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后的大地嘶吼
2023-02-01王宇婷
王宇婷
舒群古稀之年,自编文集,序言写道:“在生时,作品以作家的命运而命运,而在死后若干年,作家却以作品的命运为命运,或各有各的命运。后人铁面,历史无私。”我们的文学史从未忘记舒群,他的文字是东北乡土文学、抗日文学的重要组成,具有极高研究价值。
舒群笔下多地处寒带、冰天雪地的东北和壮志满怀、朴实善良的东北人,小说《满洲的雪》是其中之一。《满洲的雪》于1939年3月9日至5月20日在《申报》连载,故事将哈尔滨作为取景地,讲述义勇军成员雨文由于任务需要劫持富家小姐朱琳,向她的叛国贼父亲索要赎金,维持抗战必要物资的供应,结局雨文取得朱琳信任,将她发展成为自己的同志,一同抗战。舒群将东北与战争一道写下,展现沦陷时期抗日文学横断面,其中雨文和朱琳是两个关键性人物。
一
知识分子本是气质文弱,有较高文化水平、运用学问解决问题的脑力劳动者,但战火环境则更突出他们性格中视死如归、冲锋陷阵的英勇一面。九一八事变后,有“东方小巴黎”之称的哈尔滨由盛转衰,中东铁路为“友军”驻扎提供便利,松花江冰流中映着“太阳旗”的影子,无一处不在宣示他们的野心——严格控制东北经济,疯狂掠夺各种资源,把东北变成扩大侵华战争和发动太平洋战争的基地。
战争面前,知识分子投笔从戎,他们意识到笔杆子敌不过武装,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用枪炮对抗敌人,重正祖国纲纪。舒群笔下常有此类人,或是青年学生,或是学校教员,如《舰上》的“我”,《誓言》中的陈哲等人。文中以雨文为例,他是二十一岁的年青学生。健康的身体、清澈的眼神、温和的姿态是其外在。他学过海军,有技术,头脑中有知识理想、心中有“主义”,但战争使一切化为乌有,病态社会无法提供伟大理想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土壤,想要实现心中抱负,就要走其他的可以行得通的路。其次,战争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导致物质匮乏;失去家乡、无可附着的飘零感,殖民统治之下尊严无处安放的屈辱感都引起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巨大失落。知识分子将任务看作高过一切的存在,除任务本身支持抗战的作用外,他们更加看重个人价值在整个事件中的体现,作为对心灵的一种安慰,不至于感到现实与精神的双重绝望。这是知识分子价值体系中的独特部分,使个人与国家联系更加紧密;也是雨文一定要完成任务的内在原因。文中写雨文渴望成为“祖国之魂的保卫者”,用手枪去劫持与他身份悬殊的姑娘,过程中,他勇敢、粗暴、疑虑,与他真实的样子判若两人,无论如何都只能成功!以点带面,作家着眼于知识分子的改变,实则将个体生命与民族、国家大义相连,将小我的情感上升为民族精神,进一步传递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深刻内涵。
雨文的时代是作家舒群的时代,雨文经历的舒群也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着。东北教育贯穿舒群的求学时代,他习惯身边同学、老师皆是东北人身份,创作中便有意识地塑造具有鲜明东北特色的知识分子。同时,东北作家是舒群的首要属性。东北对舒群而言,是肉体的栖身地,更是心灵的归属地,是一切安全感的来源。当东北成为国家最先沦丧的国土,舒群心中悲愤,目睹百姓生活水深火热,于是落笔成文,表达对家对国深沉的爱。再次,舒群是东北流亡作家。两个名词同指一人,但“流亡”二字概述了舒群从东北到关内空间位置的改变,更意味着他成为异乡游子,不得不承认该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舒群的创作动机。究其流亡原因:一是敌人占据家乡,被迫流亡寻找出路;二是主动流亡,远离战乱,出走东北。从舒群作品来看,可以判定他属于前者。从《老兵》到《满洲的雪》,他一再强调家乡的概念,企图通过文本解读家乡,再现家乡,使沦陷区同胞认清家乡现状,意识到救亡图存的紧迫感。
