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气运(下)
2023-01-31蒋泥
蒋泥
【前情提示】皇甫银大学毕业后,先后在南京、上海打工,都没能立足,只好到了无锡,做了“锡漂”。此前,他的大学老师吴璇介绍他认识了歌星梅竹。梅竹出身世家,大龄单身,在西安大唐不夜城唱火,却遭遇事业瓶颈,同时也身陷家族利益之争和催逼婚姻的困境中。吴璇鼓动梅竹到江南去,效仿吴氏老祖宗泰伯,从陕西到太湖边,再建一番基业。于是梅竹来到无锡,创办公司,邀请皇甫银一起创业。皇甫银在艰难的奋斗中,渐渐看到人生的希望……
八
竹海偏远,到宜兴后,皇甫银去乘公交车。公交按点发车,间隔太长,弄不好就要等一个小时。路上又得两个多小时,上上下下,设了五六十个站。不开车很不方便。景区大、深。竹子挺拔苍翠,有树那么粗,几十米高,层层叠叠,立在山坡、山沟、山洼上,无边无际。苏南第一峰玉女峰,就在竹海最高处,索道上去还要十几分钟。他转了转,看到浮雕上一节文字,介绍苏东坡在此地留有足迹、故事。有意思。定是什么东西吸引了这位大文豪。
想着梅竹的表演,索道前的空地能展开,其他场地不宜留人。可以拉横幅,放录像。然而,凭什么?三寸不烂之舌。好处显而易见:梅竹的自媒体、宣传梅竹的媒体、梅竹演出场地,都会带上竹海。谁会嫌自己亮相多呢?
当天,他未碰到做主的,只好第二天再来,便在附近找了家民宿住下。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坐在窗前,吃的是农家散养的鸡,配有春笋、山蘑菇,肉嫩、笋脆、汤鲜,米粒饱满耐嚼,香气久久不散。一天奔波,食欲高涨。就着鸡汤泡饭,他吃掉三碗。大快朵颐!比在五星级酒店就餐,还要得劲。
回到卧室,拿出吴滴送他的书稿,翻看苏东坡那章,介绍他在扬州、杭州、宜兴等地的事迹、作为,尤其是他对宜兴的情有独钟。
早年,和苏东坡同科中举的有两位常州府宜兴人,蒋之奇、单锡。在新科进士琼林宴上,蒋之奇挨着他坐,同席另有武进县的胡宗愈,几个人促膝畅谈,遂成莫逆之交。说起家乡的山水美,约苏东坡卜居宜兴。
宜兴在南京、杭州中间,吴、越、楚交界处,三山二水五分田。山地属天目山余脉,大大小小上千座,是茶的绿洲、陶的古都、竹的海洋、洞的世界。苏东坡一生,到宜兴十几次。姐姐的女儿,嫁给单锡;弟弟苏辙的女儿,嫁给常州人胡仁修。真正定居宜兴,却在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五年后。他先到宜兴住了两个多月。买得百余亩田庄。后连上二表,乞居常州。获准后将家眷移居宜兴独山南麓。写下得意诗行:“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晚年蒙赦,从海南儋州北归,也是回的常州,度过人生最后四十八天。当时苏辙在许昌,距东京开封、西京洛阳不远。苏东坡想葬在皇陵周边的嵩山下。三个儿子送灵柩去苏辙处,走了有一年。葬于莲花山下的箕形山坳里。
读到此,皇甫银眼前一亮,自己找来找去,不是也流落到此?
眼累了,他伸伸懒腰,爬上床。被子蓬松软贴,裹在身上,暖和舒服。
狗血的是,夜间狗叫不止。没多久雄鸡高歌,此起彼伏。皇甫银一再被吵醒,睡不那么透。五点许,群鸡再发飙,声声嘶鸣,调子拔到了极致,这要是人,都能震出屎来。皇甫银这回醒彻底了。鸡的杰作,也蛮惊天动地。
出得门,一条大黄狗汪汪,对着他摇头摆尾,没觉异常才掉转屁股,蹲在地上。
天麻麻明,小鸟、虫子在叶间、枝头、地上、瓦上鸣叫。
山顶白雾弥漫,烟气袅袅升腾,在树林上方缓缓移动,形成一块块牵丝带缕的云团。
清冽的空气,青绿的茶园,一垄一垄的茶树,一米左右的高度,数千亩层层叠叠,沿山坡蜿蜒起落。看得他胸怀春气,心怀宽旷。
云雾中几点红,是姑娘正采茶。头戴绣花红布帽,身穿红色短袖绣花衲袄,系着围腰,左腹前挂着小竹篓,明秀出尘。一共八个人,俯仰专注,干净麻利。采茶学起来快,两三天就会。年轻的姑娘眼睛好,手又轻,要是上了岁数,腰酸腿疼、两眼发花,效率会大降!
想起新梅阿姨给他定制的茶叶,她有一回感叹,现在的茶不耐泡,不是过去的味道。她年轻时是日出前带着夜露摘,茶芽肥润。太阳上来,茶芽受阳气,汗水沾浸,茶内的膏汁内耗,颜色就不那么鲜亮了。所以茶芽随即泡在泉水里,泉水用桶装,背在身上。这里还是古风,茶叶一定不错!
茶园外有灌木,路边是香樟、合欢等小树。皇甫银还没进去,鞋子和裤脚就湿了,都不知道是在哪里沾上的。茶人的勤苦不必说,不仅山里凉,而且衣服潮漉漉,是他上一次背着滴滴下山时汗湿内衣的感受吧?
站在田畴旁,他辨识它和老家的不同。老家少有露水和云雾,更没有如此繁密的颜色、木叶香。他绕过去,顺路上山。
竹子和树高大茂密,寂寥静谧。不知不觉走进雾中,前后左右白茫茫。水汽赛于乱针,编织片片凉意,点缀缝补在肌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回去吧,该吃饭了。
饭后,休息片刻,他刷了辆车,再去竹海,给了准话:须和一把手谈,她晚上能回,他明天来。皇甫银急是急,却也无计可施。事情办成,耽误就耽误了,要是办不成,都不好意思报销几天的开销。
是不是没有备礼,他们搪塞?不能向李滈沣求教,她看的是结果。便给吴滴打电话。那边掐断了,心里一下暗灰,某个角落上甚至是一痛。
她这是要自己别打扰?几天不联系,就这样?不至于。什么事耽搁了吧?再想和曼艺唠唠嗑,告诉她正在她老家,但有何意义呢?他都不懂的,她能懂?自上次分别后,他们就很少联系了。她没在准备歌曲吗?对于女孩子,他并不过分热情、踊跃。境遇不佳,无异于白费感情。也许,还由于她没有打动他的地方。
请教曼新梅!那边回复说不熟,有事说事,没必要客气。谈成两头都有好处。再说了,梅竹不出面,他只是个跑业务的,能送什么?
皇甫银注重她的意见。等一天吧。没想在房间等。上网找善卷洞,再看了看东坡书院,既来之,都去走走,说不定能和梅竹挂钩,寻到新的机缘。
两边均远,公交车没有直达的。有也会等得人绝望。他决定骑车。先去东坡书院,相距二十公里。晚上看了那么多资料,总得实地游览吧。
江南的路好过他老家的省道。光溜、宽敞、平坦。遇水架桥,逢山穿洞。沿路赤日曈曈,金波滟滟,草木丰腴,钟灵毓秀。不是走着轿车、卡车,那就和园林差不多。一刻未停,赶到时过了十一点,正要关门,可把他吓住了,不在闹市,下午一点半才开门。他千算万算,哪算到这个?急中生智,急急朝里钻,说尿急,借用厕所,行行好,给几分钟。大老远赶来,若再耽误两三个小时,就别想去善卷洞了。他对苏东坡没有太大兴趣,长长学问、见识而已。
书院不大,三进。第二进是主体。第三进地势略高,为讲堂,需拾级而上。他没时间上去,只能远望,拍了几张照,可做图书封面用。
问了从上面下来的游客,说是登高后能俯瞰蜀山全景,陈设有苏东坡手书的《楚颂帖》等。他背过这篇,里面写到王羲之。联想起吴滴,早上没接电话,不禁有股王羲之被周莹割弃后坦腹东床的意味,不好受,明知她有了男友,还是莫名牵挂,总想看到她,听听她的声音。残忍吧?他忍不住。“花心”若知,会不会杀了他?普希金能为情人开枪决斗,皇甫银当也是知难而上了!
