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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只白鹳

2023-02-01

满族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白鲢白鹳首领

衣 水

一条大约三寸长的细腰白鲢,静悄悄游弋着,偶尔滑进光线茂密的浅水区。小鲢鱼一会儿努起了半弧形的小嘴儿,啃一口浮荡的嫩草叶儿;一会儿再努起清亮的小括号嘴儿,又吹出几粒儿俏皮的小水花。你饶有趣味地望着它。这一条小白鲢,你瞧着它微微鼓出的眼球儿。你知道这漫不经心的小家伙儿,贼得很呢。偶有风吹草动,或覆着它的哪怕是一片阴影儿,它就会迅疾地逃向灰暗的深水区里了。从外形上看,你辨识出了它是一条小白鲢。你想象着一条银白色的小鲢鱼。可你侵入了白鹳的大脑里,你从白鹳的一双眼睛里看到的小白鲢,几乎是一条瘦长的小金鱼了。你很想多瞅它一阵儿。可你入侵的这一只饥饿半晌的白鹳,它急切地想要进食了。它便猛然挣脱了你的闲情逸致,迅疾地俯冲向这一条厄运难逃的小白鲢了。

这是白鹳群里的第十三只白鹳,它伸出颀长的柔软的脖颈儿,用褐色坚硬的长喙,狠狠地啄住了机警的小白鲢。这一刻你感觉到,也是你狠狠地啄住了小白鲢。你感觉这一条小白鲢一定是在你的口腔里,使劲儿地摇动着尾巴,玩命地挣脱着死亡的宿命。你胃里一阵翻滚。你感觉到腥恶透顶。你着急地想吐掉这一条腥臭可怜的小白鲢。可在你入侵白鹳的意识中,无论你怎么张大了嘴巴,或使劲儿地做着呕吐的动作,这第十三只白鹳紧紧钳着小白鲢的褐色坚硬的长喙,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这条还活蹦乱跳的小白鲢,仍旧挣扎逃命的小白鲢,被你或它狠狠地从半空里扔到草地上。你想象着,小白鲢还喘着粗气,翻着白眼,甩着尾巴,跳跃着白花花的身子,偶尔还跃到了半米高。这第十三只白鹳或你,仍旧孤冷高傲或旁若无物地站立一旁。你恍惚地瞅着小白鲢。小白鲢是第十三只白鹳的食物。小白鲢也是你欣赏着的朋友。你跟第十三只白鹳莫名其妙地纠结在一起,一会儿你占据了第十三只白鹳的意识,一会儿第十三只白鹳又回到它原本的身体里。

第十三只白鹳终于挣脱了你。它狠狠地啄起闪耀着白光的奄奄一息的小鲢鱼。小鲢鱼先是逆行而上,进入它的喉咙。第十三只白鹳再扬起细长的一节一节鼓突的脖颈,小鲢鱼被一寸一寸地拽进它的胃里。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你奇怪地感悟着:小白鲢从你的口腔,缓缓插入你的喉咙。你感觉一阵窒息后,小鲢鱼才被拽进你的胃里。生吞一条还活着的小白鲢,你觉得太遭罪了。你难以忍受几乎晕厥。每每这个时刻——这第十三只白鹳进食小鲢鱼的时刻,你都会从它的大脑中急速逃离。

你缓缓醒来,但仍旧闭目养神。两簇秀眉抖动几下:你要回到现实生活了。你摘下意识传输器,轻放到茶几上。每到这个时刻,你都像受到了惊吓似的大张着嘴巴。你知道一条小白鲢的鱼腥气,从来就只在第十三只白鹳的褐色坚硬的长喙里。你从来就没有真实地生吃过一条小白鲢。但你还是张大了嘴巴,着急地吐着你幻想的一股股鱼腥气。

你一边大喘着粗气,一边从眼缝里瞅着对面沙发上躺着的那个人——陌生的一个人。

“他去哪里了?”

