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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年

2023-02-01李东文

满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陈锋龙哥碧玉

李东文

被命运联系的人总能找到彼此

——题记

1

梁志明从高铁站出来跑到敏华面前,想抱抱又不敢,傻笑着伸手摸人家帽子上的孔雀翎。敏华的帽子上面插有几根人造孔雀翎,十分醒目。志明提议坐公交,顺便看武汉的街景。敏华说街景不着急看,现在是交通繁忙时段,汽车慢得像蜗牛,带他去坐地铁。为了强调武汉塞车的严重程度,敏华又说,每天早上不少公交车被堵在路上,担心迟到的人从车上下来走路,走一段看到前面顺畅了,重新跳上一辆公交车,如果一直堵,那就一路走到公司。志明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来武汉,自己能找得到武大,你非要来接我。”

“如果你被人贩子拐跑,你爸你妈大概要砍死我。”

“你这个人,真是的——你才会被人贩子拐跑!”

志明到达前,他父母分别打电话给敏华,各种叮嘱,让敏华压力大到不得了,以为自己将要接待的是联合国秘书长,而不是中学同学。

“我只是想来武大看看樱花,尝尝武昌鱼,我爸嚷嚷着要陪我来,我说我都快二十岁了,去泡妞你还跟着傻不傻?”志明又说。敏华笑着打一下志明,说我是你的同学,你最好的朋友,不是什么妞。志明说,你既是我的同学、朋友,也可以是妞——你是女孩子,本身就是妞,漂亮小妞妞。

“你以前说话一本正经,怎么现在变得油嘴滑舌呢?”敏华说。

“我从高一就开始暗恋你,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啦——”

从地铁站出来天已黑,敏华带志明去餐厅。志明说,去学校饭堂吃碗热干面就好了呀。去到餐厅才知,还有四个人等在那里。是敏华和志明的中学校友,都在武大读本科或者研究生。敏华说,本来想更隆重一点,可惜博士架子大,请不动。正开着玩笑,他们班上另一位男同学陈锋,从华中农大赶了过来,还带着他美丽的女朋友。陈锋体格健壮,看上去十分阳刚,颇受女生青睐。

陈锋是高三才插班到志明他们班的,在此之前,他在另一间学校复读高三——他是农村孩子,自小跟随打工的父母四处漂泊,比别的孩子晚读书,又复读两年高三,所以时不时就有人误会他是老师,而不是学生。

有两个人带了酒,加上在餐厅叫的啤酒,桌上就有了红、黄、啤三种酒。正读研一的师姐说,听说今天的来宾是我读高三时,那个在元旦晚会上表演大提琴的小帅哥,我立马激动不已,然后我想,提琴跟红酒配,我从自己收藏的、仅有的两瓶红酒中带了一瓶过来啦——你看我对你有多好!

志明自小学小提琴,后来受马友友的影响又学大提琴,而且大提琴比小提琴拉得好。他喝了半杯红酒,半杯黄酒,头有点晕,让敏华拿瓶白酒来试试。敏华说,你不许任性!倒给他满满一大杯椰汁。

陈锋看到志明带着个小提琴,提议他表演。志明拉《吉卜赛之歌》。

包间是用屏风围起来的一个小空间,有人听到琴声过来围观,拍视频。有位漂亮的小姐姐如痴如醉,请志明再拉《云雀》。志明说《云雀》太难啦,我拉不好。敏华说吃饭喽,改天再拉,让志明把琴装好。

志明说:“多给我一点时间,搞不好我也能成为网红。”

“你红了以后记得帮我带货,我要倒卖土特产。”

敏华说完传拉琴的视频给志明妈妈,算是报平安。又让大家收起桌上的酒,拍集体出镜的相片传过去。志明妈妈问,脸那么红,是不是喝酒了?敏华回,脸红是因为开了美颜。

“听敏华说,志明你要去长江边上录视频。”陈锋问。

志明说:“是的呀,我要做网红!我其实更喜欢拉大提琴,但它实在太大了,所以这次只带了小提琴——等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团队,有专人帮我背琴,必定再补一个长江边上拉大提琴的。”

第二天,敏华早上第一二堂课没课,陪志明在武大闲逛……武大的樱花美轮美奂,犹如仙界之树。三月天气尚凉,敏华穿着薄风衣,志明穿着卫衣牛仔裤,外面再套件薄外套。敏华不仅自己戴帽子,还送给志明一顶漂亮的网球帽,说志明戴上帽子更英俊。她其实是担心武汉阴冷的春天让志明着凉。

敏华说:“高一时我们同桌,你总说为了看樱花要考武大,我听得多了暗暗下决心,将来要去武大看樱花,结果真来了——”

她说着说着,想起志明没能参加高考。

“樱花啊,我又来啦——”志明夸张地大声喊。然后在樱花树下拉《梁祝》,敏华给他拍视频。再去樱顶拍几段。

之后敏华去上课,志明独自一人在校园溜达,假装自己是学生。赏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志明有点疲倦,去咖啡厅要了杯卡布奇诺,戴耳机听钢琴曲,看桌上图片很多的杂志,一直消磨到敏华下课来找他。

傍晚,陈锋过来一起吃饭,然后带志明去农大那边住。

第二天陈锋请假带志明去东湖,给志明拍视频。中午吃饭时他女朋友过来会合,一起去黄鹤楼和长江大桥。令志明意外的是,女孩带来了一个大提琴,跟音乐老师借的。

志明说,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陈锋说:“下辈子我不是牛就是马,你要怎样报答?”“你们可以相互伤害。”女孩说。

经过长江大桥的汽车太多,轰轰隆隆响,他们走了一小段放弃,往回走,另外去人少的江边摆拍。风太大,不舒服,一会儿便撤了。黄鹤楼下面的平台挺好,志明拉开架势,用大提琴拉了他最喜欢的《繁花似锦巴洛克》,摆在面前的帽子,有游客扔钱进去。

第二天一早,志明坐高铁回广州。敏华让他多留几天,他说离家太久怕父母担心。敏华说,你终于知道体谅父母了——你还记得吗?以前你总是想着法子跟父母、跟老师、跟学校的一切规则对抗,不仅你爸你妈,连老师都拿你没办法。

“打住,打住,”志明大声说,“再也不许说我以前的糗事!现在我自己回忆,都觉得以前的自己是个傻子,太不正常啦。”

志明小时候是个乖孩子,上了高一突然叛逆,换了个人似的,折腾父母老师,也折腾他自己。老师跟志明父母通报情况,虽然没有提到,学生因为压力大跳楼的那些新闻事件,但志明父母联想到了,既担心,又惶恐。这年头老师不好做,被各种压力弄得神经兮兮。

高一开学没多久,志明对慈父梁家龙说,不喜欢校长,不喜欢这间管理太严的高中,想转学,如果没办法转学就休学一年。梁家龙对他各种安抚,各种鼓励,同时也坦言,他没有这个能力,也不同意休学。于是志明开始耍无赖,动不动就在星期中间跑回家,整天躲在房间玩手机不肯出来,被批评几句就扬言去跳楼。

梁家龙准备带志明去精神医院问诊,然后在他房间发现一本小册子,写满观看抖音和短视频心得体会——如何让自己成为精神病的笔记——志明近期所有怪异的表现,都能从小册子上找得到“理论依据”和动作指导——为什么要成为精神病?因为正常人怕精神不正常的人。他总算弄明白,志明所有的闹腾只是为了一件事,玩手机,他得了一种叫做“手机瘾”,或者叫做“手机依赖症”的病,离开手机就焦躁不安。

被扒皮,志明消停了一段时间,变得像以前一样开朗。梁家龙暗中松了一口气,以为儿子开窍了,结果不到一个月,被学校罚停宿一个月,原因是私自带手机回校。他不知从哪买了个二手手机,旧得像从垃圾堆中翻出来的,但他玩得不亦乐乎。

每个年级一千名学生,志明的高一入学成绩排名二百,期末考试排名八百,可能是所有学生中成绩下降最快的。家龙不知拿这个聪明过了头的儿子怎么办,食不知味,夜不能眠。

磕磕绊绊去到高三,志明重新变成正常的孩子,成绩上去不少,提琴也拉得更好了,但却休了学,没参加高考。他的同学,大都去读了大学,他还在家里待着,有时练练琴,有时什么也不做,望着窗外发呆。

有一天,梁家龙对妻子刘芳说:“我们带志明去趟泰国吧,他长这么大了,都没出过国。”

“我上班的,今年我已请过太多假了,而且我们也没钱。”

“跟老板解释一下,他应该能理解的。泰国的花费不高。实在不行,我去向他姑妈借点。”

“他姑妈已经借了很多钱给我们,这次她不肯再借怎么办?”

