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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放对中国政治学自主知识体系建设的贡献

2023-02-03马嘉鸿

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学科科学研究

马嘉鸿

(中国人民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872)

高放教授是我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科学社会主义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学科的重要奠基人,是我国国际共运史学界第一位教授、第一位博士生导师、第一位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他是中国人民大学自1950 年创办以来的第一批教员。1957 年,在扩大化了的反右斗争中,高放遭到错误的批判。在中国人民大学停办期间,高放于1973 至1978 年转入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执教,1978 年后重返中国人民大学。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已过天命之年的高放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理论研究热情。他充分认识到“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的重要性,重新理解和传播社会主义,研究成果呈井喷之势,意在夺回逝去的年华。他自称,可用四种金属颜色概括他以学术为志业的一生:1949—1957 年像紫铜,1957—1966 年如白银,1967—1976 年若黑铁,1979 年以来为黄金。他以“高度的思想解放”闻名,这也契合了改革开放以来的时代精神。

高放教授皓首穷经、不懈求索,致力于在严肃的学术研究基础上兴建“社会主义学”学科体系;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从微观概念、历史细节到宏观史论、历史规律,都尽力以学术研究方法为依归;敢于质疑、勇于创新,系统反思苏联史观及其意识形态的偏见讹谬,提出诸多新见;把握改革开放以来大力发展哲学社会科学历史大势,奋力推进科学社会主义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的学科繁荣,并为我国政治体制改革和探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贡献了宝贵智慧。

一、构建科学社会主义学科体系

(一)研究范围与研究对象

1950 年中国人民大学创办后,高放当时教授的“马列主义基础”课程以《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作为教材。苏共二十大以后,学界出现了一种主张,即高校只开设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中国革命史课程,取消“马列主义基础”。高放不同意上述主张,建议将科学社会主义作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相并列的一门独立的学科来研究。[1]334他当时将科学社会主义的学科性质确立为“研究无产阶级阶级斗争规律的科学”。[1]339

1978 年以后,高放经过长期的研究和探索,开始重新思考本学科的研究对象问题。他认为,“科学社会主义就是研究社会主义社会产生和发展规律的科学”。[2]44较之以前,他的研究视野明显扩大了,不再简单局限于“阶级斗争”了。到了20 世纪80 年代,高放进一步解放思想,将科学社会主义确定为“研究改变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世界和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世界的一般规律的科学”。[1]339

高放认为,科学社会主义应该着重研究三类国家如何探索和实现社会主义:一是正在建设社会主义的国家如何进行改革,如何探索有本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模式;二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近年来经济政治状况和阶级结构发生了哪些变化,如何开展群众性的社会主义运动;三是亚非拉发展中国家如何在巩固民族独立与发展民族经济中争取广大人民群众。他对科学社会主义这门学科的地位给予极高的评价:“在百科新兴科学中,首要的一门科学是科学社会主义,因为它是从总体上指导我国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科学,又是指引全世界改变资本主义并走向社会主义、实现全人类解放和世界大同的科学。”[3]252

(二)基础概念与基本问题

界定概念是科学研究的起点。科学社会主义作为一门学科在兴建之初深受苏联影响,诸多概念由于政治宣传上的滥用和被教条化地理解,已迷失了其本身的意涵。因而,正本清源工作尤为必要。高放在这方面下了很深的功夫。譬如,为给“社会主义”下定义,高放曾整理过不下400 种有关社会主义的解释。他认为所谓社会主义就是“能减免资本主义剥削压迫、争取劳动人民福利权益、实现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思潮、社会运动、社会制度和社会形态”。[4]而对于“马克思主义”,高放则将其界定为“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无产阶级和全人类解放的科学”。[5]1此外,高放还对“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恩格斯主义”“半马克思主义”等概念,都进行过界定。他曾带领16 个科研单位同事,共同编写了一部《社会主义大辞典》。这本辞书按照社会主义的基本概念,基本原理,思潮,运动与事件,实践经验,政党、团体和派别,代表人物,重要会议,书刊和文献及其他等十个类目进行编排,共收录了2376 个辞条。这项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科学社会主义学科的知识谱系。

