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索沃,当我走过战火纷飞的景色
2023-02-05张侃
张侃
“欢迎来科索沃!先去那边儿买车辆保险。”关口的警察看了眼我的护照与行驶证,对我说到。
4年前的我,正在一次自驾车环球旅行中,科索沃是我在欧洲造访的第6个国家/地区。欧洲绝大多数国家都加入了一个名为“绿卡”的协议,只要一张保险单,便可开车在成员国间任意旅行,而无需单独购买各国的车辆保险。科索沃是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例外,似乎在提醒我:这的确是个“不一样”的地方啊!
或许跟你一样,那时我对“科索沃”这三个字的了解,还全都来自1999年那次“北约轰炸南联盟”。然而时光已过去20多年,就连当年满目疮痍的贝尔格莱德,都已然成了国人必去的目的地。那么当年那场战争的导火索——科索沃,又会是怎样的面貌呢?
科索沃——从“新生”到“10年”
驶入科索沃境内,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战争痕迹。反倒是上一个国家颠簸不堪的高龄公路,竟一下子变成了巴尔干半岛难得一见的高速公路!而路旁印有欧盟标志的援助牌子,解答着我对资金来源的疑问。
沿着这条不长的高速路,很快就来到了我的第一个目的地——科索沃的普里什蒂纳(Pristina)。
今日科索沃之现状,肇始于当地塞(尔维亚)、阿(尔巴尼亚)两族由来已久的矛盾。简单来说,阿族人作为塞尔维亚的一支少数民族,长期与当地塞族人共同生活在科索沃。但其中一些激进民族主义者,却希望连人带土地一起回归阿尔巴尼亚,甚至不惜对当地所有非阿族平民使用暴力手段。
与此同时,当时的政府为巩固在科索沃的统治,一直在推行将塞族人移入科索沃,并将阿族人移至其他地区的政策,甚至一度禁止科索沃学校教授阿尔巴尼亚语。最终,1999年,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以“南联盟政府侵犯科索沃阿族人权”为由,绕过联合国,对当时的南联盟进行了长达两个多月的空袭。
战争最终以南联盟塞族的屈服而告终,它被迫撤出部署在科索沃的所有军队,取而代之的是“联合国科索沃特派团”(UNMIK)。法理上,科索沃仍是塞尔维亚的一部分,但塞尔维亚政府却几乎失去了对当地所有控制权。直至2008年2月17日,科索沃议会单方面通过了“建国宣言”。
他们宣称自己是“欧洲最年轻的国家”,并在首都市中心竖起一块写着“NEWBORN”(新生)的巨型雕塑,成了当地的地标。而在我到访的2018年,科索沃刚庆祝完“独立”10周年,“NEWBORN”雕塑也改成了形似的“NEW‘10RN",以纪念这个重大的日子。
10年,足以抹去太多时光印记。置身普里什蒂纳的街头,游客很难感觉到任何战争的痕迹。而老照片里曾布满街头的塞尔维亚语招牌,也早就替换成了阿尔巴尼亚语。简单说,用一名游客的眼光看,这里的一切都跟其他的巴尔干城市没有任何区别。
图书馆——融合还是分裂?