“那就去跟我妈借。”

“你爸妈又没什么钱!”

“那就借高利贷!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带志明出国走一趟——算我求你好吗?”

“为什么选择泰国?出国的话,越南、新加坡也行。”

梁家龙笑笑说:“泰国,声色犬马合法,事情好操作。他那天跟我抱怨,长这么大了还是个处男……”

志明却说最近总觉得乏,怕走到半路走不动。

“走不动,爸爸背你。”

梁家龙最后还是说服了刘芳,三人一起欢游泰国。

大多数时候,刘芳像个随团摄影记者,为父子两个提供拍摄服务。

泰国旅游的美图,加上拉琴的小视频,为志明在网上圈到不少粉丝。他果然有成为网红的潜质。但他最终还是未能成为网红,时间不够。

暑假,敏华与陈锋来到志明家中,交给刘芳一张光碟,一个U盘。他们将志明在武汉期间的视频和相片,刻了一张光碟,又拷一份在U盘上,双重备份。

“谢谢,”刘芳说,“谢谢你们善待我的孩子。”

2

这天练深蹲,陈锋和简老板累到两腿打颤,面对面站着擦汗。健身房私教赵志伟从远处走来,陈锋举手跟他打招呼,他寒脸而过,假装没看见。陈锋骂道,鸟人。简老板说,他这是跟我摆谱——赵志伟大概认为简老板又有钱又傻,花大力气推销私教课,简老板不肯买,他就开始仇恨简老板。陈锋说,健身房简直就是我的精神家园,除钱之外六亲不认。

简老板邀陈锋一块吃晚饭。陈锋问,你今晚怎么不用接孩子?简老板说,我爸妈搬了过来——他们再不过来,我可是要崩溃的。碰巧今天,陈锋的表舅海豚,为女朋友搞生日烧烤趴,让简老板跟他一起过去玩会儿。见到简老板犹豫,陈锋又说,有漂亮小姐姐哦。简老板说,最近你总介绍小姐姐给我,难道我看上去很寂寞吗?陈锋说,你们中年男人不仅寂寞,还很放荡!简老板骂道,老子三十六岁,退出共青团没几年,哪里像中年人!他比一般人白净,单眼皮,小脸,说他不到三十也有人信。

“你的表舅,名叫海豚?”

“他自称海豚,表示自己是浪里白条。他是体院高材生,自由职业,教人游泳和打网球。海豚算好的啦,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海马——老爷子姓海,妈妈姓马。我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他的名字彻头彻尾是个玩笑,像他的人生一样。”

简老板说,还好他母亲不姓牛……

海豚为了给三十六岁的女朋友碧玉庆生,提前几天预定了烧烤场一份六人套餐,本人却无法出席。一群泳友横渡珠江,其中一位不走运的抽筋淹死,他脱不开身来这边。

陈锋与简老板去到才从碧玉口中得知海豚不能来,不免有点尴尬。碧玉说,陈锋你能代表海哥来最好,带了帅哥朋友来更好,要不然没人提供服务,我们会被活活饿死。“弄吃的不是女人更厉害么?”简老板第一次接触碧玉,听不懂她的冷笑话。陈锋解释,玉姐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傻男人负责卖命,美女享受人生。简老板嘿嘿傻笑,掩饰自己头脑中的龌龊。他被碧玉惊人的美貌震慑,看几眼脸,忍不住移到胸部臀部。碧玉的皮肤又白又薄,眼睛大而亮,吊带裙下大乳呼之欲出。自从妻子被查出有癌症切去一只乳,简老板总是性饥渴。陈锋劝他找个情人或者女朋友,他说未必找不到,但找到以后情况可能更糟糕,他妈的良心备受折磨,搞不好会阳萎。

当晚还有碧玉的三位女性朋友,美玲、小雨、秀明。美玲是碧玉的闺蜜加室友,小雨是碧玉的同事兼死党,秀明是小雨前男友的妹妹兼室友——在另一个城市的前男友托小雨照顾秀明。美玲之前也是碧玉的同事,为了男友她改行做了超市收银员,怀孕后准备结婚,男友父母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她曾在洗浴中心上班,从乡下赶来棒打鸳鸯,美玲愤而做了引产手术,重新下海做技师。

陈锋的目光跟随着秀明,一刻也未曾离开。他为秀明圆圆的苹果脸倾倒。碧玉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喜欢就表白,别老用目光。陈锋窘迫,秀明却在那边咯咯笑。陈锋和简老板来到之前,几个女的探讨爱情。除了秀明都有男朋友,所以大家认为秀明也得找个男朋友。秀明说,我还未到十七岁呢。小雨说,我十七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美玲问,你生第一个孩子时几岁?十五岁不到,小雨说。

小雨这年二十四岁,短发,胸很小,身体也单薄得像个小男生。她生在山村,小时候父亲在工地上摔死,妈妈跑了,爷爷奶奶养不活他们姐弟三个,把她和妹妹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十三岁,小雨第一次月经过后被安排与大她十一岁的丈夫圆房。十八岁那年,设法拿到一直被婆婆藏起来的身份证跑到深圳打工,丈夫追到深圳,她转战东莞。后来她与秀明大哥处朋友。秀明大哥发现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异常痛苦,分手。她离开工厂,改行做技师。

陈锋喜欢秀明,但又担心,秀明也是碧玉的同事。秀明说,我在海底捞上班,荔湾那间,有空过来吃饭,我找部长给你打折。陈锋暗暗松口气,说真巧啊,我也在荔湾上班。那边,简老板对小雨说,你这姓名很浪漫,你爸妈应该是文艺青年。小雨说文艺青年个屁!我之所以有这名字,是因为我出生那天下雨,从早到晚没停过!后来我妹妹叫小云,弟弟叫小阳,全托了那场小雨的福。陈锋之前提醒过简老板,碧玉是海豚的女朋友,不要打歪主意。当时简老板颇不以为然,说你表舅年纪那么大,女朋友也不会年轻到哪里去,放着旁边二十岁的小妹我不撩,要撩老大姐?没想到见了面才明白陈锋的提醒很有道理,碧玉实在是太美艳,而且风情万种,可惜碧玉对他不感冒,他只好跟小雨谈心,讲自己妻子的病,讲自己的性压抑。他是职业讲师,经年累月替企业做培训,口才十分了得,所以这天他不仅赢得了小雨的同情,还让小雨母爱泛滥,觉得自己不对他好一点天理难容。两人中途借故外出,去搞车震。

秀明搬去与陈锋同居,不再与小雨和碧玉等女性朋友来往。陈锋认为,秀明还是个孩子,不该跟小雨碧玉等等混江湖的人交朋友。

简老板去洗浴中心找小雨,约过两三次饭,后来不再联系。告别一段生活小插曲,简老板稍微有点不舍,但几乎没有难受的感觉。哪怕小雨并不完全是冲着钱才与他来往,毕竟也要花不少钱,他只是个开皮包公司的小老板,他家里有两个很小的孩子,有个病重的妻子。更重要的是,从一开始他就嫌小雨胸小。还有就是,小雨悲惨的过往,时不时跳出来敲打他的灵魂,令他颇感沉重。

3

星期五下午,美玲站在酒店花园潮湿的草坪上看身穿廉价礼服的工作人员忙来忙去布置会场,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夹到耳后。王志华带着老婆孩子从远处走来,扬手跟她打招呼,她假装弯腰嗅花不回应。几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孩子跑来跑去,玩一个什么游戏。

时髦的室外西式婚礼,草坪中央不怎样整齐地摆放着许多折叠椅。场景与装饰看上去廉价而且随意,但酒店是五星级,在花园又看得见妖娆的“小蛮腰”,收费昂贵并且奇货可居,是广州著名的网红“婚礼酒店”,个别良辰吉日需提前一年预订场地。上午未曾间断的小雨令人揪心,还好午饭后有所好转,太阳公公一会儿出来放光芒,一会儿又藏进云层躲猫猫。风渐渐大起来,吹得气球和鲜花左摇右摆。

