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大师高清旺[1]
2023-02-01张晓琴
张晓琴
我唱过十几年的前台[2],嗓子现在还亮着呢。第一次登台的情景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次真是唱日塌[3]了。
怎么回事?
我外公梁世仓[4]是环县有名的皮影表演艺人,方圆百里的人家里有红白喜事,又有条件的,都会请他的班子去唱上几场。当时我在外公的戏班里学习,他走哪里,把我带到哪里。哪一次的地方我都记得很清楚——你知道山城堡战役吧?
很有名,是三大主力红军会师后打的一场重要战役。
从山城堡往西北再走个十多公里,有个地方叫丰台,就在那里,在一次白事上,外公唱罢正戏要休息,听的人意犹未尽,不让散场。外公那时年事已高,实在唱不动了。请外公来的东家说:“梁班长,您唱不动了就休息,可这乡亲们还想听呢!让您的徒弟唱上一段捎戏[5]吧。”说到这里,东家看了看我,说:“要不清旺给大家唱唱?你是梁班长的亲外孙,肯定得了真传的。”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时候,我十六岁,随外公学戏不到一年,虽然天天在练,但是从未表演过,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外公用眼睛余光扫了一下我,说:“行吧,清旺,就唱上一段吧。”
我哪里敢唱整本大戏,就和班社里的几位商量了一下,决定唱《桑林寄子》中的一段。
为什么选这部戏?
一方面,《桑林寄子》是个传统剧目,深受皮影观众喜爱。一方面,这段戏文我从小听到大,半年来也练过多次,应该没有问题的。这戏有三个名字,也叫《孝廉卷》或《高傒伐鲁》,讲的是春秋时齐鲁不和,齐国大将高傒率兵伐鲁,鲁国逃难的赵朗的妻子手拖两子,最后无法顾全,便将幼子绑在一棵桑树上,携长子欲逃,却被高傒抓获。问其原因,她答,长子是侄子,兄长赵杰被朝廷捉兵,此子若有一失,就断了兄长香火。幼子是亲生,若有不测,他们夫妻还有重生之机。又问其背上背着何物?说是《孝廉卷》,因其是家传孝道之准绳,故不能丢。高傒一听,深受感动,打消了灭鲁之念,当场给母子三人通行令箭,放其回家,并撤兵回朝。
一切准备妥当,音乐响起,我憋足了劲挑着纤开始表演,先是赵朗妻上,我白:“忽听兄长唤,急忙走上前。”其兄赵杰上,我白:“只行长礼,坐了叙话。”再是赵朗上,我白:“兄长唤兄弟到来有何大事?”然后三人对白。底下没有什么动静。唱皮影的人和观众之间隔着一层幕布,我们叫亮子,所以也看不见观众的表情和反应。一切似乎还算顺利。这时音乐起,我开始唱:
劝兄长再不必为儿挂念,
你的儿我的子都是一般。
我弟兄是同胞一母产生,
弟也知手足情重于泰山。
几句唱罢,底下突然有观众叫了一声:“好!”按说这一声好不要紧,但是皮影的观众一般不会叫好。我一下子懵了,感觉脑子一片空白,后面的唱词一句都记不起来了,唱不下去了。班社里的人赶紧重复演奏音乐,可是我还是灵魂出窍一样,一句都唱不下去。大家演奏了一会儿音乐,也只好停下了。我手里挑着的纤也停下来了,亮子前面,赵朗、赵朗妻和赵杰三个人物一动不动。观众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开始议论起来,好像还有人笑。
班社里一位年长的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唱得好着哩嘛,不要紧张。咱重新唱?”
我的魂魄仿佛才回来了,于是,大家又开始从头奏起音乐,我硬着头皮,又一次唱了起来。这一次,异乎寻常地顺利,唱完后,听见有人鼓掌。
我们收拾好皮影和乐器下来,看见外公正一脸严肃坐在那里,心里就开始打鼓,想这下要挨批评了。哪知外公一句话都没有说,倒是那位东家,笑着对我说:“嗓子亮得很嘛!”我低着头不敢接话。因为外公教过我,长辈说话时晚辈不能插嘴。
那一晚,我躺在人家的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两件事,一是恨自己第一次为什么没有唱下去,二是明天肯定要挨外公的批评。
第二天,我们离开丰台回家,路上,外公脸色很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记得时隔两三年之后,我们说起这件事时,外公说:“那种时候当然不能批评,要批评了,你这辈子都唱不成戏了。按说应该安慰鼓励,但是人多,又在人家的白事上,我就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外公,我这一生不可能与皮影结缘。外公家和我们高家都在环县的洪德乡,我们这地方的道情皮影表演被称作“北派”,外公是北派道情的典型代表。外公十四岁就拜皮影大师解长春“四大弟子”之一的魏国诚学艺,他嗓音洪亮,唱得好,挑纤技艺也非常好,表演的道情皮影深受人们的喜爱。外公这个人组织能力强,能树起威望。他当时领着魏家的二班箱演出,被人们称为“梁班长”,时间一长,好多人反而不知道他的真名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环县道情皮影志》,里面对我外公有记载的。
看了。还记得他的拿手戏有《蛟龙驹》。
对,《九华山》《曲江打子》《万子山》《土台救主》《徐成换子》《征北塔》都是他的看家戏。外公非常注重带徒弟,他带的徒弟里有一些唱得非常好,尤其是早期的学生,比如郝汉廷、韩学道、孙明亮、梁成邦,与他们相比,我感觉自己在表演方面还有不足。他们都是很早的时候就随外公学艺了,而我真正开始学艺时,外公年纪已经不小了。
我小时候正好遇上十年特殊时期,皮影戏也被禁演了。乡上要没收外公的皮影箱,外公当时有两个戏箱,里面东西是一样的,他舍不得上交,可不交不行。于是,他把其中一个上交,把另一个趁着夜色偷偷送到我家。我母亲是外公家的长女,她知道外公爱皮影如命,就把这个戏箱藏了起来。那个时候,我们的精神生活真是贫乏得很,晚上没有任何事,我就从箱子里拿出皮影学着挑纤。正好那个时候的窗户都是拿白纸糊的,就用它做亮子,就是幕布。再用家里的煤油灯来打光。这是我童年时期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之一。
当时有人教你挑纤吗?