雨文的第二重身份是义勇军成员。舒群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以生活为切口,将热战背后的义勇军艰难生活图景缓缓展现在读者眼前,区别于大多数作家用枪林弹雨、尸体横躺竖卧的惨烈场面刻画战争。后者固然能使一部分人直面国仇家恨后燃起斗志,可描写一旦失去分寸,就会让人陷入无所遁逃的恐惧与茫然之中。舒群着笔平淡,实则暗藏深意,符合人心人性特点。开头部分对雨文的皮帽、战靴,以及手杖进行精细描写,将他比作“高贵猎人”。随后作家将装饰剥开,暴露他们真实生存境况——破烂不堪,如乞丐一般。军人是人,更是中国人,同样面临没饭吃、睡不安等问题,被迫背负“土匪”的坏名声,最后在各种难逃的具有“表演性”的残酷死法中结束生命。相同的,甚至更严重的悲惨遭遇往往更能引发民众同情和共鸣,使他们自觉对耳闻到的关于义勇军的种种传言重新判断,对这一被“妖魔化”的群体做出客观清醒的认知。
身份就是责任、使命,与力量悬殊的敌人对抗,流血牺牲是小,国灭家亡是大。文中写道朱琳听过义勇军的事迹片段,给他们募捐,希望能够微弱地救助这些身有东北血脉的同胞,但“救济金”杯水车薪,没办法成为饭钱,残破的馒头仍是他们眼中的奢侈品,每一分钱都要化为药品、子弹,穿过封锁去往前线。更多时候他们不得不用坚定的信念充当饥饿时的食粮,为了“守住这个城市,死了也值得!生命与这座城相比,死亡也变得无所畏惧”。
雨文是舒群的代言人,他身上带着舒群的“气”,少年英雄势必完成任务,从敌人铁蹄下夺回家乡。舒群借雨文之口倾诉个人生命体验,同时指控时代,表达抗战决心。战争爆发后,舒群年迈的父亲在街头摆烟摊,难以为继。但他毅然辞掉月薪六十元的翻译工作,参加抗日义勇军。他曾因他人告密被捕,狱中生活并未让他放弃理想,写作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吐露心声、表白心迹,从题目中便可见浓厚的家国认同感,与《满洲的雪》爱国怀乡主题一致。
雨文双重身份,两种性格,但并不冲突,不存在人物的撕裂。舒群以温情笔调打造热血故事,让雨文散出温暖和煦的力量,轻抚战争中的流血与疤痕,在寒冷的白山黑水之间给予一丝慰藉,使人有希望地活着;战士身份果敢直接,与敌人正面对抗,好比一把抗战利刃,直击敌人要害,鼓舞千千万万同胞化身战士,救国于危难。
二
细数中国历史形态,从原始社会到封建时代,再到如今的现代社会,跨越千年,但母系社会仅存于人类文明起步阶段,短暂且“珍稀”,其余多为夫权父权社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成为历来女子的首要伦常,将这移植于政治之上,则体现为男性话语占主导地位的性别政治观:多数女性被置于边缘地带,想有所成就,就要付出远高于男性的代价,包括时间、精力,甚至身体。
舒群以男性作家的独特视角关注战争之下女性的现实人生,细腻的温柔与悲悯流于字里行间。敌人是全体中国人的威胁,对于女性则尤其深刻,他们自称“太君”,把“花姑娘”当作一种对中国女子的赞美,但于女性而言,这是兽性一面的外露,是即将成为“猎物”的标志,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惧,尤其是漂亮女性。如《农家姑娘》中农村姑娘用灰渍丑化外表,初次面对“我们”时充满疑虑,却依旧选择相信并提供帮助,由于外出执行任务不便让她随行,胜利后想与她分享,她却去世了,以最不体面的方式。另一种女性的艰难生存境况,掺杂部分主观意愿。法西斯高压统治,东北满目疮痍,女性处于时代底层,拥有不比男性的力气、知识以及社会地位,不得不出卖仅有的身体,挣来过活的钱,如《邻家》中的朝鲜女孩儿,如果不是非得如此,母亲又怎么会成为那个守门的人?这里面除了作家的民族忧患意识,更引发对女子处境的关注与思考。
以上女性人生图景布满悲惨,结局也难圆满。舒群塑造此类女性群像,绝不是以俯视姿态表示可怜,文中并未体现作家身为男性的优越感,而是充溢着对战争的厌恶、对敌人的痛斥与激愤。另外,舒群站在第三视角讲述女子遭际,时代压榨、生活的琐屑都是客观的,作家的主观色彩同样强烈。他渴望向苦难中的女性伸出援手,解救弱小生命。因此,在篇章中舒群大多设置一个试图拯救她们的人物,身份多数是雨文一样的战士,结局却总是来不及,悲剧定格在她们被迫害后的场面,使人欲哭无泪。在朱琳的形象设计上,作家将她化为千金小姐,家人庇护,脱离贫穷之苦;即使被绑架,也并非来自真正的“敌人”,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最后,她成为一名同志参与到抗战的队伍中来,有保护自己、保护家国的能力。她是作家创作的“幸运”女性,有人及时抓住了她。舒群采用文本拯救,在文学世界中为她改写结局,为女性解放提供思路。