新娘是美玲他们公司的同事,新郎是王志华妻子的亲戚,王志华一家四口都来参加婚礼。美玲第一次见到王志华的妻子,没想到比他说得更难看,皮肤黯淡无光,目光却又火焰般明亮,似乎能把见到的每一个人看穿。

美玲朝厕所的方向走去,与王志华在走廊相遇。擦肩而过的瞬间,美玲小声说:“我们分手吧。”等王志华反应过来,美玲已经走进了女厕所,他便在门外等。美玲再次出现,经过王志华身边抛下另一句:“我们已经分手了。”

王志华是美玲的老板,年龄几乎可以做美玲的父亲。他脸上的皱纹不多,身上的脂肪也不多,但一脱衣服就暴露了这个年龄段男人该有的软肋,皮肤松弛,腰际有赘肉。可他有足够的耐性,有药物辅助,技术又比美玲以前交往过的小奶狗们高明许多。在此之前,美玲没把王志华嘴中的丑妻当回事,有时甚至以为那只是他虚构出来忽悠自己的。此时美玲终于清醒过来,王志华有妻子是事实,他甚至还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她在心里想,我得到他的性欲,丑妻得到的是他。

宴会开始,身边的同事感叹食物精美可口,唯美玲食不知味。

自助餐厅每张方形桌可坐六人,与王志华一家同桌的是对中年夫妇,男的气宇轩昂,女的珠光宝气,看上去跟王志华妻子很熟稔,估摸是她家亲戚。美玲这边的同事,东北人陈锋对美玲十分殷勤,每次拿什么都多带一份给美玲,美玲夹一点尝尝推回去,他自己全吃光。美玲留意到,王志华的眼风时不时扫向自己这边,似乎警告她不许与陈锋暧昧。美玲心中有恨意,大声让陈锋去取些女士们爱吃的水果沙拉。陈锋说,不明白你们这些美女怎样想的,有鲍鱼海参不吃,吃什么水果沙拉!那边王志华离席带女儿去取西式小点心,他的妻子低头专心切鸡排,一小块一小块往嘴里送,神色安详,举手投足十分优雅从容。

回家的路上,地铁拥挤,美玲倒是有些后悔拒绝陈锋一道打车回家的邀请。刚才陈锋大大咧咧地说,等着吧美玲,我叫的车快到了,今晚我送你回家!他住的地方离美玲家不远,但美玲讨厌他的油嘴滑舌,一向都讨厌,与一位姑娘结伴走去地铁站。这位姑娘只需坐两站地铁就到家,而美玲要先坐七站,转车再坐九个站。

整整两天王志华没联系美玲,连信息都不发一条,像他以往的周末那样。美玲以为自己说了分手,他多少有些揪心,会来纠缠。凭什么他这么笃定?美玲心中万分不甘,感觉自己是他的一件衣服,新鲜劲儿过后得不到稀罕。隔壁房间的喧嚣无情地嘲笑美玲的落寞。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房间内外的碧玉判若两人。美玲曾经以开玩笑的口吻跟碧玉说,你们动静这么大好么?碧玉说,不大喊大叫我不解恨。她恨什么呢?恨丈夫,恨父母,恨儿子女儿……恨毁了她美好生活的一切。此刻正在折腾碧玉的,并不是她的丈夫,虽然她有个年轻力壮的小丈夫。

这间房子是王志华给的首付,说好剩下的美玲自己供,房产证写的是美玲一个人的名字。后来美玲不顾王志华反对租了其中一间卧室给碧玉。首付交得有点多,百分之五十,也是王志华还贷的时候居多,因为他大男子主义有点严重,想更好地照顾自己喜欢的女子。美玲租一间卧室出去,收点租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不想总是一个人呆着。与王志华交往以后,几乎每个夜晚她都是自己一个人睡,周末更不用说,是王志华的家庭日,连信息都不发。

想不到王志华对碧玉十分满意。他以为碧玉在超市做收银员,也被碧玉温婉的外表欺骗,意识不到碧玉在床上是个疯狂的女人。男人哪怕自己十分淫荡邪恶,也希望女友,以及女友身边的密友传统保守。

美玲问碧玉,干吗不干脆离婚跟情人结婚,那么多个情人,总有一个能合适。碧玉说,合适的倒是有,比如那个叫海豚的教练。那就搞掂他!美玲说。碧玉笑笑说,他已经结过两次婚,看他的样子,好像没有再结一次的计划。问问他呗,美玲说。碧玉说,好的呀,等下次我把他干到四分五裂的时候问。

朵朵,林丽朵,跟继母大吵一场离家出走,来找亲生母亲牛碧玉。但碧玉不在家。她与丈夫阿连的家只是名义上的家,她基本不回。朵朵出现在康联推拿工作室时阿连刚下钟不久,跟客人凤姐在一楼喝茶聊养生。

“我妈呢?”朵朵推门进屋,背光站在阿连和凤姐前面。

阿连仰头疑惑片刻,认出是朵朵。

“我妈呢?我来找我妈。”朵朵又说。

阿连打电话给碧玉,通了没人接,他只好带朵朵回家安置。

碧玉与阿连结婚时买了个两居室,只比单身公寓大点,阿连两父子与母亲一起住感觉有点挤。不过就算这么小的房子,阿连供起来也倍感吃力。儿子点点不到两岁那年,碧玉从家中搬走,儿子丢给阿连带,房子留给阿连供,自己个把月回来跟儿子玩半天。

“我睡哪?”朵朵刚一进门就问。阿连说你睡我的房间吧,我回工作室睡。按摩床窄是窄了点,好在软硬适中,睡起来还蛮舒服。

朵朵拖着行李箱进房间,随手摔上房门。母亲站在客厅中央瞪阿连一眼,慢慢走回自己房间生闷气。阿连交待母亲,一会儿接点点放学顺便买只酱油鸡,外加一瓶大可乐。

碧玉不到二十岁时与三十六岁的前男友生下朵朵。前男友开有一间洗脚房,碧玉是其中最漂亮的员工。因为碧玉母亲强烈反对,这段孽缘不了了之,朵朵留给前男友,碧玉去了另一个地方上班。现在朵朵大专毕业了,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整天在家玩手机,继母看不过眼让她去给父亲做前台,她说:“我不去那种肮脏的地方做事!”父亲加入劝几句,她摔碗摔盆,跑了来找碧玉。

因为女儿来了,碧玉晚上回家,带一盒海豚送的拼图给儿子点点做礼物。海豚是有心人,碧玉提过一次儿子喜欢拼图便记住了。碧玉认为女儿既然受过高等教育,就该去高尚的地方做事,而不是像父母那样,做下贱的工作。除了按摩技师,碧玉从未做过别的,但她始终认为这个职业下贱。

朵朵整天躲在房间玩手机,母亲跟阿连嘀咕,空调日夜不间断开,怕是要坏掉。阿连说,空调的质量很好,不会坏。但阿连心中到底不舒畅,私下里让碧玉提醒朵朵偶尔要到户外转转,老躲在空调房对身体不好。碧玉说,开空调用点电怎么啦?你就是小家子气!阿连生气,干脆借口客人多饭也不回家吃,在工作室住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想念儿子得很,一大早买了他爱吃的煎饺回家。

朵朵一见煎饺就生气,说阿连看到她脸上长青春痘,故意买上火的东西害她。阿连看着她,又看看碧玉,转头对母亲说:“点点吃完早餐了,妈你送他去上学吧。”

母亲说:“你小姨昨天打电话来说不舒服,我送完点点直接从学校坐车去看她,晚上不回来睡,一会儿看你们谁去接点点放学。”

阿连一听赶紧说:“小姨家离这边那么远,你一个人去行吗?”

他知道母亲闹情绪了。前些时候母亲生病,身体十分虚弱,碎碎念念,说时间到了,要回乡下落叶归根。

阿连当然知道母亲想念家乡和父亲,但如果没有母亲帮忙看孩子,他这按摩店不知还能不能开得下去。

母亲出门后,阿连说:“朵朵,你能不能先回房间?我跟你妈说个事。”

朵朵还未说话,碧玉抢着说:“有什么当着朵朵面说更好——我用脚都能猜得出你想要说什么,不离,我打死也不跟你离婚!”