没有。当时根本不敢给别人说我家里有皮影,更不敢放出声音唱,就是拿着皮影玩,比如试着让皮影人物坐下,站起来,做些简单的动作。当时最吸引我的是皮影的色彩和造型。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外公的戏箱前拿出皮影一个一个地看,有神像,有人物,有各种道具,有各种动物。我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母亲看到了,就说:“清旺,现在都不让唱皮影了,看看就行了。”然后就把皮影收了起来。我就用硬纸片画皮影人像,然后用小刀刻出来个大概模样。
上学时,我把这硬纸片做的皮影带到学校,和同学们一起玩,甚至忘了写作业,老师就来批评我。其实老师是喜欢我的,老师每次都说:“高清旺,你这娃聪明着哩,把脑子用在学习上不好吗?”可是我心里就想着皮影,不想写作业。要说学校里的课程,我最喜欢的是美术课,美术课上,我画什么都很像,颜色也能调得很好,经常得到美术老师的表扬。后来,我专门从事雕刻皮影,得到大家的认可后,有人就说我有美术天分,年轻时应该考美术学院,但是那个时候人根本没有考美术学院的意识。
还记得那些年,外公不能唱皮影,脸上都不怎么舒展。后来,终于可以唱皮影时,外公已经六十六七岁了。这个时候,我也十五岁了。外公想到处唱道情皮影戏,但是年纪摆在那里,有些力不从心。我就主动提出跟外公学艺,外公说:“你唱几句给我听。”我就唱了几句。外公说:“嗓子好得很,就跟我走吧。”
按说我们皮影学艺的第一步是拜师,要由学生家里摆一桌酒席,行拜师大礼,给师父磕了头才算是正式入门学艺了。因为我是跟着亲外公学,所以这套仪式就免了,但是心里对外公还是很敬畏的。
第一天入班社的时候,外公给我讲了一些皮影艺人必须遵从的要求,有原则性的,也有具体的。时至今日,我还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咱们唱道情皮影的,首先要有艺德,无德无品,你唱得再好也没有用。”外公这句话,我铭记于心,是我一生的座右铭。
外公对所有的徒弟要求都非常严格。平日里练习时,他一句一句听,及时纠正我们的问题。如果表演时我们哪里出了错,当着别人的面,他一言不发,但是回到家,他就让我们自己说表演出错的地方,我们说了,他问:“为什么记不住?”我们就再不敢说一句话。错一个地方,他就用乐队里打击乐的小锤把我们打一下。以后表演时,这个地方就再也不会错了。这种教育方式今天不提倡了,但当时确实很有用,一方面你身体疼了,就记住了。一方面自尊心受伤了,也就记住了。
您第一次表演的大本戏是哪部?
《青石岭》。我学戏一年以后,在罗山乡的一次庙会上表演了这部大本戏。当时唱完出了一身大汗,看外公和班社里的人的表情,我知道这次是真的成功了。一开始,我表演的时候外公或者班社里的老师傅要跟着,三年后,他们就不跟了。我们表演皮影的时候,一方面是艺术水准,一方面是做人,就是你出门后的礼数。这两点一样重要。还有,你要看人家请你的原由是什么,由此来决定唱戏的内容。我们皮影戏剧目很多,大小戏有近两百部,仅大本戏和连台戏就有一百四十多部,能表演几十部戏的班社都是好的。
听说您能表演十几本吃本戏,四十多本盯本戏,最拿手的是哪部?
要说不能挑戏,道情皮影戏大都是惩恶扬善的,讲忠义之事,孝廉之德。《青石岭》和《忠孝图》都是我喜欢的戏。这两部都是大本戏,也都是传统剧目。《青石岭》也叫《征东海》,讲的是净水菩萨化身正宫娘娘苏云庄,熄灭东海狼烟的故事。《忠孝图》讲一位类似于秦香莲的女性薛孝廉割肉孝敬婆母,最终受神点化,建功立业,并得万历皇帝授“忠孝两全”的荣誉的故事。道情皮影几百年了,能流传下来的剧目都是深受老百姓喜爱的,老百姓爱听,我们唱着就有劲。那时候没有专门的皮影戏院,都是哪里有人请,我们就去哪里演。
那个时代的物质生活水平不是很高,出门表演时应该吃了不少苦吧?
