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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椅子

2023-02-01毛雨森

满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椅子

毛雨森

每天晚上,马鸣远都会陷入各种声音的包围。每隔不到半小时,便有几辆渣土车呼啸而过,震得地面都轻微晃动起来。环卫车毫无规律地出现在马路上,贴着路边缓慢地来回行驶,沉闷而又嘈杂的声音顽固地近了又远、远了又近。九点半的时候,垃圾清运车会准时到达,每清理一只垃圾桶,都要发出炸雷般的声响。附近大大小小的工地上,挖掘机、搅拌机等各种机械的轰鸣此起彼伏。马鸣远在这幢紧挨着马路的房子里已经住了十几年,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声音。在他看来,城市是永远建不完的,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一个人既然选择在城市生活,就必须适应它的一切,包括声音和气味。关上窗户,拉上窗帘,马鸣远就能在这些声音的包围里安静地做他自己的事情。他的睡眠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有临睡前躺在床上回顾当天经历的习惯,但他的回顾通常只进行到一半,便酣然入睡了。

然而,例外的情况还是出现了。那天晚上,马鸣远像往常一样散步一小时,然后回家冲冷水澡,泡一壶茶。做好这一切,他走进书房开始工作。他准备将白天构思好的一段文字整理出来。这段文字,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好多天,但有几个句子,他总觉得不到位,节奏和韵味都不是他要的那种感觉;有几个词语,他也觉得不够妥帖,像皮肤下隐藏的小疙瘩,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用手一摸,总有些硌手。那天下午,他试图通过阅读找到灵感,他把书柜里觉得可能有用的书都翻了出来,一本接着一本快速浏览过去,直到读到他喜欢的一位诗人的诗集,才慢慢找到感觉,最终将脑子里的那些文字一一安排妥当。可是,当他在电脑前坐下来,双手伸向键盘的时候,他却不知道应该先敲击哪个字母,就在那一刻,他的大脑变成一片空白,那些事先想好的语句,突然像一群惊飞的鸟一哄而散,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马鸣远要整理的这段文字,是一篇所谓报告文学的开头。马鸣远是一位自由职业者,在一些必须介绍自己的场合,他总是这样介绍自己。事实上他是一位枪手,以帮人代写文章为业,偶尔他也会被人称为作家。为了方便接活儿,马鸣远还注册了一家文化创意公司,牌照就挂在书房里,所以有时候人们又会喊他马总。两个月前,马鸣远接手了一篇报告文学的活儿,内容是写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总艰苦创业的经历。这家建筑公司曾参与多项重大工程建设,老总姓黄,去年刚评为省劳模,想借机认真宣传一下。马鸣远了解到这位来自农村的黄总与自己同龄,在过去的艰难岁月里可能有着与自己相似的经历,加上对方承诺给双倍的报酬,便答应下来。按照马鸣远一贯的做法,他会要求对方先支付一半的报酬,然后才着手采写。但这位当年初中都没毕业靠做泥瓦匠起家的黄总,现在却拥有硕士学位和高级职称,还是个文学爱好者,能说出好几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的名字。他要求马鸣远先写个开头给他过目。黄总说,只要开头精彩,报酬不是问题。临走的时候,黄总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带着歉意对马鸣远说,朋友从国外带过来的,就两瓶,我只能送你一瓶。马鸣远感觉黄总是个爽快人,就没有坚持预付报酬的事,他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完成了采访,又阅读了对方提供的一大堆资料,便把精力全部集中到这个开头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酝酿多日的开头,关键时刻会不翼而飞。

一开始,马鸣远以为是自己的状态还没调整过来。这种情况之前也出现过,对他来说,走进书房有点类似于从日常生活中抽身走进另一个世界,出现瞬间的状态落差也属正常,他只要将注意力集中起来,盯着电脑屏幕定一定神,马上就能沉浸到工作中去。但这一次不行,这一次他对着电脑屏幕盯得视线都模糊了,大脑仍然处于真空状态。这时候,马路上一辆重型车辆驶过,轰轰隆隆声如滚雷,马鸣远忍不住扭头望向窗外,突然觉得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喧闹,那些平日被他忽略的各种声响,在这个夜晚都格外清晰而响亮。马鸣远轻叹一声,戴上耳机,从电脑里选了一首鲍罗丁的《在中亚细亚草原上》,将音量调到隐约能听到的状态,想让音乐像缓慢上涨的潮水淹没自己。但他又一次失望了,他的眼前没有浮现出辽阔宁静的草原,他的心绪也没有在乐声中变得安静而专注。相反,当单簧管的一声长鸣响起时,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烦躁起来。他摘下耳机,起身点燃一根香烟,茫然地望着涂料发黄的墙壁。就在这时,那些消失的语句突然像几片飘落的树叶从墙壁上划过,他赶紧坐到椅子上,想抓住那些可能转瞬即逝的树叶。可是他刚坐下来,那些树叶已经无影无踪,不知飘落在何处。

马鸣远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他放松身体,将后背完全靠在椅子上,但他越放松,身体反而越紧张。他伸直双腿,将一条腿轻轻搁在另一条腿上,但这个姿势带来的舒适感只保持了几秒,他又觉得坐不住了。接下来的时间里,马鸣远不断调整坐姿,然而不论采取什么样的姿势,他都觉得浑身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自在。马鸣远烦躁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问题。他无奈地意识到,书房里这把四年前按他的要求订做的椅子,又不能让他舒服地坐在上面了,困扰他的椅子问题,像来无影去无踪的病毒一样在他的生活中潜伏一段时间后,又开始出来折腾了。

马鸣远怎么也没料到,椅子对他来说会成为一个问题,并且一直困扰着他。

马鸣远对椅子最初的记忆是一把杂木制作成的小木椅。

马鸣远六岁那年,家里请来村里的老木匠为即将出嫁的小姑打制陪嫁的家具。马鸣远整天围着老木匠转,他喜欢锯条下飞扬的锯末,喜欢刨刀上翻卷的刨花,喜欢开好的木料散发的木香。老木匠也喜欢这个整天围着他转的男孩,临收工那天,特意用边角料制作了一把小木椅送给他。马鸣远从此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凳子可以让人坐在上面,还有一种更高级的东西叫椅子。马鸣远太喜欢那把小椅子了,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既是玩具,又是坐具。然而第二年父亲和叔叔分家时,那把小椅子竟然也作为一件家具分给了叔叔。当叔叔搬走那把椅子时,马鸣远只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的心爱之物离他而去。

多年以后,马鸣远考取一所师范学院中文系。那时候,几乎每个中文系的学生都梦想成为作家或者诗人。马鸣远爱上了诗歌,他写的第一首诗就与椅子有关:

一把椅子

不会寻找另一把椅子

它们并肩而立

然后相互怀疑

这首诗后来发表在学院的校报上,马鸣远成为同学中第一个将诗歌变成铅字的人,这也更加坚定了他的诗人梦。但马鸣远最终没能成为诗人,而是成了一名语文老师。

马鸣远的老家在贵州西南部的山区,大学毕业时,正好地处沿海的安城到他们学校招聘人才,他就报了名。一个山里娃,光“沿海地区”这四个字就足以让他心生向往了。得知自己应聘通过后,马鸣远回了一趟老家与父母告别,转身出发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一条铺向远方的金色大道,看到的是他锦绣一样的前程。

可是到了安城,马鸣远却被安排到一所偏僻的农村中学做老师,一切都和他的想象相去甚远。他打听了一起招聘来的另外几个人,有的进了乡镇企业,有的去了村委会,比较起来,他算是最好的。马鸣远这才明白过来,沿海地区的教育水平那么高,应该向偏远的西部输送人才才对,怎么会反过来去招聘人才呢,所谓引进人才,实际上根本没把他们当作人才看待,只是把他们招过来,为的是在媒体上宣传一下,经验材料里总结一下,以示对人才工作很重视,至于怎么安排,有个交代就行,就像在山林栽树一样,随便挖个坑把你栽下去,你就在那里扎根生长吧。