“离啊,干吗不离?这样的渣渣老公要来有什么用?必须离!”朵朵拍着桌子说。倒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之前碧玉说过,朵朵的叛逆期来得晚但猛烈,阿连说哪有人到了二十岁才叛逆的?这下他相信了,朵朵只剩下半边脑袋。

阿连又说:“六年了,你离开家已经六年,你觉得一个家这样合理吗?”

“没什么合理不合理的。”

“那就不说合理不合理,说难受不难受。你觉得我们这样过下去有意思吗?我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不想再这样下去……”

“你是不是又搞大人家肚子了?”

“没有的事!”

“没有就没必要离,我们这样挺好。我妈说了,为了点点,我们不能离婚。我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长大,朵朵也是,我不敢让点点也经历这些。”

“你一个月回家两次,我们家还是家吗?”

“起码法律上还是。”

总是这样,一提离婚碧玉就炸,谈不下去。

阿连带着一肚子气出门而去。他从家里出来,沿老街慢慢向前走,心中十分难受,想喝一点酒,或者抽支烟以缓解情绪,可他从不喝酒,也不抽烟。他依然还是刚从卫校毕业的清纯男子,平庸,但无不良嗜好。老街狭窄,路面灰黑,一排几十间门面房,全是小饮食店,到处都是陈年油迹,有无数奇怪的调料味道。到了夜晚,这段路会变得喜气洋洋,许多打工人聚集于此吃宵夜,喝啤酒。

凤姐打电话给阿连,咋咋呼呼说,都快中午了你还不开店!你这个大懒虫。

阿连这才想起,凤姐预约了上午按摩。

就算心情不好,阿连也给凤姐提供了十分到位的服务。凤姐说:“要是我再年轻一点就好了。”

阿连笑笑说:“你现在还很年轻,你看你的皮肤,紧凑得很,皮脂也低。”

“儿子去读了大学,我像心脏缺了一个角——如果我还能怀孕的话,我保证再生个孩子——阿连你放心,就算我再生了孩子也不用你养,我又不缺钱。”

“你这么生孩子老公不会有意见?”这句话差点被阿连说了出来,话到嘴边换成:“你现在生孩子是高龄产妇,你老公大概会很担忧吧?”

“他自己在外面养了两个野孩子,我也没管过他在外面的野女人是高龄还是低龄!”

阿连心想,说得好像你真的能管得住老公似的,一个人哪能管得住另外一个人!他搞不清楚,凤姐到底算怨妇还是悍妇,可能介乎两者之间。

王志华为了让美玲回到自己身边,单方面决定带她去东北看雪。他以为再没什么比带一位土生土长的南方姑娘去东北看雪更富吸引力了。美玲问,看雪一去十天半拉月,你怎样跟老婆解释?王志华说,“我可以说是去出差,可以说是供应商请我去,总之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又没法查。”

美玲说:“你们这些坏男人鬼点子真多。”

王志华以为美玲答应了,顿时眉开眼笑。哪料美玲冷笑一声说:“我这一辈子,最不稀罕的就是雪,最讨厌的也是雪。”

美玲腻透了与王志华纠缠,跳槽去另一间公司做事。三十出头的年轻女白领,有业务能力,有资源,有人脉,有美貌,换工作也不是太难。

离开旧公司十来天,美玲接受旧同事陈锋的邀约跟他一起吃西餐。美玲看不上土鳖陈锋,暗示过多次他们没戏,但陈锋装糊涂,每天坚持信息轰炸,美玲于是出去与他短兵相接。

陈锋为这顿晚餐做了精心准备,先献上一首自己专门为美玲写的情诗,以展示他与众不同的才艺,然后告诉美玲他准备于何处购房并且尚有余钱炒股买基金;又说他父母有三个女儿,只他一个儿子,将来无人跟他争夺家族遗产,等等。

美玲望着因为健身而十分健硕的陈锋,心里想,这混蛋也曾经是个有追求的人,为何如今沦落至此?然后说:“以前听他们说锋哥是富二代,我还不太相信,现在相信了。”

“我哪里是富二代,”陈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康吧,我们家。比左邻右舍生活好些是真的——如果让我选,我宁愿做创二代,而不是什么富二代。”

“创二代是什么意思?”

“创二代就是我爸这一代人已经开始创业,但不算太成功,接着我也创业,取得比父母更大的成就。”

美玲忍住不笑,心里颇有些不屑。她以前从王志华那里了解到,陈锋老家在农村,三个姐姐有两个在东莞打工,一个在广州,都成家了,父母在广州做菜贩子。这些情况是王志华带陈锋一起出差时,陈锋喝高了自己说的,可能他酒喝得太多第二天连自己说过什么也想不起来,也可能他只是假装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陈锋又说:“美玲你好眼光,那么多年前就买了房子,虽然供楼有点辛苦,但总比现在买划算——你那房子,应该升值好几倍了吧?”

“我没怎样留意楼市,就算升值一百倍,我也不能卖了房子露宿街头是不是?”

“这倒也是,不管哪个能娶到你都是福气,你聪明能干,漂亮,跟你结婚拎包入住你家就行,房子都不用买!”

“你不是有女友了吗?”美玲冷不丁问。

全公司都知道,陈锋有个在海底捞上班的女朋友,小胖妞。

“我们准备分手了,正在谈条件。”

“谈什么条件?”

“她说她从十七岁开始跟我,到现在五年了,像保姆一样给我洗衣做饭,满足我的兽欲,要求我一年补偿她五万元。”

美玲差点没大笑。

陈锋又说:“很无聊是不是?现在的小女孩没意思,说得她从没从我身上得到过快乐一样!我又没强迫过她,居然要求一年补偿五万元。五万元,五个屁!她把自己当成世界名模啦,也不看看自己胖成什么样子了!”

“可我觉得你们在一起很般配。”

“她吃饱就躺着玩手机,不胖才怪!男人胖点没关系,女人一胖毁所有。”

美玲原本打算跟陈锋表明立场,没想到被他引导谈论这些,更没料到他不尊重女性到这个程度,腻得慌,想尽早脱身回家。

正当美玲走神的时候,陈锋突然抓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朗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美玲!”

美玲大吃一惊,咬牙抽回自己的手,恨不得喷喷酒精消毒。

“你知道我跟公司某人来往过对吧?”美玲问。

“知道,”陈锋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谁没点过去?我还知道你们已经分手啦,我怕你孤单,怕你不开心,所以天天发信息给你,约你出来吃饭。”

“一般人会介意这种事,尤其是大家都是熟人的情况下。”

“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有什么好介意的?再说现在社会已经开化到这个程度,去哪里还能找得到处女?”

美玲胃口全无,看着盘中剩下的半份牛排发愁。她绞尽脑汁,想用温和的方式令陈锋自己打退堂鼓,结果却被他表白。再看陈锋,自信满满,一副不达目的不善罢甘休的样子,无奈去厕所通知碧玉,让她十分钟后打电话来帮自己脱身。碧玉说,找什么由头好呢?我这么老实!美玲说,你就说我们家失火好了。

过了会儿,美玲当着陈锋的面接听碧玉的电话,一边听一边笑到不行。陈锋问发生什么好玩的事了。美玲开了免提对着电话说,玉姐,麻烦你把刚才的话重复一次,有位帅哥也要听。于是电话传出碧玉林志玲式的声音:“我家下雪了呀,孩子们都跑去堆雪人,美玲你快快回来看雪耶!”