和现在不能比。因为以前皮影只能在晚上表演,交通又不方便,所以最大的问题是出门要住在别人家,夏天还好说,冬天就很难熬。有时候是人家家里没有足够的被子,我们就两个人盖一床被子。有时候是人家的屋子里一个冬天没有烧过炕,我们去了才烧,温度是高了,但炕还是湿的,能看见水气从炕沿往上冒,所以我们冬天出去很容易感冒。
感冒了怎么办?还能唱出来吗?
感冒严重也得唱啊。人家那么老远地请你去了,四周的乡亲们也都来等着听了,就只能唱。
可是大本戏一般都要三五个小时才能演完啊。
只能坚持,也是人年轻,拼的是一腔热情。
人们常常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个时候,就是百废待兴。我们道情皮影行业也一样,很多人开始重新成立班社,但是苦于没有戏箱,有些人有戏箱,皮影也不齐全,外公的班社也一样。于是,我们白天除了练习表演,大量的时间就用来雕刻皮影。皮影表演和雕刻并不矛盾,但是我似乎更享受雕刻皮影。在雕刻皮影方面,外公对我照样严格要求,我每雕刻一件皮影,外公都要过目,先说优点,然后说不足,让我改正。当时的皮影是没有市场的,只是表演皮影的戏班才需要。日子一久,大家听闻我会雕刻皮影,都会带着牛皮来找我。
有没有报酬?
一开始没有什么报酬,大家都是同行,我也乐意帮忙,何况雕刻的同时能提高自己的技艺。当时唯一的好处就是人家来找我,会给我一张牛皮,一般都是给多不给少。慢慢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刻好的皮影给人家,剩下的牛皮归我。国内有些地方会用驴皮,但咱们环县以前只用本地的黄牛皮。两种皮子刻出来效果不一样的。
1987年的时候,咱们环县的道情皮影戏要去意大利展演,县文化馆就调我去了,让我补全皮影戏箱,我开始在皮影雕刻方面更加用心。接下来的一年,我和姑父的陕西之行对我影响也很大。我姑父耿怀玉也是一位有名的皮影戏班主,他出生于1935 年,原来也是唱前台的,后来把嗓子给唱坏了,改攻司鼓、四弦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他参与了陇剧改编小组,也曾多次赴外地演出。1987 年,他也随团去了意大利,担任的是司鼓。
1988年,姑父和我到陕西礼泉购买皮影箱具,认识了陕西皮影雕刻艺人张线匠,陕西把皮影雕刻技艺高超的人都叫线匠。我跟着张线匠学习了一段时日,对我的帮助非常大。陕西的皮影雕刻艺人们给我最深的印象是精细,他们喜欢精工出细活。回来后,自己感觉技艺有了很大提升。其实环县的皮影雕刻与陕西素来就有渊源,20 世纪初的时候,陕西一些皮影艺人曾经来环县行艺,他们中间有皮影演唱艺人,也有皮影雕刻艺人。陕西西路皮影代表艺人尚线匠曾为道情皮影大师解长春雕刻过皮影,一位叫乔线匠的皮影雕刻艺人曾被敬乃栋请到家中待了三年时间,为敬家班雕刻皮影。从前做什么都要精细,一个戏箱要三年才能做出来。
1990 年,环县文化馆的李仰峰[6]馆长找到我,要与我合作发展皮影雕刻产业,我就答应了。李馆长是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的,他的书法、国画都很好,尤其是擅长写意花鸟及山水、人物。他还创作、研究地方戏曲剧本,是道情皮影戏的专家。有人说他是“环州文化第一人”。那时候,我们一起合作,我雕刻皮影,他制作封面和锦盒。李馆长字叫倚天,号闲天阁忙人。所以,我们那一时期的皮影封面上都有他的名章和斋号章,好多封面他都是用毛笔亲自手写的。大家共同努力了一段时间,皮影开始慢慢有了市场。我做一天皮影,大概能有两元左右的收入。这在那时的庆阳算是很高的了。
1993 年,我从姑父手里买了箱具,准备独立演出。此时的外公也同意我出师,我谢师后组了新的班子,开始表演的同时也雕刻皮影。
1995年,我和著名的皮影艺人史呈林老师一起去广州参加了“中国旅游艺术节”,这次广州行之后,我开始把精力从表演转移到皮影雕刻。有段时间,皮影的需求量一度很大,市场也不错。我收了二十几个徒弟,他们跟我学雕刻皮影,我们一起在县上的农业公司里干活,大家挣了一点钱,但是确实把苦也吃了。经常连轴转,中午晚上各吃一顿饭,其他时间一直在做皮影。活紧张的时候,晚上也不休息,晚饭后一直干到天亮。现在不太敢回忆,前些年干的那些大活我现在已经干不出来了。这几年皮影市场没有那么好了,徒弟们大都改行做别的了,有的出去打工,有的在本地干点别的营生,闲时也做一点皮影,完全是出于兴趣。我还是一直雕刻皮影,不想,也不能干别的了。
我知道您确实是因为您雕刻皮影。文旅局的王莹科长给了我很多庆阳非遗的资料,里面有您的介绍,我看到您雕刻皮影获得了很多奖项和荣誉,那您的作品肯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您和其他雕刻皮影的艺人的不同在哪里?