你呆呆地瞅他一阵儿。只见他的嘴角儿,微微地上翘着;两张静谧的面孔上,仍旧挂满着微笑。你看了一阵儿他的耳后一明一灭闪烁着蓝光的意识传输器。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去哪里了。但你知道,他一定寄宿在某一个活体里了。你知道那个人——你的丈夫,沉溺于寄宿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然后再用他的意识和年轻男人的身体,进入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一个有尊严的女人,怎么能容忍如此复杂的男女关系呢?这虽不是无端揣测,你也异常愤怒,可你知道:抓奸是要拿出确凿的证据的。

“你……你……”你以前拐弯抹角地盘问过他。

“我们是寸步不离的。”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你,无辜地回答。

你觉得他总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做错事儿的好像永远都是你似的。

“可真正的你,早去十万八千里外了。”

“你知道的,这是意识逸出。”

“意识逸出?是意识出轨吧。”

“我们可以互换意识,我能体验你的感觉;当然……”他盯着你的犹疑的眼睛,停顿一会儿,省略一些话,然后坦然地说,“我也可以体验别人的感觉。”

你和他曾经互换过意识。你们有过角色互换的体验。不能说这种互换意识的游戏体验很糟糕或很美好,但你总感觉这种当局允许的行为是十分怪异和丑陋的。

“这是有禁令的:我们不能强行寄宿于人类。”

“你也说了,不能强行;我和寄宿的人都是郎情妾意。这不违反禁令。”

他不违反禁令。他从来不会违反禁令。他永远只做正确的事儿。你永远抓不住他的把柄。他逍遥自在,他风流快活,你却永远找不到他出轨或图谋不轨的证据。你恨意丛生却无可奈何。你无可奈何……你怔怔地瞅着他的耳后一明一灭闪耀蓝光的意识传输器。你知道他伤害了你。他伤害了你,你确信他不只是在精神上伤害你了。你能感觉到的,他曾经进入你身体的,已经不再是他,不再是一心爱着你的他——你的可亲可敬的丈夫。你甚至不知道,冒名顶替进入你身体的人,这个心有余力不足的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你总觉得奇奇怪怪的。你感到耻辱,明明伏在你身上的人是他,你的可亲可敬的丈夫,可你感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他——你在体验着一个意识和身体分离的人。在他眼中,你觉得他已经把你当作一个义务妓女了。

你不想跟他再睡一张床,也不想跟他再睡一个房间。你一个人一张床一个房间。他一个人一张床一个房间。各自逍遥自在。有时候他会粗暴地闯进你的房间。你知道,他已经不是他。你根本不认识他。这个陌生的他,曾经的可亲可敬的陌生人。你只能躲躲藏藏,躲避着他。躲躲藏藏的只有你。有时候你异常愤怒。忍无可忍。你只能跟他大吵一架或扭打一团。有时候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强迫跟你发生性关系。你只能像一只饥饿的白鹳吞咽着的一条小白鲢一样挣扎,或索性无奈地报警。

“你丈夫强行寄宿他人了吗?”智能警察询问你一通,并详细地做着笔录。

“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你耸一耸肩膀,很无奈地说,“他总是强迫我,强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你比谁都清楚,即使是智能警察,也无法精确地取证于他——你的曾经的可亲可敬的丈夫,他强行寄宿于年轻男人身体的事实。你报警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想让他知难而退,想让他不再骚扰你。你绝不能,也决不允许,让智能警察带走他——你的两个快乐的孩子的父亲。你泪眼婆娑地望着两个快乐的孩子。两个快乐的孩子是你活着的勇气,也是你活着的意义。你心知肚明,即使是这个陌生的人——他,无论是他,还是毫不相干的人,只要你和他还能相敬如宾,看起来还能和和睦睦,看起来还能亲亲密密,或者说只要你和他还能相安无事,只要他还拥有着一具两个快乐的孩子叫着爸爸的身体,你都不会主动提出跟他离婚的。

两个快乐的孩子仍叫着他——一具熟悉的身体——一个概念上的爸爸。

你想逃离这一具熟悉的身体。你想逃离一个叫“爸爸”的概念。你想逃离一个空壳的爸爸。你千百遍地想着逃离他。或许并不是你想逃离他,而是他早已经逃离你了,逃离到无边无际的虚无空间了。

“他去哪里了呢?”