出来后,饿了,下午去善卷洞,不吃不行。找到一家面馆,放的是红漆长条凳。他要了两碗鸭浇面,正刷微信,吴滴打来电话,面馆里头吵,他忙出去,那边说上课了。皇甫银说,他在东坡书院,饭后去善卷洞,竹海那边没碰上人,明天再去,今天就在宜兴转悠了。唯一携带的是她那部书稿,写得可好。来前没看到苏东坡那章,住店才翻了翻,觉察这位大人物和宜兴情缘深厚!
他特别强调一个“情”字,犹如自己的感情有了着落,心境忽而舒朗。吴滴笑道:“你好闲啦!曼艺没和你说吗,她外婆的舅妈,便是苏家的。”“不会吧?”“有什么奇怪?苏家的后人,遍布整个江南。”
话是不假,那部书稿里介绍,靖康之乱,金兵南下,苏氏后人在河南的,不少逃回宜兴。这边有个在南宋朝廷做大官的,出使金国,把沦陷区许昌的一些家人带来。苏氏兄弟,都有三个儿子,各有十几个孙子,无一考取进士,却和欧阳修、韩琦、范镇等结成儿女亲家。一千年后,自当枝蔓相樛,虽不及吴氏族大。
他想请她说说苏东坡秘史,吴滴道:“我吃饭去了,见面聊吧。你不吃饭吗?”“打击了我对宜兴的爱慕之心!”吴滴笑了,心里美气,要他玩细点,善卷洞会有意外之喜。受不了皇甫银穷追不舍,透露说是四大传奇之一,让他自己去发现。挂断电话,皇甫银越觉她是个怀珠韫玉的女孩,在她面前,他多么孤陋寡闻。
趁着有工夫,把书稿早点看完,找点共同话语。至于额外的一段情愫,不能自已,那依然是禁区,碰不起。
昨天读到苏东坡的故事,没和曼新梅家的人联系上,这一刻关切到了。她们算不得名门之后,却也有骄傲的资格!毕竟舅舅家有苏氏的血脉,何等荣耀!
随即想起他的面,坨了吧?快步回去。面没有上。他愣了愣。一个大娘过来,在围腰上擦擦手喊话,他的面即刻上,看他出去打电话,就把出锅的先给了别人。时间长了不好吃。下一锅就给他。说得皇甫银心里暖暖的。
时间不长,两大碗一起端上。大麻鸭蒸至酥烂,滚烫、鲜美的汤汁做浇头,原汤、原汁、原味,面烫、汤烫、浇头烫。他呼噜噜开干。香醇、味鲜,吃得痛快,汤水喝得一滴不剩。齿颊留香,出了大汗。
打着嗝儿出门,含一根牙签,边走边剔。剔得一身空明,没有哪里滞塞了。
旁边有家小超市,进去转了转,买得两瓶矿泉水、两包方便面、两根鸭腿、一袋饼干。价钱公道,不到三十块。预备路上喝水,晚上回酒店煮面。
他把袋子挂在车把上,定了位,刷码,这才发觉手机电量不足,导航的话,估计都走不到善卷洞。回竹海骑车岔道多。从东坡书院到善卷洞,基本直行。那就关机。这段跟着路标!早知如此,上午该去善卷洞。
他调高座位,一脚下去不用很吃力,轻便带起来,车轮越转越快,想在下午一点前赶到。他小时常爬山,腿上腱子肉发达,来了大城市,光吃老本,潜在的爆发力都可以把常人甩出老远。飙到最快,时速可到五六十公里。手眼活泛,刹车和脚尖点地,同步着力,能瞬间定住。他走人行道。心里有着横扫八荒的感觉。这是一股正气,让他维持状态,而不以为累。
天高云淡,景致怡人。山不高,长远,青翠翠的。老家秦岭的山,倒是高峻,却没有如此茂密的山林、碧蓝的河流。桥多,两边是白色山墙的小楼。炊烟、狗吠,油菜地金黄,小麦正在抽穗扬花期,青绿的刺芒朝着天,迷梦似的。想起一年多前江果的形容,他一路长行、深入,实是美不胜收!
他是踩着点赶到的。一点整。腿都酸了。锁好车,拎起袋子,从停车场斜插,就听电喇叭在喊:上海来的朋友,今天人比较多,跟着队伍走。我们不上山,不坐索道,排队时间长,来不及。给大家两个小时,对对表。一点零二分,最迟三点出发。下一站竹海,要在三点半赶到。
领队的是个姑娘。皇甫银快步过去,问可否加上他,他也去竹海。姑娘问了两句话,没收钱,叫他跟着队伍,提前十分钟出来。
他确定了车子,看司机还在,忙溜上去,把袋子扔在最后的位置上。下车撒开腿就追。一行人到了入口,点人放行。进去后,皇甫银等着姑娘。加微信,转款。问她有什么活动,姑娘说早上的活动,今天是化蝶日。每年都举办“观蝶节”。
“化蝶日?”皇甫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梁山伯和祝英台啊。梁祝故里……”
哦,四大传奇,梁祝故事!在西安念书时,他好像就有听闻。上海街头,常听到它的越剧选段。吴滴说的竟是它呀!给吴滴留了言,就手发去几张照片。
来到洞前,下面是水潭,左侧几层台阶,站满人,延伸到底,有两三层楼高,长年湿漉漉。水潭前一挂瀑布,落差十数米。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气温低了有五六摄氏度。这是在下午,如果在上午,猛不丁下来,或许会哆嗦。
许多人在瀑布前照相。皇甫银也留了影。旅游是开心事。这要是没在梅竹的公司,他哪有机会跑这么远来看一个洞?
洞分数层。入口在中洞。一根三四人高的石笋,巍然兀立,据说有几万年。绕过去,是个天然的石厅,可容千余人。上挂石钟乳,下立石笋,在七彩灯光的映照下,形似龙、狮、象、鸡、荷、松。据说在此拍过电视剧《西游记》等。
上洞比中洞还大,似螺壳,盘旋可到。环壁也有各式各样的石头造型,石缝里细流潺潺,汇聚成好多个池潭。
和下洞相连的水洞,是一条古老的地下溪河。需排队乘船。皇甫银盼着早点出去。除非有吴滴陪同,才有兴致多玩,一个人的话,意思不大。他仅为下一步的策划而来,不实地走一遭,哪儿来的灵感?
