轻视;而洛克对劳动生产的过程极为重视,认为这是一个全面的“自由人”的整体部分。

在洛克看来,教育的关键是培育一种对名誉的爱,这样才能在自我与应为之间才能达成统一。尤其对于儿童来说,如果能使儿童爱名誉、知羞耻,那么就使他们具备了一种能够促其走上正道并长期坚持的原则[5]56-57。这便是洛克极为强调人格教育的原因。理想的人格目标会产生榜样的力量,因为个体在外部环境中会进行社会学习,这便是“孟母三迁”的基本逻辑背景。换言之,孩童玩耍和游戏的对象,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未来成长的天花板。从这一点来理解,我们需要正确看待大模型在未来教育中的作用。大模型不仅是一种知识工具,将来还要成为一种道德工具。如果将大模型作为人类个体的人格导师,那么就需要人类在道德的内涵上进一步形成共识。但这样的共识需要进一步发展为具有更加普遍意义的世界主义共识。否则个体在使用大模型的过程中将不可避免地涉及输出内容的价值观问题。如果价值观问题不解决,受教育者最终便会受到不正确价值观的污染。质言之,在传统社会中,个体成长的玩伴是同学,但在未来的智能社会中,个体成长的玩伴和老师便是数字人或通用大模型。而这样的数字行为体的道德意识将会极大地影响受教育者。

在大模型技术的辅助之下,个体会更加容易地接近知识,但这并不意味着个体知识和技能训练的终结。尽管AlphaGo可以战胜人类棋手,但这并不影响人类围棋活动的开展,这是因为围棋仍是一种思维和技能训练的工具。我们可以通过通用大模型获得更强的生产力,但也必须意识到,这样一种先进生产力可能带来人的异化,并产生诸多不利影响,这就要求我们不断通过自身的能力建设来克服这些不利影响。在更加充裕的外部教育资源的辅助之下,每个个体的多方面技能将得到充分的发展,日益实现马克思所强调的“自由人联合体”,使教育的本质就最终展现出来。教育的本质是培养全面的、自由的人。因此,我们既要充分运用大模型技术所带来的教育生产力扩张的巨大潜能,也要时刻关注受教育者在使用大模型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异化可能,以及技能倒退甚至人格堕落。总的来说,受教育者需要时刻通过内心欲望的克制,真正进入一种较为理性自由的境界。

结 论

大模型技术对于人类的教育方式可能会产生革命性的影响。之前人类社会所向往的、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人格导师的理想图景可能会在大模型技术的辅助之下实现,大模型会成为合格且耐心的教育者。当然,要实现这样的目标,大模型还需要在知识的可靠性和稳定性以及人类价值观的共识等方面实现进一步的发展。大模型会成为新的教育赋权工具,其可以产生巨大的平权效应。之前人类社会面临的最大教育问题是教育资源的稀缺。因此,不同家庭状况的个体获得的教育机会是不均等的。然而,在大模型技术的辅助之下,这一状况可能会极大改善。这种教育平权化的潜能,使得我们对大模型技术的教育前景充满期待。但是,大模型的“一键生成”模式却使得每个个体在教育过程中的兴趣和乐趣可能会丧失。洛克所强调的手工玩具就代表了这种在劳动的过程中产生兴趣并激发兴趣的意义,这实际上可以看作教育的基本动力特征。大模型在产生巨大赋权效应的同时,却似乎可能摧毁人们的兴趣基础。大模型技术对教育评价的影响同样巨大,过程评价可能超越结果评价,并被赋予更大的意义。

目前,关于教育中是否使用大模型技术已经出现了巨大的争论。在笔者看来,我们需要以一种辩证法的态度来看待大模型。作为一种先进的生产工具,我们没有理由不让孩子使用,但同时我们也要看到这种技术可能会产生兴趣剥夺效应,因为教育的本质是点燃火焰。而要保持教育的活力就需要在放纵和压制之间形成一种中道逻辑。这种中道逻辑同样可以帮助受教育者避免在“一键生成”的背景下成为“空心人”,而更多走向洛克所强调的“自由人”。“自由人”的本质是从自己的理性出发,通过内心控制来达到一种行为的自由。这就意味着在大模型技术的诱惑之下,我们既要通过新技术的革命性效应来改变世界,但同时也需要免疫于先进技术可能诱发的沉沦风险,使自己的能力在新技术的辅助之下不断增强,这才是教育革命背景下一个自由的、完整的、全面发展的人所应实现的教育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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