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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马体钢琴教师

2023-02-01

都市 2023年11期
关键词:马特大江音乐

文 云 栖

1

分手第365 天的晚上,我又遇到了他。

那天和两个写小说的朋友厮混,喝了点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有了沉醉不知归路的状态。状态一感人,就放开了小城文人的矜持,说完索南才让的《荒原上》,又拿安妮·埃尔诺的《悠悠岁月》凑个话题,后来又聊了一会儿俄乌最新局势。大江站起来说如果你不出去走走,就会以为眼前就是全世界。我们窝在这个城市太久了,明天我就辞职。马特一把拽住大江棕色T 恤的衣角说,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吧!

他们俩说完就等我说,我说我没啥可说的。他们俩不依不饶,说妹子你一定得整一句,要不今天这个局不完整、不全乎。

我说,那就活在当下吧,活在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里。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大江说,小小,听哥说,当下你该谈个恋爱了。马特说,小小,要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看看他们俩眼睛里铺开的半江瑟瑟半江红,说,滚滚滚,都赶紧滚回家去。

把他们两个送上出租车,付了车费跟司机交代好去处,我裹紧风衣,漫无目的地沿着中央街溜达。

还不想回家,最近楼上搬来个教钢琴的老女人。眼下这个时间段,有一个小男孩每天雷打不动地来上课。男孩并没有什么音乐天赋。那么短的一段练习曲,他的节奏一次都没有完全对过。我知道他尽力了,因为每个音符都对。男孩的遭遇让我想起自己在中学时的一件事。当时学校有个庆十一歌咏比赛,需要一个学生指挥。班主任认为我不仅成绩好,唱歌还不跑调,就推荐我去和音乐老师学习指挥。一个简单的四二拍子的指挥手势我就是学不会,最最要命的是,音乐老师一训我,我就打反拍。班主任坚持不肯换人。我当然知道她是想给我这个锻炼的机会,就抓紧一切时间苦练。结果越怕丢人越丢人,本来练得好好的,一到音乐老师那里,前奏一起,我的手势就是反的。音乐老师让我走正步给她看看,我竟然连走路都顺拐。音乐老师说,你唱歌不跑调,并不代表你有艺术天赋。小男孩没准和我一样,没准他也是唱歌不跑调,父母就觉得他有音乐天赋,就送来学钢琴。我有些同情小男孩。不知道今天老女人又会说出怎样恶毒的话语,折磨这个可怜的孩子。

邻居们对她的态度也并不友好。楼下宏远超市的老板娘翻着白眼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个老女人买东西不给钱,还狡辩说自己忘了,那不就是偷吗?再有下次,我就报警抓她,看她的老脸往哪儿搁?还高级知识分子,啧啧啧。小小,你也得小心点,楼上楼下住着,防着点她。她恶语对待小男孩我是知道的,但那也可以解释成只是期望过高的失望。说她偷东西,这我不敢相信,我也不喜欢从别人的口中认识一个人。也许真是忘了,人老了,记性都不大好。不都说老小孩小小孩吗?我不由得替老女人解释说。总之不太对,古怪得很,也许她就是网上说的坏人变老了呢。老板娘说。

路灯唰地一下亮起来,我的心仿佛也跟着亮了一下。路上已经有些许落叶了。落叶被风一吹,蜷缩在一些小角落,忽而几枚叶子动一下,翻滚着去不同的方向。天气预报说明天会迎来新的一轮降雨。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已经是入秋后第四场或者是第五场秋雨了,天气要冷起来了。

人和人为什么要遇到?在一起又分开的人不该遇到,不该在一起偏在一起又分开的人就更不该遇到。人活着活着就会信命,说到底是对无能为力的一种屈服。我看见他搂着一个女人的肩膀走过来。有些人来到你生命里,是有洪荒之力的。他就是。他走路的姿势、搂女人肩膀的样子,甚至风吹起他的那一绺头发,都刻在我的脑子里,365 天了,我以为空了的地方又一下子被填满了。

没喝多的时候,他不会搂着任何人的肩膀。

我们的距离不到五米。

我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我没出息地贪恋着望向他,希望他认出我来又怕他认出我来。如今这年头有一样好,多数人出门都戴着口罩。这天然的保护让人只能露出半张脸。碰到不想说话的人就不说,要是被问起就说没认出来。他们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真的停止了呼吸。他们也戴着口罩。他这么听话了吗?竟然会戴口罩。365天前的他,是不会这么听话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