好在马鸣远这个人,天生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不会真的去刻意追求什么。做一名语文老师也没什么不好,马鸣远这样宽慰自己。那所学校紧靠海边,不远处就是蜿蜒伸向远方的海堤。离开学还有几天,马鸣远每天都要去看看海,在海堤上漫无目的地走一走。海堤两边,是成排的水杉,高大而茂密,走在海堤上,马鸣远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甚至想,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一辈子也不错。

语文教研组共六位老师,合用一间办公室,新来的马鸣远,办公桌被安排在角落里。总务处配给马鸣远的是一把新椅子,隐约还散发着油漆的味道。然而第二天马鸣远走进办公室时,他的椅子不见了,摆在他办公桌前的,是一把油漆剥落的旧椅子。马鸣远开始也没在意,抓着靠背想将椅子摆正,不料椅面突然掉下来砸在他脚上,疼得他直皱眉。等他坐上去,才发现这把椅子榫头松动,稍微一动便吱嘎作响,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椅子的靠背上,刻着一个“王”字,还用墨水涂黑了。马鸣远猜想,可能是哪位姓王的老师将他的椅子换走了,可是一打听,学校里有五位姓王的老师。他将每个教研组的办公室都看了一遍,最终在政治教研组找到一把新椅子,可那位老师并不姓王,而且马鸣远也不能确定那把新椅子是不是他原来的椅子。马鸣远只好找到总务主任,要求换一把椅子。总务主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刚给你配的新椅子,你为什么不保管好?

马鸣远懂了,这叫欺生,在许多单位,新来的人总要被欺负,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外地人。马鸣远自己动手将椅子修好,但他的心里,对这里的人,对这所学校,已经没有好感。就在几天前,他还觉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挺好,但此刻,占据他心头的,是异乡人的孤独。想到自己将要在这样一个地方过一辈子,他不由得暗暗叹气。

马鸣远是这样一种人,天生不善于与人交往,不具备主动融入环境的能力。在大学里,他基本上是独来独往,并不是他不需要朋友,而是他不知道怎样让别人成为他的朋友,不知道怎样让自己成为别人的朋友。现在,他同样不知道怎么与这些老师相处,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能融入这个群体。他总是无意之中就把人得罪了,就连校长也不例外。

一天傍晚,马鸣远与同事坐在宿舍门前下棋。棋盘上,对方一个车已无可挽回地要被马鸣远吃掉。对手在沉思,从旁边经过的校长也停下来对着棋盘一顿研究。后来,校长教了对方一招,结果对方两个车都被马鸣远吃掉了。校长尴尬地笑笑,说:“马老师真是高手啊。”

马鸣远不知道自己让校长尴尬了,还招呼校长坐下来杀一盘。校长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扭头走了。

还有一次,校长让人在厕所里的墙上写了个标语:大便池里禁止小便。原因是一到下课,学生涌向厕所,小便池前站不下,有些学生就站到大便池上,弄得尿液横流,一片狼藉。马鸣远对校长说:“你这是无理要求。”校长不悦,问:“为何?”马鸣远说:“通常情况下人在大便的同时都要小便的,难道你让学生提着裤子在大便池和小便池间跑来跑去?”校长沉着脸说:“有道理,你负责去把标语擦掉。”

马鸣远就是这样,说话做事从不去想太多。那年教师节,学校发福利,给每位老师订做一双皮鞋。好几位老师新鞋上脚没几天就脱帮了,露出的衬底竟然是马粪纸。马鸣远不知道那个做鞋子的人是校长的外甥,当着众多老师的面对人家一顿抨击,还说这做鞋子的肯定与学校哪个领导有勾结。

他的话自然会传到校长那里,校长冷笑着吐出三个字:“太狂了。”

很快,马鸣远就感觉到了来自校长的压力。在每周一次的全体教师会议上,马鸣远几乎每次都会被校长不点名地批评。马鸣远觉得他的四周到处都是校长的眼睛,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校长的监视之下。有一次,市教研室的人来听课,马鸣远的那堂课,得到两位教研员的肯定,但陪同听课的校长却给出相反的评价,差不多是全盘否定。教研员自然听出校长的用意,立即改口说刚才的肯定只是一种鼓励,实际上马老师的这堂课还是存在很多问题的。校长意味深长地对马鸣远笑了笑,那意思是:看到了吧,你的一切都掌握在我手里,你还狂什么狂。

马鸣远回到办公室,那把被他修过无数次的椅子又松动了,在他屁股下摇摇晃晃痛苦地呻吟。他干脆起身抓住椅子一顿猛摇,椅子瞬间解体,散落一地。那一周的全体教师会议上,校长以故意损坏公物为由,点名批评了他。

马鸣远真的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他想到了调动,申请调到其他学校。但他知道,校长肯定不会轻易放他走。还有,即便真调走了,也需要校长写鉴定,校长肯定不会说什么好话。就在两年前,一位跟校长矛盾很深的老师找关系调走了,校长拒绝为该老师写鉴定,最后实在没法,竟然写了这样一句:该同志从来不偷别人的东西。

那段时间,马鸣远的心情非常郁闷,整天都在盘算怎样离开这个地方。马鸣远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星期天就骑车到县城瞎逛。他推着自行车边走边看,像个走街串巷收破烂的。马鸣远是在无意之中发现了老街,从此,老街便成了他常去的地方。老街上伸向远方的石板路,风化的砖墙,长满瓦楞草的屋顶,都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自己一脚走进了古代,走进了一种过去的生活。老街又是那么安静,很少看到行人,偶尔有人走过,你可以看得很真切,尽管并不相识,却能留下印象,让你在下次相遇时,还能记得自己曾经见到过这个人。而走在大街上,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却只能擦肩而过,你无法记住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你只会有一种被茫茫人海淹没的感觉。

有时候,走在老街上,马鸣远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古代的书生,他会想起历史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他希望自己在这样的闲逛中也能邂逅一位佳人。后来,马鸣远还真的发现了一个叫许小青的女孩。

许小青在老街有着很高的知名度。许小青的父亲曾是安城领导班子的三把手,后来出了问题被一撸到底,安排到东风针织厂,名义上是保卫科长,实际上就是个看大门的。

许小青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从小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父亲倒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适应不了,总觉得这个世界处处与她为敌。她变得叛逆而又孤僻,高傲而又自卑。她在学校里没有朋友,从读高中开始,她便和社会上的几个青年混在一起,高中还没毕业,她的肚子就被弄大了。谁干的?不知道。没有人会对许小青渐渐隆起的肚子负责,母亲只好带她去乡下悄悄做了人流手术,又拿出一笔钱让她去上海学理发。母亲对许小青说,你父亲走到这一步是活该,你弄成这个样子,也是我们家的报应。母亲还说,剃头这手艺,别人坐着你站着,别人闲着你忙着,我们家的孩子,只配干这个了。

许小青听出来了,母亲这样说,已经是彻底绝望了,她本来不想去学理发,但就在母亲抹着眼泪转身而去的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

两年后,许小青回到安城,在老街租了个店面开了间简陋的理发店。这时的许小青,想法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也可以说她原来并没有什么想法,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现在她知道,自己往后该走怎样的路了,那就是靠理发这门手艺挣钱糊口,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老街上的人都目睹了许小青的变化,过去那个任性的女孩,那个在他们看来不学好的女孩,如今变得勤劳了,变得懂事了,也变得安静了。有热心的街坊开始帮着给许小青介绍对象,可听着街坊的介绍,许小青就知道,在他们心中,自己还是过去那个作风有问题的坏女孩,是个不值钱的破罐子。街坊给许小青介绍的那些人,要么离婚,要么丧偶,要么残疾,最好的,也就是个摆摊卖水果的。在他们眼里,许小青这个做学生时就被男人弄大肚子的女孩,能嫁给这样的人已经不错了,甚至可以说是高攀了。许小青生气了,她正忙着给顾客洗头,而那个介绍人还坐在旁边的条凳上说个不停。许小青转头看她一眼,恨不得将一盆热水泼到那人脸上。但她只能忍着,一边将顾客头上揉出一大堆泡沫,一边在心里恨恨地说,那个男人既然这么好,你怎么不将女儿嫁给他?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手上不知怎么突然一用力,竟将顾客的脸按在了脸盆里,呛得那人大喊,你想淹死我呀。