水洞曲折,有点压抑。三次弯折,豁然开朗。外面万千蝴蝶,在花丛、崖石间起落婆娑。黑的为雌,带着红色的斑点;黄的为雄,间有黑色。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写着“梁祝故里”“观蝶节”等字样。古迹就有晋祝英台读书处、英台琴剑之冢、蝶亭等,还有书院、梁祝园、蝴蝶苑。舞台上正唱《梁山伯与祝英台》。院内摆满竹椅、竹桌,供应茶水、瓜子。
皇甫银很有节制地拍了几张照,听了几段唱,看得出来,这是固定的场子,别人插不进。空间小,梅竹那种分量的,不够施展。
出去是广场,旁边有始建于南齐的善权寺。搭了个临时高台,中间做屏幕,边架是粉红色的,嵌有蝴蝶字画,写着“中国陶都,千年宜兴”“梁祝观蝶节,爱情神侣游”等。大屏幕还在播放上午的表演:南京大学一个来自芝加哥的留学生,和江南大学的教师演《梁祝念书》。拿的都是《论语》,用的是竹简。留学生是个女的,个子高,扮祝英台,扮相洒脱,拿捏着不太正经的北京话,移步上前,很有点香港戏曲电影《王老虎抢亲》里夏梦扮演的杭州才子周文宾游戏人生的况味,摇头晃脑,请教梁山伯《泰伯》篇里的一句话:“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大白话是:“可以把年幼的君主托付给他,可以把国家的命运托付给他。”这里的“六尺”有多长?祝英台问:“是不是两米?比梁兄你都高一头。哪有长这么大个子的幼儿?”梁山伯说:“贤弟差矣,你这是穿越到了两千年后,在我们两晋,一尺二十三四厘米。最初的尺还要短,是男人伸开拇指和中指,两指间的距离,大约二十厘米。所以‘六尺之孤’在孔子的时代,不足一米四。我华夏常用的词儿,‘堂堂七尺男儿’,其实才一米六冒点。古人比公元两千年的人,矮了许多。”“哦。再问梁兄,《史记·孔子世家》里说,‘孔子长九尺六寸’,这是按春秋时期的尺寸算的,还是按《史记》作者生活的年代西汉时期算的?孔圣人究竟多高?”“呵呵,贤弟啊,你的问题刁怪!要是按前者,他在一米九七以上。如果按后者,他是两米二以上。怎么说都是庞然大物。不过出土的西汉文物,早于《史记》作者前,说孔子身高七尺九,合一米九左右。比较靠谱。看出没?读史书,遍地陷阱。现在我俩的对话,也是穿越到了两千年后。就当打比方,你容易明白。”
梁山伯每说到一个数字,祝英台就在旁边用一个卷尺测出孔子和梁山伯的高度差,配合默契。然后是八对新人在此行婚礼。九个女子同台抚琴,奏的是何占豪、陈钢谱写的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乐声中,启动一百对“因爱而来,与爱同行”共享单车情侣行,骑行去的是竹海。
皇甫银感到名目不错,梅竹的演唱会可以借鉴,只要在各大景区竖个屏幕,连放一周甚至一个月,让更多的人看到、听到,就很成功了。
出来早,缆车那边排有长队。他径直爬山。比较陡,路不是很平,可以说是崎岖。他一口气冲到了山顶。
走进圆通阁,里面一尊观世音菩萨,八点八米高,端坐在须弥莲座上。头戴宝珠天冠,弯眉朱唇,眼似双星,目光微俯,项有圆光,肩披帔帛,胸饰璎珞,身着天衣,左手持净瓶,右手结无畏金刚印。坐像背后是三十二座化身彩色悬雕,四周有五十三尊观世音紫砂悬雕,象征观音亿万化身。紫砂艺术融入了佛像,乃工艺大师杰作,堪为一绝。
他还想去瞅一眼“江南第一碑”——三国时期的国山碑,却看到了那位留学生,上午扮演祝英台的美国姑娘,他鼓起勇气过去赞美她的表演。
姑娘观摩着悬雕,请他帮忙拍照、录像。她喜爱观音文化、紫砂文化,看着观音的慈悲宝相,心里很静。她在山下的第一陶吧,亲手做了紫砂女孩和骏马,似是而非,师傅见她有天分,举荐观摩这尊观世音菩萨,她便上来了。皇甫银和她加了微信,说哪天有空,请她加入一个明星的演唱队。
下山时,姑娘邀他坐滑道,皇甫银这才想起来,善卷洞的滑道号称“华东第一”,无妨体验。留学生在前,他在后,相继滑下去。滑道曲曲扭扭,隔一段就会卡一下,来点小阻力,减一下滑落的速度,平添许多乐趣。留学生开心不已,双手举空,扬开两腿,以臀部着力,一路喊叫,感受着刺激和路上的颠簸。
皇甫银有点紧张,拿手脚控制,以免撞上前头的疯丫头;再抓紧手机,横在胸前给她照相。女人玩起来花样迭起,载欢载笑,很忘情,中外一样。只是没有他跟着,她该规规矩矩,不至于如此得意、轻狂。眨眼的工夫到了地面,她来不及换姿势,屁股咚地着地,弄出点疼。皇甫银爬起来,问她有没有事。怎会有事?
她取了自己做的工艺品,要回南京了,景区的小车直送,她和皇甫银道别。
他慢慢出去。提前了半个小时。车子没开门,他又返回大门前。
摆的盆景是红心蝴蝶兰,如对对粉蝶,张开翅膀,组成一个大大的爱心形,正在飞动。外围一圈用的是浅蓝色勿忘我,边上有“观蝶节”剪字。他只顾抢路快跑,没留意,回头看,才知深意。要是他做,会提前半个月张贴海报,交代、突出“观蝶节”有哪些节目。这些细节,可以用到梅竹身上。
此行不虚。见时间差不多,皇甫银回到车边,刚好能上车。坐进角落里。看手机,还有电,便给吴滴传去三张照片,一张是门口的花,一张是观音宝相,一张是四脚朝天的美国姑娘。吴滴当即回话:艳遇。皇甫银没来得及回复,手机彻底没电,关上了。完蛋,没想到发图费电。老实了吧?
靠在窗子上看风景,心里痒痒的,有无数的话,却是不能说。
三张照,也能暗示一点什么吧?是不是一种危险的情绪?吴滴即便有了人,也要插一腿,横刀夺爱?还是单纯的友谊,他们之间仅是合作关系?
怎么有点舍不得放不下呢?把一个人在心上暖久了,可就留住她了,扯都扯不开。会有结果吗?他思绪飘荡,显着很无力。
三点半前,到了竹海。皇甫银快速回客房充电。
开机后,看吴滴没再留言,他笑了,和她闲扯,说手机没电了,搭便车回的竹海。今天是山盟海誓兑现的日子,祝英台化身蝴蝶,永世流芳。
吴滴笑话他凄凄惨惨戚戚。泡了个大洋妞,带个外国姑娘逛竹海,萌男萌女,有山有海,可有卖萌、发誓,永世比翼?
这丫头侃起来不打磕巴,皇甫银装痛苦,说,怎可能呢?她早回南京了。
“真给你勾搭上了,还当是偷拍。哼!”吴滴发威,皇甫银可受不起。
找个外国姑娘,他还没有那份洋心思。养不起,留不住,万一要跟姑娘去美利坚,千里万里倒插门,就完蛋了啊。
这趟下来,累极,刚上床,不觉睡过去。一觉睡到晚上十点,过会儿公鸡怕又该叫了。他是饿醒的,买的方便面派用,加进鸭腿,在烧开水的壶里煮出一壶。喂饱肚子,看了会儿书稿,电灯都没关就睡着了。
睡得香,没被鸡们惊动。估计纵使有鸡跑进他房间,都不定能啼醒他。一天的运动量过大,他的精神闭合得格外皮实,没有一点罅隙能渗进去。
晨起,有雨。山地里的雨,是绵密的,像文人的手稿,挤满了蚂蚁般的字。用餐后,雨小了。他九点退房。跑了三千米,恰好到管理处,找经理,是位大嫂,三四十岁,蛮年轻,蛮漂亮,不常在。恭维说她活脱脱是个演员,和宜兴出身的梅竹体形都逼近。大嫂看过他留下的资料、视频,自己能和大明星媲美,哪怕是假话,听着也舒服。心情大爽,雨水淋淋,适于闲谈,便谦虚了谦虚,夸梅竹实力不错。和竹海夙缘深远,不愧是没忘本、见初心的大知识分子家庭,为家乡争了光。景区欢迎她来演出、合作。只是开销大,养护、维护、保护,处处花钱。竹海每年接待的游客,基本饱和。宣传的意义不大。她想拉着电视台,做直播。梅小姐那边的自媒体,同步吧。竹海景区占地二十二万亩,单竹子就十六万株,极其浩瀚。请梅小姐坐上缆车,用无人机跟拍,来自竹海之巅,唱刘禹锡的《竹枝词》。人美,景美,音乐美,会有传奇效果。他们持续播放。各拉各的广告,费用也解决了。大嫂一毛不拔,还想赚钱,她有这资本。从中见出她的厉害,设想就超常规。皇甫银虽觉亏,但接受了,说自己一定把意思转达,请她安排人接洽,商谈细则。经理给了名片,说有空她请梅小姐一叙。
看来重视,回去交给李总处理吧。