擦肩时他看了我两眼。他终究没认出我来。

我打电话给大江,大江说,别哭了,他早就把你忘了,何况还戴个口罩。就你傻乎乎的。看小说,写小说,你还要活成小说啊?你还是不了解人性,认识我和马特这些年,不了解人性你还不了解男人?快点滚回家睡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打电话给马特,马特说,别哭了,你戴个口罩,他又喝多了,所以没认出来正常。再者说,认出来能咋地?他在你的生活里就应该像死人一样,这咋还诈尸呢。快回家吧,外面冷还有坏男人。要不,我去接你你来我这儿?

2

我失眠了。

汉字真是让人五体投地的发明。古诗中写“辗转反侧”,啥是辗转?啥是反侧?我躺在床上,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左侧卧,头枕着合十的双手,不行,好像心不舒服。不是恶心,就是想喘长气;右侧卧,头枕着右手,左手放在肚子上,不行,左腿没地方放。左腿放在右腿上腰有点疼,再往前伸一点,抵在床上,又上不来气了。索性平躺,才发现自己没脱文胸。坐起来解文胸,足足解了十分钟,有一个挂钩就是解不开。我的左胳膊打球时受了伤,够不到最后一个挂钩。可是我不服气,早上能穿上,晚上咋就摘不下来?就像我的心明明已经空了,为什么就一眼还是会被填满?

我跳下床来到客厅,开始寻找剪刀。

剪刀这种利器在我第一次割伤自己的时候,就被大江藏起来了。

我打开所有的灯,屋里一片雪亮。经过穿衣镜的时候,我被自己吓到了。散乱的头发,棕色眼影,桃粉的腮红,黑色的睫毛膏和哭过的鼓起来的眼睛混在一处,枫叶丹的口红早已经没了纹理,黏膏一样乱糟糟地散在嘴的周围。半解开的文胸坚持挂在乳房上,把乳房拉扯变形。左侧的乳房像一只不安分的兔子,露出自己半张脸,可能因为挂钩的缘故,右侧的乳房被分成两部分,上半部分缩进文胸,下面漏出小半个圆的白。肋骨根根分明。“搓衣板——”马特曾经说,“你瘦得像搓衣板了。”

我突然十分愤怒。我打开一个个柜子一个个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全丢在地板上。

没有,我没能找到剪刀。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抛弃我、嘲笑我。每分钟超过120 下的心跳加重了我的不适,窒息的感觉汹涌猛烈地袭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我要死了。如果我有一把刀,我会让身体里面的血获得自由。可惜我已经挪不动这个躯体,更无法去找一把刀,它藏在一堆杂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之间。

寂静之地。客厅现在是寂静之地。

我听见了钢琴的声音。那声音极小,显得极克制。如果不是在深夜,不是我这样一个有着濒死感的人躺在地板上,也许是发现不了这声音的。这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声音贴着我的身体来来回回,一个个音符好似在我的皮肤上穿插跳跃,轻巧、柔软。不一会儿就织出一件衣服,一件音乐之衣,伏在我僵硬的躯体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过了一瞬,或许过了很久,我可以呼吸了,我的手指可以动了,我的腿可以屈伸了,甚至我的眼珠也好像得到了某种液体的滋润。我又活过来了。我仔细听那音乐,却什么都没有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冰凉的汗水。

一失眠就会狂躁,一狂躁就会虚脱,一虚脱就会游离在生死之间的灰色地带。每经历一次这样的梦魇式轮回,我都会想,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而不去死?我的心理医生说,你相信有上帝吗?你相信有爱情吗?你能想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你就得救了。而在这之前,你要按时吃药。

我扫视着地板上的一片狼藉,指尖在杂乱之中摸索出药瓶,哆哆嗦嗦倒出三粒吞了下去。

天刚刚亮,大江打电话来问,你还好吧?睡得怎么样?我梦见你又自杀了。

我说,没事,我很好。傻子才自杀。剪刀不是被你藏起来了吗,我也没有利器。

大江说,别忘了吃药。下班后健身房见,我给你找了个贼帅的拳击教练。运动会治愈你的,信我。

我说,信你,你昨晚说今天辞职,你辞职吗?

