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经书
2023-02-04刘海媛
刘海媛
天阴阴沉沉,太阳消失。高大的树木映得地上都是昏暗,萧索落寞,一股腐朽的暮色在背后蔓延。我端坐桌前,桌子是太曾祖父从山上砍回来一棵古老的樟木,亲手打造而成。它被岁月和生活浸染得浓黑枯寂,但仍有悠悠木香缓缓而出,重重叠叠的圆形凹痕隐隐现出,它们一个圈套着一个圈,仿佛一幅错综复杂的神秘符号。
“这是一张有文化的桌子。”
“以前它可重着哩,你们根本抬不动。”爷爷说。
“现在怎么轻了呢?”我问。
“不奇怪,东西老了都轻。人老了也轻,轻飘飘的一捧。”
爷爷又开始念他的经。
爷爷要死了。
灶里的火光明明暗暗,热气炙烤着我的脸,一种空间的跳跃感让我眩晕,“破碎”以一种固体的形式向我兜头兜脸地袭来。
“怎么不端给爷爷?”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盛出小米粥,又用剪刀把青菜剪碎,撒在粥上。
剪刀原来是爷爷用来剪符纸的,他生病后,剪刀的归属权无声地划归了母亲。
我端着粥来到爷爷的门前。这是一扇紧闭的门,也是一扇轻轻一推就开的门。门扉干枯,用力便能掰下一块木屑,门把中空了一个洞,门底参差不齐,门面坑坑洼洼。它已到暮年。
我不出声,放轻脚步,闭着眼睛,摸索着往床的方向探去。
“我知道你来了,娃儿,怎么不开灯?”
窸窸窣窣地,迟缓、轻柔,直到我准确地站定在床前,爷爷才拉下灯绳,很轻盈的一声,灯并不亮。爷爷突然猛地咳起来,气腔带动他的手猛烈拉扯灯绳,我以为会断,或者会把床顶的排插扯下来,但并没有。
“我习惯黑暗了,但你们小娃娃家得要光。人是在光中活着。人只有在光中才是活着。”
爷爷缓过气来,又开始念他的经。
在我的认知里爷爷一直在念经。他用手指捻了油,翻着书页,另一只手敲击桌面,摇头晃脑地念,不断地吐出虔诚的音符。爷爷的手指长、细,骨节突出,常年带着油香。我喜欢趴在他的膝盖上,拉着他的手指闻,闻上瘾了,还爱舔一舔。在爷爷的描述里,这本经书有着无上的神通。他不给任何人碰触他的经书,又希望大家都像他一样信服它、推崇它。
米粥蕴藏着滚烫的热量,不断地透过碗,穿过隔热毛巾,往我的手掌钻,我害怕它会钻到我的心里,赶忙把它放在床前的凳子上。
“爷爷,我扶你起来吧。”
“不用,趁我现在骨头还能弯曲,我自己来。以后呀,就是一根根笔直笔直的咯,它呀,就再也不会弯了。”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四月份,我们刚给太婆捡骨。那些枯肉消融后,太婆以往佝偻的身躯变成一副枯骨。它们被爷爷一根根拆解装进坛中,封上盖子,放在屋后。这是太婆生前每天都走过的地方。背后是果园,太婆亲手种下的香蕉,丛丛而起;龙眼、荔枝树开了又结,结了又败,周而复始;松树针叶纷飞飘落,积得厚厚的一层,最终成了灶中灰烬,但枝头转眼又有绿意迸发;竹林长起新笋,一部分要被我们家挖出吃掉,其余长成一棵棵听风沐雨的君子树。