人们根本不知道,在嫁人这个问题上,许小青的想法也在变化。最初,许小青想找个在机关里工作的,也就是将来有可能当官的。父亲没倒台时,许小青虽然还是个小孩,但她已经品尝到有权的滋味,知道权力这玩意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只要抓在手里,就有着你无法想象的力量。许小青想借助婚姻这人生的二次选择,找回那种高人一等的感觉。都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但在许小青看来,落地的凤凰还是凤凰,它还能飞。许小青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飞起来,飞过老街,飞过安城,在人们的仰望中,飞到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

当街坊们将那些许小青根本无法入眼的男人介绍给她时,许小青的愤怒可想而知。但所有的愤怒,她只能装在心里,脸上必须风平浪静,必须满不在乎,有时候甚至还要挤出一点笑容。事实上,当她对那些老街坊露出笑脸的时候,心里正跳跃着愤怒的火苗。她恨那些人,也恨自己。谁让自己那么早就破了呢,破锅破碗破衣服,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一破就真的不值钱了。有时候,店里没人,许小青会关上店门,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那么好的皮肤,那么好看的脸蛋,那么匀称的身材,可她是破的,破在身体深处,看不到伤口,却破得撕心裂肺,破得无法收拾。

许小青决定还是从实际出发。什么事情一从实际出发,就会变得非常简单。许小青在心里先假设了一个男人,再像贴标签一样把她的条件一条一条贴到这个男人身上,然后做减法,将那些次要的,或者暂时可以不考虑的条件一一剔除。最后,许小青发现她其实只要一条标签,就是这个男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踏踏实实跟她过一辈子就行。

许小青不知道,因为她的存在,安城在马鸣远的心里变得美好起来。马鸣远把许小青当成了他的佳人,他期待着一次浪漫的相遇。他一次又一次地走过理发店,但每次都装着路过的样子匆匆而过,匆匆往理发店里瞥上一眼。他不敢多看许小青。他觉得许小青的美,是一种惹人怜爱的美,美得让你忍不住想去疼她、爱她;又是一种冷艳的美,美得招惹你的眼睛,又冷得拒人千里之外,冷得不可侵犯。然而就是这匆匆的一瞥,许小青的样子已在他脑海里一天天生动鲜活起来。白天还罢,到了夜晚,他的脑子里全是许小青的身影,先是朦胧,而后逐渐清晰,仿佛许小青就在他身边。躺在床上,他看到许小青的脸浮现在半空,对着他微笑;他看到许小青衣袂飘飘地站在他床前,散发着性感而又神秘的气息。好几次,马鸣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抚摸那个身影。但他只摸到了空洞的黑暗。

而许小青同样也注意到了马鸣远,这个一到星期天就要多次从店门前走过的年轻人,瘦瘦的,高高的,还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刚开始,许小青以为他是新来的街道干部,可街道干部显然不会这么儒雅,这么有气质。不是街道干部,能是什么人呢?从马鸣远只有星期天才出现这一规律上,许小青猜测他是教师。这个猜测就像一束光,照进了许小青脑海里那个封闭的角落,于是,一系列疑问出现了。他是哪里人?有没有成家?他总是到老街来干什么?最后一个疑问,许小青很快就找到了答案,马鸣远每次经过理发店时那慌乱而又匆忙的一瞥,告诉她这个年轻人完全是冲着她来的。

那天,马鸣远又一次走过理发店,但这一次他没能走过去,他的身影刚出现在理发店门口,一盆冷水便准确无误地泼到他脚上。马鸣远站住了,扭头去看许小青,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地看到许小青的脸,因为惊慌,那张美丽的脸如风中的荷花,更显得娇羞动人。与此同时,许小青手里的脸盆也夸张地跌落在地,发出一阵搪瓷破裂的声音。在许小青一连串的对不起之后,马鸣远被邀请到了店里。

这是初夏某一天的上午,马鸣远的脚上,是一双当时已经很少有人穿的松紧口布鞋。许小青满脸歉意地用电吹风为马鸣远吹干潮湿的布鞋,并免费为他理发作为道歉。

简单地说,他们就这样相识了,虽然没有马鸣远想象得那么浪漫,但从此以后,马鸣远再也不要从理发店前匆匆而过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理发店,坐下来和许小青聊天。

在了解了马鸣远的全部情况后,许小青觉得这个年轻人完全符合她的要求,可以说是完美中的完美,可以说是老天爷专门为她准备的。一天下午,店里没顾客,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许小青突然邀请马鸣远一起去看电影。这个邀请透出的信号非同一般。当时,年轻人谈恋爱的主要方式就是约在一起看电影,也就是说,他们的交往已经不是一般的交往了,是在谈恋爱了。

马鸣远真的谈恋爱了。在接下来的暑假里,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事上,每天骑车往返于学校和县城之间,起早摸黑,风雨无阻,无怨无悔。只要店里没客人,两个人就关在理发店里,吻也吻过了,抱也抱过了,在亲密的接触中,马鸣远年轻的身体常常发出更进一步的要求,但每次许小青都认真地说,我想把我们的第一次留在新婚之夜。马鸣远根本没注意到许小青说的是“我们的第一次”,而不是“我的第一次”。他将脸埋在许小青的双乳间,感动得泪眼婆娑。有一次,马鸣远实在坚持不住了,许小青摸着他的脸说,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马鸣远说,那我们今天就结婚。许小青沉默不语,看着她那乖羞的样子,马鸣远哪里经受得住,抱起许小青一把按在椅子上,虽不得要领,却勇猛无比。许小青喊一声轻点,就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事后,许小青抱着马鸣远,贴在他耳朵上说,你要记住了,一个愿意让你闯红灯的女人,你不能辜负她。

两个人都平静下来后,许小青如实将自己的过去告诉了马鸣远,包括那次乡下的人流手术让她从此失去生育能力。许小青的意思是,马鸣远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马鸣远似乎连犹豫都没有,将许小青搂进怀里说,我一个人在安城无亲无故,这辈子有你就够了。正是这句话,让许小青决定以后两个人哪怕沦落到去讨饭,她也要对这个男人好。她起身抱住马鸣远,主动将身体贴上去,这一次,是她把马鸣远按在椅子上。

马鸣远也不再辛苦地奔波了,白天,他里里外外地帮忙,晚上,他干脆住在理发店里,躺在理发椅上过夜。每天晚上,许小青会留下来陪他一会儿,两个人缠绵一番,相拥着静静坐在理发椅上。那一刻,马鸣远觉得,世界再大也与他无关,他只要这把理发椅就够了。

为了避免街坊们的议论,许小青决定带马鸣远去见父母。老许虽然早就倒台,但架子还在,外套往肩膀上一披,还是一副人民的好干部的样子。马鸣远的情况他早就听许小青说过,他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地盯着马鸣远看了一会儿,扭头朝厨房里的老伴高声说,弄几个菜,今天我要和小马喝几杯。

酒喝好了,婚事也就定下来了,包括房子等问题都商定好了。趁着暑假马鸣远不忙,两个人就把事情办了。诸事从简,连婚宴也省略了,一切都悄无声息,低调得像个秘密。

马鸣远和许小青结婚的第二年,老许打了个电话给一位如今已在安城身居要位的老部下,希望将马鸣远调进城里,解决两人分居问题。老许曾有恩于这位老部下,所以当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对方当即答应下来。但老许没想到,他本来只想将马鸣远调进城里的学校,而这位老部下却直接将马鸣远调进了政府办。