大江哈哈干笑了两声,挂了电话。

3

第二节课下课时照例在二楼排队做核酸。

在后疫情时代,在新冠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核酸已经不再让人紧张和无措。孩子们一边站队一边偷偷地说笑。班主任严肃地跟在队伍后面,强调着各种规定:间隔远点、戴好口罩、保持安静、拿好健康码。

我想起楼上的老女人,前些天一起全员核酸时她站在我后面。当时她穿着睡衣,和我的志愿者朋友因为扫身份证的问题起了冲突。

她拿着银行卡当身份证用,我朋友说你这不行,让她出示健康码或者回家拿身份证。她情绪激动,夺过朋友的手机摔在了地上。现场混乱起来。我因为还有事要处理,警察来了之后就离开了。

你说她是不是有病?后来朋友和我说,警察来了之后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又道歉又要赔我手机,还主动配合用健康码完成了核酸检测。后来还给我们所有志愿者每人订了一份爱心午餐。

警察没拘留她?

没有。那么大年纪了,又找不到她家人。我手机也没怎么样,只是耽误核酸检测速度了。

找不到她家人?

是啊。她独居。听她说她老伴儿刚去世不久,不过过了几个月吧。她无儿无女。你住在她楼下,怎么知道的还不如我多?这不符合你写小说的人设呀?

是是是,我写小说,就对别人的私生活感兴趣。我在你眼里咋就这么八卦低俗呢?我时常为这样的说法或者是误解而不平。写小说的人是好奇心重,但那是对有意义的素材感兴趣,绝不是对个人私生活感兴趣。老女人至少现在还没让我感受到她身上的意义。我倒是很想知道那些上课孩子的心情。“双减”之后他们真的过得比以前幸福了吗?他们真的有更多的时间自由地放松了吗?

下午大江来电话说贼帅的拳击教练暂时见不到了,健身房暂停营业,他给我备了一些蔬菜水果,下班时顺道送来。

晚上继续失眠。俗语说事不过三,我的失眠始终违反着这句俗语的规律,每次失眠都会连着三天。而这三天,真比死还难受。你根本无法预料每一次失眠时的状态,起因可能是莫名的、突然的愤怒,最后都会以虚脱到大汗淋漓来结束。

这次我记得吃药,然而吃药只会缓解我狂躁的指数,其他并无意义。

这次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坠落感。

向下坠,以旋风一样的速度旋转向下。无边的黑暗,无底的深渊。身上的每一部分在旋转向下的过程中逐个飞离。头发、眼睛、嘴唇、耳朵、乳房、心肝脾肺、四肢、听觉、味觉、痛感、鲜血……我好似有了另外的眼睛。我看着它们高速地旋转向下,向下,向下。我还看见一个完整的我站在我的对面,目光蕴藏着大片大片的白茫茫的哀伤。

那音乐又来了,它不着痕迹地来了。

那音乐是秋与落叶的私语,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海天一色,是乡野落日下最后一抹炊烟,是初吻时女人倒入男人怀中的绵软无骨,是安眠于母亲子宫婴孩的温暖舒适。我好想抓住每个音符的脉络,永远停在这样的音乐里天荒地老。

我是怎样走出房间,去到老女人家里和她做了什么,我一无所知。脑海里的橡皮擦神秘地擦掉了这一部分。

4

清晨的阳光照在我和老女人的身上。她抱着我倚在一架白色钢琴旁,像圣母。

去冲个澡吧。今天星期六,我想无论疫情如何你都是不用上班的。

我听话极了。冲澡,然后吃她做的早餐。这种失眠之后清爽的感觉第一次有。我完全忽略掉了她对我志愿者朋友的无礼行为。我无法解释和她之间突然建立的亲切感。我环顾四周,一片白色,白墙、白门、白色沙发、白色的立式钢琴,室内摆设简单,钢琴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人物素描,画上的女人年轻漂亮,远远看去眉眼之间和老女人有几分神似。