当然,女性更要勇敢踏上自我救赎之路。朱琳是女子,是未见风雨的“菟丝花”。家世看似使她赢在起点,属于强者一列,现实面前并非如此。出身、性格以及生活习惯都被决定,甚至绑架也是受父亲牵连。朱琳被养在一处“安全房”里,战争、战士离她遥不可及。被绑架那天晚上,朱琳被雪吵醒,听见工厂的汽笛,看见熟识的家门遥不可及。这些寻常场景的排列实际暗含作家巧思,工厂的汽笛隐喻平民生活状态,朱琳是有高雅情趣的小姐,二者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声音意味着她开始“向下”看得见普通人的世界;温馨的家变得遥远,一方面是物理距离,雨文劫持她走过将近一夜的路程,虽未出城,终究是远离家门;“远”的引申含义是她认为从前的优渥来历不明,下定决心退出父亲所在阵营。接下来她深入了解义勇军,认识国家现状,慢慢改变。即便后来回家,同志之间的默契仍联结着她与雨文的短暂相遇,支撑她坚定地奔赴每一个需要她的岗位,守护国家,走出一条不同于传统女性的路。
从这种意义上说,朱琳是抗战中“女战士”的缩影,相比一味战斗,她的身世、经历都使她充满故事性,性格更加丰满。时代与女子不友好,可东北女子偏不低头。东北作为金、清王朝发源地,有独特的文化背景,骁勇善战、绝不服输的基因渗入这片土地,力量与倔强也融进东北女性性格中。其次,东北的极寒、风雪,锻造了钢筋铁骨的东北姑娘,热血难凉,敢于与一切不公撕扯。如《萧苓》中女主人公萧苓也是东北英雄儿女,敌人占据学校,教员将课本和国旗接连丢进火堆,怯懦地欢迎“友军”,她却大喊“中国不亡”!可知,女性是富于战斗个性的,保卫家国,寸土不让!女子在舒群笔下始终处在动态的成长过程中,终会成为强者。舒群写女子反抗实则呼喊时代的严峻性,亡国灭种面前,该当团结抗战,更鼓励女性寻找自我,朝着自由民主的方向努力,成就别样人生。
《满洲的雪》开篇反复强调朱琳与弱者的特质有多贴合,经济优势难以弥补性格弱势,朱琳被父亲管教,个人意志无从体现,缺乏时代经验,认定她是弱者形象。文中提到两个日本兵醉酒后进入旅馆,如入无人之地,咆哮、踢门、恐吓当地人,当朱琳第一次见识到入侵者的无礼与人民的无奈时,只知道愤怒地喊,要冲出门去教训他们,伸张正义,可这是弱者的盲目冲动,最后被雨文拦下。其他人默认的选择是“以无限度的容忍,容忍下去”。不是他们不恨这两个异国的兵,只是叛了国的旗子飘在东北上空,在那一刻,“土地是人家的,当然人家随便到哪去!奴隶也是人家的,随便人家怎么去奴役!”这是当时底层群众的真实生活写照。不公平的天平上一边是高高扬起的高傲,一边是低入泥土的卑贱,低的一边无疑是当时的东北人,在时代夹缝中苟存于世,这是另一部分弱者。
强者会始终是强者吗?弱者会始终落后、任人欺凌吗?朱琳在成长,沉睡的古老中国也会觉醒。朱琳从家庭束缚中挣脱,向义勇军队伍靠拢,毕竟先国后家。不可否认,主观因素是她加速成长的主要原因。再次,不是每个女性都有变强的机会,拉她脱离弱者队伍的雨文同样重要。朱琳被劫,最后却与雨文心意相通,并非头脑不清醒,相反,她看见了巨大威胁之下除了投降顺从之外的另一种战斗姿态。从此,她选择成为一名同志,成为同雨文一样的人。
雨文是施救的一类人,救人、救国。他不是天生的强者,挣扎摸索中学会生存技能,不甘国家弱国身份,于是身体力行,以救国为己任。在《婴儿》中,逃亡的海轮上生产的妇人在临死之前,给她的儿子留下了“东北好男儿,马革裹尸归”的绝笔字句,可见他们永远都是东北最坚实的防线。因为他们的存在,中国未来不会始终暗无天日,潜在中舒群回答了祖国的命运走向问题,尽全力唤醒沦陷区的民族意识,做热血战士,保家卫国。
舒群笔下的雨文和朱琳,是男人与女人、强者与弱者,是施救者与被救者,归根结底,他们都是抗战中千万分之一的中华儿女。舒群站在非正义战争亲历者的立场上,以有形载体抒写无形的抗议宣言,发出振聋发聩的嘶喊,其中有对战争的厌恶,强烈的祖国认同感,和一切抢夺与背叛决战的决心,绝不容许我们的中国受到任何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