马鸣远成了政府办综合科的秘书,不具体跟随哪个负责人。谁都知道这种无人可跟的秘书差不多就是个打杂的,也是最没有前途的。在综合科,马鸣远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混日子,就是你哪怕没事可做,也要让人觉得你一直在忙碌,一直在辛辛苦苦地工作。马鸣远刚到综合科时,科长让他寄发一份通知,三十多封信,马鸣远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写好了地址,封好了信封。马鸣远想留给人们一个办事干练的印象。但他马上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傻事,因为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能无所事事地在办公室里坐等下班,以至科长好几次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再看看科长,一上班就忙个不停,连上厕所都是一路小跑,但马鸣远发现,科长忙了半天,就改了一份三百多字的会议通知,将“希准时出席”改成了“望准时出席”。很快,马鸣远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就是一件半小时能做好的事,你至少花上半天去做,没人会说你做事拖拉,这就是机关里的效率。效率不在于你做成了什么事,而在于你是不是在做事。别人三天才能完成的事,你半天就弄好了,那不是效率,那是毛糙,是不注重精益求精。

马鸣远其实是厌倦这种机关生活的。什么是机关?那就是一个布满机关的地方。这些机关像精心伪装过的捕鼠夹,无处不在又难以被发现,随时都可能将你夹住,让你疼痛,甚至受伤。马鸣远很不习惯这种处处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活。不过厌倦归厌倦,马鸣远也知道,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身在机关,即使你再淡泊再超脱,也无法摆脱机关里的那些或明或暗的规则,一个人如果在机关里混了几十年还是个普通职员,那些本来和你平起平坐的人却一个个爬到你上面去了,甚至还可以对你吆三喝四指手画脚,不光别人会看不起你,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马鸣远给自己定下两条原则,一是多听少说,二是多想少做。能不能起作用,他也不知道。他在综合科已经干了将近四年,应该说表现还不错,同事关系融洽,科长经常表扬,有一年年终考核还评了个优秀。刚开始的那会儿,马鸣远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他知道,机关里比的不是能力,而是背景,是资历。他一个外地人,没有背景,无依无靠,只能慢慢熬,熬出一定的资历,自然会安排给相应的位置。一晃几年过去,现在,他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总觉得才一眨眼的工夫,一年就过去了。他担心再这样下去,资历是有了,但年纪也大了。有一次,政府办人员岗位调整,两个比马鸣远晚到综合科的年轻人都调到秘书科做了领导的跟班秘书。马鸣远表面上没什么,暗自里心情还是有点复杂的。要提拔,先跟班,这在政府办已经是一条被事实证明了的规则。马鸣远无人可跟,至少意味着在下一次岗位调整之前,他只能继续在综合科做他的科员秘书。好在马鸣远是个容易想得开的人,并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也就两三天时间,他那点不良情绪已经像一缕轻烟随风飘散了。马鸣远没料到为这次岗位调整的事,科长会专门找他谈话。科长说,岗位安排的事,他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科长还说,机会总是有的,你就再等等吧。科长这么一说,等于告诉马鸣远,如果没有过硬的关系,就不要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更主要的是,科长的那副神情,让马鸣远觉得自己已经被人看透了,他马鸣远就是一个一心要往上爬的人。马鸣远真的无话可说。他不能说自己没想法,那样会让科长觉得他不诚实。他也不想承认自己有想法,那样会显得自己没气量。他僵硬地微笑着,望着科长,只觉得科长的目光像两根长长的绳子,一圈一圈地将他缠住,让他透不过气来。

说不清为什么,这次谈话之后,马鸣远开始怕见到科长,每次上班走进办公室,看到科长端坐在那里,他都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蛛网密布的深渊。

更让马鸣远不愿面对的,是自己办公桌前的那把椅子。那就是一把普通的木椅,一把在许多办公室里都能见到的办公用椅,现在,他只要一坐到椅子上,就会充满恐惧,想迅速从椅子上逃离。但他只能强迫自己坐在椅子上,强迫自己体会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有时候,马鸣远甚至会梦见那把椅子。他躺在冰凉的荒滩上,那把椅子就悬在他的上方,翻滚着,旋转着,随时可能掉下来的样子。马鸣远经常大汗淋漓地从梦里醒来,在黑暗里惊恐地喘息。

上班对马鸣远成了一种折磨。他找到老许,希望他再次动用那个老部下的关系将自己调离政府办。

老许说:“我本意是调你来安城继续做老师,知道他为什么将事情做过头,调你去政府办吗?”

马鸣远想了想说:“他是想感激你。”

“非也。”老许摇摇头,“他是不想让我再去烦他。”

马鸣远说:“那我就这样熬下去吗?我真的快疯掉了。”

“还能怎样呢?我是个倒台干部,人们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愿意出来帮你。”老许猛吸几口烟,像是突然做出某个决定,将抽到一半的香烟一扔,“实在不行你就辞职吧,你既然做了我的女婿,我也不要你出人头地,随便找份工作,两个人把日子过好就行。”

马鸣远辞职的时候,正是机关人员下海潮最盛的时候,所以没人觉得奇怪,顶多觉得下海的大军里多了一个不怕淹死的人而已。马鸣远本来并没有想好自己辞职后干什么,但看到那么多人下海经商,他觉得自己也只有去做生意了。那年夏天,安城大街上突然流行起一种宽大的男式西装短裤,马鸣远花二十五元买了一条。他一边试穿衣服一边跟店主交谈,拐弯抹角地打听进货渠道,但店主只说是从苏州批发过来的。马鸣远去了一趟苏州,在观前街夜市上,这种短裤才五元一条。马鸣远问摊主有多少货,他全要了。摊主说,你想批发呀,去常熟吧,那里都是论斤往外卖的。马鸣远旋即从常熟批发回一批短裤,每条才两元多一点。马鸣远算了一笔账,这批货如果以二十元一条卖出去,他可以净赚一万多元,抵得上他原来两年的工资。马鸣远在许小青的理发店前摆起摊位,但几天下来,一条也没卖出去。他这才发现,老街上住的都是些老人,根本不会去赶时髦穿这种西装短裤。他又将摊位转移到安城最热闹的青墩广场,但他不知道怎样将衣服卖出去。他不会吆喝,不会拦着路过的行人主动推销。他只是捧一本书,安静地坐在摊位旁的小马扎上,偶尔有人问他衣服怎么卖,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人家,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人家要做什么。等他意识到应该对人家笑脸相迎时,往往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堆到脸上,人家已经走到别的摊位上去了。

晚上回到家里,马鸣远有些灰心丧气:“原以为摆个地摊很容易,没料到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万事开头难,慢慢来,别急。你都能考上大学,难道还比不过那些可能只读过初中的小摊主。”许小青一边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一边安慰马鸣远,“实在不行,晚上我和你一起去摆夜摊。”

马鸣远当然不会让许小青一起去摆夜摊,他也没去。许小青晚上要看电视剧,他每隔一会儿就要出去调整室外天线的角度,确保电视画面清晰。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马鸣远依旧没能卖出一条短裤。为了保本,他以成本价将所有的进货处理给了另外一位摊主。

虽然一分钱没赚到,但马鸣远觉得这段时间他是充实的,也是快乐的。他甚至养成一个习惯,每天要到青墩广场去转一转。他不知道,在他卖衣服的这段时间里,为了他工作的事,许小青曾去找过人。

许小青找的这个人,是安城教育局的局长。许小青记得,父亲在位时,有个小伙子经常来家里帮着做煤球,打扫卫生,许小青喊他高叔叔。后来,父亲安排小伙子去了教育局,这个人就是教育局现在的高局长。许小青买了两盒铁观音去找高局长。敲门进去,许小青没喊高局长,而是说,高叔叔,还记得我吗?许小青是经过反复考虑,才选择这句开场语的。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高局长,太公事公办了,太没有感情色彩了;而一声高叔叔,就有了情谊在里面,可以一下子拉近双方的距离。

高局长正在看文件,头都不抬,冷冷地说,什么事?