下了楼,那雨大了。没有伞寸步难行。又折回去,找经理借伞。经理送了他一把。快到饭期,都不留饭。
山里风大,雨水斜斜飘刮,裤管湿透,鞋子也进水。他一刻都不肯待了。
等了一小会儿,公交车到站,他钻进去,坐到窗边。身上沾水处有丝丝不适。雨中看山,看景,另有一番风味。
群山在雾气里隐隐藏藏。四野皆绿,茶树、果树吞吐吸纳,孳生润养,盎然勃郁。他这是最贴近大地里的生机了,整个人咕噜噜拔节、吐蕾,化在了烟雨里,仿佛祝英台变身蝴蝶,但蝴蝶尚有体积,他却化为了虚无。
九
梅竹的二哥否了妹妹的方案,说明星的隐私、安全,高度保护。酒店是梅竹的私密圈、大本营,常人焉能涉足?他们便在金融大厦另地租房办公。
“五一”假前,稍作安顿,公司挂牌。李滈沣为小姐服务,来得不多,日常由皇甫银代管。皇甫银找了三个人,全是女的,一个房间,他自己单独一间。
陆续接到广告,有西安的老客户,更多是苏沪等地的。演出时开通打赏。毛估广告费超百万。梅竹不太懂经济,但能有进账,说明她的吸引力。依照贡献大小,皇甫银可以分得三五万奖金。钱来得容易,信心倍增。
曼艺的外婆搬去大平层后,皇甫银干脆把两居室全租下了。第一次有了完全独立的空间。是该找个女朋友了。租房子在大城市并不可耻,而是生活的常态。
北京、上海,十个有三四个在租房,深圳十个有八个。和吴滴比不了,她像一个不可即的泡影。他没放弃,也未发动攻势。“名花虽有主,锄头更无情;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脚挖不倒。”这是他目前刻意在回避的。
有天,和吴璇闲话,他请教她的意见——微信群里在讨论“挖墙脚”是否缺德。吴璇索性打来了视频电话,走来走去,在她的办公室沏了一壶茶,镜头上时隐时现,笑问他指哪方面,事业还是感情。皇甫银支支吾吾,问假如是感情呢。吴璇大笑,问他知不知道“琴挑文君”的典故。皇甫银摇头。吴璇笑话他历史看得太少,《史记》《汉书》里有记载。汉赋第一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
从无所知。老师的话让他汗下羞愧。正好比在范蠡堂前听吴滴说古时,自感谫陋、粗鄙一般,便谦逊地请她传授机宜。
吴璇说,《史记》里只有两篇写到了文学家,一篇写屈原、贾谊,另一篇写司马相如。照理,司马相如该和同代的贾谊合篇,显见他在司马迁心中超然的地位。年轻时,司马相如仪表堂堂,文章政绩,斐然可观。投靠的诸侯王病故后,回到成都,三十六岁,父母双亡,一贫如洗。好友在临邛当县令,让他去。两个男的精心设一局——县令视司马相如为上宾,公然巴结、逢迎,让人相信他背景深厚。该县首富卓王孙高看,请二人做客。司马相如拿腔作势,高调表演,就为勾引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卓文君十七八岁,司马相如弹奏一曲《凤求凰》,让她迷倒心折。司马相如赐重金给卓文君的侍者,卓文君沉陷,与他私奔。却原来如意郎君是个穷光蛋。卓王孙大怒,和女儿断绝关系。夫妻俩难以维生,卖掉车马,在临邛买了个酒店,卓文君当垆卖酒。乡里侧目。不得已,卓王孙分给卓文君家产。两个人回成都,过上富贵生活。不久司马相如受汉武帝重用,衣锦还乡。卓王孙喟然感叹,女儿嫁给司马相如太晚,补了一笔丰厚的资财。这就是史上最著名的“挖墙脚”。后人诟病不少。如扬雄、刘勰,都说他品性不端,骗人钱财。最不屑的则是苏东坡,骂他奴颜媚骨、阿谀奉承,千方百计讨好汉武帝,小人嘴脸从始至终,“此所谓死而不已”。
皇甫银问道:“不是编的吧?”吴璇叫他自己买书看。
“太史公为何那么欣赏司马相如?”他的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估计司马相如早年的遭遇,打动了太史公。司马相如潦倒,走投无路,用了一点心术,骗取爱情。太史公写《史记》孜孜矻矻,受宫刑,穷途末路;忍辱偷生,要得大毅力。拉长看卓文君嫁给司马相如并不亏,卓王孙有此女婿大赚了——他钱再多,能买到连皇帝都仰重的才子、重臣吗?不过,司马相如的扬名,多赖《史记》。而《史记》能传下来,却不那么一帆风顺,有筹划,有策应。知道吗?”
皇甫银又给问住了,疑道:“有这事?”吴璇怡怡然,笑道:“谁是简简单单成功的,对吧?司马迁在汉武帝任上受的宫刑,《史记》写成之日,汉武帝在位。司马迁顾忌它暴露后会被销毁,所以才说要‘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在他有生之年,并未让《史记》公开。但他交给了靠底的人。他女婿杨敞,汉昭帝时拜为丞相。杨敞的小儿子,自幼读母亲珍藏的外公司马迁的《史记》,爱不释手。到汉宣帝时,这位小儿子封侯,有了话语权,《史记》已尘封二十年,便上书皇帝,献出《史记》,允其公开发行。这样的曲折,能和《红楼梦》的艰难出世有一比吧?”
吴璇坐到了椅子上,调调镜头,手拿一本厚厚的《史记》,朝着皇甫银摇了摇。
皇甫银点头深谢,说这一课比他上的任何一堂都要精彩。成功的诀窍都是不传之秘。一个人单单奋发、努力远远不够。他知道如何推进了。
吴璇轻轻一笑:“没那么重要。相互启发吧。回到你最先问的题目。此篇会否另有深意?太史公栽在汉武帝手上,奇耻大辱,怎会对司马相如厚待呢?人品通于文品,跟着好人学好人,跟个王八蛋就只能是流氓了。”
她低首,把文章末几段的感慨念出声。念完问他,听出微言大义了吧?接连提到《春秋》《易经》的隐、《大雅》的德、《小雅》的讥,对照司马相如的文,借扬雄的说法,它们夸饰、奢靡,无骨、无德。由此我们看到了司马相如人与文的华而不实,没有节操。那么,这种人深受汉武帝宠幸,见得汉武帝其人其性。
“你是说司马迁以曲笔相讥?”“是的。你启发我了。我看好你!不过要提醒你,挖其他人的‘墙脚’自便,但对梅竹,别有想法。离她远点。”
皇甫银厚脸一红,忙说不会,他对梅竹小姐,只有仰望和崇拜。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司马相如勾搭首富的女儿,只是一时落魄,曾站在制高点上。他皇甫银何德何能,能和他比?脸皮也不厚,抵得西安城墙上的老砖头!
吴璇扑哧一笑,掐了电话。皇甫银当即下单,买来文白对照的《史记》《汉书》和《资治通鉴》,发狠要精读,来日与人对话,方不至于词穷。
梅竹的演出,在稳步推动。操作层面的谈判,交给了李滈沣。
皇甫银接着跑了灵山大佛、拈花湾,节后想再去趟鼋头渚,先易后难,越是靠后,知名度越大,条件往往也要苛刻些。看看三国城的反响吧,造势造势,势出来了,再来谈,底气足。和人打交道,不同于做设计,较量激烈,非他所长。
江南地方,商业气息充盈,在商言商,少了许多歪门邪道。他跟的人,亦富人望,换个三四线的,恐怕连景区的门都进不去,遑论登堂入室。
这是他的运气。梅竹是财神、福星。他最该感激的,是她给了他际遇。人生的路就像长远的河流,走的是弯道,越过千山万水,注入大海。弯道是常态。
踏步社会,皇甫银所走的都是弯弯曲曲的慢道,蜗牛般爬行,每一步比登山都难。这让他看到了多样的社会、多层面的人。积攒阅历、经验,也是由于弯路。社会并非折叠,而是盘旋的。我们能走多远,到什么高度,在于坚持、毅力,更离不开气运,像梅竹忠告过的,你是什么人,遇到什么人。
此时有了上快车的感觉,像坐在善卷洞的滑道上——人的选择多么重要!其间有勤勉,也要实力,还需判断和眼力,仅有大气运,并不充分;但是没有大气运,上不了快车道,也绝难有所为。地位、权势、钱财、名声,是附带之物。梅竹哪样都具备,相比而言,他先天不足,起点低,要得她的成就,如何可能?
她是天才,大红大紫,万中无一,和中彩票的头奖差不多。她哥把她比成长江——人家经历多少,交识多少顶尖人物,能这么夸妹妹,说明什么?