在界定基础概念的同时,高放还进一步思考本学科应研究的基本问题。他曾提出,科学社会主义应研究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社会主义思潮的演变和派别划分、社会主义是否为独立的社会形态等若干基本问题。[6]高放对如上基本问题的思考,既扎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又涵括了科学社会主义的普遍原理。他立足学科发展的总体视野,塑造核心问题和重要议程,确定了科学社会主义学科的独立性与完备性。

(三)一般性认识与规律性总结

基于对基本问题的深入研究,高放得出了一系列一般性认识。比如,他曾提出世界社会主义的五大发展规律:第一,世界社会主义取代世界资本主义是自然的历史进程,不可能违背社会生产力水平来人为地缩短和改变整个历史进程;第二,社会主义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需要开展多种形式的斗争努力争取;第三,世界社会主义的实现有赖于社会主义政党的正确领导;第四,落后国家率先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符合20 世纪特殊的历史条件;第五,世界社会主义的发展壮大,需要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通力合作,并肩战斗。[7]

针对不发达国家建设社会主义的曲折历程,他曾总结出四条特殊规律:第一,要彻底铲除封建主义余毒,不能让专制主义等渗透到社会主义体制中来;第二,要充分利用资本主义文明成果,不能急于消灭资本主义;第三,要逐步发展社会主义,不能用行政命令和群众运动等办法过渡到“一大二公三高四纯”的社会主义;第四,领导人要以身作则,做社会公仆表率,与民众同甘共苦,逐步为实现共产主义长远目标做准备。[7]

苏东剧变后,世界社会主义遭遇低潮,科学社会主义学科面临危机。高放仍坚信社会主义是未来的出路,认为只要社会主义国家能彻底清除封建专制主义毒素,善于吸收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成果,同时资本主义各国的社会主义者求同存异、努力探索,就定能使社会主义之路愈加宽广。[8]自序5 高放尤其关切新技术革命给资本主义带来的新变化。他审慎分析资本主义仍具较强生命力的制度性因素,指出资本主义中的社会主义因素在逐渐增多。[9]他深信科技革命、产业革命和生产力革命,将最终促使资本主义向着社会主义转变。[8]298因为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是全人类的共同追求。

(四)学科体系建设

高放的贡献还突出体现在他对学科建设的思考上。早在1982 年他就提出,“科学社会主义”应改称“社会主义学”。在他看来,虽然在政治话语中可以使用“科学社会主义”,但在学术研究中应该用“社会主义学”取而代之。[1]434他认为这么做好处有四:一是鲜明地标定该学科的科学属性,其研究内容绝非对少数领袖神圣教义的汇编;二是“科学社会主义”并非自创生以来就发展完备,不应先以“科学”冠名,而应预留它在实践中生长的空间;三是应包容非科学社会主义的流派,否则,便不足以体现出科学社会主义的竞争优势;四是这种做法有利于与其他学科协调一致。[1]431-433从这一倡议中可以看出,他迫切渴望“科学社会主义”从政治话语中独立出来,成为一门基于学术研究的不断发展的社会科学。正如他自己所言,“把科学社会主义改称社会主义学,不仅是学科名称的变化,而且是要求我们用新的眼光去考察、研究社会主义科学,为其发展开阔视野,拓宽道路”。[1]442

关于“社会主义学”的范畴,高放认为,“社会主义学”应包含社会主义思想史、社会主义运动史、社会主义制度史、世界社会主义概论、社会主义政党、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流派、社会主义思潮、比较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未来学、社会主义文献目录学等许多门科学。[1]272可见,高放已跳出传统科学社会主义只限于研究马、恩、列、斯等经典作家的视域,而是面向世界、纵观全局,以社会科学的方法思考整个学科体系的构建。[1]345这种系统全局的眼光,一定程度上来自他的一系列一线教学实践和教材编写经验。