这个很难用语言说清楚,你要看皮影的时候慢慢感受。雕刻皮影和写书法一样,各有各的手法和风格。我是我们高氏家族这一派的刻法,不好说,但是刻出来,人家一看就会说,这个是高家刻的。
具体的工序上呢?
皮影雕刻有七道工序:选皮、制皮、画稿、镂刻、着色、出水、装订,也有人说是八道,那是加上了装裱。从工序上来说,我们所有的艺人都是一样的,但是,雕刻皮影也是一种艺术,艺术都是有个性的,每一个人雕刻出来的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风格。以前的皮影雕刻比较复杂,选皮和制皮要我们自己完成,我一开始做皮影选皮制皮都是自己做。皮要我们本地的黄牛皮,而且要杀过的牛的皮子,必须是出了血的,这样才能保证皮子制好后透亮。绝对不能是病死、老死的牛的皮子。今天已经不需要我们自己制皮了,我们本地不生产皮子,都是从陕西进货,陕西也不生产,是从河南批发的。现在皮子是现成的,我们只需要完成后面的步骤就可以。
让不同的艺人做同一个皮影形象,画稿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每个人画出来的造型都不一样,最后的成品也不一样。我们把这道工序叫过稿落样,把前人传下来的,或设计好的图谱稿样放在加工好的皮子下,用针笔在皮上画出纹样。皮子分正反,一般要画在正面。
镂刻是最主要的,也是最见功力的一道工序。我的雕刻工具大部分都是自制的,大大小小一共有几十种。在刀法上,我继承的是环县传统刀法,一开始学雕刻皮影,外公就对我的捉刀、行刀方面要求非常严格。我们环县皮影用的是拉刀的手法,往回拉。陕西有的地方是推刀,比如渭南,他们是往前推的;有的地方也是拉刀,比如宝鸡。拉刀的优点是刀比较锋利,我可以一刀刻两层,上下刀路一致,不分正反,不变形。镂刻时最重要的是拔丝,比如人的头发丝、眉毛、胡须,凤头、凤尾,龙须等,拔丝要均匀,线条清晰流畅,干净利落。拔丝有直拔与弯拔两种,直拔平行线,规整平匀。弯拔的弧形线最难拔,要做到上下齐接,匀整精细。
着色也非常重要。小的时候就听外公讲过,以前的皮影着色用的是石色,一直到清末都是用石色的,到了民国的时候,因为战乱等原因失传了,全部改用水色,就是普通的颜料。有一年,我去唐山参加过一个皮影大比赛,全国二十几个省的皮影艺人在一起都说用石色给皮影着色失传了。我想把这个技艺恢复起来,重新使用石色着色。我认识的老艺人着色全用的是水色,所以一切只能自己摸索,找石色的原料是第一步,然后才是自己研磨调色。这个过程,我是用了大约二十年的时间才算有把握,这算是我与其他皮影雕刻艺人的一个不同吧。石色原料不是那么好找,研磨的数量也少,所以,你看到的皮影大部分是水色着色的,而我也是做很重要的、很精细的皮影时才用石色,普通的,走市场的工艺品就用水色。不论用什么颜料,我都会在传统皮影常用的红、黄、绿、黑等颜色外,加进了天蓝、桃红和紫等多种颜色,目的是让色彩在对比中和谐,既亮丽又典雅,既纯净又丰富。
石色和水色的区别在哪里?
石色着色的皮影显得沉着、古朴,用你们文学的语言说,有种厚重的历史感。真正用了石色的,还会有一种立体感和起伏感。据老艺人讲,石色是要用手抹的,所以都是中间厚边缘薄,而现在用水色的都是平的,没有那种起伏。石色年代一久,会有脱落的现象,反而会产生一种斑驳的美。总体来说,用石色着色的老皮影保存得是很好的,因为制作时用了铜油封色,也叫上胶。铜油是自制的,用铜钱、麻油和一些原料放到锅里熬制,调好后直接着色。你去过我们县上的皮影博物馆吧?你看馆里的那些老皮影,包括有名的《象车》,几百年了,仍然保存得很好。传统的皮影封色技艺现在很少有人会用,现在的艺人大部分用颜色和胶混合同时上色。
接下来烫熨出水。为了皮影在使用时不变形,不皱,就要出水。以前用的是烧热的老砖夹平,现在大都用熨斗代替了。最后装订。
之前看过好多您的皮影照片,今天又看真的作品,感受很不一样。很多造型让人很难忘。
我也不敢说自己有多与众不同,只是一门心思做皮影。做这个你要能耐得住性子,要能坐得住冷板凳。好的皮影讲究一气呵成,比如刻一个皮影头像,至少要用四五个小时,你就要一气刻完,不能刻一点就停下来。我最爱做精细的皮影,刻皮影的时候,拔丝是最难的,却是我最喜欢做的。每做好一件皮影,我就有一种成就感。国家给了我一个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荣誉,但我的水平还远远达不到,这不是谦虚。我觉得即便是一个初学者都不能小看,他们总有自己的长处。在艺术的道路上,我发现自己总会有新感悟,新收获。活到老,学到老吧。
您太谦虚了。既能把道情皮影戏唱好,又能雕刻好,很不容易呢。我看到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委员会授予您“中国民间皮影艺术大师”的称号。
好多朋友因此叫我高大师,我觉得愧不敢当。艺无止境。
说到这里,高清旺抬头看了一眼客厅的墙。我随着他目光看去,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艺无止境,字和字之间还写了一些小字,落款的字很小,看不清楚。
高老师,这是李仰峰馆长的作品吗?