你怔怔地瞅了他一阵儿。只见他嘴角儿微微上翘,两张平静的面孔上挂满了微笑。你盯一阵儿他的耳后一明一灭闪耀蓝光的意识传输器。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你知道,他一定寄宿在某一个活体内了。你知道那个人——你的丈夫,自从上一次你报警,他再也没有骚扰过你。

“他去哪里了?”

你愣愣地瞅一阵儿他——一个陌生的意识和一个熟悉身体的活物。你比谁都清楚,自从上一次你报警后,那个人——你的曾经可亲可敬的丈夫,这两年已经找到了更新鲜更刺激的活体游戏。这一刻,就是这一刻,每每这一时刻,你一清二楚,他已经单向度地进入某一个活体了。若是寄宿于某一个人,他一定是强行寄宿的,他必定违反了当局禁令。倘若他寄宿于某一只野狗或燕雀或其他你能想到的物种,他当然是不违反当局禁令的。

他不违反禁令。他从来不会违反禁令。他永远只做正确的事情。你永远抓不住他的把柄。你俯身瞅着他浓黑的眉毛和棱角分明的面孔。你憎恨地瞅着你曾经亲吻过的英气逼人的面孔。你真想狠狠地掴他几个大嘴巴。再把他的口蜜腹剑的舌头拽出来。再卸他八块。你真想煮吃了他的心和肝。这时候你想到他的心和肝。他的心和肝已经不是鲜红的心和肝了。他的心和肝已经不新鲜,你如是想,他的心和肝已经不能做下酒菜了。

“他是谁?”你问自己,“他只是一具肉体。”

你轻轻地摇摇头。你不知道陌生的那个他是谁。你狠狠地摇摇头。你摸索一下他的耳后一明一灭闪耀蓝光的意识传输器。你只要轻轻按一下开关,他就永远回不来了。你是说他的意识,那个真正的他,那个心和肝变了颜色的他,他的意识会永久地被锁进他寄宿的活体里。你是多么希望,他寄宿的是一只野狗或燕雀。哪怕是一头猪,你也不至于黯然神伤。你犹豫不决。你若是按下开关,囚禁了他的意识,你犯下的可是罪大恶极的谋杀罪。你犹豫不决。你还有两个快乐的孩子。你一想到两个快乐的孩子,瞬间你就回到了理性第一的你。这是天大的代价。你知道两个快乐的孩子,可以没有形体的他,但不能没有形体的你。

你是一个母亲,你的两个快乐的孩子不能没有你,两个快乐的孩子不能没有母亲。

“那个人——他——不重要了,”你比谁都清楚,“此刻他寄宿的若是一个人,你谋杀的不是他,而是被他寄宿的人。”

“此刻他寄宿的若是一只麻雀,”你也比谁都清楚,“他余后终生,就会活成一只无聊的麻雀。”

你从来就不愿意谋杀一只渺小无聊的麻雀,哪怕是一只更渺小无用的蚂蚁,你也从来没有想过。你摸索着他的耳后一明一灭闪耀蓝光的意识传输器。你发现他抖动了几下眉毛。你知道他就要从寄宿的活体里抽身回来了。你慌乱地躺在他身边。你努力挤出枯叶沙沙落地的微笑。你抓住他的冰冷的手。你等待一场山雨欲来。

那个陌生的人——他——仿佛被毒蛇咬疼了。他受到了惊吓似的,猛地抽回你抓住的手。他愣愣地瞅着你,仿佛你才是一个面目丑陋的鬣狗。你瞅见他用结冰的眼神,恶意冻结着你。他摘掉意识传输器。

“喝口茶,”你知道回来的他肯定干嗓,便假意微笑着说,“缓缓口渴。”

他接过你递来的茶杯,不相信你似的小抿一口。

“我冲个澡去,”他轻放下茶杯,疑惑地瞅着你说,“谢谢。”

你清清楚楚,这个你熟悉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他寄宿的某一个人或某一种动物的点点滴滴的本体意识。他寄宿到什么动物身上了?你不愿意去想,可你却控制不住自己,不断地想到狐狸、蛇,还想到野猪、野牛,还想到非洲草原上的鬣狗。