“广州怎么可能下雪?”陈锋说。

“我玉姐说,就我们小区下雪,别的地方没有,你明天看新闻呗,这么夸张的大事肯定有报道——拜拜,我要回家看雪啦——”

美玲说完就起身向门外走去,等陈锋结完账追出来,门外已无美玲的踪影。

其实碧玉说下雪也不是完全不靠谱,有商家租了小区前的广场搞活动,重头戏是玩人造雪。美玲选几张相片发朋友圈,算是给陈锋一个交待。

没想到王志华看到美玲发假雪,再次邀请她去东北看雪。美玲回,“不稀罕”。

很多年前的冬天,十九岁的美玲正在读大二,与帅气的男友在沈阳文萃路吃木炭铜炉火锅。屋内热气腾腾,屋外朔风吹撼,大雪纷纷扬扬。

这天晚上,美玲吃了自己这辈子最美味的驴肉火锅,见到她这辈子见到过的、最美的雪景。过后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同时发现男友还有另外两位女友,其中一位也怀孕了。

爱情死了,大雪看腻了,美玲挣扎着好不容易读完大学,逃荒一样逃离沈阳,开始游戏人生,却又总被爱情所伤,被生活刺痛。

母亲回了乡下老家,点点无人接送,阿连请托管代劳,自己晚上九点去接回家,给他弄宵夜,读睡前故事。

按摩店上午基本没生意,晚上八到十一点是黄金时间,失去这部分收入,阿连无比心疼,但又毫无办法。母亲提议让她带点点回乡下读书,阿连一个人生活轻松点,阿连说什么也不同意。从某种意义上讲,点点已经失去母亲,让他回乡下生活,即是将他现在还能得到的、仅剩的那点父爱也被剥离。周末点点跟阿连一起来工作室,同样也是个大问题——暧昧是按摩店的常态,有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在,终究不自然。

康联按摩工作室不大,一楼临街的前半部分是休息区,有套用旧了的布艺沙发,一张堆满杂物的茶几,墙上挂有几张人体经络图。后半部分用厚帘子隔开,有走上去咚咚直响的木板楼梯,一间很宽的厕所兼洗澡间,一个杂物间。二楼一大两小三个房间……

有客人的时候点点在帘子外面玩。点点很小的时候阿连让他自己玩拼图、积木和机器人,后来玩具已经无法让他长时间静坐,只好让他玩手机。手机是个好东西,能让点点安静玩几小时,不用喝水,不用吃东西,甚至不用上厕所。茶几一角摆放着碧玉带回来的拼图,挺大挺复杂的图案。点点拼了一会继续玩手机。阿连有时闲着无聊拼几块,某些熟客拼几块,始终未能完成,硬纸板上总留有一大块空白。

就算点点安静地坐在帘子外面玩手机也尴尬,有些客人个性张扬,夸张的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一些客人需要洗澡,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从帘子里面传出来。

阿连无法预测这样的环境会对儿子的成长造成何种影响,焦虑一天一天加深。

阿连二十多岁时在一间规模很大、有医学背景的康复理疗按摩中心工作,与碧玉是同事兼同乡。离开朵朵的父亲后不久,碧玉爱上了一位总找她按摩的熟客,一位事业有成的本地中年男人,轰轰烈烈地爱了很多年。男人承诺离婚娶她,但他家中强悍的妻子不肯放手,找人到理疗按摩中心砸场子。碧玉被辞退,说服比自己小几岁的阿连,一起去外面合作开按摩工作室——这就是康联按摩工作室的由来。

不知是因为日久生情,还是因为寂寞,又抑或想借阿连之力与过去告别,碧玉勾引阿连,很快就有了点点,然后结婚。

如果做别的行当,夫妻共同创业,对感情的影响不会这么大,问题是,他们从事的是服务性工作,每天必须要与客人肌肤相触。有一部分客人,来按摩不仅仅是因为身体有需要,还有心理需求。这部分客人被按摩师触碰同时,也撩拨按摩师。

阿连与碧玉,忍受着客人骚扰自己的同时还要对抗隔壁房间传来的异响,开始时愤怒,后来羞耻,夫妻感情日渐疏远。终于有一天,碧玉撞见阿连与一位熟客大姐赤膊上阵,几乎撕碎了阿连,从家中搬走,直至如今。

美玲受邀参加陈锋的婚礼。同样是能看得见“小蛮腰”那间五星级酒店,同样的户外西式婚礼,甚至连布景与鲜花都大同小异。八卦的旧同事说陈锋与新娘交往已经一年多。胖胖的新娘是本地拆迁户,靠收租过日子,跟前夫有一个孩子。

想起一个月前,陈锋向自己表白的那个夜晚,美玲倒吸一口冷气,小声问身旁的旧同事,为何陈锋的功利性这么强。旧同事说,陈锋二十五六岁才大学毕业,想结婚,谈了几年的女朋友不声不响傍个大款离他而去,他马上又找了个很小的女朋友,更纯洁地谈恋爱,前女友被大款抛弃,回来找他,就在他纠结着要不要抛弃现任女友与前女友再续前缘的时候,前女友傍上另一个大款弃他而去,他受到强烈的刺激,大脑结构被更改,终于变成现在这个我们无法理解的样子。

王志华带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赴宴,找到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还美玲大门钥匙。美玲说钥匙你可以留着做纪念,我换了锁。

匆匆吃几口,美玲溜出酒店去找碧玉按摩。碧玉说,我亲自给你按摩感觉怪怪的,要不然,介绍个帅哥技师给你按吧,保证帅,保证技术一级棒。美玲说:“今晚我不要男人,也不想让陌生人碰我。”

碧玉说她的儿子点点,因为总玩手游近视了,六百度。

“这么小的孩子近视,真叫人心疼!”

碧玉又说:“今天还有个更坏的消息,我被老公起诉离婚啦。”

美玲说,那就离呗,趁现在四十几不到五十岁,离了重新找个有钱人,过好下半辈子。

“呸!”碧玉骂道,“老子三十六岁好不好,你才五十!”

“哈哈,你才三十六岁?打死老子也不信。”

“再胡说八道,看我不弄死你。”碧玉手上力度加大,美玲痛得哇哇乱叫。

过了会儿,美玲又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们女人也没好东西,比如我,比如我妈。”

“又关你妈什么事?”

“我妈是个坏榜样!”

“轻点,姐,你轻点——这么用力,你真想弄死我呀?”

4

三十岁那年,海豚发现五岁的儿子并非亲生,离婚,从此与前妻老死不相往来;三十六岁,第二任妻子怀孕期间查出有癌症,大人小孩都没了,八岁大的继子被生父接走。亲朋好友想安慰他都做不到,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有天中午他梦到自己手把手教继子画画,颜色光彩夺目,他妈妈在旁边抚着隆起的肚子。骤然惊醒,泪流满面,一遍又一遍于心中默念: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就在他喝到半醉想去天台时接到母亲的电话:“老幺,妈好想你,你要好好吃饭,要开心,找朋友们喝喝酒……”纵是相隔万里,母亲亦能感受得到儿子心中巨大的悲伤,打电话来阻止他做傻事。他脑中出现了母亲笑眯眯的脸,父亲半秃的头颅。近年父亲脱发得严重,总戴帽子以保威仪。于是他决定,起码要坚持到父母离世才定去留。

原先的大房子租给别人,自己租了个一居室,后来干脆将大房子卖了,重新买三间小的,两间用来出租,一间自己住。与朋友合作的广告公司发展势头良好,他分红后又买了两间公寓用来出租挣钱。后来卖一间小房子,买下一间大的,闲置一段时间出手赚差价,再买新的房子,再赚差价——如此循环几次,他财务自由了。

有朋友调侃他,一个单身寡佬霸占这么多房子!他说,房子是孤寡老人唯一的依靠!这样的回答听上去像玩笑,像自嘲,但也是在陈述事实。

他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了婚,第一位妻子是高他一届的师姐。很快有了儿子,起一个与乡愁有关的名字,海遥远。他们其实也是相爱的。她交代,当年她与同事一块出差,应酬时喝大了,稀里糊涂发生关系,回家后发现怀孕了,分不清谁造的孽,冒险生下来。

房子本是他家买的,他是家中老幺,父亲在中学教体育,母亲教美术,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四个家庭合力给他买了套房。那时广州的房价,并非如今这般张牙舞爪。

他越来越怕与人接触,怕与客户应酬,甚至不愿参与公司的事务,想转让股分,朋友让他无限期休息,不退股,视公司当年收成给他分红,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回去上班。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后来开始走自由职业路线,教人游泳,或者打球。转眼过去了十年。情人倒是有,而且不止一个。他是体育学院毕业的男人,身体棒棒的,帅气,而且健硕。

从游泳馆出来,海豚先拐回家拿画,再去思乡烧烤店吃饭。上星期送给秀明的是她的头像素描,这次送水彩画。美术童子功,用在广告创意上挺管用,用来泡妞屡屡得手。

思乡烧烤店离他家很近,老板是他的东北老乡,自从隔壁小区的球友龙哥带他去过一次,他就爱上了这间小店。秀明是店里的服务员,去得多混熟了。前不久,不知秀明喝高了还是怎样,拉着他的手说:“我有恋父情结,只喜欢成熟的男人。”

因为这幅漂亮的水彩画,秀明感动了,表示下班以后要随他回家。

意识到今晚有戏,他打电话让还赖在他家不走的老乡小伟离开。小伟建议他带美女去住酒店,环境好点。他恶狠狠地说,我回家后如果你还在,我保证通知你的仇人你在我家,哪怕他来把我家砸个稀巴烂!