1982 年春,高放为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列研究所讲授“社会主义思想史”课程。基于这次教学实践,高放与黄达强组织专家学者,合编了《社会主义思想史》上下两卷。本书囊括了社会主义思想史上50 多位人物。与陶大镛1949 年出版的《社会主义思想史》相比,这本书的体系性更强,内容更为详实厚重。1983 年,中国人民大学要求开设“当代世界社会主义”新课,而《当代世界社会主义新论》(2002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就是由高放领衔为这门课撰写的教材。本书从历史连续性的角度出发,梳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共产党领导的国家的社会主义、发达国家的社会主义和发展中国家的社会主义的历史和现状。这本教材反映了他在当代社会主义研究领域的理论成果。1988 年,国家教委规定全国高校须为硕士研究生开设“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课程,并委托中国人民大学编写课程教学大纲。这项工作再一次由高放负责牵头。他将此前教授国际共运史、科学社会主义和当代世界社会主义几门课程的思路融合在一起,编写了《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这本教材的创新之处在于,将科学社会主义原理置于历史的变迁中来阐释。目前该教材已更新至第七版,至今仍是国内教授本课程的教材范本。

如上几本教材对完善“社会主义学”的学科体系具有开创之功。此外,高放还主持编写了一部系统化的学科发展史著作《科学社会主义研究述略》(1990 年由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并将该书的副标题定为“社会主义学导引”。本书总结了本学科国内外研究动态,列出了科学社会主义学科在全国范围内的教学科研单位,介绍了和本学科有关的书刊阵地、学会情况等。这本书兼具学术性和工具性,为推动学科的进一步繁荣发展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高放的一生,见证了世界社会主义发展的跌宕起伏,而他仍始终如一地致力于对世界社会主义的整体研究。在他看来,应着眼于社会主义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从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比较视野和替代关系中,理解世界社会主义的发展轨迹及曲折前进的一般规律。科学社会主义的学科视野绝不能局限于特殊性,而应在比较的基础上理解中国特色,在学理性的认识中提炼和形成对中国经验的理论表达。在此意义上,“科学社会主义”才能成其为“社会主义学”。

二、奠定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学科的基本建制

(一)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

1956 年秋,在赫鲁晓夫公开质疑《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后不久,时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长刘少奇提出,要面向全国文科生开设世界社会主义史课程,改变之前只讲苏共党史的思路。于是,先前的马列主义基础课被拆解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和科学社会主义。①这两门课程研究的都是无产阶级解放运动及其规律,一个重实践,一个重理论,在具体科研中,本应相互结合,只是当时为授课便利,将它们分设于两个教研室,于是,在随后的发展中日渐形成了两个独立建制的学科。直到1997 年,二者才重新合并为“科学社会主义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统一作为政治学下属二级学科。

受苏联史观的影响,国际共运史最初是以经典著作为中心、以几个领袖活动为中心、以几个大党为中心、以路线斗争为中心来讲授的。高放早年也曾将国际共运史的研究对象确定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展规律”。[10]61但随着教学实践的深入,他日渐感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实千头万绪,简单地用路线斗争加以概括,并不符合客观实际。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国际共运史学科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高放把握历史机遇,立足学理基础,克服四个“中心”倾向,重构国际共运史学科,凸显其历史科学的性质。他的一系列改革举措对于国际共运史学科的拨乱反正起了重要作用。1979 年和1984 年,教育部政治思想工作司委托高放合编并修订《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教学大纲》,并印发全国高等院校使用。

高放认为,国际共运史是“研究各国共产主义政党领导无产阶级和人民群众为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而斗争的一般历史进程和历史规律的科学”。[10]34-35就中共党史而言,只有将其放在国际共运史大背景下才能了解清楚。如果不了解巴黎公社,就不知道广州公社的来历;如果不了解苏维埃的起源,就不清楚中国为何要建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如果不了解第一国际与第二、第三国际之间的区别与延续,就无法深刻理解中国共产党成立的世界历史背景、使命担当和精神谱系。[10]153因此,须完整准确地反映国际共运的历史经验:既要着重研究马、恩、列、斯等领袖的重大革命活动,也应适当涉及其他各国无产阶级领袖的革命活动;既要着重研究德国社会民主党、俄国布尔什维克党和中国共产党等几个大党的成就和经验,也应适当涉及其他国家的其他党。在阐述无产阶级革命的时候,也不能忽视发展生产力的重要性;在阐述无产阶级专政时,也不能忽视发扬社会主义民主的重要性。[10]185-186如上看法抛弃了十次路线斗争和“反修防修”的政治包袱,旨在以学术研究的态度,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这一思路极大地拓宽了国际共运史的研究视域。