刚苏醒的他腿脚有些绵软无力,他有些踉跄地走向洗浴间。沙发上只剩下心跳加速的你。你听见“嘭”的一声,再听见洗浴间传来的“呼啦啦”的水流。你瞅着他的还闪耀蓝光的意识传输器。你使劲儿吁出一口气。你恨着他,狠着劲儿,终于下定决心。你迅速采集到粘在茶杯边沿上的他残留的唾液。你早准备就绪基因解码器。你瞬间破译出他的基因密码。你打开他还未完全关闭的意识传输器。

你知道你在冒险。三分钟后,意识传输器就会自动关闭。你务必快进快出。你毫无迟疑钻进他的意识传输器。你已经违反当局禁令:“任何人不能擅自进入他人的意识传输器。”

你快进式浏览他的影像记录。你看见他的令人发指的或不堪入目的表演。最令你难堪和耻辱的,是跟他互换意识的陌生人进入过你的身体,或者说陌生人借助他的躯体进入了你的身体。虽然你早有察觉,或早有揣测,但此时你才证据确凿:他强迫过你,或者说你竟然一无所知地被他或无数的陌生人强迫过了。

你不再恼火或愤怒异常。你只想让你相信或确信:他不再是深深疼爱着你的那个人。那个人——他,不再是你的可亲可敬的丈夫。至少,你曾经的可亲可敬的丈夫——他,此时此刻和之前,就已经触犯当局禁令了。你很震惊,他寄宿于鹰隼、野狗、燕雀,或鬣狗、野牛、虎豹。他——那个人——竟然不是欣赏或感悟动物视角下的野性美和自然美。他寄宿于它们,他竟然不断地挑起每一个物种的混乱或战争,甚至攻击同类或弱小的异类。

“他早就逾越使用意识传输器的正向价值,”你为之难过,久违地潸然泪下,“他没有感悟到他寄宿的每一个活体的生命之美,却乐此不疲地成为了它们。”

他寄宿于一只鬣狗。

你实在难以想象,他已经成为一只名副其实的丑陋凶狠的鬣狗了。你看着他,你看着的那一只凶猛的鬣狗,应该就是他,或它们,牙利嘴尖的一群鬣狗,撕咬着一头惊恐万分的麋鹿幼崽。你知道这是荒原上动物生存的法则。可他不是动物啊——他是你的曾经的可亲可敬的丈夫,他是你的两个快乐的孩子的爸爸。

你揣测已久或你像鸵鸟一样不愿承认的事情,果真已是事实。从前你憎恶他。从前你只是一个劲儿揣测。从前你不愿意承认他就是那一只白鹳。你浑身颤抖着。你捧着他的意识传输器的双手哆嗦着。你说不出话。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板上,就像你的心摔碎了。从前你绝不会相信,一只真正的野生白鹳会毫无缘由地撕咬你。你不敢相信,那个陌生的人,那个他,那个凶恶的第一只白鹳,撕咬你的人就是他。

你搜索着他寄宿在第一只白鹳大脑里的影像。你清楚意识传输器中的每一帧影像,都是无法删除的。你搜索到意识传输器的索引图时,你发现所有的具体影像,都被他彻底地粉碎了。意识传输器的影像不能删除,却可以粉碎。你明白他是故意粉碎他寄宿于白鹳的相关影像的。你也清楚,但凡使用过意识传输器的人,都会留下索引图痕迹的。你瞅着传输器系统自动抓取的作为索引图的白鹳图片。你瞅着相关图片上的那一只白鹳的眼睛。你感到巨大的傲慢和冰冷,再一次像冰块一样凝固了你。你不敢相信,想置你于死地的第一只白鹳,果真就是他,那个熟悉的身体里藏着的陌生的人。