这是许小青已经预料到的情形,高局长有可能不认识她了。她掏出铁观音放到高局长面前,略带害羞地说,我是专门来看看你的。

高局长抬起头来,脸上立即露出微笑,不是因为茶叶,而是眼前站着的这位美女,让他情不自禁地变换了表情。

高局长一笑,许小青只能跟着他笑。只是刚才她还有点害羞,有点紧张,这会儿突然要挤出点笑容,只能把脸弄得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连皮笑肉不笑都算不上。她看到高局长的目光在她身上从上扫到下,又从下扫到上。扫了两个来回后,高局长终于认出了许小青。呵,是小青啊。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许小青坐下来,什么事?你说。

许小青简要说了下马鸣远的情况,希望高局长能让马鸣远重回教师岗位。高局长迟疑了一会儿,翘着小拇指挠挠头皮说,这事有难度,不辞职还好办,他为什么要辞职呢?你先等一段时间,我再了解一下情况,看能不能想到办法。

不是不能办,只是有难度,只是要等待,只是要想办法。许小青相信高局长不是在糊弄她,那就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许小青说,反正这事我只能拜托高叔叔了,我在这里先谢谢你。她再次强调了高叔叔这个称呼,有点提醒高局长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就在许小青准备离开的时候,高局长却起身来到她面前,并且给她倒了一杯水。

许小青只得又坐下来,伸手去拿水杯时,屁股在真皮沙发上碾了一下,发出类似放屁的声音。许小青涨红了脸,好像她真的放了一个屁。她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说,我知道你很忙,还是不打搅了。

再坐会儿吧。高局长伸手示意许小青坐下,伸出的那只手就那样很自然地落到许小青的肩上。许小青能感觉到,高局长的目光就像两把刷子,在她的胸脯刷来刷去。她知道那两把刷子想从她身上刷出什么,这是她曾经想到过的,只是没想到真的会来,还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她本能地拨开那只手,慌张而逃。

这件事许小青本来不想告诉马鸣远,但有一天晚上她还是说了,她不想对马鸣远有什么隐瞒。

灯光下,连许小青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充满委屈。马鸣远从后面抱住她:“找工作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就去理发店给你当下手。”

许小青知道马鸣远只是说说而已。许小青的理发店租用的是老街上一间破旧的房子,除了租金便宜,其他乏善可陈。来店里理发的都是老街上的大爷大妈,总共就那么几个,许小青一个人都显得清闲,根本不需要马鸣远来帮忙。许小青也曾想过到别的地方去开店,让马鸣远跟自己一起干。学理发之前,许小青以为理发就是一门手艺,整天站在那里帮人家剃头。但在师傅那里,她发现理发不叫理发,更不叫剃头,而是叫美发,叫发型设计。在剃头匠那里,一剪刀下去,就是把头发剪短,剪齐,剪好看了,而在发型师那里,一剪刀下去,那就是设计,就是艺术,就是高于剃头匠几十倍的收费。有一次师傅店里来了个小伙子,接待他的是店里的首席发型师。发型师对着镜子双手端着小伙子的脑袋说,给你设计个发型吧。小伙子答应了,但发型师却给他理了个光头,价格八十元。小伙子说,我在小理发店里剃个光头八元也要不了,你这里怎么要八十?发型师说,我们这里有设计费的,你这个头型,光头最帅。小伙子自知上当,丢下六十元,晃晃手里的钱包说,空了,再要也没有了。发型师说,行,就当给你打折吧。许小青也想过,在安城开一家这样的美发馆,让马鸣远做老板,自己做首席发型师,一般的活儿,由员工去对付,自己绝不轻易出手,她要亲自动手的,必须是那些贵宾级的顾客,收费,自然也是贵宾级的价格。但许小青知道,这也许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马鸣远决定出去找工作了。但他发现,就连找工作这种事,他也无从下手。马鸣远在安城没有朋友,甚至连熟人都没几个。每天下午,他依旧去青墩广场,在阅报栏前读完所有的报纸,留意报纸上的招工信息,然后靠在一棵树上,点一根烟,看远处天空飘着的几只风筝。天气已经转凉,偶尔有一两片银杏叶子飘落在他脚边。他依旧穿着那条西装短裤,风吹在他裸露的腿上,一丝凉意会很快蔓延到全身,让他不由得心生悲凉。

一天早上,马鸣远看到许小青长时间坐在梳妆台前摸索,走过去一看,许小青左手握着润肤霜的瓶子,右手的食指全部伸进瓶子,一下又一下地将残留在瓶底的那点润肤霜刮出来。马鸣远说,怎么不去买一瓶?许小青晃晃手中的瓶子说,过几天再说吧,这里面还有不少呢。马鸣远突然心酸起来,许小青连一瓶润肤霜都舍不得买了,他没想到日子会过到这种地步。

马鸣远终于鼓起勇气去了一趟劳务市场,这种劳务市场安城每个季度都要举办一次,专门解决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马鸣远没有任何技术,只能挑选勤杂工一类的岗位。就这样,马鸣远成了华达纺织厂的一名板车工,每天负责将织好的坯布运送到仓库。一天下午,马鸣远正在仓库里卸货,突然被叫到了厂长办公室。厂长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请马鸣远坐下。马鸣远看看那把椅子,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走过去坐在上面。马鸣远尴尬地对厂长说,谢谢厂长,我还是站在这里吧。厂长是位转业军人,喜欢直来直去。厂长说,我看了你的学历和简历,让你去做板车工太可惜了,我这里缺一个办公室主任,你是否考虑一下?

又是办公室!马鸣远内心一阵纠结,不过厂长的坦诚感染了他,他如实将自己辞职的原因告诉了厂长。厂长沉思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不要你坐办公室,你只负责帮厂里写各种文字材料,工资按办公室人员的待遇发放,板车你就不要去拉了,让一个大学生在我这里拉板车,我总觉得是一种罪过。

马鸣远的枪手生涯,应该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马鸣远的生活,似乎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用马鸣远的话说,再灰暗的生活,只要有一道光照进来,它也会变得亮堂。

其实,首先变得亮堂的,不是马鸣远的工作,而是许小青的理发店。许小青的师傅要到安城开一家连锁店,许小青自然而然被聘为店长。许小青没想到自己的梦想一夜之间就这样实现了,直到新店开业,她还忍不住要问马鸣远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紧接着,安城的旧城改造工程,也让马鸣远住进了宽敞整洁的新居。

所谓旧城改造工程,就是将老街一带老城区的旧房子连同一条石板街全部拆掉,重建一处名叫“月亮湾”的居民小区。那些青砖小瓦的旧房子,历史都在百年以上,而那条三千多米长的石板街,存在的时间则更为久远。石板街曾是安城人的骄傲,尽管这样的石板街在南方小镇随处可见,但安城人固执地认为安城的石板街是世界上最长的石板街,只要说到安城的历史,人们津津乐道的就是这条石板街。

旧城改造工程起初就遭到各方面的反对。意见最激烈的是安城历史文化研究会的一批老同志,他们主要由退休干部和退休教师组成,他们的意见不能不重视,他们的理由又是那么充分:安城的历史文化就剩下这点家当了,如果拆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安城的历史,就要被割断了。几个老同志,又是写文章呼吁,又是联合起来去抗议。让他们想不到的是,面对他们的抗议,政府显得更加理直气壮:保护历史文化固然重要,然而历史在前进,社会在进步,百姓要小康,谁打着保护历史文化的旗号阻碍安城的发展,谁就是历史的罪人。