为数不多的科索沃中文游记里,“图书馆”是一定会出现的景点。落成于1982年的它,是那个时代南斯拉夫混凝土乌托邦建筑的典型代表。而怪异的外观,既吸引了游客驻足,也引起了大量争议。英国《卫报》2012年的一次评选中,甚至将它列为“世界最难看建筑第三名”。
1982年的南斯拉夫,正延续着解体前最后的辉煌。我们今天熟知的塞尔维亚(包括科索沃)、黑山、波黑、北马其顿,乃至现在已是欧盟一部分的克罗地亚与斯洛文尼亚,总共6(7)个国家和地区,都曾是它的一部分。天主教、東正教、伊斯兰教,三种宗教,十几个不同民族,在共同的共产主义理想下,曾迎来短暂的和平共融。
当地人从“NEW10RN”雕塑前走过。
东欧人民一如既往地热情。就在拍照的工夫,居然就有人来,主动要求成为我相机中的“风景”。
科索沃图书馆。
这种共融的理念,同样体现在这座建筑中:怪异又充满未来感的外观,代表当年风靡欧洲的共产主义理想;99座大小各异的穹顶,灵感来自拜占庭(东正教)与伊斯兰建筑的融合;但它的设计者,却是位来自天主教地区的克罗地亚建筑师。然而,距它落成还不到10年,随之而来的民族间大规模内战,一度让这里成了流离失所的波黑与克罗地亚难民庇护所。而在1999年的那场科索沃战争中,这里又成为了塞族军队对抗科索沃阿族的指挥所。据说这里有10万册藏书在接连不断的战争中被毁于一旦,包括无数珍贵的阿尔巴尼亚语古籍。
时至今日,命运多舛的图书馆终于得以回复本来的用途。在联合国与欧盟援助下,修葺一新的内部空间,让人很难想象当年战争的创伤。
博物馆——压迫、仇恨与认同
在2008年宣布“独立”前,科索沃从来都不曾作为一个“国家”存在。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当权者是怎样快速建构起民众对“国家”的认同?怀着这个疑问,我去了科索沃的博物馆。
博物馆里,除了一点介绍风俗与历史的展区,大部分内容,不出所料都着墨在了科索沃争取独立的过程中。这里有一个特别的展区,名字巧妙地借用了《圣经》的一章——出埃及记。
这里并没有什么游客,因而我也得以“独享”解说志愿者的服务,她说自己来自附近的大学。多亏了她,否则我一定看不懂这些图片在讲些什么。
1999年科索沃战争爆发前夕,塞族当局突然强令科索沃的阿族居民离开家园,迁移到国内其他地区,以达到削弱科索沃独立势力的目的。这次强制迁移,爆发了欧洲二战后最大的一次难民危机。极短的时间内,数以万计的阿族居民被迫离开家乡,在所有公共交通都被挤满的情况下,很多人不得不用双脚踏上了苦难的迁移之路。而正是这次令欧洲哗然的强制迁移行动,拉开了北约武装干预南联盟的序幕。
普里兹伦,科索沃地区东南部城市,在沙尔山北麓、比斯特雷察河畔。
矗立在店铺前的战争英雄塑像。
科索沃博物馆
讲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年轻的讲解志愿者竟潸然泪下。作为一个在读大学生,发生在20多年前的那场大迁移,乃至后来的战争,显然无法让她留下任何真实记忆。然而无疑,这种被压迫的想象与对压迫者的仇恨,却完整建构了她的思想,以至于在讲解时会情不自禁。
“这里展示了所有承认科索沃的国家的旗帜。现在,已经有100多个国家承认我们啦!”讲到这里,她一改刚刚的愁容,脸上露出了喜不自禁的笑容。
“你从哪个国家来?”她问我。显然是想帮我找我的国旗。
“中国。”我们目前还是称之为“科索沃地区”,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会怎样化解这个尴尬呢?
让我刮目相看的是,她竟给出了专业又得体的回应:“中国还没有承认我们。但是我们跟中国人民之间一直有很好的关系!”
我必须得说,她讲得一点儿也没错。尽管科索沃从未得到中国正式承认,但中国依旧在科索沃设立了经贸办事处,以促进两地间的民间往来。而科索沃也一直奉行着“一个中国”政策——哪怕台湾当局,在科索沃刚刚宣布“独立”之时,就急忙宣布对其承认。但科索沃却从未“投桃报李”:既没承认台湾当局的合法性,更没让他们的旗帜出现在这个大厅。
普里兹伦——科索沃的明天?