“地球上最忠贞于爱情的鸟类,莫过于白鹳一族了。”你感叹你羡慕。

你羡慕这一群游弋在北龙湖的白鹳。之前你寄宿于其中一只,你曾感悟到的两只白鹳的毛茸茸的爱情。你是一个温和的女人。你寄宿于你命名的第十三只白鹳时,你不会惊扰它。你温和地融入它的心性。即使它的情侣——这一群白鹳群的首领——你命名的第一只白鹳,也没有察觉到你寄宿于它。你温顺地藏进它的大脑,身体也融二为一了。你顺着它的自然的心性,观察着无忧无虑的白鹳群。你使用着第十三只白鹳的眼睛,观赏着波光潋滟的浩大的湖面:你从白鹳的眼睛里看到的湖面是血红色的。

白鹳首领围绕着你,轻轻地向你鸣唱,向你唱情歌。你用一只母性白鹳的动听的歌喉,轻轻地应和着它。白鹳首领用它的细长的褐色尖喙,轻轻地帮你梳理着洁白的羽毛。白鹳首领也用颀长的圆绒绒的脖颈旋绕着你的脖颈,缠绕成爱心的形状。你感悟着白鹳首领的浓浓爱意,也感悟到这第十三只白鹳奔放热烈的爱意。你感悟到像溪流一样清澈的白鹳的爱情,已经肆意流遍你的全身。你渴望多年的纯洁的爱情和干净的内心,曾经的你和他的浓情蜜意,竟然在一对白鹳夫妇的卿卿我我之中寻到了。

白鹳首领,你叫它第一只白鹳。你用第十三只白鹳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它。你望见它的纯净的眼神和恬然的心。你忍不住依偎着它。你用第十三只白鹳的褐色细长的尖喙啄食的一条小白鲢,也甘心情愿送到它的嘴里。呕呕呢喃,嘎嘎,嘎嘎,夫唱妇随。你感觉北龙湖是一群白鹳的天堂,它们的天堂,也是你的内心的驿站。

你不能沉迷于一群白鹳或一双白鹳的忠贞自由的绵绵情意。你醋意萌生。你跳过意识传输器中浓情蜜意的镜头。你看到你的惊恐时刻。你看见白鹳首领突然伸出长长的脖颈,用它表达过浓情蜜意的褐色锐利的尖喙,毫无征兆地撕扯你。这第一只白鹳啄掉了你的最漂亮的尾羽。还有十数片绒羽,凌乱在激荡的湖面上。你惊恐:你已经被它杀死在北龙湖了。你惊恐:第一只白鹳曾经的眷眷柔情,一瞬间竟然荡然无存了。你惊恐地瞅着它。你看见的不再是它。不再是它。你看见的不再是他——你的曾经的可亲可敬的丈夫——你的两个快乐的孩子的爸爸。你看见的是令你毛骨悚然的他——一个寄宿于第一只白鹳的陌生的他。

你从混乱的白鹳群里挣脱。你急匆匆跳出水面。你慌不择路地飞到北龙湖的岸上。你远远眺望着一片云朵一样的白鹳群。第一只白鹳,它大脑里一定寄宿着他。它原本是白鹳的首领。白鹳群里的每一只白鹳,都敬重它,都臣服于它的温顺和友善。可是他,陌生的另一个他,过于相信褐色锐利的尖喙能臣服于一切。它嘎嘎地叫着,他或它像是检阅它或他的奴隶。他或它从一只白鹳身边跳到另一只白鹳身边。盛气凌人的架势是它或他的威严。它或他带着北极的寒冷跳来跳去,发表着最严厉的训话,它或他让所有的白鹳都浑身颤抖不寒而栗了。

站在北龙湖岸边的你,远远地瞅着白鹳群,也浑身颤抖不寒而栗了。

你在他的影像索引图中看见各个种类的他。你终于如释重负。你跟他再也不用纠缠。你跟他再也没有必要纠缠了。你从他的一明一灭闪耀蓝光的意识传输器中抽身退出。你把他的意识传输器放回原处。你躺回你的沙发上。你静静地平复心情时,你发现汩汩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到了耳根上。