马鸣远承认,那些老同志反复申述的理由其实都是常识,可是这年头,人们最不当回事的往往就是常识。他还觉得,市里提出的“大拆迁,大建设,再造一个新安城”的口号多少有些荒唐和不负责任。不过马鸣远也清楚,他是这次拆迁的受益者。虽然在个人感情上他对老街怀有留恋,但他实在不想长期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下去。马鸣远在老街的房子,是他跟许小青结婚时老许帮他买的,两间平房带一个小院。以前,马鸣远从没觉得这房子有什么不好,单门独院,大门一关,基本上就做到了与世隔绝,可以观花赏月,可以闲庭信步,空间虽小,却也是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现在,因为拆迁,因为即将住上设施齐全的楼房,马鸣远才发现,住在这样的平房里,实在是太憋屈了。老房子阴暗潮湿,终年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息,马鸣远甚至怀疑,继续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身上会不会长出毛茸茸的青苔。最不方便的是上厕所,要去百米外的公厕,那里臭得让人窒息,进去一趟,衣服上都沾上臭味,特别是夏天,苍蝇乱飞,蛆虫遍地,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洗澡也不方便,只能用澡盆,在客厅兼餐厅的屋子里,手脚伸展不开不说,澡盆里的那点水,两下一搅就成了浑汤,让马鸣远有一种越洗身上越脏的感觉。所以只要天气不是太冷,马鸣远都在院子里洗澡,自来水龙头上接根水管,洗露天淋浴,他也不怕被人看到,反正看一眼他又不会少掉什么。

按照规划,这次旧城改造还要整治那条穿城而过的南阳河,这也是马鸣远盼望已久的。南阳河原是一条古运河,通航能力丧失后,成了一条臭水沟,安城所有的污水,几乎都汇集到了这里,特别是沿河有一家酒厂,经常偷排污水,市里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河水已经像浓浓的酱油汤,一年四季散发着呛人的恶臭。有时候,马鸣远晚饭后想出去散步,可一想到要去呼吸那闻着就有毒的空气,他只能躲在家里。这次改造,将对河道进行彻底清理,铺设专用排污管道,同时将酒厂搬迁到远离县城的开发区。

其实说到底,改造不改造,拆迁不拆迁,不是马鸣远要考虑的,也不是他能考虑得了的。马鸣远要考虑的,是选择安置还是回迁。安置,就是到安城建好的安置小区去选一套房,费用按拆迁补偿款的实际金额多退少补。回迁,就是先租房子住一段时间,等“月亮湾”的房子建好了再搬回来。马鸣远不想等待,不想折腾,直接选择了安置。

马鸣远在安置小区住下来没多久,老街便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无可挽回地成了一座废墟。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那座废墟,有些失落,又觉得自己生活的某个角落,就这样被人切走了。

搬进新居后,马鸣远有了自己的书房。挑选家具时,许小青帮他选了一把布艺休闲椅。那把椅子,像个小小的单人沙发,马鸣远小心翼翼坐上去,没觉得有任何不舒服。起身又坐了一次,一切正常。

这时候,马鸣远已经从业余枪手转型为专业枪手,而且在安城小有名气。华达纺织厂的工作,他也辞了。本来不想辞,每月有份固定的工资,至少有个兜底,但现在写稿的收入,已经超过工资,再占着那个位子,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马鸣远一开始也没想到找他写稿的人会有那么多,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很正常。他在政府办时,接触过大量各部门报来的材料,说实话,写得确实不怎么样,真正会写材料的人,其实很少。有一次,有两个部门要报材料到省里参加先进评选,有个部门工作做得很好,典型事例很多,但材料是部门办公室自己弄的,而另一个部门工作明显要弱一些,但材料是请马鸣远写的,结果这个部门评上了先进,那个自己弄材料的部门反而落选。还有一次,省里某系统有个一年一度的征文比赛,安城有家单位每年都参加,但从未获奖,这次请马鸣远出手,一下子就摘得一等奖。马鸣远就这样渐渐写出了名声,许多单位一旦有什么重要材料要写,首先想到的是马鸣远。

马鸣远已经习惯了坐在那把休闲椅上写作,他换了一台电脑,还买了一部笔记本,方便带在身边,偶尔到咖啡馆茶吧一类的地方去写作,倒不是他要追求什么情调,他只是想在写不下去时换个环境。

有一次,有个部门要写个材料,参加一项国家级荣誉的申报。局长亲自接待了马鸣远,强调了这份材料的重要性。然而说了半天,马鸣远也没弄明白这份材料到底是写成专题总结还是报告文学。马鸣远在政府办时跟这位局长熟识,局长不提报酬,马鸣远也没好意思开口。马鸣远领了任务,回来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完成了初稿。局长看完后先是客套地夸了几句,然后便说马鸣远的稿子没有达到他想要的那个意思。马鸣远只好回来修改,可是当他在书房里坐下来时,那把之前坐在上面感觉很舒服的休闲椅,却怎么也不能安稳地坐在上面。马鸣远只好将笔记本电脑捧到客厅,靠在沙发上修改稿子。一篇五千多字的稿子,马鸣远重写了四遍,对方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马鸣远只好对那位局长抱拳说,我就这水平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报酬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其实,没拿到钱还是小事,更糟糕的是马鸣远又不能坐在椅子上工作了。只要坐在椅子上,马鸣远就会心神不宁,烦躁恐惧。他意识到,椅子问题终究还是个问题,心里忍不住一阵慌张,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接活儿。

许多年来,马鸣远一直在寻找一把理想的椅子。有一段时间,马鸣远只要一有空就去逛家具城,安城大大小小的家具城他几乎都光顾过。马鸣远不明白,为什么许多家具城都要开在地下,昏暗的灯光,刺鼻的空气,一两个神情冷漠的销售员,他通常进去匆匆逛一圈,便在销售员疑惑的目光中快速离去。

在最近的十年里,马鸣远先后买过四把椅子。第一次,他只考虑了椅子的高度。太高的椅子,马鸣远坐在上面,会觉得自己被架在空中,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太矮的椅子,一坐上去整个人都陷在里面,有一种被椅子囚禁的感觉。马鸣远在各种不同高度的椅子上反复尝试,寻找他觉得最合适的高度,最终选择了一把藤条椅。刷了清漆的藤条椅有着暗红色的光泽,透着安静而陈旧的气息。在马鸣远眼里,这把椅子算得上无可挑剔,但不久他就发现,椅子还是偏高了一点,更主要的是,椅子的扶手前低后高,当马鸣远的双臂搁在上面想休息一会儿时,总是不知不觉地向前滑动,他必须过一会儿就提一下胳膊。马鸣远在这把椅子上坐了两年多的时间,竟然养成一种习惯,哪怕是在走路,也要时不时耸一下肩膀,常常招来路人奇怪的目光。有一次,马鸣远从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前走过时,又不自觉地耸了一下肩膀,他听到身后一个女孩说,这人是个神经病。马鸣远一气之下,回家就把椅子送给了小区门口维修小家电的冯大爷。

第二把椅子,是可升降的转椅,马鸣远可以根据坐在椅子上的感觉随时调整椅子的高度。为了改正自己耸肩的毛病,马鸣远专门挑了一把不带扶手的。但这把椅子他只坐了不到一年,原因是椅脚上的万向轮太灵活了。好几次马鸣远起身时腿只轻微碰了一下,椅子就滑出老远,而他却没觉察到椅子已经发生位移,再次坐下时,直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马鸣远干脆把万向轮拆掉,但没了万向轮的转椅似乎自带一种力量,专门跟他作对,他本来正对电脑而坐,但不知不觉中,椅子会转向另一个方向,他的腰,好几次差点因此扭伤。这把椅子,被马鸣远直接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房。

马鸣远将书柜收拾出个空档,放进电脑,开始站着工作。

许小青说:“你这工作,没有椅子怎么行呢?去买一把,别舍不得钱,我们家现在不缺这点钱。”

许小青的连锁店现在已经在安城开到了五家,她成了安城区的经理,拿的是年薪。

两个人逛了好几家店,终于看中一把实木真皮座椅。马鸣远反复试坐,对椅子的高度,扶手的水平度,靠背的角度,都做了细心的测量,一切堪称完美。

马鸣远对这把椅子确实很满意,他接的几个大活儿,都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完成的,特别是给一位从安城走出去的著名企业家写传记,历时近一年,椅子都没出现任何问题。

一天中午,许小青从书房门口经过时突然问马鸣远:“你刚才是不是放屁了,怎么那么响?”