不是,是后来的一位馆长,叫王生亮。他们的字体不一样,意思却是一样的。要说唱,那老一代皮影艺人唱得是真好。我感觉离人家还远得很呢。咱们环县这个地方的人好像天生就爱唱,感情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忍不住唱出来了。有一首陇东民歌,你应该听过:
高楼万丈平地起,
盘龙卧虎高山顶,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咱们的领袖毛泽东。
高清旺直接把这几句歌唱了出来。
我说,小时候一直在听,还唱过大合唱。
高清旺说,这首歌的作者叫孙万福[7],是咱们环县曲子镇的一个农民。从小家境贫寒,吃了上顿没下顿。1936 年,中国工农红军西征到了曲子,老百姓在共产党领导下打土豪、分田地,孙万福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他当时就唱过:“毛主席,他一来,衙门大敞开。谁有苦来谁有冤,一起吐出来。打倒土豪大恶霸,穷人把头抬。”后来,“大生产”运动中,孙万福开荒几十亩,超交了七百多斤公粮。1943 年,孙万福被选为劳动英雄,去陕甘宁边区参加劳动英雄大会,受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等领导人接见。他在受毛泽东接见时,高兴地用双手抱住毛主席的肩膀在现场即兴唱了《咱们的领袖毛泽东》。据说当时毛主席问孙万福是不是秀才,他说,我一字不识啊。
我想起之前看过这方面的资料,孙万福去延安的时候,周扬也在延安,时任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院长。周扬听说有这样一位“农民诗人”后,亲自到欢迎劳动英雄的大会上找到孙万福,请他即兴诵诗。孙万福一连诵了五首。周扬听完后说,这个老头是个很有诗意的人,他的讲话就像诗一样,简直是很出色的朗诵啊!随后,周扬撰文《一位不识字的劳动诗人——孙万福》,发表在《解放日报》上。
高清旺说,曲子镇附近还有两个地方,一个叫木钵,一个叫琵琶。你采访过的许明堂就是曲子镇的。
我说,我第一次看许明堂演出是2016年,当时是在敦煌的文博会上。他外出表演似乎比较多。
明堂在目前环县表演皮影的艺人里算是比较年轻的,他很容易接受新事物,新媒体运用得也好。给他一个外出表演任务,他会安排好所有的行程,去哪里坐什么交通工具,在哪里怎样转车,他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不让领导担心。不像我们,连手机都用得不是那么好。我孩子有时会说,爸爸是拿了个智能手机,但是好多功能都是浪费。干我们这一行的,确实应该多外出走走,每一次出门展演,都能让我产生很多感触,学到很多东西。
您前面说1995年去过广州,那是第一次出远门吗?
对,第一次出远门。南北文化差异大,方言不同,吃的东西不同,气候也不同,广州非常湿热,我们在那边觉得身上一直是湿的。我们去的时候是九月,环县已经很凉爽了,早晚要穿外套,但是广州还是非常热。我们在广州待了整整一个月,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当时又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电话。所以心里就很急,想家里嘛。
我们在这次旅游节上各有分工,史呈林老师负责表演道情皮影戏,我负责雕刻的同时卖皮影。我还好说,毕竟一个人做习惯了。史老师就有点孤单了,他们平时表演一般都是五人一台戏,当时经费紧张,为了降低成本,史老师只好提前用录音机录好伴奏,一个人挑着纤表演。
那个年代好多南方人不认识皮影,但是又比较感兴趣,会上来问我们,这是什么工艺品?用来干什么的?我们就耐心解释。史老师表演的时候,他们倒是很有兴趣,却听不明白唱的内容,也有人问,我们就给他们讲戏的情节。但是看大多数人的表情,都是迷迷糊糊的,似懂非懂。虽然最后获得了一个“弘扬中华民族文化,促进旅游事业发展”贡献奖,但我内心仍然很感慨,自己家乡这么好的一门艺术,到了这里很多人并不了解。于是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想法,就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了解皮影。我想,大家看道情皮影演出的机会远没有欣赏皮影工艺品的多,就决定专门雕刻。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件事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后来情况就慢慢不同了,我们再到广州深圳一带展演时,认识皮影的人和买皮影的人就很多了。而我们出远门展演的机会就越来越多了,也开始学着适应各地不同的气候和饮食。国内主要是新疆西藏没有去,其他省份都去了,台湾、香港也都去过。
在台湾待了多久呢?