若非亲眼所见,我绝对无法想象普里兹伦(Prizen)的样子。
如果說在普里什蒂纳看到的尽是科索沃的过往,那么在普里兹伦,或许每个人都能一窥科索沃的明天。
这是一座隐身于山水间的梦幻小镇。当你正流连于蓝天下红白相间的纯正奥斯曼风格的建筑之时,一回头,看见的竟是远方白雪皑皑的山脉。
这里的开发与经营水准,不仅远超隔壁阿尔巴尼亚,甚至不输东南欧的旅游头牌:土耳其。就连物价之低廉,也堪比土耳其!正因如此,这里吸引了大批欧洲游客前来。人声鼎沸的样子,几乎不像欧洲,而像是中国的网红小镇了。我决然不会想到,这竟是20年前电视里那个战火纷飞的地区!唯一提醒我还在科索沃的,只有在店铺间隙矗立的那座战争英雄塑像了。
其实战争刚结束的时候,科索沃远不是今日的美好。大量建筑被毁,无数平民无家可归。今天,在科索沃各地富有时代感的旧城之中,你却能找到很多造型前卫的现代建筑——它们正是建造在昔日战争的废墟之上。
同时毁于战火的,还有科索沃的经济。曾经的科索沃,长期作为南斯拉夫的一部分,本身就不具有独立的经济体系。而随着南斯拉夫后期经济崩溃,外加战火三番五次洗礼,以及本地居民大规模逃离,科索沃本来就脆弱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战争刚结束的2001年,失业率曾一度达到57%的惊人数字。
熬过了几十年的经济阵痛,外加仰赖欧美的大量援助,如今的科索沃,靠着如普里兹伦这样的旅游业,总算迈出了小小的一步。尽管现在25.9%的失业率,仍是欧洲各国中最高的,也意味着科索沃的经济复苏,还有一段很漫长的路要走。
科索沃的塞族人——少数派中的少数派
历史上,塞族人、阿族人与其他民族(如罗姆人)长久混居在科索沃这片土地。然而近几十年来的纷争,急剧影响着这里的人口构成。
战事平息后,大部分被驱逐的阿族人都得以返回家园。但其他族群,尤其是塞族人,则因为恐惧,而长久难以返回世代居住的科索沃。这也导致目前居住在科索沃的塞族人,只占地区总人口的不足5%。
科索沃的阿族人,曾可算塞尔维亚的一支“少数派”。然而今日居住在科索沃的塞族人,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少数派中的少数派”。他们分散在大大小小十几个聚落中,大多在保留自己族群特征的同时,接受科索沃的管辖。
科索沃地区规定,一切种族、宗教一律平等。这看似美好的条款,却在执行中遇到了重重障碍。如塞尔维亚语同阿尔巴尼亚语一样,都是科索沃的官方语言。然而在科索沃旅行时,到处都能看见路牌上的塞尔维亚语标识被人用黑漆涂掉。这种“恨及文字”式的仇恨,让人不寒而栗。
普里什蒂纳图书馆隔壁,便是科索沃最著名的“烂尾楼”——基督救世主大教堂。1999年战争爆发前,它已接近完工,只差内部装修。而在20多年后的今天,却依旧维持着停工时的样子。尽管科索沃的法院已经判决它是塞族东正教会的合法财产,但拥有教堂周边所有地权的普里什蒂纳大学,却始终阻挠对这里的任何施工。
拉扎尔大公雕像。
格拉查尼察修道院。
停工的大教堂。
路牌上的塞尔维亚语标识被人用黑漆涂掉。
西部城市佩奇的东正教教堂。
而那些已经完工,并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塞族人教堂,其实处境也没有好到哪里。如西部城市佩奇(Pej?)的东正教会。这里有古老而华丽的建筑,甚至入选世界文化遗产。
但教堂大门口,却是一座戒备森严的科索沃岗亭,即便是游客,也必须登记护照后方可进入。而教堂人员的外出活动更是受到严格限制,哪怕只是购物,也必须在科索沃军人的陪同下进行。
科索沃的塞尔维亚族人为何对科索沃这块土地如此执着?甚至还不畏重重限制,继续经营他们的教堂呢?除了“一寸土都不能丢”的情感,更关键的是:科索沃是塞尔维亚民族精神的重要发源地。
14世纪有一位拉扎尔大公(Prince Lazar),他在塞尔维亚人心中的地位堪比中国的秦皇汉武。他击败了入侵的土耳其奥斯曼军队,重新统一了濒临解体的塞尔维亚帝国,并一度将其打造为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因而他也被塞尔维亚人尊称为“沙皇”(Tsar)。他“指点江山”的雕像,现在就矗立在科索沃最大的塞族人聚居地:米特罗维察的市中心。