马鸣远说:“没事,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事实上他没有放屁,只是衣服与椅子上的真皮摩擦时发出了类似放屁的声音。

过了几天,许小青对马鸣远说:“你最近怎么老是放屁,是不是肠胃有什么问题?”

马鸣远故意将屁股在椅子上摩擦了一下,许小青听到声响后,脸色突然暗了下去。

许小青告诉马鸣远,这种声音,让她想起了当年为他找工作时不愉快的经历。

马鸣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走过去搂着许小青一顿安慰。马鸣远说:“我会注意的,以后我坐在上面不再乱动。”

可是,当马鸣远再次坐到椅子上时,他悲哀地发现,这把椅子对他来说已经完了。

有了前三把椅子的教训,马鸣远决定订做一把椅子,纯实木材料,高度可升降,靠背的角度都可调整。马鸣远找了几家家具厂,都不肯接他这活儿,现在都是机械化作业,像他这种特殊标准的,没人去做。后来,马鸣远打听到一家叫木香舍的手工作坊,但人家只做小件的木器,不做椅子。马鸣远再三恳求,人家才答应下来,价钱却高得惊人。马鸣远已经不在乎钱了,他真的需要这样一把椅子。尽管这把椅子制成后看上去是那么笨重,但马鸣远在上面一坐就是四年。

现在,这把椅子又被马鸣远推到了墙角。

马鸣远打电话给建筑公司的黄总,告诉他自己遇到一点情况,开头的样稿还要再等几天。

实际上,马鸣远对自己能否完成这次写作任务已经有点担心。马鸣远总是长时间盯着某个地方发呆,似乎他无法安心工作的原因就藏在那里。

最初,他没有想到是椅子的原因,他以为是外面的噪音干扰了他。是的,噪音,绝对的噪音,他忍受着,然后无视噪音的存在,一种习以为常的忍受。现在,他的忍受已经到了极限。然而,当他戴上耳机,让自己与噪音隔绝时,他无法沉浸在音乐里,无法让内心获得宁静。也就是说,噪音并没有干扰到他,一切可能还是与椅子有关。但是,这把订做的椅子,他实在找不出什么问题,他只能怀疑,这么多年困扰他的也许不是椅子,而是他自己。

有时候,马鸣远会想起那个不停地行走的男人。这个男人每天在小区外的马路上疾步而行,马鸣远最初以为他是个暴走族,而他光亮的脑袋,又让马鸣远无端地觉得他是个生物学家。有时候,男人会停下来,站在两棵行道树中间,对着马路上的行人微笑。马鸣远有一次散步遇到这个男人,忍不住走上去与男人交谈,才知道他是个流浪汉。男人告诉马鸣远,他小时候不小心坐到煤球炉上烫伤了屁股,从此再也不敢坐下,不论坐到什么东西上,他都会觉得屁股疼痛难忍,他只能一直让自己站着,站着吃饭,站着睡觉。他大多数时间都在行走,有一次,他连续走了很多天,走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突然就不想回家了,后来,他连回家的路都忘了。

我会不会也像那个男人一样以后再也不敢坐在椅子上?马鸣远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他盘腿坐在地板上,仰头盯着屋顶发呆,像一只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的青蛙。因为椅子被推到了墙角,多出一块空间的书房显得有些空旷,也让马鸣远看上去格外孤独。许小青从书房门口经过时看到了坐在地板上的马鸣远,她将贴着黄瓜片的脸探进书房,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马鸣远一脸颓丧地说:“我可能又遇到了椅子问题。”

许小青安慰马鸣远:“再换一把椅子吧,相信你总能找到理想的椅子。”

马鸣远摇摇头:“也许不是椅子的问题,也许是我这个人出了问题。”

“出去走走吧,这么多年,你总这样闷在家里,心情肯定会受到影响。”许小青陪马鸣远坐在地板上,一边摘着脸上的黄瓜片,一边开始规划一次旅行。

许小青选择的是自驾游,找一条线路,一路多看几个景区,玩就玩个尽兴。她掰着指头,列举出一些国内著名的景区。马鸣远惊讶地发现,这些地方,他和许小青都没去过,他们结婚三十多年,不知不觉都年过半百了,两个人竟然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一次。马鸣远猜想,许小青肯定非常渴望这样一次旅行,她现在已经是半退休状态,时间不是问题。但马鸣远对旅行毫无兴致,不光是旅行,他现在对什么都没兴致,甚至原来每天雷打不动的散步,现在也变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马鸣远本想说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但他不想扫许小青的兴,他提议先找个附近的地方走走。实际上他已经决定了,哪里都不去。

许小青不知道,马鸣远已经失眠好多天了。有一天夜里,马鸣远做了一个梦,一处水面不大的鱼塘,水面上到处都是人。他们撑着小船,撒下渔网。他们说水下面全是鱼。马鸣远也撑着一条小船,但他一条鱼也没捕到。后来,他坐在岸上抽烟。一个老妇人提着网兜沿着河岸走过。那些捕鱼的人也陆续上岸,他们说捕到了很多鱼。但他们都两手空空。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将不存在的鱼卖出去。马鸣远想站起来阻止他们,但他怎么也站不起来。马鸣远就这样醒了。路灯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在墙上投出一些细碎的斑点。外面各种机械的轰鸣,似乎要将这个世界搅碎。为了不影响睡在身边的许小青,马鸣远小心地调整自己的身体,试图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但不论采用什么样的姿势,马鸣远再也无法入睡。

马鸣远就这样失眠了,他睁大眼睛躺在床上,一把又一把椅子从他眼前飘过,像是在接受他的检阅。这些椅子,有的是他用过的,有的是他从未见过的,但这些椅子都长着一双眼睛,对他露出嘲笑的眼神。有时候,这些从他眼前飘过的椅子会突然聚拢起来,汇聚成一片椅子的海洋,铺天盖地地向马鸣远压过来,吓得马鸣远身子一抖,本能地将脑袋缩进被窝。

终于有一天,马鸣远决定拜访安城大学的一位心理学教授。有一段时间,马鸣远为了接到更多的活儿,开始有意识地建立和扩大朋友圈,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组织一次饭局,他与教授就是在一次饭局上认识的,具体点说,是因为敬酒这个细节让他们成了朋友。马鸣远曾经看到一篇关于喝酒礼仪的文章,说酒桌上跟人家碰杯时,酒杯一定要低于对方。马鸣远本来是个不怎么拘礼的人,酒桌上基本不注意这些细节,加上身高手长,跟人家碰杯时,常常就那么把酒杯举着,估计一般都高过对方。想到因此可能得罪了不少人,马鸣远心中不免惶恐,便将这条礼仪铭记在心。那天的饭局上,马鸣远给教授敬酒,与教授碰杯时,他故意让酒杯低出一截,教授也是个有趣的人,赶紧将酒杯往下一沉,比马鸣远又低出一截,马鸣远只得跟着把酒杯再往下沉,如是一而再,再而三,最后,两个人差不多是蹲在地上把杯中酒喝了。教授哈哈大笑,拍着马鸣远的肩膀说,马作家你太有趣了。他主动给马鸣远留了名片,提议两人再干一杯。教授盯着马鸣远,用食指像手枪一样顶着马鸣远的胸口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两个人约了在教授的工作室见面,虽说是老朋友,但马鸣远还是将黄总送他的那瓶红酒带了过去。教授毕竟是教授,一眼就看出马鸣远不是为了送酒而来,没等马鸣远坐下,便开口问道:“脸色这么差,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马鸣远唉声叹气地说:“我快被椅子折磨死啦。”

马鸣远简要描述了自己的状态,教授听完,丢给马鸣远一根香烟,开始提问。

“有没有坐在椅子上摔倒的经历?”