一个月。当时去了台湾好多地方,有城市,有农村。台湾的木雕、染布工艺给我印象很深。不过印象最深的是台北故宫博物馆,里面许多文物的造型、色彩都让我很震撼,看到有些文物的着色时,我就想,皮影着色是不是也可以借鉴——艺术是相通的。
香港呢?
去香港的时候是2015年夏天,参加由文化部与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主办,咱们省上和香港相关部门承办的一个“根与魂——甘肃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活动。当时咱们省上展出的非遗一共四十多项,庆阳的有香包、剪纸、民歌、唢呐艺术、窑洞营造技艺、南梁说唱,还有皮影。我们皮影既有演出,也有雕刻。我们在香港待了二十天,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一个半小时的展演,史呈林先生带领史家班演出传统皮影戏剧,我现场展示皮影雕刻技艺。香港的观众对我们道情皮影的反响还是很好的,有些观众知道这是皮影艺术,还知道皮影作品可以当作工艺品欣赏收藏。一起去的还有马自刚,他是庆阳唢呐首位国家级传承人,他演奏陇东唢呐传统曲牌时效果也很好,吸引了很多香港观众。
要说出门感受最深的,就是皮影这门艺术怎样才能更好地融入这个时代,让更多的人接受、喜欢它。这个问题有时会让我焦虑,我们同行也都有这样的焦虑。我们在香港展演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各种滋味都上来了。因为皮影表演时,艺人们有个习惯,把一场戏里要用的所有皮影按顺序挂在亮子两旁。现在的皮影戏院里装修的时候都有这一项设计,以前皮影表演的场所都是临时搭建的,所以艺人们出门时一般都会自己带上钉子和绳子。到了这个展览馆,我们发现人家装修得特别好,不过就是没有给我们准备挂皮影的地方。于是,有位艺人打算自己钉几个钉子,但是展览馆的人不同意。我们庆阳文旅局负责联系的人为此多次交涉,对方还是不同意。我想,这皮影不能挂,表演时肯定受影响,但是人家的装修这么好,可能钉了钉子会破坏,那就只能作罢了。但是这位艺人不甘心,趁人家不注意钉了几个钉子。很快,展览馆找到了我们,说你们有人钉了钉子,破坏了我们的设施。我们说没有啊。结果,他们调出了监控视频,说是谁钉的,位置在哪里,破坏的面积有多大。铁证如山,咱们这边就赶紧给人家道了歉,交了书面说明,赔了钱。那位艺人也很尴尬,给大家解释,说以后出门一定要听指挥。这件事情让我也意识到自己要多了解新事物,多学习新知识。其实我们皮影艺人都一样,现在也希望能通过新的媒体和传播方式宣传道情皮影,让更多人能了解皮影艺术。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说,我听庆阳话没有太大的障碍,但是如果事先不知道一部道情皮影戏的内容,也不能保证完全听懂。
兴趣也好,专业也好,都要从小培养。像我们这一代人是从小听着道情皮影长大的,对皮影的热爱也是发自内心的。
咱们环县学校里有没有开设皮影课?
有的。像我住的隔壁的南关小学就有,但是大部分是表演方面的,教孩子们挑纤和表演,雕刻皮影的课程很少。我们县上有个职业中学,里面一度开设了雕刻皮影的课程,让学生利用课外实践课的时间来学习。我去那里上了两年课,有二十多个孩子来学,他们都很有兴趣,也很乐意学。后来换了领导,这个课就停了。学校里肯定是以文化课学习为主,要是开设这个专业,孩子们学出来也没地方就业呀。很多非遗领域都面临这个问题。现在专门从事道情皮影演唱和雕刻的人都不多了,表演皮影的比我们雕刻皮影的更难,基本断代了。等我们不在了,皮影基本上可以说也没有传承了。
说到这里,高清旺和我都一时无语。
高清旺喝了一口茶,说,我这些年也收了些老皮影,你可以看看。
我和他从椅子上起来,蹲在客厅里看起老皮影来。我并不知道每一件皮影的名称,也不知道具体的制作年代,但是每一件皮影都带着历史的气息,它们让我想象当年制作它们的人,用它们来表演的人。它们在亮子前都有散发过光彩,亮子的另一面,又有多少人因它们而生出各种情感。
现在,我们一家人还在做皮影。三个孩子都学会了,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专业和工作。
听说您夫人黄老师给皮影着色很专业?
可以这么说吧。她叫黄闯琴,比我小五岁,嫁给我的时候才二十。
她当年是您的粉丝吗?
她看过我表演,但是我们的婚姻是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种。我年轻时唱戏只唱戏,从来不和姑娘们多说半句话。她嫁给我之后才学的着色,一开始我会告诉她什么地方要着什么颜色,怎样着色,但时间久了,她就开始独立着色了,现在一点不比我差。
三个孩子呢?