在研究方法上,高放认为,研究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应从各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实际出发,史论结合,论从史出,不能脱离现实、抽象孤立地研究和学习历史,更不能随意剪裁历史以比附现实斗争;应善于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找出内在的、本质的联系,借鉴历史上成败兴衰的经验。这就需要善于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来研究、探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各种事件、组织、派别和人物,并作出全面的评价,开展正常的学术争鸣。[10]71这一观点在今天依然对国际共运史学科的建设有着巨大的指导意义。

(二)编写教材与文献资料

开展独立的国际共运史教学研究,首要的问题是重新撰写教材和研究材料。1956 年,高放领衔,以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列宁主义教研室的名义,选编了13 本教研参考资料,定名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资料汇编》。1959 年,在“大跃进”的背景下,中国人民大学马列主义基础系为给国庆献礼,在20天内赶工完成了120 万字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高放做了统稿工作。这是中国学者集体创作的首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书籍。改革开放后,高放又组织编写了三本国际共运史教材,即《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教本》《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概要》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通史教程》。

在研究资料方面,1958—1959 年,高放组织编写了《论共产主义公社》《关于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的空想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批判》等多本资料。在担任系资料室主任之后,他还主编了《第二国际修正主义言论摘录》,倡议出版了《第一国际第二国际历史资料》两卷本(1964 年由三联书店出版)和《共产国际文件汇编》三卷本(1965 年由三联书店出版)。这些材料都为国际共运史学科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历史文献。1984 年春,中国国际共运史学会联络了中国人民大学等5 个单位,发起成立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文献》编委会。编写这一文献是我国国际共运史学科建设的一项基础性工程。高放作为学会常务理事和编委会成员,提议出版共产主义者同盟、第一国际、第二国际、第三国际和欧洲共产党工人党情报局五个国际组织的原始文献。这套全64 卷本《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文献》凝聚了国际共运史学界几代学人的心血,是能直接服务于科研、极具引用价值的一手文献。[3]135-136

(三)微观考证与具体研究

高放在具体研究中做了很多细致的历史考证。他对国际共运史上的主要事件、组织、派别、人物和著作的研究系统而扎实,澄清了受苏联史观和“文革”史观影响而产生的诸多谬误和不实之处。从高放研究国际共运史的具体选题中,既可以看到他完善国际共运知识图谱的意识,亦能感受到他以问题为导向开展历史研究、以史鉴今的用意。

在历史事件及其评价方面,他重新研究巴黎公社史实,指出“四人帮”对巴黎公社革命和民主原则进行了歪曲;考证国际三八妇女节和五一劳动节的历史渊源;积极评价列宁晚年利用国家资本主义的方式发展社会主义的创见。[11]549在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之时,高放并未受“历史终结论”等“时尚”解读的影响,而是深入到苏联历史的连续性中,探究苏联解体的根本原因。他认为,这一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重大挫折绝非社会主义或马克思主义的失败,而恰恰是封建主义和教条主义结出的恶果。在几个国际组织方面,高放并非简单依循传统立场,否弃第二国际的政治声誉,盲目宣传第三国际的成就,而是主张立足于国际工人运动的历史条件,比较分析三个国际各自的进步与局限,并以此为基础,探讨无产阶级国际联合的形式。①参见高放等著:《三个国际的历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 年版。在人物方面,高放认为,应全面客观地评价国际共运史上历史人物的功绩。他与高敬增合著《普列汉诺夫评传》和《普列汉诺夫年谱》,②参见高放、高敬增著:《普列汉诺夫评传》,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5 年版;高放、高敬增编著:《普列汉诺夫年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6 年版。认为普列汉诺夫功大于过,并以评价普氏为例,力图扭转过去那种非黑即白地评价历史人物的做法。高放还主张不应仅仅关注领袖人物的功绩,也需对领袖的自我批评进行研究,并认为这对党员干部提升自觉性极有助益。[10]137在著作方面,高放曾系统研读《共产党宣言》。他搜集比对了《宣言》的23 个中译本并指出,长期以来,对《宣言》的理解和宣传往往片面强调阶级斗争的面向。事实上,《宣言》的终极目标是建立“自由人联合体”。[10]802因此,须明确理解《宣言》的正确方向。