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我想知道我做了什么。那音乐——是你弹的吗?我问。

老女人微笑,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听见那曲子,我们是唯一能听见那首曲子的人。

我的汗毛唰地一下,仿佛被凛冽的风问候。她说出的话有诡异感。这让我害怕的同时反倒产生了兴趣——我还没有切身接触过类似的人,这也许对我正在写的小说有启发。

你——我蓦然觉得对于一个老母亲级别的人不应该“你你”地称呼,不礼貌。

什么?她问。

您介意告诉我您的名字或者姓什么吗?我说。

噢。我的名字——她眉头皱起,仿佛在思考,仿佛在拒绝。

不好意思,也许我不该问,我想我该回去了。我说。

不——不是。我的名字——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钟晚。你可以叫我晚姨。她展开眉头说。

我们同姓。我,钟小小。乍晴秋好。黄菊欹乌帽。不见清谈人绝倒。更忆添丁小小。大家都叫我小小。

她突然大笑着说,小小,确实你哪里都小小的,个子小,嘴巴小,屁股小……

我受到了侮辱,最厌恶别人说我长得小。突然间我不想和她说话了,更不想继续和她待在一起。这一刹那,我和她之间又生出陌生人之间的疏离和排斥。

老女人,嘴巴真臭。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毫不犹豫地起身朝门口走去。

推门时回头看她,她一脸茫然地望着我。关门的一瞬间,仿佛听见她说,你是不是嫌弃我?

不过是鬼使神差罢了。不过是我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魅惑或者勾引,才和这个叫钟晚的老女人待了一夜罢了。我劝了自己一会儿,开始帮一个编辑朋友处理一次诗歌比赛的初稿。

明天截稿了,邮箱里竟然又有一百多篇未审核的稿子。朋友告诉我,读上七八句没感觉的就算了。开始的时候,我真不忍心这么做,毕竟是初筛,万一错过好诗就白瞎了作者的一番心血。但是审到今天,也没见几首像样的。索性读上几句不行就不读了。

全民写作的时代,量是有了,但要发现好作品太难。联想到自己,写了六年的小说,也投了六年稿,那些发表的小说是多么幸运,包含着编辑多少包容和鼓励。

我打电话给马特,马特说,你呀,确实有那么点文运。好编辑也是稀有资源,现在这个圈子——不说也罢。你这篇小说写得顺利吗?

开始还行吧,现在卡住了。你说到底顺好还是不顺好?我问。

凭我的经验,太顺肯定不好。我写得特顺的几个小说至今无人问津。余华写《兄弟》时,特别不顺,每天都不知道小说将向什么方向发展,人物的结果会怎样。但是,成了。马特说。

一个人生活久了,厨艺也荒废了。心血来潮想要烙发面饼,竟然烙成了当当当的硬饼子。没办法,只好点个外卖。半小时后门铃响起,我推开门,门口竟然站着老女人。她满脸慈爱,双手端着一个纯白色的心形瓷盘,瓷盘里品字形摆放着三张小圆胖的金黄色的散发着甜丝丝面香的饼。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称呼她老女人还是钟晚,还是叫晚姨更好些。

她并没有说话,把盘子放在我手里,我还没来得及推辞,她已经走上了台阶。

关上门后我突然害怕起来。这个老女人她不会通灵吧?她怎么知道我今天想吃这个饼?

通灵倒不一定,马特在微信上说,她可能和你有了量子纠缠,或者在你家安了摄像头。要不我去你家陪你吧。看着马特发来坏笑的表情,我扔给他一堆“炸弹”。

5

小男孩又来上课了。我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难道口头责骂还不行,还要动粗?如果她敢打孩子,我就报警。我不会被她这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行为收买的。

后来听见吵架的声音。

今天不会家长在吧?她不会和家长起了冲突吧?声音越来越大,我打开门听见一个女人高声说,你等着,我这就打电话给教育局投诉你,别看你退休了,你就这样教孩子?你不配当老师。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愈演愈烈。我们是同行,她还烙饼给我吃。那饼美味极了。

我刚敲了几下门,门霍地一下开了,要不是躲得快我都得被门拍扁。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冲了出来,拉着小男孩的手,气呼呼地说,躲开,你是谁,你想干啥?

我——我支吾着——就是邻居——你们——

疯子,她就是个疯子,说我儿子是超级笨蛋、无可救药、天生蠢材……还要动手打孩子。幸好今天我在。说什么获过国家大奖,什么优秀教师,什么德艺双馨,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女人嘶吼完,蹬蹬蹬扯着孩子下楼了。

我目送女人下楼后,回头看老女人,她茫然地站在那里,白色的头发乱蓬蓬的,面部没有表情,半张着嘴,像一只木头做的鹅,孤单、无助。

我突然很想拥抱她。

就在我关好门,走向她的时候,她突然问,你是谁,你为什么在我家?