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会做皮影。他们都读了大学,学的都是美术专业。大女儿大学毕业后通过考试做幼教工作,小女儿大学毕业正在参加各种就业考试。儿子考的是四川美院,高考的时候艺术考试成绩在全省排第三,文化课也学得很好。毕业前,本来被南方一个大国企录用了,但是我不同意,和他好说歹说,让他回环县了。
他自己愿意回来吗?
肯定很矛盾,我让他回来,这边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呀。我也想让他在外面的世界里闯一闯,或许会有一个好的前程。但是,他不回来,这皮影雕刻怎么传承?
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一个乡镇学校当老师。
您儿子是叫?
高志彦。家族里按照辈分起的。我们是清字,下一代是志字辈。过去我们给孩子都是随便起名,不讲究。志彦,来和张教授说一下。
一个清俊白净的小伙子笑着走进客厅,有种清晨的阳光的感觉,温暖但不热烈,让人很舒服。
彼此打了招呼后,他给我加了些茶水。这时,高清旺往厨房走去,他打开厨房门的一瞬间,从里面跑出一个小女孩,两三岁的样子,笑着过来拉住高志彦的手。高志彦说,问阿姨好。小女孩很大方地问了好。
高志彦说,我女儿,三岁了。她妈妈今天上班去了,不在家。
她也是学艺术的吗?
没有。她是在西北师大读的书,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
刚听你父亲说,大学毕业的时候你是有更多选择的。
我学的专业就业比较好。大三的时候就有国企来招人了,大四的时候,就会来正式签约。我当时内心比较矛盾,大概考虑了一年多,大三的时候班里大约有一半的同学都被一些大型国企招聘了,我也一直在考虑工作问题,但是父亲一直叫我回来。后来,我还是决定回来,父亲说给我准备了房子之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让我继承皮影雕刻。另一方面我觉得和自己的性格有关,我一直在反省自己的性格问题,我喜欢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太喜欢热闹的去处。我从八岁就开始学习皮影雕刻,对这件事情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回来做老师,闲时雕刻皮影,也是很快乐的事情。所以,我回来的多半原因还是初心,就是想把这个手艺传承下去。说实话,在我们同龄人和更年轻的人里,很少有做这个的,大部分人对此不感兴趣。
你继承父亲的手艺的同时有没有大的变化?
主要是继承。非要说不同,就是我开始设计制作卡通皮影形象。您看窗边挂的这些皮影,是我正在设计制作的。
我仔细看了一下,虽然是卡通人物,但是仍然很细致,女性形象的头发的拔丝就做得非常精细。就问,这些是纯工艺品,还是用来表演的呢?
用来表演,上海那边的一个律师事务所联系我父亲订制的。我父亲告诉他们,这个会由我来设计,他们看了我之前的作品后表示同意。这几个人物是一家人,会通过他们讲一个与法律有关的故事,以此来进行法律知识的宣传。这个设计里面加了他们的logo。我很乐意做这种事情,因为它让传统艺术有了当下性,也让青年人有了解传统艺术的可能。我之前也给上海电视台做过类似的工作,据电视台的人说,还比较受欢迎。
从设计到制作都是你一个人完成吗?
不一定。现在我才开始画稿,画出来以后,我要有时间就自己做。但我要在山城堡学校里上班,有时候不一定有充足的时间,那样的话,就由我父亲来雕刻,母亲着色。
你工作的学校里有没有皮影课程?
我在学校里带了些学生,给他们教皮影雕刻。原来学校有个美术社团,但是没有专门的课程。我去以后向学校提出申请,学校同意了,就把这个美术社团改成了皮影雕刻社团。现在社团里有十几个学生,都是十二三岁左右的孩子,其中有几个学生特别喜欢,做得也特别好,他们学习也很好。他们年龄小,力量不足,我就在网上买薄一点的塑料、纸板让他们做。普通的成年人用的刻刀也不适合他们,我就在网上给他们买剪纸用的刻刀,把刀头改造一下,让他们好用一些。
做这些事学校有没有额外补助?
没有,这个不能计较。学校是支持我做这个事情的,也把它当作一个教学特色来对待。毕竟我带的是初中生,学生们还是以文化课学习为主,有这样一个社团就很不错了。再说,只要学生们对皮影雕刻产生兴趣,能够认真学习就是很好的事情了。带学生让我思考一个问题,传统的非遗艺术要传承,就必须要有创新,有变化,要让孩子们有兴趣。如果仅仅是继承传统,还是咱们这老一套的皮影形象的话,不要说孩子们,就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都很难接受了。一开始,我会教孩子们做传统的东西,但是到了他们有能力自己做的时候,我会让他们做一些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比如做一些卡通形象的皮影。我会问孩子们喜欢看什么动漫,他们说《斗罗大陆》。我说好啊,那你们就设计制作一个《斗罗大陆》里面的人物。我的想法是,只要是孩子们喜欢的都可以去做,这样他们对皮影的兴趣就能持续下去,也有传承下去的可能。否则,到了我们的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这个东西可能会慢慢失传。
这个时候高志彦的小女儿拿着一张纸过来,问他,爸爸,我们能不能画画?
高志彦说,和阿姨说完再画,好不好?