对高放具体研究的罗列,难免挂一漏万,但足以充分展现他在国际共运史研究中求实问真的治学态度和以史为鉴的敏锐洞察。高放以逻辑理据为依归,力图在各种冲突的意识形态之间,公正地展现和评价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极力将国际共运史学科重新建立于科学基石之上。

(四)宏观叙事与学术共同体建设

国际共运史学科自形成以来,经历了曲折的发展史,其间交织着高潮与低谷、团结与分裂、反复与倒退。如何从整体上把握国际共运史的历史叙事?高放在具体研究的基础上,不断探索国际共运史的宏观叙事逻辑。20 世纪80 年代,他将国际共运概括为四个历史时期和七次高潮。[10]80-82

苏东剧变之后,国际共运史研究被进一步拓展为世界社会主义研究。2013 年习近平重提“世界社会主义五百年”,将国际共运170 多年的理论和实践往前追溯到世界社会主义的历史源头。高放于是进一步扩展了国际共运的历史叙事视野,领衔老中青三代国际共运学者出版了四卷本“世界社会主义史”丛书,将五百年的历史划分为四个阶段,即社会主义思想从乌托邦到科学的飞跃(1516—1848)、社会主义运动从理论到实践的转变(1848—1917)、社会主义制度从一国到多国的演进(1917—1991)、社会主义革新从地区到全球的拓展(1978—2016),着力呈现世界社会主义五百年的宏阔图景及运行规律。

除了学术研究之外,高放还有志于国际共运学术共同体的建设。他曾在北京市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学会和中国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学会担任常务理事,并负责主编官方刊物《国际共运教研参考》(1983 年更名为《国际共运》)。在刊物发行的七年里,在高放的主导下,该刊物成为国际共运史教研工作者交流学术成果、互通学术信息的精神家园。从1984 年开始,高放担任北京市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学会会长。在他担任会长的11 年中,学会举办了多次学术报告会、各种类型的研讨班和讲习班,以论文评选的方式,鼓励和选拔青年学者和人才。高放为推进国际共运学术共同体的兴建繁荣和代际传承,发挥了不可或缺的引领作用。

三、在政治学与国际关系领域的贡献

(一)对中国民主道路的思考

除了科社与共运学科领域,高放在政治学和国际关系领域也有重要建树。他从专业视野出发,一直关心中国民主道路的问题。他主张应研究世界上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实现西方式民主的历程和经验,并以此理解为什么中国走不通资本主义道路。高放追溯了中国近代史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八次尝试,[12]探索为什么西方代议制度在中国最早的实验“清末资政院”没有发挥出进步意义。为进一步讨论该问题,他还与友人合著了《清末宪政史》。①参见韦庆远、高放、刘文源著:《清末宪政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在他看来,中国资产阶级对推动中国社会进步所起到的积极作用是值得肯定的;他们之所以无法主导中国的未来前途,主要是由于中国封建主义势力异常强大且根深蒂固,集中表现为专制主义的高度中央集权、皇店官商对商品经济的垄断和控制、农业与手工业的牢固结合、城乡经济的封建主义一体化、重农抑商的政策、技术保守和对外封闭观念等历史条件,[13]348-349致使中国的资产阶级先天不足、软弱无力,从而使得资产阶级代议制度在近代中国始终行不通。[14]177