你不记得了?我是你楼下邻居,你给我送过饼。我还能听见你说的音乐,除了你唯一能听到那音乐的人啊。不记得了?

不不不,老女人说,我的楼下是张医生家,他是个脑外科医生,长得很,很帅的,医术也精湛。你说的饼?油饼?糖饼?馅饼?我会做很多种饼。我爱人喜欢吃饼,我从没给他之外的人做过饼。还有你说的音乐,呵呵呵,每天我都弹许多曲子,你说的是哪一首?当然,我最喜欢的是《出埃及记》和《斯卡布罗集市》,我爱人也喜欢。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

那,那男孩,男孩的妈妈,你还有印象吗?他们刚走。

我刚才正在洗衣服,哪有男孩和女人?不信你过来看。

她把我领到洗衣机旁寻找要洗的衣服,一件也没有。

也许我收完了。她说,但我真的在洗衣服。

她淡然处之的模样,让我怀疑起自己来。是我这两天失眠出现了幻听?莫非是我人格分裂,有幻觉了?

不过,你要是有时间,可以和我聊聊天。家里好久没来客人了。

听着她温婉和蔼的声音,倒好像真是我有问题。

来吧。她拉住我的手来到白色的沙发前,和我并排坐好,又伸手在白色的茶几上一个精致的糖罐中取出一颗糖,剥好送到我嘴边。很甜,你尝尝。

谢谢。我惊魂未定地说。身子不自主地想要离她远一点。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钟,钟小小。我有点结巴,也忘了炫耀自己名字的来处。

我们一个姓。我也姓钟。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钟晚。你可以叫我晚姨。当了三十几年音乐老师,退休好几年了。我拿相册给你看,她一边走向书房一边说,当年我参加过很多比赛,得过国家级五项全能基本功大赛金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错的老师。我特别喜欢音乐。

相册里有许多她在台上表演的照片,很美。这种美来自多年艺术的濡养,举手投足间都洋溢着自信和优雅。我的赞叹由心底而生,宣之于口。她说,那都是过去了。生命是个过程,我的过程里有很多个高潮,爱情的、事业的,我觉得很知足。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张合影上。她浑身颤抖起来。她哭得梨花带雨。那是一张红色背景结婚照。我们很相爱,但他死了。她说。

您爱人?

他死了。他丢下我一个人。她的声音似裂帛。

突然,她恶狠狠地问,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里?你出去,你出去……

我逃也似的跑出她的家,真怕她变成一头凶猛的狮子吃了我。

6

回到家看见手机屏幕不停地闪,就知道有事了。果然群里近百个“收到”,上划上划再上划才找到消息,暂定线上教学两天,提示全体教职员工每日参加居住所在地的全员核酸。回复完“收到”放下手机出了口长气。

疫情、战争、频繁的自然灾害、异常的全球天气,未知的残酷还有很多,随时会发生。那天就着酒劲儿说起乌克兰利沃夫民众在广场上整齐排列的109 辆婴儿车,我们三个都沉默着碰了三次酒杯,为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孩子和所有平民。我又想到了“无能为力”这四个字。网上铺天盖地的争论这场战争,两个阵营甚嚣尘上有什么意义?我只喜欢和平,只希望大家都好好活着。

相对于这些,我被分手这件事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说好的情出自愿事过无悔,怎么就给我留下这么个折磨人的后遗症?相对于这些,老女人丈夫的离世也不算什么了吧?毕竟曾经相爱相伴相扶到老,可老女人为何还这么声嘶力竭地痛苦着?我也不由得感叹,人啊,人类啊!

这一折腾时间也不早了。带着第三夜失眠将至的恐惧和老女人疯魔一样的形象,以及我忧心的天下家国,开始洗漱。等待是最磨人的。约会等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偶尔还会被放鸽子;等一场雨,上午不下,下午不下,你睡着了它偷着下;等开工资,东省西省挨不到日子,月光光一地霜。谁说过天花板是一部书?想不起来了。此刻我就瞪着天花板,读啊读。来呀,窒息感,来呀,旋转向下,来呀……除了眼睛有些干涩,什么都没来。心里、脑海里空荡荡的。偶尔有什么刚一冒头,我还没看清,就挥发成一团雾气,接着就澄澈无比,空无一物。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我来到洗手间,我要看见自己的样子。黑暗中我对着镜子问:我是谁?你是谁?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对着镜子,狂躁一触即发。

打开门,她来了。

小小,她说,我有事要麻烦你。可以吗?