以前老乡相聚,一起吃饭喝酒吹牛皮,与小伟相处甚是愉快,没料到同居一室如此令人烦躁难耐。小伟,这位90后的健身教练,哪怕被人追杀躲进他家也还像个原始人,甚至对作为主人的他毫不尊敬,动不动就说“嗨,老头”“你们这年纪的人不懂”,用完厕所不冲水,看视频声音外放到很大,怎样提醒都不理会……

从一开始他便不愿意收留小伟,因为不管是从法律还是道德角度来看,小伟都罪该万死,他只是抹不开老乡情面,过后一直觉得羞耻。至于小伟离开他家何去何从,他毫不关心。

他已经四十五岁,能做二十四岁的秀明的父亲,互动却很棒,运动生涯令他保持了良好的体能,他甚至还有腹肌。

清晨的阳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照到床头,秀明的头发在阳光中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令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手感很好的头发啊,跟她的身体一样富有弹性。他脸上的皱纹比同龄人少,皮肤也因为运动的关系尚有光泽,但头发胡须已有不少白的。不怕不识货,最怕货比货,与秀明年轻的肉体相比,他苍老得不成样子。

秀明推开身上的空调被坐起,比秀发更有弹性的乳房暴露于阳光之中。夜里那两次已折腾得他疲惫不堪,但秀明一撩拨,他便又变成了猛兽。

毕竟是有了年纪的人,很快他就满头大汗,像于盛夏阳光底下打一场艰难的网球比赛,感觉双腿和臀大肌要抽筋。他内心有隐约的担忧,怕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猝死。独居人士最忌讳的是猝死。上次他听龙哥说起,有个五十多快六十岁的独居老头,一位单位领导,养六七只流浪猫陪伴,国庆长假时换灯泡触电诱发心脏病猝死,过了大半个月才被人发现,尸体臭气熏天,身体裸露的部分,不知是被绿头苍蝇还是蟑螂,吃得七零八落。龙哥还说那老头德不配位,为人十分糟糕,凄惨死去是报应。

过后他迅速睡去,呼噜打得山响。中午醒来秀明已走,留信息说回家换衣服,因为一会儿还要上班。几天后秀明说,合租的女孩总带男人回家令她不胜其烦,个别喝高了的男人还对她毛手毛脚。他说,你搬来我这里住呗。他顺着秀明的话接这么一句,像平时广东人常说的“得闲饮茶”,是句儿戏的口头禅。没想到秀明说好呀好呀,我马上搬过来。

龙哥提着啤酒和花生米来到海豚家。因为海豚单身独居,几位走得近的球友,常去他家小聚小酌。

秀明上夜班,龙哥敲门的时候海豚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不再工作但有相对稳定的收入,生活简单到只剩下几样事情可做:查看股市行情,打球,游泳,以及自己跟自己下棋。有时下中国象棋,有时下国际象棋,最离谱的是左手跟右手下飞行棋。龙哥一边换鞋一边损他:“你还不如直接去公园和老太太跳广场舞!”

阳台当眼处飘着的女性内衣令龙哥吃惊。“秀明二十四岁,你四十五……顶你个肺啊大海豚,你这是老牛吃嫩草!她图的是你钱,除了看中你的房子,你的钱,别的任何理由我都不相信。”

“呸!”海豚骂道,“秀明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女孩子,她看中的应该是我的能力!”

“能力?”龙哥缓了缓才明白能力指的是什么,哑然失笑。

龙哥的质疑,正是海豚所担心的,他只不过嘴上强硬罢了。为应付秀明高强度的索求,他偷偷服用小蓝药。可秀明并没向他提出过任何物质要求,外出吃饭也都让他拿主意。他问龙哥因何而来。龙哥说,我今年四十八岁,犯太岁,开春母亲生病住院,我车祸,夏天老父亲做手术,秋天女儿突然暴发叛逆,跟所有的规则和权威作对,几乎被学校开除。

“你女儿不是一直都很斯文的吗,怎么叛逆了呢?”小姑娘以前跟海豚学过游泳,乖巧懂事得很。

“乖宝宝突然暴走最可怕,几乎改变了我的三观,让我感觉自己异常失败,连亲生女儿都搞不掂。”

海豚被“亲生女儿”四个字刺中,拿一根龙哥放茶几上的烟点上。他只有在酒后或者心情极差时才抽烟。龙哥不了解他的第一段婚姻,见他抽烟颇为意外。

龙哥的女儿读高二,品学兼优,还是班长,上次月考成绩从年级前一百名跌至九百,全年级总共才一千人。老师家长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他女儿课间将一条原本发给闺蜜的信息发至班群——学校明文规定学生不可带手机回校。她暗恋的男生与别个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大受打击,自暴自弃,买个便宜的二手手机玩游戏以分散心中的悲伤。

根据学校规定,龙哥女儿要被停宿一个月。这可苦了龙哥父女俩。学校离家十多公里,没有直通的公交和地铁,每天早早起来打车送她上学,晚自修后亲自去学校接。龙哥说:“如果是儿子,衣架都不知打断多少个了,但女儿你打不下手啊。”

“儿子你也打不下手!”海豚说。然后他劝慰龙哥,现在学生功课多,不仅仅学生,连老师都被压力弄得神经兮兮,她或者只是借游戏放松放松神经,过一阵子就好。

身体辛苦一点也就罢了,原本温顺的女儿突然变得消极颓废,脾气暴躁,什么浓浓的父女情,更浓的母女情,全部消失殆尽,包括父母、老师、同学在内,整个世界都是她的仇人——疯子一样对父母恶言相向,动不动就说要去跳河自杀。

海豚说:“龙哥你放心,你女儿游泳跟我学的,跳河里淹不死!”

“滚!”龙哥骂道。

就在这个差一根稻草就能把龙哥迫疯的关口,有位客户跳出来捣乱。客户去年于龙哥手中买有一份投资型保险,合同约定,交足十五年之后开始计算回报。客户一个月前刚交了第二年的保金,前几天突然要求全额退还他交的一万元。龙哥解释,这时候退保,只能退还保单的现金价值部分,可能还不到一千元。客户暴跳如雷,骂保险公司杀人不用刀,扬言不全额退款就跳楼自杀。龙哥苦不堪言,但又不能发脾气,怕客户真的跳楼。

海豚以为龙哥的客户是个没文化的老头,没想到是个90 后,而且还受过高等教育。

本来有抑郁症史的龙哥旧病复发,吃药依然夜不能眠,无奈之中提了啤酒来骚扰他。

海豚一直羡慕龙哥有个聪明懂事的女儿,这会儿内心深处倒是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似乎庆幸自己无儿无女无牵挂。然后他说:“你父母身体不好,身边又没兄弟姐妹帮你一把,现在女儿这么折腾,辛苦是必然的。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有苦无处诉!”

龙哥有个姐姐,去年得病去了。

“你还记得我表外甥陈锋吗?我表姐的儿子,以前在武汉读大学那个。”海豚问。

龙哥说记得,上次你带他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挺精神的小伙子。

陈锋读大学时,在网上赌博输了几万块,跟海豚借钱还债——千叮万嘱,不要告诉他父母。海豚觉得自己扛不下这责任,告诉了表姐,表姐转给海豚钱,海豚再转给熊孩子,问他要欠条,让他写下以后不犯同样错误的保证书……海豚表姐两公婆在市场卖菜,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

龙哥听后又骂了半天只剩下半个脑袋的年轻人。

海豚突然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向秀明求婚。”

“你疯了不成?!”

“我想趁还来得及,跟秀明生个孩子。”

龙哥差点没被酒呛死,说,你要是想结婚生孩子,找个年纪相当的好些吧?秀明,我看,总觉得她不是那么靠谱。

“如果你享受过二十岁少女的身体你就不会这样说了,那种青春,那种自然流露出来的生命力,我无法抵抗……”

兄弟两个聊得正欢,秀明下班回家,女主人般与龙哥打招呼,陪他们喝酒。

秀明送了双一千多元的网球鞋给海豚做生日礼物,海豚颇有些不安:“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是从没送过什么给你啊!”