高放使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方法理解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民主实践。在他看来,中国民主发展的曲折性并不能简单归结为领袖个人因素和对苏联模式的照搬,更应从中国的历史中寻找原因:封建专制主义在上层建筑、社会心理中的遗留,新中国成立早期的革命战争环境和外部封锁,土改完成后农村大量残存的自然经济以及干部群众的文化教育水平较低等。[14]318-319他意含警示地指出,如果不能充分发扬社会主义民主,使人民群众当家作主,社会主义的声誉就会败坏,更多的人就会转向西方代议制民主,而西方代议制又无法适用于中国,必将造成新的混乱。[14]782苏联解体就是因为“左”的错误长期未能得到纠正和后期突然向右转向,“左”右合流葬送了社会主义。苏联解体殷鉴不远,切不可重蹈覆辙。[14]772高放的如上思考对于反思和批判所谓的“普世价值”有重要现实意义,有力地回击了将民主化简单等同于西方化和代议制民主的错误观点。

(二)对政治体制改革的建言

高放对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持续关注,发表了大量理论性文章。1985 年,他应邀到中共中央办公厅参加改进党的建设问题座谈会。1988 年,他担任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研究会的副会长。他对我国政治体制改革提出建议的出发点始终是在确保党的领导的前提下,发展社会主义民主。这些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来自他几十年来对科学社会主义原理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的扎实研究。在他看来,政治体制改革不能只在经济体制改革后面跟着走,应从根本处着眼,而非从枝节上着手。为此,他曾在发展党内民主、人民民主和党际民主等方面积极建言献策。

在党内民主方面,高放主张建立中央监察委员会,直接向全国代表大会负责;提议恢复党的八大时党代会年会制的传统,让权力更多向党代会集中。在发展人民民主方面,他认为,应该在一年一度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之前先召开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商讨年度施政纲要,由党代会通过,再提交全国人大审议,由人大补充修改,这样既体现了党的领导,又避免了以党代政的情况。在党际民主方面,他提议,应允许各党派代表各自联系群众并保持组织上的相对独立性;此外,还需继续完善中共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15]45-51

高放自谦为平民教授、民间学者。他深感改革开放以来社会贫富差距不断拉大,贪污腐败日益猖獗,社会主义民主遭遇威胁,于是热切呼吁以苏联、东欧为鉴,加快加大政治体制改革步伐,以激发人民大众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和活力,强有力地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他的肺腑心声引起了社会各界人士的积极反响。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对“发展全过程人民民主,保障人民当家作主”作出全面部署和明确要求,这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高放的敏锐先知和他对社会主义民主本质要求的深刻认识。

(三)对全球化国际形势的理解

高放把科技革命带来的重大创新和与之相伴而生的生产力革命看作全球化的主动力。那么,是否可以因为全球化是新科技革命带动的客观世界历史进程,就认为全球化没有姓“资”姓“社”的差别呢?高放否认这一说法。他认为当前的全球化实际上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发展起来的,它在为全世界带来工业化、市场化、民主化的同时,也制造了新的无法克服的社会矛盾,滋生了经济危机、殖民主义、民族纠纷等一系列问题。与此同时,全球化也孕育了自身的对立物——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思潮。在这一思潮的推动下,为了消除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反对全球资本主义的剥削压迫,社会主义革命和民族解放运动得以爆发。为根本克服资本主义全球化所造成的灾难,高放始终肯定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替代道路的可能。他指出,虽然苏联、东欧的社会主义失败了,但仍然存在各种其他的社会主义样态,比如生态社会主义、自治社会主义、人道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主义等。这些新世纪以来的社会主义思潮不会再采取战争与革命的突变形式,而正以渐进的形式改进资本主义。

高放对全球化时代社会主义发展路径作出展望:在经济上,应大力发展劳动人民的股份制,将劳动力转化为资本,使私人资本逐渐转变为劳动资本,进而使劳动和资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政治上,应使劳动人民真正能够掌握政权,限制并逐步消灭资本家的剥削,从而最终取代资本主义。针对各种误解,他提出了两个重要的观点:第一,苏联式的社会主义不可能实现对资本主义的超越;其二,全球化不能等同于英美的现代化。[16]