大自然生生灭灭,但又永远生机盎然。人走如灯灭,陷入一片沉寂,仿佛是被大自然吞噬了一般。我每天总要看一眼,总要审视坛子,与里面的物体来一场灵魂间无形的对话。我知道它能听懂我的波频,我也听到了它的嘱咐。我是个怪人,神神道道的,与爷爷一脉相承。这是太婆的原话。爷爷也总爱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可惜了,不是个男孩。”不是个男孩,学不了经书的大神通。经书,如今它就躺在黑暗里,被箱子锁着,被厚厚的被子压着,鼓起的幅度就像一个小坟包,寂静、孤独、气息不详,被人遗忘。久不见阳光,无人膜拜,无人抚摸,经书与人构建起的世界正慢慢消散。
“我拿不起它啦。”爷爷说。
可我分明看见爷爷还能自己端起饭碗。一本书,能有多重呢!爷爷隔一会儿便要抚摸胸口挂着的钥匙,珍而重之,仿佛钥匙下一秒就会不见。他还喜欢抱着箱子睡觉,像葛朗台似的守着他最后的财富,不允许别人沾染半分。
太阳温暖地照耀在门扉上。母亲要乘机清洗晾晒全家的衣被,也要给老人家晒晒太阳。阿一哥被叫了过来。他高大健壮,山一样结实;他长得黑,但是他不爱种田;他的眼睛像鹰一样,年轻一辈的谁也不敢与他对视;他常年穿着一件短袖的白色汗衫,洗不干净的血迹在上面恣意地四散渲染。他争强好斗在村中是出了名的,是将来劳改的预备役。这是村里老人对他的普遍共识。他自上而下地审视着爷爷,面无表情,不发一言。门扉大开,窗户大敞,蚊帐、罩子等已被拆卸一空,光秃秃的。阳光从瓦缝、门口、窗口,甚至泥墙里,无处不在地渗透了进来。他背着光,身后是庞大的蠢蠢欲动的阴影;爷爷逆着光,躺在摇椅上,眼睛被光线射得微微眯起,双手紧紧地抱着箱子,抵在腹部上,随着摇椅一晃一晃。他向上睨着眼看他。阳光凝滞,连光线里漂浮的尘埃也在往地上沉。
他们的对视久到我以为世界停滞。阿一哥才忽然动起来。弯下腰,将爷爷连人带椅子搬到了外面。
就在我以为空气终于活起来的时候,阿一哥丢下一句:“你的经书不是无所不能吗?”
箱子咕噜噜滚下地,爷爷抓着躺椅的双手青筋凸起,瞪大的眼睛,紧抿的唇,甚至连头发也瞬间像极了半月不洗的颓唐邋遢……无数的细节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在我的心里一遍遍流过。那是我第一次对经书产生微末裂痕的动摇。在无数岁月的迁迭中,这条裂痕愈发壮大,却又无数次自我修补,到如今,它也成了一张有文化的传世桌子。
阿一哥是爷爷的点化对象。不过爷爷屡屡失败,一次甚至在家中低语:“我要让他见识经书的厉害。”下次仍旧去劝。回来后,爷爷总免不了拿出经书,到宗祠的上香室里念经,有时甚至要换上念经服。
“劝他什么呢?”我想了解清楚阿一哥做错了什么。
“你还小,还不懂。”
“那他懂吗?”
“我会让他懂的。”爷爷的决心很大。一次次去劝。终于阿一哥做出了反应。他砸了下拳头,问爷爷:“是你的经书厉害还是我的拳头厉害?”