梅竹何其运气!他一个俗人的事业,与她不可同日而语。既做不了红花,能给红花当当绿叶,作为红花不可或缺的部分,也多幸运有福。吴璇的担心没有必要,但提醒得很对,会降降他的脑热,省得哪天不务实,撞得血洒眼斜。
演出前两天,公司所有人住进唐城对面的花园酒店。隔壁的湖玺庄园湖边别墅,据说住户就有张艺谋、成龙、黎明、郭富城等巨星。
酒店小门,方便出入,沿着蠡湖溜达,视野绝佳,绕一圈基本都在水边。
下午没事,皇甫银特意走了一大圈,二十二公里。东、西蠡湖,大体相仿,各有十一公里。西蠡湖集中了鼋头渚、宝界山森林公园、渤公岛、蠡堤、西堤、蠡湖之光、渔父岛、蠡湖中央公园等名胜。东蠡湖则有蠡园、蠡湖公园、大剧院、金城湾公园、蠡湖大桥公园、长广溪湿地、宝界公园等。大大小小不下十六个,隔一公里多就有一处,却只有蠡园收费。
一点出门,不到六点回来了。等闲之辈能走瘫,皇甫银尚好。
想起曼艺那丫头,要是每天遛一回,不用半年,准能出落成苗条秀气的姑娘。
冲个热水澡,去吃饭。自助的晚餐,菜品丰盛。他一天的消耗极大,吃得不少。回来觉到了倦意,也可能饭醉,便睡了。
次日和演出场地衔接,他带人在唐城,李滈沣带人在三国城,那边更重要,她有车,刚来几天就买了,做好了长期扎根的打算。
演员在哪里停车、化妆、休息,怎么到舞台,如何登场、退场,时间节点的把控,现场人气的反馈,等等,都是要预先演示,实地走动,和主持、配舞教练、保安、医疗、消防洽商的。下午四点,景点闭园后,拉起横幅,看插播的广告视频、主持人和配舞的预演,调试和联动景点的互动,等等。
假期人流大,各景点都把弦绷得紧紧的。预报无雨,天气会热,便精简了流程、节目。最后列出茶水、果点清单。一天下来,比他绕蠡湖走一圈都累。
回到酒店,简单碰了碰,梅竹现身,穿的是定制的阿朵丽兹刺绣织锦提花红色连衣裙。清贵如菊。她喜亮色,是和热烈的性情一致的。
李滈沣对小姐的衣着品味了一番,说这裙子凉爽。绣工精细,料子是意大利的吧?手工钉珠,蛮有东方韵味。又问她明天穿什么演出服。小姐说上午复古一点,玉美人秀禾服,凤凰金烫钻,直襟苏式刺绣旗袍。第一首歌结尾,有一个蹲下来的动作,裙摆摊成一个圆,红艳艳,金光闪闪,显白,显华丽。三国城那边,穿酒红色苏绣桑蚕丝旗袍连衣裙,民国风,露膝盖,可以调动观众,一起嗨。
两件衣服,是从一堆赞助的服装里挑出的。长短兼顾,下午的朴素多了,上午的比较花哨,需要配头饰,发钗、步摇、钿花,看上去喜洋洋的。
梅竹问他这些天有什么感触。皇甫银当成大考,一阵紧张,没敢说和吴璇探究过的“挖墙脚”,否则他的脑袋纵是西安城墙上的老砖头,也会被打漏。他说这一个月连续跑,看史料,有了大发现。骑车从竹海到善卷洞,沿路的景物,让人着迷。站上隔壁的制高点揽胜台,太湖、蠡湖以及三国城沿线的群山,尽收眼底,夕阳西下,霞焰照亮整片天与水,满湖金光,如佛光普洒。绕蠡湖一圈,融进美色里,沉陷似入梦乡,不知归路。什么样的诗句,都不能穷尽意境。
梅竹心热,笑道:“你真会诱惑人!演出后我都想看看了,你导游……”
啊,皇甫银大出意外,吴璇可是提醒了,要远离她。自己随意溜达,不算事,梅竹出门,可要担风险。但有他好得多,起码他不那么引人注目,单有骨头不长肉。梅竹稍作化装,谁会猜到这种名人能和一个营养不良的家伙走在一起。遂红着脸答应。心里别扭。在她面前总有压力。得亏不一定成行,迫切是演好明天。
梅竹暗笑,她自然知道他缘何吃紧、脸红,像个初入校门的大学男生,多远瞧见女生,脸上就红彤彤,不需理由。好单纯啦!
早七点,李滈沣、皇甫银陪着梅竹在包间里吃饭。皇甫银是第一次细加端详,虔诚的心,有点小激动。没出息的小子,视梅竹若女神,意想里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上次看她吃喝,那种神奇感就坏了半边。这次有了免疫力。
他留意到,小姐的早餐和旁人不同,盘子里摆了几块香煎三文鱼,配西蓝花。旁边一只金亮的小盒子,放在冰块上。上面的英文字母“CAVIAR”,他不知其意。
侍应生用专制的起子,撬开盒子盖,里面是几克木瓜籽一样的黑珠子,饱满、圆滑、湿润。小姐谢过,拿木勺舀出“木瓜籽”,摊在三文鱼上,摊得很匀。
拜几个女人“赐赏”,皇甫银吃过三文鱼,也吃过木瓜,都是新近吃的自助,留有印象。可这种“木瓜籽”,他是第一次见。怎么能吃呢?满腹狐疑。
小姐喝了一小杯咖啡,起首吃“木瓜籽”。归拢一下,轻轻挑起,送进嘴里,慢慢磨,磨了一会儿才咽下去。没看她皱眉头、咂嘴。看样子不凉,很香,好吃。
这点小东西,她五勺子才吃掉,花了好几分钟。那是他一口的量吧?
梅竹是个有耐性的人。但他又察觉不对,她吃三文鱼,用刀切成三块,叉子戳起,一口包下,嚼几下就咽了,酱汁都没要。一分多钟吃光。最后喝大红袍,比红茶都红亮。一杯而尽。
八点五十,梅竹上了专车,李滈沣拉着皇甫银,跟在后面。其他人殿后。倾巢出动。路上车不多,离着近,梅竹早到,是要化妆的。她有专职化妆师。她化妆时,别的人按分工对接、等待。
太阳高挂,梅竹的演唱会九点五十开始,十一点半结束。场地在唐宫大殿前。左右台阶铺了红地毯,直通下方小广场。小广场也铺着红地毯,便于舞蹈。
梅竹则由唐宫大殿出入。到下头的广场,要经过两层台阶。她的裙子较长,台阶却窄,如果下去,会不会一脚踩空,或者被裙子绊倒,从台阶上滚下去?
皇甫银提出此问,工作人员就让她别下去,在上面唱,跳舞的跟几个在左右,其余都在下方的广场。这样就和观众离得太远,而且高高在上,底下的不一定能看清。但地形所限,遗憾难免。广场对面竖了大屏幕,可以稍作弥补。
九点半,已经聚集了上千人。能坐的位置都满员了。不少参加过吴氏大典的也专程来看。吴滴、“花心”、曼艺都在。和他们一起的,则是媒体记者。皇甫银请吴滴帮忙邀的。
主持人来自无锡电视台。到点后,两个人起身向游客问候,称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们欢迎一位著名歌星归来。她在外多年,一直心系故乡。先请插播其他景区的画面,看看她是谁。
大屏幕插进画面。主场横幅是“大唐公主梅竹小姐唐城演唱会”。其他景区的横幅是“梅园、竹海、吴王宫(三国城)、吴文化广场(泰伯景区)联袂欢迎梅竹(吴小姐)回家演出”。
“答案揭晓,让我们掌声有请梅竹小姐登场!”
雷鸣般的掌声,大家都在翘首观望。谁知梅竹未从唐宫里出来,她的第一首歌就在小广场演唱,贴近观众。原来开场前几十秒,由皇甫银护送,梅竹绕道悄悄到了小广场,从一个角落里出现。这引发一阵海潮般的狂欢。
寒暄几句后,梅竹唱的是《送你一个长安》。这支歌她曾在大唐不夜城首唱,一下勾连到唐城:
送你一个长安
一城文化半城神仙
…………
唱到最末一句,气往上提,人缓缓下蹲,裙摆铺成一个圆,宛似一朵五彩的云,落在广场上,梅竹便是彩云之上的仙子。
这首歌里的“长安”,成了中国悠久文化的象征,含吉祥、永恒之意,又吻合唐城存在的价值。
女主持人拍手上前,说:“唱得太好听了,改成《送你一个唐城》也很贴切。大家说对不对啊?让我们再次感谢梅竹小姐,把我们带入那个堂皇正大的时代!”