老女人的突然造访,让我一下回到了现实世界。我就像一个从黑洞里刚刚逃出来遇见同类的幸存者,一把抓住她的手。

今晚月色很好,小小,别开灯拉开窗帘就行。我们,我们聊聊。可以吗?趁着我现在很清醒。

我无法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拒绝她。她的存在也许能压制我即将到来的狂躁。

小小,首先我要道歉,我的一些行为肯定吓到你,也伤害到你了。如果你能原谅我……

当然,我原谅。我和她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像在她家里时那样。

我叫钟晚,你也姓钟,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还是同行。我有些事想拜托你,这些事对你是一堆的麻烦,你可以拒绝。我,得了一种病,很可怕的病。人老了,病了,连尊严也碎了一地。

窗外的月光照进客厅,轻纱般罩着两个困境中的女人。

7

你知道记忆被擦去的感受吗?当然也不是被擦去那么简单。还会记起来一些事,但同时就会忘记另一些事。忘记刚说过的话,刚做过的事,忘记如何吃饭穿衣走路。出门就有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失去理智与方向,失去生活的目标,失去睡眠,连同我累积一生的记忆。生活不能自理,完全失能。没有肿块、没有中风,很多东西就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会离我而去。最后,死亡。我见过一些和我一样的人,他们总被误认为是老糊涂了,但不是。他们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谁还能认真地对待他们呢?我也一样,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滑稽又可笑。我甚至、甚至忘记厕所在哪儿,尿湿了裤子。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秋夜空谷的一条潺潺溪流,其间的苍老就是那些年深日久的青苔吧,肥厚湿漉。

记得那幅画吧?那天你看了很久。那是他给我的求婚礼物,30 万个钟晚(我的名字)构成的一幅画。那是我23 岁时的样子。

你们一直相爱吗?我问。

这世上最美好的婚姻,也会有200 次离婚的念头,50 次掐死对方的冲动。但我相信他爱我。你相信有上帝吗?你相信有爱情吗?

我——我还不确定。我说。

你相信有上帝,真有,你可以上天堂,没有,你也没损失。你相信有爱情,爱情来了,你才不会怀疑。相信是过尽千帆依然坚定的勇敢,更是人获得幸福与美好必须习得的能力。

我已经忘记了和他大部分的过去,但你问我我还是会说,我爱他,我相信他也爱我。你听到的那首曲子,是他写给我的。这两天我也听到了。这恐怕超出我们的认知……我想这是他给我的暗示,暗示我来拜托你。人和人的遇见与连结,充满了不可言说的缘分,我们也叫它命运。

月亮升得更高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汪着璀璨。

那我,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的狂躁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只想为眼前年华老去而又生病的女人做点什么。

家族遗传性阿尔茨海默病,50%的遗传概率。孩子发生病变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所以我们没要孩子。我发病较晚,甚至我一度天真地以为上天放过了我,但是他一死,我很快就不行了。才三个月,我就已经这样了,我一直在吃安理申、欧乐妥。我竭尽全力和过去保持联系,但,没有什么用。我更希望自己得绝症。人生的吊诡之处在于,距离死亡越远,越容易有自杀的冲动,而距离越近,越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想活,体面地活着,不想这样活着,我害怕这样活着,我更害怕这样死去。纵使相逢应不识,他还能认得出我吗?但我想,我,我总要找个人把我和他葬在一起。还有那幅画,也一起、一起处理了吧。如果有可能,你替我跟那个男孩和他的母亲道个歉。疾病剥夺了我的一切。

离开的时候,晚姨和我说,天亮了一起去做核酸吧。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大江和马特听。明天也许她就忘记了全世界,包括她自己。我说。

马特说,没有人能拒绝过去的美好。小说就是生命路途中的一面镜子。

大江说,失去的艺术并不难把握。失去是常有的事,而在离开尘世以前,只需用心享受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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