他们两人已到了观念严重不和的程度,需要用一场决斗来解决。
那几天爷爷做事不紧不慢,比平时更频繁地抚摸翻阅经书,给高高的祖宗牌位上香。眉头紧锁的反而是母亲。
我终究错过了这场决斗。但凡有人来问母亲他们决斗的结果,我看见的是母亲神秘莫测的微笑,犹如经书一般。
但自那以后,阿一哥整个人沉稳起来,开始在各乡镇跑起建筑和木材生意。人生就像老旧的机器上了润滑油,突然焕发新生。他的人生按部就班起来,结婚、生子、工作、奉养父母,一切沿着轨道,有条不紊。
大家纷纷敬佩爷爷的经书再显神通,把村里的劳改预备役点化成三好青年。阿一哥的父母对爷爷的推崇最为激烈。每回看见母亲和我们姐妹总要给我们的怀里塞点东西。我总有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排斥感,觉得怀里的物品滚烫无比。我有时偷偷丢在水里,有时偷偷抛回他们家的院子,实在无奈就扔在母亲和姐姐的怀里。小小年纪的我心里纠结无比,许多话不知该和谁说。
时至今日,很多事情我仍看不明、说不清。
母亲从爷爷的房间出来,语气很平淡地告诉我们爷爷走了。父亲和二叔并不应声,放下碗,站起来,拉开凳子,离开了饭桌。凳子与地面摩擦,并未发出刺耳的声音。随后大人们各自去通知人,安排各项事宜。唯余我和姐姐,不知该不该将饭吃完。过早的成熟使我早已明白“死”的奥妙和残酷,但死亡仍带给年幼的我巨大的无措,只能懵懂地向大人学习、模仿,甚至接受和消化。
爷爷的遗体在祠堂停灵七天。念经的声音彻夜不停。祠堂里,供桌上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四周挂着血红色的幡布,写满了祭祀的古汉文。风一吹,就着依稀的阳光,血色翻飞,一圈一圈的,外围的纸扎花圈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我僵硬着身躯,直挺挺地跪在母亲的背后,看着父亲、母亲、二叔、姑姑们因哭泣带起的抖动,不断往下弯曲又直起的脖子和肩膀。透过他们肉身的缝隙窥见,摆在大堂中央的红色棺材,在灯光、冥纸燃烧窜起的火舌,白蜡烛滴泪的火焰里,影影绰绰地晃动着来往人群的身躯。我的眼睛被晃得发疼。以血色的棺材为中心,影子在晃动的光亮里,晃成一条又一条的线,它们相互缠绕、交叉、拉紧、放松,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杂乱无章,却始终围绕着源头。奇异地,那天一高一矮、一明一暗、一老一壮的画面,突然崩裂在我的脑海里,带着生与死的对话,自动连成一条清晰又模糊的光线,突兀地加入到如今的画面中。就在这场“死”的仪式里,我心里的裂痕愈发壮大。在后来我无数次的求证求真中,它是我无数次怀疑经书消亡,甚至不存在的最大佐证。
大人们身着白色孝服,跪在烧纸盆前,彻夜不眠地守灵。小孩早已东倒西歪。半夜,长辈把我们叫起来抢银圆。我们五个堂兄妹跪在中厅堂,镲响,仙公唱,长辈哭,族老从上厅堂把罐子里的银圆抛洒而下。
爷爷的徒子徒孙们都回来了。厅堂内人满为患,镲声、唢呐声、念经声、哭喊声此起彼伏,有一种荒唐的嘈杂感。送葬的队伍排了三里地,白色、黑色、灰色的丧服在蜿蜒的山道上,像一条龙簇拥着爷爷上山。
“这是藏风聚水的风水宝地。”
“祖先荫庇,子孙隆昌。”
我们严格按照爷爷指定的位置将他下葬,主坟和后土的距离、方向均不敢有一厘偏差。
这里背靠大山,往前眺望,越过山塘、我们生养于斯的村庄一目了然。竹角村、三角田村、秧地坡村、朱屋园村、李屋塘村、姓付村等村庄世代伫立在此。“阳谷社”“大社”“先师社”三个“社根”静默不语。每年八次的“担社”,香火缭绕,纸钱纷飞,鞭炮响天,猪肉飘香。轮到我们村“做社”时,爷爷是否会一如既往地来主持?