下边这首歌是英文的《唐诗》(A Poem of Tang),是央视音乐频道播出的电视片中探访十三朝古都西安的主题曲。大屏幕剪接出一些唐城、西安的画面,带人梦回大唐:
There was a country far off the sea(海外存远国)
On the land of the east(云遥有东土)
I heard it when I was young(童稚闻其名)
Mum said it’s called Tang(母告吾谓唐)
梅竹十二岁就到美国上中学,本要一路念下去,有年假期,梅竹从西安回纽约,途经香港,哥哥带她去看王菲演唱会,她当场被天后魔幻般的嗓音迷住,后来便以外籍身份考回西安音乐学院。读书期间,她开始拥有粉丝,这首歌是她的主打歌曲。
一曲唱罢,她拉着李滈沣的手走上台阶。
主持人在底下宣读赞助商名单,对几大景点也做了一些介绍。插播广告。给梅竹颁发聘书,由皇甫银代领。
梅竹入唐宫,脱去长裙,穿上宝石红的秀禾服。她又出场,站在高处唱了几首江苏民歌。
时间差不多了。下午三国城还有一场。
皇甫银在广场一侧,连线上方的李滈沣,请主持人注意时间和节奏,自此算得大功告成。
散场时,吴滴打来电话,问他中午是不是一起吃饭,他说晚上吧,得准备下午的演出。请她帮着招待一下媒体记者。
收拾、交接后,他走回酒店,餐后休息片刻,一点又和李滈沣去三国城了。
路上堵。五六公里车子近乎爬行。到了水浒城,堵得寸步难进。前面的梅竹来电话问,可以走过去吗?李滈沣踩过路,说不好走,上上下下,曲里拐弯,路窄,走的话不安全。只能耗了。没有衔接好,应当多雇几辆车开道,保障演出。
一点五十,来到三国城外,有观光车守在入口。梅竹没怎么化妆,喝了两口茶就上场了,推迟了一刻钟。
广场小舞台,中间可以升降。熟悉的旋律响起。《历史的天空》,《三国演义》电视剧片尾曲,接住阖闾城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梅竹在乐声中升上半空。
苍凉的意味,绵延旋绕,撞打心房,让人神情激荡,泪水欲下。
没有衣衫飘飘,梅竹穿的是短瘦的旗袍连衣裙,如一道霞光,仙韵袅袅。
再唱《一代女皇》《二泉映月》等。大屏幕西安、无锡的景区画面来回闪。观众热情无比。女主持人念了一遍赞助商名单。穿插小仪式,授予梅竹荣誉称号。
当拿到下个节目单时,女主持人狂喜。“梅竹小姐请的重要嘉宾,坐直升机到了现场,大家有猜到是谁吗?”她晃晃单子笑道,“我也是才知道,比大家早了十几秒。猜到有奖!奖什么……哈哈……一年内,免费游览三国城!大家搜索梅竹小姐的微博、博客或视频公号,在底下留言。抓紧啊!请只写名字,三分钟内有效。计时开始!”次后,女主持人介绍了三国城、唐城、竹海、梅园、泰伯景区的主要特色。几分钟后,宣布计时结束。留给后台统计。
“明星表演的时刻又到了。《天地有灵》——有请梅竹小姐、赵天佑先生!”
哇——激动的多半是女孩子。
赵天佑在音乐上,才能齐全,能变声,模拟女子发音,高低音可以兼顾,恰和梅竹接近。《天地有灵》融合东西方音乐、文化的诸多元素,以京剧唱腔和飙起的高音交替辉映,亦刚亦柔,带一股“妖性”。它是电影《捉妖记》的主题歌:
女:盘古开天地 万象森罗新
男:人世妖域皆孝义 衣冠百兽心
带劲!过瘾!
接下来是赵天佑独唱江苏民歌《板桥道情》。这首歌曲调优美,清雅柔和,意境如画:
老渔翁,一钓竿,
靠山崖,傍水湾,
扁舟来往无牵绊,
沙鸥点点清波远,
荻港萧萧白昼寒,
高歌一曲斜阳晚。
一霎时波摇金影,
蓦抬头月上东山。
赵天佑这是变声在唱,带着脱离了烟火气的唯美感。
台下齐喊,再来一个。赵天佑便邀梅竹,一道唱《三国演义》里的《这一拜》。歌声长志气,壮雄心。今日一吼,无数人热泪盈眶。
歌毕,赵天佑来到梅竹身边,拉起她的手,一起鞠躬,再来个礼节性的轻拥。二人分手,乘机离开。
直升机是梅竹在来的路上要的。从南部高速路旁的平地起飞,越过小山,就到了三国城。她担心由上海方向过来的车辆堵,便请人帮忙,从景区调来一架直升机,接送赵天佑。
女主持人是赵天佑的超级粉丝,在台上报说赵天佑本来只唱一首歌,后两首是梅竹小姐请他加的。感谢直升机的驾驶员,为大家争取到多听两首歌的时间。观众鼓掌,是感谢梅竹,也是送别赵天佑。
梅竹接着唱的是《无锡景》。它是皇甫银推荐的。一个月来,她不怎么出户,便是筛选、试练新歌。请到赵天佑后,又要习练他选的歌。两个人在线上视频,搭配唱过两次。她不很麻溜的地方,他帮着掩饰。但双方的合作都是助理协商、敲定,他俩准时露面,私人关系上彼此敬重,没有交流和接触。这次一面,梅竹担心他堵在路上,想着为他调来直升机,一个外地姑娘,待客如斯,赵天佑还是很动容的。传过来话,但凡她再有事,无论天涯海角,他都愿搭手,并且不谈价。他相信梅竹会越来越好,越来越成功。
没想过了一年多,他俩还真有合作,而且是在“天涯海角”。这是后话。
下午的演唱会,效果远超上午。梅竹的线上直播一度瘫痪。打赏的数字过了三百万。这是从未有过的。她看重的不是钱,而是背后的东西,比如人气、越来越多的邀请、全国性的大平台、走向国际舞台的机会。
赵天佑算得她命里的贵人,在要紧关头,拉她一把,从此步入顶级歌手行列。
皇甫银不会料知梅竹的境界和演唱会的意义,在他眼里,她还是她。会后他拿的奖金最多,十六万元。完全够条件买房缴首付了。但他敢吗?还不起房贷怎么办?那种穷到恐慌、无人能帮的境况,比噩梦还可怕,他不想再经历。
他最后一个离开三国城。刻录光盘,收拾杂志、报纸、海报、贴画、易拉宝,优化后面的合作细则,收集三国城转来的邀请函、广告,商议分成的办法,带走合同和备忘录,满满一背包东西。
他刷了辆单车。过了水浒城,蹬车爬坡无限吃力。车胎像是全瘪,只好下来,擦着最里面的路牙,一手扶车把,卡着背包,一手推车座,脚底下用劲,卖力推行。四周弥漫汽油味,身后喇叭声不断。他无法规避,只能快走。
转过弯,继续往上。长长地呼气、吸气,微微出汗。曙光在前,他陡然蹿起,快步跑到制高点。跨上车,捏握车把,脚底用力,轻快地骑起来。下行奇快,拐往江南大学。他约吴滴在附近的餐馆吃饭。
拎着包进去,在几排卡座里找人。两个姑娘坐在紧里面,靠窗。见到了曼艺。这还是那个胖丫头?他都不敢认了。疑疑惑惑落座,吴滴嘻嘻乐,问,惊喜到了?有没有一见钟情?
曼艺闹了个红脸,粗犷地笑道:“皇甫老弟不适合我,反倒挺合你啊,滴滴,你俩有夫妻相。你那什么花,我看得了吧!你啊,被皇甫老弟蹂躏过多少回了?浑身上下,哪里都被蹭过摸过,对不对?”说罢,肆意大笑,对自己的杰作,暗自沾沾自喜,但就是不告诉她。
“你作死啊!”吴滴臊得无地自容,扭过身,一把抓住她,捏她臂部的肉,疼得她嗷嗷叫。吴滴儿时在小镇上放养,没少斗殴。现在只是顾及老师身份。她可不吃素!皇甫银没去管她们胡闹,心里七上八下,竟很紧张,翻着菜单。
这次他的气质升了好几级。钱给人胆气,又给人信心,和性格无关。别人请与自己请,体会不同。今天他请。早该他来了,他还是男的。男女吃饭,哪有女的买单的道理?鱼、虾、鹅是不可少的,又要了桂花糖芋苗、面包诱惑。面包诱惑上的冰激凌,是双球,女孩子一人一个,不偏袒。
对她俩来说,不在乎吃,在乎情,请客的有心。皇甫银究竟是南京、上海都待过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吃饭的速度都慢了,有股老成持重感。
说到曼艺,他有新的规划,请她选两件代表作发来,转给小姐,更有说服力。
从邀请赵天佑站台、合唱,可以看出,小姐人缘不错。人都离不开他人的提点,但本身要过硬。越是成功,越要找对人。让小姐帮忙,没问题,曼艺却需证明自己。形象是实力的一部分。没来前,他担心过。
小姐值得尊敬,她饭量不大,精致,为保持好的身材,她都有点虐待自己。
听这些话,曼艺稍觉刺耳,但知道皇甫银不是讽刺、嘲笑自己,而在思考、总结,坦诚分享。顶级的名家、成功人士,常人哪有福气靠近,皇甫银却能朝夕相处,不隐瞒心得,不怕扫兴,那便算真朋友。不能正视、演蜕,哪值得帮忙?