他出生在科索沃,就在普里什蒂纳城外不远处,现在那里已成为塞尔维亚人最重要的精神寄托地之一。同样是在那附近,还有科索沃塞族最重要的教堂:格拉查尼察修道院,同样位列世界遗产名录。
看似平凡的外表下,却是近700年的历史。它始建于1321年,刚好与那位民族英雄拉扎尔同岁。而它的建筑造型,也为整个塞尔维亚无数教堂提供了灵感来源,甚至包括大家最熟悉的塞尔维亚地标:贝尔格莱德圣萨瓦教堂。
而在美国芝加哥,当地的塞族人甚至专门修建了一座外观完全相同的“新格拉查尼察修道院”。
拉扎尔大公同样死在科索沃,那是1389年一场同奥斯曼人的惨烈战争中。他的敌人:奥斯曼帝国首位苏丹——穆拉德一世,也死在这场战役中。如今的科索沃,塞族人与阿族人却依旧继续着与600多年前如出一辙的纷争。
在米特罗维察,一座步行桥隔开了南岸的阿族区与北岸的塞族区。
塞族教堂外坐在栏杆上的年轻人。
前南斯拉夫最著名的社会主义纪念碑之一。
北岸的大街上悬挂着塞尔维亚的旗帜。
米特罗维察——亲历一场抗议
现今,完全属于塞尔维亚人的科索沃城市只剩半座,正是拉扎尔雕像所在的“米特罗维察”。一座步行桥隔开了南岸的阿族区与北岸的塞族区,也让这座小城分裂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现今的步行桥,两岸居民和游客都可随意穿行,这要感谢2013年的《布鲁塞尔协议》。在那之前的十多年里,北米特罗维察堪称“科索沃里的科索沃”:塞尔维亚政府尽管不干涉科索沃对大多数地区的管治,但却始终控制着这座位于科索沃的塞族人城市,也让这里连接科索沃其他地区的交通几于中断。
2013年的协议让塞尔维亚正式承认了科索沃对所有塞族区域的管辖权,同时撤出了自己的执法人员,而科索沃也同意塞族居民一定程度的自治权。但结果却是,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三不管地带”:在当地塞族居民的抗争下,当地政府进不去,塞尔维亚政府管不了,整个城市几乎处于无政府状态中。在到这里之前,科索沃朋友就劝我不要去,起码不要把车开到对岸去。我听了他的后半句,將车停在安全的南岸,步行走过了这座桥。
到了北岸,再也看不到任何与科索沃有关的意象,取而代之的是塞尔维亚的旗帜,以及塞尔维亚的文字、银行、车牌、甚至货币,仿佛这里依旧在塞尔维亚的管辖之下。
远处的山顶,还立着南斯拉夫最著名的社会主义纪念碑之一。而旁边则是一座塞族教堂,坐在栏杆上的年轻人,笑着跟我打招呼,还把他的Instagram打开让我关注。
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一切都如此平和,让我几乎要怀疑阿族朋友的警告。然而在返回的路上,我却邂逅了一队群情激愤,沿街抗议的学生。他们挥舞着黑色旗帜,高喊着听不懂的口号,汹涌的气势仿佛要将整条街道都掀开。我问了身边的人,又赶紧上网搜索,才知道他们在抗议什么。
就在两天前,塞尔维亚一位高级官员,来这里参加了一场当地塞族人举办,名为“塞尔维亚与科索沃的和平未来”的研讨会。会议正在进行中,却有一队全副武装的科索沃警察冲进来,逮捕了这位塞尔维亚官员,将他押往普里什蒂纳,随后驱逐出境。事后给出的理由是:此人宣扬仇恨言论,影响科索沃安全。
米特罗维察塞族人对此的回应是:他们用土堆和石块,在桥头筑起了一座路障,阻挡一切来自南边的科索沃执法车辆进入城市,也让这里的对峙局势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而那队学生游行的终点,正是这座简陋的路障。而对面待命的大批科索沃警察,正虎视眈眈地观察着他们的任何举动。
我只好等了很久,等抗议人群都散去,警察也逐渐解除戒备,才敢小心地穿过路障,回到桥的另一侧。而南侧人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完全没有被北侧紧张局势所影响。停车场里遇到的一家三口,微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们甚至开心地聊起了这一路的旅行。
(责编: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