葬礼完毕,大师伯提出想要经书的意愿,理由是刘家血脉无一人修习风水学,而他作为第一弟子,点穴唱经的本事不弱,理应他得。父亲最终认同了大师伯的言论。他当着众人的面请出了神秘的箱子。大师伯当着众人的面接过了箱子。父亲拿出了钥匙,大师伯得到了钥匙。
后来,大师伯说箱子空无一物,向父亲重新讨要经书。父亲说从未打开过箱子,并认为大师伯已经昧下经书,如今是贼喊抓贼。二人争论不休,以大师伯向父亲砸回箱子告终。
后来,疯传四起。有人说经书和爷爷一起下葬了,有人说经书被父亲卖给了阿大(新崛起的风水师),有人说经书按照爷爷的意愿供奉在了庵堂,至于为什么是庵堂不是仙公庙,大概是因为附近庵堂多,仙公庙则远。
神秘的经书在爷爷去世后迅速扩大了影响力。不断有外来的人到村里探经。众人甚至挖掘出了爷爷临死前曾穿着隆重的衣服出去过一趟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把当天爷爷的神态和衣服的细节一一描述。就像滚烫油面上起了火星,一下点燃了众人的神经。爷爷的徒弟们也坐不住了,开始怀疑起来,他们比谁都清楚当地仙公的传统,当一个老师傅没有看得上的传人,又不甘心自己的绝学轻易流传和灭绝时,便会在死前把自己的“秘籍”藏起来,以待有缘人。
大家纷纷去寻宝。洞穴、山上、老房子……房前屋后的土地被翻了又翻,果园里的果树被掏空查看,家中更是被一拨又一拨的人摸进查探……爷爷的徒弟们带上了整套的装备,以我家为中心,分组扩散,步步勘测。
事件愈演愈烈,在一个风水师的到来中达到了高潮。他自称梦中受到爷爷的指引前来寻找经书,跪在爷爷墓前喊师父,点燃香烛,就要开棺查找,继承衣钵。父亲忍无可忍,请求阿一哥帮忙。阿一哥穿着他那件白色的带血汗衫来了。他凶狠地走到那个还跪在墓前的风水师面前,怒目而视。
“经书在我这里,有种你跟我拿吧!”
阿一哥又经常出现在村里了。他拎着一把铁铲,沉默地在村里走来走去,就像一个巡逻的标兵。有时候走到我家房前屋后,看见一个坑洼的地方,他会把翻起的泥土重新夯实复原。仿佛是爷爷冥冥中派他来维护我们的家宅。
再后来,此事便再也没人提起。一切淹没在时光的缝隙里。
这些年,我们常常来祭拜爷爷,无数次我想要铲开坟土,掀开棺材,听爷爷再诉说经书的故事,听爷爷再念一次经、再讲一次古。越长大反而越执着于生死,越盼着生,越不能坦然面对死。以至于我未到而立之年便开始念经,外嫁,规划着生儿育女。不知不觉,老一辈的观念终是从我血管里、灵魂里润物细无声地冒了出来。
多年后,父亲发来消息,老屋要拆除,问我是否有时间回去看看。这些年,我早已融入崇左的风俗,习惯了城市里的人死火化,乡村里的早上去世晚上埋,遗体摆在家中,家人稀稀疏疏吃顿饭,安安静静送上山。说是山,其实也不然,甘蔗地头,平坦地势,一起坟包,身前万事说,死后一捧土。我坐在沙发上,窗外的大树在火阳的照耀下,张大嘴巴呼吸,叶子舒展开来,随着微风,摇头晃脑,醉醺醺,欣欣然。底下的芭蕉丛却受不住夏日的炎热,蔫头巴脑地歪下来,袅娜的热气里升腾起的是经书的召唤。我穿越了如笋般矗立的喀斯特群山合围的崇左,穿越带着海风的钦州、北海,重新回到了永远被一股混沌的热气炙烤的博白——我的出生地。
老屋的门锁早已损坏,弟弟大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干柴枝在门的挤压下,发出酥脆的嘎嘣声,一下子就迎接我们到了儿时的场域。一捆一捆、一根一根的干柴枝被移除到门外,斑驳而疮痍的厨房逐渐显露出曾经的面貌,小时琐屑的回忆渐渐亲切暖亮起来。仿佛命运突然碰触的凝视带来的敏感,我一眼就看见角落里摆放的黑漆漆的沉重小盒子。这曾是一个哆啦A梦的口袋,是封存力量、载满信仰的宝盒,是生活的向往。我砸开盒子,盒子碎裂,里面空空荡荡,空到人的心里,开拓出无穷无尽的洪荒。
到如今,二十多年的光阴流逝,许多事情我仍未放下,但似乎却也不必再说、再问。如同我,从未问过父母那本经书去哪儿了,是不是真的有一本神通广大的经书。这本丢失的经书已找不见踪影,但它总是要陪伴我直到肉体消亡的那一天的,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想,我必是要与我的子孙后代讲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