他冲完澡走到客厅,默默地瞅你一阵。

你一阵心悸。你强装着无动于衷,但内心仍旧颤抖着。

你担心他会看出什么端倪来。

“有事吗?”他心有疑虑地问。

“你听说过白鹳的爱情故事吗?”你反问他,突然又感觉到恶心。

“白鹳?”他略略惊愕地瞅一眼你。

“一只不能迁徙的母白鹳,被一只每年迁徙一万六千公里的公白鹳,深爱了二十年,直至生命终结。”你简单概述了一对白鹳有关爱情的可歌可泣的故事。

“很感人,”他轻松地说,“我也被你讲述的一双白鹳的爱情故事感动了。”

“幸福快乐的白鹳!”你眼睛里假装闪着泪光说。

“你羡慕它们?”他明知故问。

“它们多么忠贞于爱情和婚姻啊!”你咳嗽着说。

“它们可是世界上最忠贞的鸟类。”他微微一笑,满带嘲讽地说。

“我想感悟一次它们的婚姻和爱情,”你呆呆地看着他怂恿着说,“北龙湖有十三只白鹳。”

“我也想体验一次它们的忠贞的婚姻和爱情。”他有些兴奋地回答。

“三十分钟后,孩子们才放学,”你沉吟片刻,征询他意见,你想让他拿主意,你说,“我们就设置二十分钟吗?”

“就设置二十分钟。”他肯定地说。

他设置完意识传输器的频率和时间,便戴在耳后,他以他惯有的舒爽姿势,斜躺在沙发上。你温情地望着他,你挤出了你最后残余的温情,微微上翘着嘴角。他看见你红润的脸颊上,立刻生长着春意萌动的花片儿。

“去一趟洗手间,”你急匆匆站起身,再挤出一丝微笑,歉意满满地说,“你等我一下。”

“我先传输过去,”他斜着眼睛果断地对你说,“我寄宿在白鹳首领身上。”

他按下开关,在一明一灭的蓝光闪耀中,他沉沉地睡去。他选择白鹳首领,就是你定义的第一只白鹳。你听见他如是说,不禁心中一阵窃喜。你喜欢第一只白鹳,它是温文尔雅和内心清澈的白鹳,仿佛是以前的他。可是他,陌生的那一个人,占有着它,控制着它,异化着它。这第一只白鹳,这白鹳的首领,已经不是它自己了。

你确实是谋划已久。

你毫无迟疑地寄宿到第十三只白鹳身上。

已经是傍晚十分,你从第十三只白鹳的眼睛里看见了他。这第一只白鹳,他不知道它已经不再是白鹳群的首领。白鹳群已经用它们的褐色锐利的尖喙和锋利的爪子,开始群起而攻击它了。他是自作孽不可活。白鹳群已经抛弃了它。耀武扬威的他或它,再也不是它们的首领。这一刻,即使是她,也任凭她寄宿的第十三只白鹳,致命地攻击他或它。你已经不是你。你已经是勇敢的你自己。你已经从第十三只白鹳的双眼中,看见他的曾经强悍的意识逐渐模糊涣散了,或它的身体轰然倒地。这第一只白鹳,曾经的白鹳群首领,它已经血迹斑斑,它已经奄奄一息,它正一点点地吞食掉了他。

第一只白鹳已经死在北龙湖里。他已经死在它的身体里。你伤心着第十三只白鹳永远失去了它的无比眷恋的情侣。你深深感悟到了它的悲伤。你也感悟到这第十三只白鹳,已经悲伤到不能独活的境地了。你悲伤难过:你伤害了这第十三只白鹳。你悲伤难过:你伤害了这第一只白鹳。你欣喜若狂:你终于是你自己了。你欣喜若狂:你终于自由自在了。

你在悲喜交加中,惶惶然醒来。你从沙发上站起身。你发现他陌生地瞅着你。他笨拙地拉着你。他在宽敞的客厅中欣喜地东瞅西看。“这是一座科技感很强的住宅。”他感觉这不是他的北龙湖。你拉着他坐回沙发。他和你双手相互环交,就像两只白鹳的脖颈,亲昵地绕成了一颗爱心的形状。

你摘下一明一灭闪耀蓝光的意识传输器。你望着他。他嘎嘎地叫着。你轻轻亲吻他。潮湿香甜的初吻电流一样穿过你,让你一阵晕眩。你紧紧地抱住他。你望着他清澈的眼神,你看见的是你爱着的它或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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