走上社会后,没有受过持久的磨难、深长的患苦,不知道什么叫不容易。几多无能者,当自己“佛系”,实质呢?是一种无能。
“花心”的不温不火,和“佛系”貌合神离,对吴滴有所爱慕,消息透给他父亲,传来话,结婚会给儿子一百万元,但须在老家买房。吴滴大概会拒绝,他彷徨不定。打起马虎眼,和吴滴几周不见,都无动于衷。不愿为她付出太大代价。
吴滴呢,落得一身轻。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感情尚是空白。不说刻骨铭心、轰轰烈烈,连起码的心动、忘情都没有。“花心”下雨那天的脱逃,只让她心灰。
实在说,她对“花心”不熟。到了该为人妻的年龄,遇上一个职业稳定、酬劳不低、家境尚可、学历蛮高、外表还行,又是差不多大的男的,嫁就嫁了,挑三拣四、追求完美,会把自己挑老。
江南自古阴柔,和水性相关,女孩子本就多。越是发达的都市,女白领越比男白领多,一旦过期,错过大好年光,做一个“剩女”,就没有后悔药了。
至于皇甫银,和她干系不大。不仅因他是后来的,基础不稳,身份含糊,且是奔三的岁数,不说车、房,即连简简单单的几万十几万存款都拿不出,哪有安全感?吴滴自不会俗套地问他存了多少钱,但女人的感觉是没错的。
相由心生,得意、失意,外观上都有流露。他也是刚走出低谷。
开初和他打交道,觉得他有股压抑的情绪,穷人的酸气,侘傺苦闷,让人添堵,她同情他,欣赏、感动,但有礼有节,不忍伤他。那就不是恋人间的感觉。
而今变了,他的身、心、灵充满活力、阳光,接近时舒适喜悦,内心安详。可见,人的精神、情志、意念状态,都带着能量波、能量场,时刻发散,默化、感染着身边人。负面人接近会不自在。皇甫银在危境边界滞留过不短的时间,要再出不来,就沦陷了。既然从从容容出来了,那就说给曼艺好了。
曼艺是姐妹,想做梅竹那样的网红乐人,凭自己不成,需借助外力,结为同盟。皇甫银和梅竹是不二之选。
曼艺劈头打消吴滴的念头,反过来继续拉郎配。因为她更懂“花心”,说吴滴找他,将来有大苦受。没有比较就没有差别,不知道让你倾心、倾情的男人长什么样。皇甫银作为普通朋友,都强过“花心”。
这似乎存了私心,在和皇甫银暗通款曲。“夫妻相”云云,吴滴是不会信了。一个江南女子,岂会和西北大汉肖似、雷同?
从适才的话以及往过的表情、举止看,皇甫银嫌弃曼艺,她的胖只是略有改观。不怪男的有想法,眼睛不瞎,都想找个中看点的姑娘。
从二人同步转运来说,他们蛮配。可吴滴不好再说话,再说又会转到她身上。她的善解人意,被人一再利用。“花心”是最大的获益者。许多次通话,他都是抱歉、原谅,事多。大男人事业为大,赚钱为重。拿着几十万的高薪,就要接受996、007的管制,二十四小时待命。他无怨,她焉可拖后腿,误了他的前程?
他的研究所,她去过一次。要登记、存包、安检,要下来接,要换鞋。走廊是蔚蓝色环氧树脂防滑地坪。无菌实验室,还要换衣服。她没有换,临到门前,没有跨出最后一步。所以没能进去。
她说服了自己,相识的男人中,少有强过“花心”的。他俩即使没有多深的感情,她也要慢慢适应。竭力去调解两个家庭,获得长辈们的支持。
曼艺却把吴滴强行推给皇甫银。又以大姐大的身份派活儿,找出几首歌,请皇甫银看看怎样。餐馆里人不多,曼艺有耳机,递给他插上听。说自己都吹不出当初的味了。人瘦掉好几斤,残酷的速度让她不能适应,声腔好像短了不少,吹乐器时底气比不了昔时,一股气挺上去,音吊得老高,那是脂肪撑起来的,而今撑不起那么高,音调的圆润和尖厉,拉下来了。这肥减得不讨巧。
歌都是皇甫银早前布置进去的,是她的巅峰之作。听着清脆,尤其是《二泉映月》,素净雅致,柔媚曲折,起起伏伏,一个音节含在唇边,反复咏叹,极尽灵活变幻之能事。
近一段躲起来,她就在练歌。戴耳麦去录音棚不停演奏,效果尚好。
如果和梅竹一同登台,一个唱,一个吹,音色会否缺欠?转给梅总吧。
吴滴不知是留了心眼还是怎的,突然说爷爷今天换药,忘了!赶紧回了。曼艺送下情郎吧。哈哈笑着,拎起包就溜。曼艺恨得牙痒痒,也不好去追。
和皇甫银商酌了合作上的细节,接了送他的担子,那就走吧。顺道探望探望外婆。皇甫银也有许久没看见她了。老人提前半个多月搬走,都不怕污染。那么大的房子,扭扭蹦蹦,多自由,和皇甫银合租,就那点空间,上个厕所都不便。
曼艺预备买单,说他是给她帮忙,哪能他买?别和她争,她不差钱,他还是多多攒钱,娶房媳妇,把吴滴拐骗到手!
背着吴滴,她把玩笑开了回去。上车后,她说是认真的,吴滴和“花心”不看好。吴滴要照料老人,眼前是一个,有一天会是两个、三个、四个,加上她妈、“花心”妈——他们的爸妈都是离异。“花心”还要人照料,以实验室为家,实验室是他的一切,怎会和她同甘共苦?吴滴死要面子活受罪,找“花心”多体面!研究生、研究所,听着高端响亮。这能当饭吃?她爷爷有奶奶照顾,还不是问题,奶奶要再倒下,怎么办啊?谁帮啊?她想不到,作为姐妹,曼艺比她本人都急。
嘻嘻……皇甫银是禁得住考验的,吴滴脚崴了,他背下山,送去医院。吴氏大典,他俩亲如一家,吴家老祖见证,冥冥中自有命数!关键皇甫银这人不忘本,有了好事能想着她们。够爷们儿!吴滴也是个好女孩,上进、要强。找资料,去上海图书馆,一待半天。搞翻译,常向母校教授求教。玩得少,有一个名义上的男友,多为堵人口舌。还不是她帮吴滴找乐!曼艺要他多加珍惜,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她那点负担,两个人一块设法,很容易解决。找保姆、送养老院,但需得男的出面。她一个女的,架不住。
曼艺问他对吴滴的感觉,说实话。如果没感觉,他能给她做那么多事?对吧?
一番话,皇甫银震动。姐妹亲昵至此,难能可贵。
即便曼艺这等程度的敲打,得到吴璇指点,有司马相如示范在前,皇甫银也还是没有动念下决心挖墙脚。
曼艺耸耸肩,领他去了大平层。
外婆正在阳台上看落日,收音机唱着锡剧《五女拜寿》。她对皇甫银印象不错,洗了水果,又泡茶。
曼艺把自己的作品调到电视里,请皇甫银指教。毕竟他是梅竹的亲信,又是策划师,塞点私货都能帮大忙。皇甫银一个个评点。后来建议曼艺改唱歌,譬如《站在高岗上》,梅竹扮男的,她扮女的,二重唱。会吹的,唱也可以吧?练练嗓子,总比练乐器轻松。他回去推荐。
外婆要留饭,皇甫银致谢,说吃过了。曼艺说是和吴滴一道吃的,她正撮合他俩,成就美满姻缘。外婆一愣神。这丫头,人小鬼大!
外婆进屋,没再出来,不知道皇甫银什么时候走的。
十
跟对了人,跟着一个红透半边天的人,想不成功都难。广告、客商找上门。二少爷的“长江论”,威力不凡。
没想人红是非多,云美天作怪,滋扰接踵而至。梅竹的父亲吴仁伯,带着李滈沣的老爸,周末追到,安排她相亲。对方是香港一个银行家的三公子,上的牛津本科,念的剑桥研究生,毕业后到上海,在分行做行长助理,年薪两三百万。女孩子嫁人是正道、常理,相夫教子,事业云云排在后。
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传到了吴仁伯耳里,他这才发现小崽子翅膀硬了,不听话,跑外地创业,都一年多了。无怪相亲上推三阻四,敷衍了事!老头子安能坐得住?务要亲自把关。
梅竹最焦炙、头疼的莫过于此。在父亲面前,她永远长不大,被呵护得无微不至,哪怕躲到江南,都枉费心机。
李滈沣找了个借口,带她老爸出去,留下小姐和老爷。两个人在天台中央喝茶。四周挂满鲜花,月季、玫瑰、琼花、芍药、海棠、锦带花,从天上装点到地上。这要是摆张床,足可以熏倒,长眠不起。
吴仁伯小有折服,女儿的眼力、操盘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环境比他的住所惬意,抬眼是湖。她妈是当地人,也没筛寻出这么清静、漂亮的所在。先祖的落脚地了不得!等他全退,都想搬过来了。丫头是受谁的指引?