孩子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拉着高志彦的手轻轻摆动。
我问,宝宝长大后,你会不会让她学皮影雕刻?虽然宝宝现在还很小。
要看她对这个有没有兴趣,如果有兴趣就让她学。
会让她也回来吗?
即便是让她传承皮影雕刻,也不一定非要让她回来。她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或许那里有一些东西能和咱们的皮影结合,会让皮影有更好的出路。
临别的时候,高清旺拿出一件皮影,说,你刚刚说你女儿属蛇,这个给她玩去吧。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美丽的小蛇,盘在一株梅花上。蛇的背部是祖母绿的颜色,越往下,颜色越淡,经过渐变后,腹部竟然成了桃红色。梅花花瓣的边缘却用了和蛇背部一样的绿色,花蕊用正红色。紧挨着蛇头的蛇背上,也有一朵红色小梅花。
回到家,女儿看了很喜欢,说,原来皮影可以做得这么美。
2022年4月的一天清晨,我打开电脑,又一次看高清旺的皮影照片。每一件都很精美,有种难以言明的冲击力。他做的“云朵神架”图案繁复,色彩瑰丽;他做的象车造型之精美,色彩之丰富,图案之精细,让人赞叹,甚至让人想起一个不恰当的词:巴洛克。他让座堂家具拥有一种复古的堂皇之气,让神怪异兽拥有慑人的气势,让人物服装有种清秀之感,让一些小的装饰图案出现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人带来意外之喜,比如在女性人物的侧颜加上一朵小花……最重要的是,他雕刻的人物颇具风神,各有特点,有一件八抬大轿的皮影,轿子华丽精美不说,八个轿夫神态各异,仔细看,甚至能感觉出那表情背后的性格来。
其中一件皮影造型很独特,应该是属于神怪类的,整体色调以深红和墨绿搭配为主,身穿铠甲战袍,孔武有力,手像一把刀。面部没有用传统皮影人物的侧脸造型,也没有镂空,而是用四十五度视角来呈现,以实体处理。眉毛宽而长,眼睛很大,朝正上看着,略显对眼,眼白也显得更多,却平添了一种英武之气。鼻子也用墨绿和深红但是鼻尖是黑色,鼻子周围又点缀了一些黑色的小圆点,有种神兽的感觉。最奇异的是头部,顶了一头红色的细长火焰,除了脑后的一小部分垂直向下,其余一律直直朝上,像是头饰,又像是头发。靠近头部的地方横着一条赭黄色的带子,中间有个圆形的同色装饰。耳朵上有个烛焰造型,同样是红色,直直向上,让人想到一个词:怒发冲冠。这个造型和我之前看过的护法很像,但是又更有力量。再仔细看,应该是用石色着色的,就像高清旺说的,沉着、古朴、厚重,有历史感。
我想知道这皮影的名字,就发微信问高清旺,还问他人物头上的红色火苗和耳朵上的造型是什么,手为什么像一把刀。他一直没有回复。到了下午,我给他打微信语音电话,他也不接。我想起他说有时候不开微信,就直接打手机,这一次,他立刻接了。
高老师,您在哪里?
老家,洪德,来给地里种点东西。
还有多少地?
一共三十多亩。山地种不动,就荒掉了。现在只是给川地里种点东西。
川地有多少亩?
十亩。
几个人种?
我一个人。家里添了个小孙子,黄老师给帮忙看着呢。儿媳妇调到西峰市上了,我们一家人三个地方。我一个人种地,做皮影。
您照顾好自己。
没事,好着呢。
我微信发您的那个皮影是什么形象呀?
微信没有开,老家没网。我现在打开流量看看。
我们挂了电话后,他很快回信了:降魔天神。头上不是火苗,是人物的发型,红发。耳朵上是红色耳毛,直立耳上。天神的手紧合,如我手型。
他又发来一张照片,是他的右手,紧紧捏着,与皮影中的手型一模一样。
注:
[1]高清旺,1963年出生于甘肃省庆阳市环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皮影雕刻)代表性传承人,2004 年被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委员会评为“中国民间皮影艺术大师”。本文在采访的基础上写作而成,已由高清旺本人确认并授权。
[2]前台,环县道情皮影对主演的称谓。挑纤、道白、演唱都由前台一个人完成,每场演出往往长达三四个小时,“吃本戏”的所有台词都要记在心里,没有提词。
[3]日塌,方言,意为搞砸了,彻底失败了。
[4]梁世仓(1910-1983),甘肃省庆阳市环县人,环县道情皮影表演艺术家,梁家道情皮影戏班的创始人。
[5]捎戏,皮影大本戏正式表演结束后,顺带表演一段,称为捎戏。
[6]李仰峰(1939-2004),出生于甘肃省庆阳市环县。1964 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时称甘肃师范大学)美术系。书法家、画家、古体诗词作家、民俗学家。从事文化工作三十余年,环县道情皮影戏研究专家。
[7]孙万福(1883-1945),出生于甘肃省庆阳市环县曲子镇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幼时因家境贫寒未入学读书,然其天资聪颖,能即兴吟唱,出口成章,口头创作了大量诗和歌词,被称为“农民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