他知道秀明工资不高,每个月三四千元的样子。

秀明说:“四十六岁是一道坎,必须要重视。”

“一道坎?你啥意思?嫌我老吗?”

“不嫌你老。”秀明笑嘻嘻。

就在海豚生日的第三天,秀明去东莞探望生病住院的母亲。秀明老家在潮州,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已经身故,母亲带着她两位哥哥前往东莞谋生,她因为太小而被留在外婆家。父亲烂赌,被讨债的人围堵于某幢小楼内,想跨楼逃跑,从楼顶跌落丧命。

后来经人介绍,秀明母亲嫁给本地一位很老的老头。老头去世后秀明大哥继承了他的旧房子,在当地成家,二哥在深圳,也已成了家。秀明初中毕业后去东莞母亲的身边,然后随朋友一起来广州闯荡,直至如今。

海豚拿两千元现金让秀明买点东西孝敬母亲。秀明说,怎么现在还有人用现金?他笑笑说,我们这些老头有现金情结。其实是,有个别学员以现金的形式支付教练费。

秀明去东莞五天,他思念了五天,一百多个小时,每时每刻,像有无数双小手在挠他痒痒。在此之前的十年,他一个人生活,有了秀明才发现,孤单如此可怕。为了抵抗焦虑,他今天与这位旧情人共进晚餐,明天跟那位喝下午茶。秀明在身边时,他下定决心与旧情人们一刀两断,这会儿觉得藕断丝连其实也不错。倒也没有太过分,只是口头暧昧。

毕竟相隔二十多岁,他与秀明经历过甜腻期以后,分歧渐生,比如说消费理念,作为有钱人的他依然精打细算,秀明花钱图爽快,看中了什么哪怕借钱也要买;他喜欢烧烤、啤酒、炒粉等物美价廉的食物,秀明喜欢贵到吓死人的海鲜。共同点也有,那就是手机,没完没了地用手机看短视频和抖音。

这些年他经常光顾住家附近几间小食店,跟老板和服务员们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粗略算算,包括早餐在内,他每年起码在外面吃一千餐饭,十年就是一万餐。这个可怕的数字让他不寒而栗,自我同情了好几小时。秀明搬过来后他尽量在家做饭,久违了的庸常生活场景,一点一滴的小快乐、小幸福,滋润着他苍老的心。

然而好景不长,秀明有天偷看他手机,发现他与旧情人露骨的意淫,轰轰烈烈发脾气。他赔礼道歉,买小礼物巴结,就差跪地上磕头认错了。

秀明简单收拾几件衣服去了闺蜜家,他很是惶恐,去思乡烧烤店找,老板说秀明请假了。几天后,秀明自己冒出来,要分手,让他给五万元分手费。

他在心里骂娘,嘴里却说:“秀明,别闹,不要跟我说气话了好不好?”

秀明还在气头上,沟通变得困难。他骄傲而且敏感,低声下气央求一会儿无果便放弃了。

几天后,秀明打电话来说打麻将输得很惨,快饿死了,让他转几千元应急。他不信,秀明就跟他视频。果然是在酒店的套间打麻将,两男两女,都是小年轻。他想过去当面给钱,秀明说我这会儿在老家,汕头!

大钱免谈,小钱可以给点,他转了三千元过去。但小钱也是钱,转完后感觉自己当了一回傻瓜。过了会儿,秀明又打电话来说还需要十五万,向他借。他问秀明要这么多钱干吗?秀明说母亲要换肝,钱不够。他顿了一下,说你母亲上个月才做了胆囊切除手术,这会儿要换肝,怎么可能?!

他隐约觉得,自己了解的秀明并不是真正的秀明。去思乡烧烤店跟老板打探。

“几个月前,秀明向我打探你,现在你在打探秀明——啧啧,你俩这是看对眼啦还是怎滴?”八卦老板贱贱地说。他嘿嘿傻笑着装憨。老板又说,秀明已经不在店里工作了,讨债的人来店里搞事情,我这个小店容不下她呀。

秀明赌博,输急了借高利贷,现在利叠利,差不多有二十万。

他瞬间僵化。回家后打电话给秀明,打到第十八次时秀明接了,承认自己赌博输惨了想找个有钱人替自己还债。纵是有心理准备,他也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跌坐于沙发半天无法动弹,发信息跟龙哥说自己想跳楼。

老好人龙哥提着啤酒和花生米来找他。

两个心情压抑的老男人喝到半醉时,他的老乡,小伟来了,张嘴问他借十万。他自然不借。小伟说,你一点老乡情面也不讲,见死不救!他大吼:滚!

赶走小伟,他告诉龙哥,小伟在健身房做教练,妻子是同一间健身房的前台兼业务,以两个人的收入,其实能过得上小康生活,但他们贪心,炒股,亏得一塌糊涂,借非法高利贷补仓,亏得更离谱,开始打学员主意,专攻寂寞少妇,拍人家裸照敲诈。其中将事情闹大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小嫂子——如果小伟适可而止也还不至于出事,关键是他一次又一次敲诈,超过人家的承受能力,最后她丈夫出面,几乎把小伟打至残废,再勒令还钱,扬言少还一分打断一条腿。

龙哥说,都在一块上班,他老婆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么胡来吧?

“他老婆知道所有的事情,表示无所谓,有钱拿回家就行。”

龙哥问:“但人家找不到小伟本人,为什么不找他老婆算账?”

“这事我问过小伟,他说,我老婆怀孕了,他们不敢对她怎样。”

龙哥说:“人渣啊——如果你钱多到用不完,还不如替秀明还债,秀明好歹是个美女。”

“需要钱时都来找老子,未必老子在他们眼中是个又傻又有钱的大笨蛋?”

龙哥说,大笨蛋不至于,不过你的确又傻又有钱。

他大笑,转移话题问龙哥,前些时候闹着要跳楼的客户情况如何。

龙哥说,那也是个可怜人,保险,是替他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买的教育基金——他们公司亏损严重,裁员,他失业了,一时想不开就来我们公司胡闹。现在好了,在我们的大力帮助之下他想通了,去做快递员,辛苦是辛苦一点,但总算摆脱了经济危机。

隔天,他发信息问秀明几时来把落在他家的东西拿走。秀明说,明天,或者后天。

他以为秀明拿了东西会马上离开,没想到秀明要求他做饭,而且还留宿。他说:“我们结婚吧秀明,趁我还不太老,生个娃——我替你还钱,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再赌博。”

秀明说,如果我现在怀孕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娃。一句话差点没把他噎死。秀明并不了解他心中最彻骨的痛,却说出了对于他来说最恶毒的话。秀明要去外省躲债,离开前对他说,祝我好运吧,爸爸——爸爸,没准以后我们还能做情人,等我处理完这些烂事再作打算。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柔情,又有一丝恐慌。

秀明问:“其实,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叫海豚。”

“你正经一点!哪有人叫这样的名字。”

“好吧,那我正经告诉你,我的真名叫海马。”

秀明大笑。他解释,父亲姓海,母亲姓马,所以叫海马。

“随便啦——你叫什么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秀明说完摆摆手,走了。

5

美玲下班后来健身房与简老板会合,一起去附近的餐厅吃饭,顺便商量婚礼细节。他们结缘,全靠碧玉帮忙。碧玉对美玲说,简老板是她男朋友海豚的表外甥的健身搭子,中年老板大帅哥……

那天简老板请一位特别喜欢去水疗的客户去水疗,认识了一位技师,这位技师就是碧玉。之后简老板约碧玉去外面玩,碧玉不肯要钱,说做技师挣钱是卖艺,在外面收钱像是卖身,伤自尊。简老板后来觉得他们这样拉拉扯扯有点儿别扭,但又不舍得放手,碧玉虽然已经不年轻,但半点不输年轻妹子。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又像一个冷笑话,简老板需要过正常的性生活,碧玉最不缺的就是性生活,碧玉之所以跟简老板见面,不太严格地说,同情的因素居多。然后,聪明的碧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介绍自己的房东美玲给简老板做女朋友……

饭还未吃完,简老板接到一个电话匆忙离开,让美玲自己打车回家。

已故妻子的姐姐和她丈夫来到广州,想要处理女儿艳爱的事情,但又不知如何处理,打电话向简老板求助。

简老板最近一次见到艳爱是在妻子的葬礼上,那时艳爱还是个初中生。现在艳爱也还是个孩子,不足十八岁,挺着个即将临产的肚子。艳爱的男朋友,一星期前趁她外出买菜时收拾东西离开了,没留下片言只语,电话也不接听。从恋爱到怀孕,艳爱一个字也未曾跟家人提起过,所以她现在这个样子,把大家弄得手足无措。

艳爱母亲问她,预产期是哪天,她摇头说不知,一次产检都没做过,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怀上的。男友比她大一岁,父母在清远开小食店,夫妻店,没有请店员。

做父亲的唉声叹气,母亲骂骂咧咧,艳爱本人缩在床头小声哭。简老板总算听出点门道,大约一年前,艳爱在街上闲逛,有个男孩对她说自己有两张电影票,朋友爽约了,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看完电影,艳爱才问清楚男孩名叫张君君。然后大家一起宵夜,喝啤酒,被灌醉了,稀里糊涂发生关系。

“你怎么这么傻!”