针对“占领华尔街”以来的逆全球化浪潮,高放指出,这恰恰反映出发达国家多数公民要求共享发展成果的诉求。在美国主导的资本主义全球化浪潮中,在美国本土却出现了反全球化的倾向,这不得不引起人们对全球化的深刻反思。但他也看到,对于广大发展中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而言,在当前社会主义力量还不够强大的条件下,要实现社会主义的全球化是难以做到的。因而,各第三世界国家应该用融入全球化且彼此声援的方式,共同应对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17]作为社会主义大国的中国,应善于吸收人类政治文明的积极成果,完善社会主义民主,充分发展科学技术,使全球化真正超越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立、朝向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方向发展。[18]

(四)对中国式现代化的阐述

自改革开放以来,高放就一直关注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阐述。他总结对比了各国现代化道路,认为中国不应走18 世纪英国带头开辟的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老路,不应走19 世纪德国率先开启的资本主义现代化的邪路,也不应走20 世纪苏联开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崎路,而应改正苏联模式下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种种弊病,弘扬中华文化的优秀遗产,继承中国共产党长期领导人民奋斗的宝贵传统,走20 世纪80 年代以来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新路。[12]

在高放看来,从1982 年党的十二大以来,我国正逐步克服苏联社会主义的种种弊病,实现从封闭到开放的转变。他将中国式现代化的内涵总结为八个要点:其一,中国式现代化包括工业、农业、服务业、高新技术业四大产业,科技、经济、文化、军事(国防)四大领域,物质、精神、政治、生态四大文明,城镇、农村、沿海、内地四大地域,个人、家庭、社区、社会四大群体;其二,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战略分三步走,从温饱、小康到中等发达,至少要经历上百年;其三,中国式现代化不能单项独进,应遵循科学发展观,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其四,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本质是推进社会全面进步,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其五,中国式现代化的动力是全体人民,要以人为本,解放思想;其六,中国式现代化的目标是建设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其七,推动中国式现代化不能闭关锁国,而要对外开放,参与国际竞争与合作;其八,中国式现代化的保证是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为此应充分发挥党员主体作用,积极发展党内民主,增强党的执政能力。[19]

如上八条阐述是高放早在2010 年就基于对中国国情的深刻理解和在世界社会主义研究上的充分积淀而得出的判断。他的研究扎根中国大地、切合中国实际,将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普遍目标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结合起来。这些成果也为党的二十大提出的中国式现代化理论的凝练概括提供了坚实的学理资源和学术支撑。

四、在自主知识体系建设意义上继承弘扬高放的精神遗产

今天,我们应如何在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设的意义上,继承并发扬高放的精神遗产?在笔者看来,至少可以在以下四个方面深下功夫。

第一,应系统破除苏联史观对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的影响,立足中共党史、新中国史、改革开放史,重构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的中国史观。自苏共二十大以来,高放就开启了对苏联史观的扬弃工作。1978 年以后,他又着力消除“文革”史观对国际共运研究的消极影响。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的叙事逻辑,不应停留于陈旧的革命史观和狭隘的阶级斗争观点,也不应受抽象的“普世价值”叙事逻辑的干扰,而应将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主义改革史观、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史观平等地容纳进世界社会主义历史宏观叙事之中,这样方能凸显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大国的世界历史眼光和包容气象。毕竟,正如高放所言,“没有世界社会主义的源头,就不会有中国社会主义的由来;没有世界社会主义的迂回曲折,就不会有中国社会主义的崭新创造;只有充分汲取世界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的经验教训,才能取得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全面成功;只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取得越来越大的成就,才能越来越有力地推进世界社会主义的重新振兴”。[20]总序3 对世界社会主义史观的重新锻造,将有利于把基于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历史经验,超拔到普遍历史的认知高度,构建出系统解释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的中国话语体系。