“没有。”

“有没有看到过亲人在椅子上死去?”

“没有。”

“有没有看到过让人坐电椅的画面?”

“电影里看到过。”

“觉得恐怖吗?”

“不觉得恐怖。”

教授说:“你这种情况,应该是轻度的椅子恐惧症,转移一下对椅子的注意力就行了,比如养个宠物,比如出去旅游。”

宠物是不会再养了。马鸣远和许小青曾经养过一只博美,因为没有孩子,两个人完全拿它当女儿看待,也享受着博美带给他们的欢乐。博美后来死于车祸,就在小区外的马路上,它突然撒腿奔向马路对面的一只流浪狗,马鸣远和许小青还没反应过来,一辆疾驰而过的重型卡车已将它碾成肉酱。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能从痛失爱犬的悲痛中走出来,便发誓再也不养任何宠物。

能够选择的只有旅游了,这是许小青已经想到的。但马鸣远真的不喜欢旅游,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养成许多习惯,生活很有规律,一旦外出旅游,就意味着习惯要改变,规律要打破。马鸣远记得有一年一家银行举办周年庆活动,请他写了一首朗诵诗,结果整台晚会,诗朗诵成为最大的亮点。行长一高兴,邀请马鸣远一起去海里钓鱼。海上两天,晕船也就罢了,生活习惯的改变,让马鸣远如大病一场,回来后便秘了好长时间。

马鸣远说:“除了这两条,就没别的办法?”

教授想了想说:“在你的记忆里,有没有一把椅子是你特别不想失去,或者特别想要得到的?”

马鸣远的大脑中立即浮现出两把椅子:一把,是小时候被叔叔分走的小木椅;一把,是当年许小青理发店里的那张理发椅。他靠近教授,说出了那两把椅子。

教授一挥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找,尽可能地找到那两把椅子。”

马鸣远点点头。告别教授出来,又摇摇头。

黄总电话打来的时候,马鸣远和许小青正在迷宫一样的“月亮湾”迷路了。当初理发店的那把椅子是怎么处理的,他们谁也记不清了。他们决定到老地方走一走,希望能找到一点回忆的线索。但他们走了半天,也无法确定当年理发店的位置到底在哪里。

老街废墟上崛起的“月亮湾”,据说是安城最高档的小区,但马鸣远和许小青一次也没来过。正值初夏,空气中飘浮着广玉兰的花香,还有刚刚修剪过的草坪散发的清香。阳光从高处斜照下来,在浓密的香樟树叶上跳动。

许小青说:“老街的痕迹,一点也找不到了。”

马鸣远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没有告诉许小青,他的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当年老街的模样:石板路,风化的砖墙,长满瓦楞草的屋顶;走在他身边的许小青,也还是当年那个惹人怜爱的漂亮女孩。

黄总说他又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想跟马鸣远说说。

马鸣远知道“月亮湾”是黄总的公司承建的,便说,我正在“月亮湾”参观你的作品呢。

黄总说,你到“月亮湾”门口等着,我这就派人去接你。

二十分钟后,一辆别克商务车停在马鸣远面前,开车的小伙子摇下车窗冲马鸣远挥挥手:“马总,上车。”

马鸣远被直接接到黄总公司的酒店,黄总已经等在那里,午饭是几样精致的素菜和一罐菌菇汤,他们边吃边聊。黄总说:“我有几次经历,之前我觉得不重要,就没跟你说。其实,这几次经历都是与死神擦肩而过,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生死之外无大事,现在想想,生死攸关的事,怎么能说它不重要呢。”黄总停下来,给马鸣远舀了一碗汤,突然话题一转:“马作家说最近遇到一点情况,能透露一下具体是什么情况吗?”

马鸣远愣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情况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便轻描淡写地说:“也不能说是什么情况,就是有点失眠。”

黄总感叹:“是啊,到了我们这年纪,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就是天大的福气。”

马鸣远觉得话题有些沉重,赶紧帮黄总舀了一碗汤:“还是说说你的那些经历吧。”

黄总说:“好吧,我就不绕弯子了。我九岁那年得了一场病,莫名其妙地头疼,疼得我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或者把头扎进冰凉的水缸,从村里看到乡里再看到县里,都找不出原因,都说治不了,让我回家等死。母亲不服气,背着我到处求医,后来终于遇到一位老中医愿意死马当作活马医,给我开了药方。我吃了近一年的中药,病竟然好了。但我母亲却因为那一年过于操心劳累,第二年就生病去世了。所以我总觉得,我的命,是用母亲的命换回来的。十二岁那年,我帮生产队捞水浮莲,掉进三米多深的水塘,我拼命挣扎,却越沉越深,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淹死时,我感到脚下有一只手托了一下,头就露出了水面。十六岁那年,我跟在舅舅后面学瓦工,从四米多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十九岁那年,工地上的电闸漏电,我去送电时,一下子被打倒在地,幸好旁边的工友及时发现,否则我早已触电而亡。”

黄总表情凝重,显然已沉浸在他的往事之中。马鸣远正想着用什么话将黄总从往事拉回来,黄总却长叹一声说:“今天请你过来,主要目的不是跟你讲这些经历,我也不瞒你了,现在我又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

原来,黄总一个月前查出了绝症。黄总说:“我死了那么多次都没让我死,都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去拼去闯,现在财富也有了,荣誉也有了,在人们眼里,我有名有利,我是人生赢家,但我发现我是真正的两手空空。”

马鸣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接黄总的话,只是本能地说了这样一句:“现在医学技术发达,什么病都有治好的可能。”

黄总说:“你也别安慰我,我都想开了,那篇稿子,你就不要写了,什么荣誉,什么成绩,都是虚的。我只想等我走了以后,你帮我写份悼词,要把我几次差点死掉的经历写进去,报酬按原来的约定支付,今天就给你。”

回到家里,马鸣远心情有些沉重。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实际上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啊。他趴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抽完一根烟,又接着点燃一根。等他缓过神来,发现许小青还没回家。电话打过去,许小青的声音有些兴奋:“在家等我,我马上到家。”

傍晚的时候,许小青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把理发椅。

马鸣远当然熟悉这把椅子。

原来,许小青当年根本就没考虑再要这把椅子,直接就将它留在店里。房东来收拾房子时,发现椅子还留在里面,便找到老许问椅子还要不要。老许觉得扔了可惜,就找人拉了回去,一直搁在储物间。

椅子被摆进了书房。两个人忙着一顿擦拭,有几颗螺丝松了,马鸣远找来扳手一一紧上。收拾停当,两个人望着椅子,似乎都想起一些往事。马鸣远坐到椅子上,对许小青招招手,示意她坐到他的腿上。许小青迟疑着,脸上竟然有些害羞。五十多岁的许小青,身材与当年几乎没有变化,而马鸣远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她亲了马鸣远一下,说,我去洗个澡。

当天晚上,马鸣远抱着笔记本坐在理发椅上,非常顺利地写出了稿子的开头。写完了才发现,这篇稿子已经不要写了。他将写好的文字删掉,开始构思黄总的悼词,刚在电脑上敲出“悼词”两个字,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哪有人还没死就给人家写悼词的?

马鸣远叹息一声,半躺在椅子上,一瞬间,他突然感到有些疲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书房里很快响起他轻微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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