艳爱母亲扬手想打女儿,手停在半空打不下去。

开始的时候我不同意的,但没有他力气大。艳爱说。

简老板问:“你的意思,是他强奸你的?”

艳爱红着脸说:“开始那几次,我都不同意,后来他打我……”

“笨不死你!”艳爱母亲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骂,“现在说这些有屁用!”

“张君君这个名字,听上去像假的。”艳爱父亲闷声闷气说。

“是真的,”艳爱说,“我看过他的身份证。”

艳爱父母认为,要报警。简老板觉得,这样的事情报警一点用处也没有,再者,你要以什么理由去报警?哪怕真的是强奸,相隔一年,哪里还找得到证据!告遗弃,要先证明孩子带有他的DNA,那得要孩子生下来以后,而且他愿意提供DNA 样本,才能证明。而就算证明了孩子的确是张君君的,又能如何?是逼他结婚,让他付抚养费,还是让他赔偿精神损失?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女朋友临产了还逃跑,这样的男人,指望不上啊。

父母强烈要求艳爱引产,放弃这个不该出现的孩子。简老板吓了一大跳,心想,肚子大到这个程度,已经不是引产,是谋杀。他问,需要自己做些什么。他还未听到艳爱父母的回答,却听到艳爱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简老板带着一家三口,或者说是一家四口,去吃饭。然后在附近一间小酒店给他们开了房间,第二天早上来接大家一起去派出所报案。艳爱父母坚持要报警。正如简老板担心的那样,警察同志爱莫能助,没法立案。

走出派出所,艳爱母亲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命咋这么苦?妹妹死得那么惨,女儿莫名其妙被人搞大肚子,老天爷,你让我们以后怎样做人?

艳爱母亲不提自己的妹妹尤自可,一提简老板火冒三丈。他家有个时期山穷水尽,妻子想向姐姐借点钱,做姐姐的在电话那头哭穷,一分也不肯借。如果不是艳爱的姐姐艳红,瞒着母亲给了几千元,他都不想认这房亲戚了。

第二天,简老板本来是要陪美玲做产检,他自作主张,同时把艳爱也带了去。医生推测,艳爱的预产期在三周之后。艳爱母亲吵吵嚷嚷,必须要引产。医生说,理论上讲,这个时候引产也可以,只是对孕妇的伤害很大,可能会有无法预测的后果。

艳爱父母在江门打工,请不了多少天假,打电话通知艳红从东莞过来照顾妹妹,当晚回了江门。

父母离开前讲服艳爱做引产,但过后艳爱反悔,抚着很大的肚子对简老板说,真的不忍心。简老板问她,为何要等事情发展到这般田地才救助。艳爱说,从一开始就不想跟张君君谈恋爱,可是被他打怕了,不敢离开,怀孕以后不好意思去医院流产,不敢跟家里讲……

好不容易联系上张君君父母。对方在电话里迂回曲折地说话让简老板火冒三丈,但又不敢发脾气,生怕对方以后连电话也不接。那对父母表示自己也找不到儿子,同意三天后请朋友帮忙看店,从清远过来面谈。

三天后,张君君父母爽约,之后又爽约了两次。再打电话过去,不再接听。

张君君经常打艳爱,怀孕期间也打,简老板问艳爱有没有报过警,艳爱说有,警察调解之后自己撤销了。简老板看着这位天真的小姑娘,心中十分悲伤。

艳爱母亲每天打电话催她去医院引产。

孩子最终还是生了出来,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三点三公斤,一个健康的女婴。大家手忙脚乱给婴儿和产妇准备东西,美玲也过来帮忙。美玲要做什么,简老板马上冲过来接替,嘴里嚷嚷,你歇着,我来!美玲三十六岁,高龄产妇,自从得知她怀孕的那天起,简老板如履薄冰,生怕有闪失。

艳爱母亲又来了,欲哭无泪的样子,对谁都没好面色。艳爱父亲一再表示,女婴必须要及早送走,不能让老家人知道。美玲悄悄问简老板,他们乡下真的还这么封建么。简老板说,如果这事传出去,他们全家几十年内抬不起头做人。

有人想要领养孩子,但没有孩子亲生父亲的身份证号码,资料登记不完整,无法完成法律要求的领养手续。艳爱母亲说,不管了,谁要送谁,管屁的手续,以后打死不承认就是。简老板说,如果不是父母双方同时授权送走孩子,以后张君君反悔,能通过法律途径要回孩子,也可以起诉艳爱遗弃,甚至贩卖人口。

6

陈锋约海豚吃晚饭,问他要不要领养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海豚感觉受到了伤害,装出咬牙切齿的样子说,你小子是不是觉得表舅老到要人同情了?

“舅舅你四十八岁,年纪不轻啦——”

然后陈锋给海豚讲自己从简老板处听来的,艳爱的经历。

知道这个事情后,陈锋的第一反应,表舅海豚是收养这个可怜婴儿的最佳人选。简老板和艳爱父母也这么认为。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海豚单身,且不说法律允许不允许单身人士领养婴儿,单单照顾婴儿本身,一个大男人怕也难以胜任。

不适期过后,海豚同意与艳爱母女见一面。

这时艳爱还在坐月子,艳红辞了东莞的工作留在广州照顾她。

艳爱的出租屋,其糟糕程度远远超过海豚的理解,空间太小啦,他、陈锋,加上简老板三个大男人,连坐的地方都找不到,感觉自己是块罐头里面的肉。

海豚心中难受,放下礼物告辞而去。陈锋追出来问他有什么想法。海豚说,你让我静静,思考一下。陈锋告诉海豚,开始时艳爱父母希望简老板收养这个孩子,但简老板已有两个儿子,未婚妻肚里还有一个,没准以后还要继续生——

回到小区门外,海豚突然不想回家,打电话约龙哥一起吃晚饭。龙哥说好的,但现在很塞车,你得等我一会儿。海豚一边喝啤酒,一边戴着耳机专心看视频,龙哥出现在他身后也浑然不觉。

“你怎么会看这个视频?”

龙哥表情严肃,令海豚有点不习惯。

海豚说:“前两天无意中刷到的。老天爷有时真的很残忍,这个男孩琴拉得这么好,才二十岁就得病去世了。”

龙哥在对面坐下,闭起双眼深呼吸。

“龙哥你这是怎么啦?”海豚问。

龙哥说:“那是我的儿子,梁志明,二十一岁时白血病复发去世了。”

海豚目瞪口呆,又吓得汗毛倒竖。

龙哥说,可能我跟这个儿子缘份浅,无论怎样努力也没能留住他。

海豚让服务员拿来一瓶白酒。在这个故事背景下,必须要有白酒。

龙哥说,我还是个小年轻时,有次跟同事出差,喝醉酒稀里糊涂发生了关系,第二天酒醒大家都很后悔,约好忘记,因为同事当时已经结婚了,我也有女朋友,但哪里知道,就这么一次错误,她怀孕生下一个男孩,到男孩五岁时,她丈夫发现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离了婚,我觉得自己要负责任,娶了她。

海豚抄起酒瓶砸到龙哥头上……

警察到来前,海豚逃跑了。他找到碧玉,抱头痛哭。

之后海豚迎娶碧玉为妻,开一间体育用品店让碧玉做老板娘,领养艳爱的女儿,起名海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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