第二,应充分利用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等分析方法,革新传统的科学社会主义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的研究范式,恢复科学社会主义的科学特性和国际共运史的史学本质。从高放关于“社会主义学”的倡议中可以充分认识到,他极力将本学科从意识形态窠臼中解缚,使学术研究扎根于深厚的学理基础。他在学科初创的艰难时期尚且如此,更何况在社会科学方法论更加成熟、系统、全面的今天。要进一步繁荣世界社会主义研究,就应充分借鉴使用在其他学科已经得到成熟运用的研究方法。譬如,用知识社会学的研究方法,讨论关键概念的传播路径;用政治社会学的研究方法,研究工人运动与社会革命的政治动员;用比较政治学的分析框架,理解各社会主义国家和政党的特殊性与一般性;用比较历史的研究思路,拓展对历史可能性的丰富解读等。研究方法的先进、对研究对象复杂性的揭示、研究成果的创新和理论的普遍解释力,才是知识体系与话语体系在国际竞争中的核心竞争力。唯其如此,方能响应习近平2022 年4 月25 日在考察中国人民大学时的号召,不断推进知识创新、理论创新、方法创新,努力回答中国之问、世界之问、人民之问、时代之问,使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真正屹立于世界学术之林。[21]

第三,应从对中国实践的认识中抽象基础概念,从对田野事实的调研中提炼基本问题,在逻辑演绎的基础上形成经验联系和结构关系,最终得出一般性结论和规律性认识。高放构建科学社会主义学科体系,就是从基础概念、基本问题着眼,进而上升到对一般问题的理论总结,这一路径今天仍值得借鉴。2016 年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强调:“努力构建一个全方位、全领域、全要素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22]22所谓“全要素”,包含了知识、概念、命题、方法和理论等多方面内容。这就要求中国的自主知识创新,不应只就着特殊论特殊,或是以特殊性与一般性相抗衡,而应找到一般性知识体系中的中国位置,并基于中国支点,对一般性问题进行重新定位、修正偏见或包容解释。此外,还应充分继承高放教授高度的现实感和对共产主义事业的理想信念,学习他始终以中国为观照,以时代为观照,回答中国之问、人民之问、时代之问和世界之问;学习他忧思含泪地呼吁政治体制改革,始终将对世界社会主义的研究与关乎党和国家未来发展的全局性、根本性问题相结合。他蓬勃的学术生命力充分彰显了一位马克思主义者的使命担当和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格。

第四,应大力加强科学社会主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和世界社会主义学科的学科建设、人才培养和科研投入。高放把自己的一生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科学社会主义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学科建设。为了学科繁荣,他研究学术、编写教材、整理史料、发行期刊、组织学会、培养人才。然而,学科和学术生存发展的外部环境始终动荡不安。从兴建至今,科社与共运学科就与现实政治紧密相连:在“反修防修”中充当意识形态工具;在国内“左”倾思潮中服务于阶级斗争;在苏东剧变后遭遇新自由主义的冲击;自1988 年教育部将国际共运史必修课改为“世界政治与经济”之后,该学科的人才流失极为严重,造成70 后研究力量的断层。在当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的关键时期,如何理解20 世纪社会主义实践,如何认识苏东剧变的原因,如何看待中国的社会主义道路选择,如何评估资本主义的前途命运,如何总结世界社会主义的经验教训?科学回答这一系列重要问题,在中国与世界关系发生深刻变动的当下,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而目前的情况却是:一方面,缺乏相应的理论人才储备和学术资源保障;另一方面,事关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历史命题亟待回答,而加强科社与共运学科的学科建设和人才孵化迫在眉睫。有鉴于此,建议将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与中国近现代史纲要、中共党史等共同列为高校思政必修课,继续扩充科社与共运学科的博士点,加大国家社科基金对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相关领域研究的扶持力度。这些建议如能被采纳,必将重振一支高素质、高水平的科研队伍,孕育出更多更好的世界社会主义研究成果。

世界社会主义是解放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崇高事业。深化世界社会主义研究,事关对现代化道路选择的认识,事关党和国家的思想理论建设和社会文化建设,更事关世界人民对世界历史发展方向的研判。在当前推进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设的关键历史机遇期,应将关于世界社会主义历史发展规律的叙事权和话语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为此,需高扬高放教授的治学旗帜,传承接续他的学术事业,推进科社与共运学科的学科建设。我们坚信,科社与共运学科的重新繁荣,必将有利于增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四个自信”,增进对社会主义道路的长期性、必然性和曲折性的认识,坚定世界共产主义事业崇高理想,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丰富发展人类文明新形态等伟大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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