梅竹说了吴璇的引荐,至于和小娘相关的话,那属隐私,一句不涉。她想做得悄无声息。父亲的心意是好的,却埋着雷。鞋合不合脚,只有穿的人知道。
男方的家长专程从香港赶来,大哥陪同。家族和那家生意上有往来,父亲要她见见,梅竹没为难,说别的能将就,唯独婚姻和唱歌,甭操心。老爸来,她感动、开心。香港那边,不难回话,自己演出紧凑,两年内不会考虑成家。嫁个有钱人家的公子,无非是数字上多几个零。常人很难进入艺术家的境界。大哥乱弹琴,鼓动老爸说亲,小娘在幕后有无唆使、挑拨?
吴仁伯怎肯放弃,又从过来人的角度一再说法,不厌其烦:女人须在当婚的年龄成家。一旦成了老姑娘,父母的心就操不完了。年轻时无感,要自由,要自在,老了哪行?身边没个伴,头疼脑热、寒暖温饱,谁知道?人丁兴旺、儿孙满堂,不仅是福,而且是依靠,可以抗压、挡险。
梅竹不以为然。不说当婚不当婚,就算结了婚,能走到头的都不多。大城市的离婚率居高不下。再有丁克家庭。照老爸的说法,全不过了?还有不成器的,惹事毁人、埋爹坑妈的。吴仁伯忙打岔。这不是讨论,只说常规。历史无穷,人若星辰,有几个意外寻常。递给她一只纸袋,里面有那男子的相片。
看着倒清爽,说他“小鲜肉”“奶油小生”都不为过。路上遇见,也就和她的粉丝、歌迷一个档次。梅竹扫一眼就丢开了。
男人要硬朗,不要娘娘腔。但这话她不会说出口。感觉上的事,连系感情,言语无法表述。关乎一生的幸福、健康、运道……她不去,不见。
老父亲不答应,拉下脸来。他要面子,陪着吃顿饭总可以吧?据她哥说,那家的生意,比他家大不少,财团,几家上市公司。媒体、娱乐是主业,对她会有不小助力!说句不好听的,那家的老爷子,单是包养的明星都好几位!
梅竹无语。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是把她朝着火坑里推啊!
她不能有所表示,父亲和那家倒是对路,做他们的女人,寒心:你们在外花花肠子,回了家巴望着女人守妇道,举案齐眉,想得美!
梅竹说自己运气不差,出生在好人家,该当知足,凭个人努力,上道、出道,成了歌星!感恩、珍惜已有的,自当勠力操行,不走捷径。
一时间想起皇甫银,他们来自一地,他的运气就和她比不得。曾约他到蠡湖边走一圈,何妨现在拿他挡挡眼前的危急?好个灵机一动!
她笑了,第一次含带诡诈的成分,她父亲自不能辨。她说其实有了喜爱的人,只是没有最终确定,不曾公开。待会儿有约,他俩去蠡湖边拍照。他也在娱乐圈,人上进,比她小了一两岁,诚实、稳重。上海那边,她不会去。除非学大哥,把那位当“外室”。说完径自站起来。
吴仁伯没了脾气。女儿对他并无恶意,但讥刺哥哥,暗暗指向的则是他这做父亲的——他也有“外室”,她是拿别人封他的金口。
他狐疑地看着她。梅竹心里发毛,忙溜到一侧,拨出电话。皇甫银正在网上找资料,一见是小姐的电话,忙站起来。
“你没出门吧?你说像我这速度,徒步走蠡湖一圈的话,要几个小时?六个……刚好天黑!那你打车来接我吧。我们不开车出去,打车到湖边,下来走,晃荡到晚上,在万象城吃饭。还能去大剧院看看戏……你快到了给我来电话。”放下手机,她肩一耸,双手一摊。对不起了,不能伺候您老了。分别忙吧。
吴仁伯确信女儿在和男友约会,虽然听不清那头讲了什么,但手机里说话的是个男的。她不是三岁两岁的娃娃,成年人了,他不好再多干预。
疑虑尚在,因为这孩子哄他不是一次两次了。
若是留下住几天,梅竹会尽地主之谊,带他们祭祭祖、观观景,谁叫他们今日有约呢?
念曹操,曹操到。上海那边迫不及待,来电话说他们过来,晚上在无锡吃饭,拈花湾吧,到神仙居住的地方,感受感受禅意。次日好礼佛。
这是上赶着要和这头落定关系啊!来吧,当面说清楚。
梅竹拒绝露面,但会请他们逛逛——几位都是头回来无锡,安排哪位熟识的作陪?梅竹只要自己脱困,便说滈沣姐协调。
她下去,给李滈沣打电话,说她爸晚上接待上海来的几位客人,大哥也在。想订拈花湾的酒店,请李滈沣张罗一下。五个房间,要最好的,和大哥对接。整个过程,她避嫌,在客人面前,提都别提。
迅速交换了看法,李滈沣顾不上自己父亲了,火速进携程,适宜的只有一家,君来波罗蜜多酒店。定好,给小姐回话,把地址、电话、房间信息发给大少爷。这时,梅竹已出门。
她现身的时候,皇甫银一点没认出来。她戴一顶白帽子,打伞,学生打扮,不再是夺目晃眼的红,而是宝蓝色迈洛金丝绒宽松休闲运动服,双肩背着珊瑚粉色博柏利包,脚穿米粉色厚底耐克运动鞋。这一身,本是上形体操穿的,楼顶花园,也可以跑步,从美国带回来的,现在衣服也未显小,身材一直维持,没有长个子、发胖,显年轻,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
她捂口罩,遮着茶色太阳镜,开口说话皇甫银才堪堪认出,他摸了摸头。
没有雾霾,上好的晴日,这模样过于严实。再一想,明星出门,哪个不遮住大半个脸?口罩中有氯、聚酯和微塑料、石墨烯颗粒,含毒、伤肺。有心奉说几句,却不是时候。等的时间不短,女生出门没个底,因为连她自己都说不准。发唇眉眼的收拾打扮,耳环、项链、戒指、衣袜、鞋帽、包包的反复比对。挑来选去,不亚于选夫婿。
拉开车门,看着大公主坐好,他跑回副驾驶位置问怎么走。梅竹说只有三四个时辰,水边上遛遛吧。皇甫银告诉司机,去蠡湖之光。
十来分钟就到了。快得让梅竹吃惊。
眼前是蔽天的树荫、林带。游船点点,水阔山长,悠然自在。
皇甫银指着对面的鹿顶山,在鼋头渚内,最高处宝塔一样的那个,叫舒天阁。想着自己把吴滴背下山以及当天的雨,心里犹自一甜。但他俩终究无缘,涌出的柔情无处归,决堤的洪流样扎得他黯然心凉。
理想里的女孩,原来是吴滴!上回路过,脑里想的也是她,要是她在身边,多美啊。陪的却是梅竹,尽管这陪与那陪,意义不一样。梅竹是老板、名流,连吴璇都在提醒,他岂敢大意,不得小心伺候拧紧那根弦?至于想入非非,人之常情。
阳光足,反光强,不免口渴。走前没来得及带水。看到路边有个饮料售卖机,他上去买了两瓶。梅竹接过一瓶,以肘夹伞,却是手劲小、手上滑,拧不开瓶盖。
皇甫银太无眼力,哪能不打开就径直给她呀!一看就是没谈过恋爱的主儿!忙伸手要回,稍许用力就开了。很是同情她:如此弱,没有人伺候,生活怕要一团糟。梅竹喝了口水,问起蠡湖的来历。
皇甫银刚看过滴滴的书稿,有的实地还原过,便说源于吴越战争,纪念范蠡。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掉吴国后,功成身退,隐居五里湖,无锡人传说,大美人西施找上门,随他在湖中小岛上生活。五里湖改叫蠡湖。有趣的是,苏东坡把杭州西湖比为西子,西湖也叫西子湖。一阴一阳。
梅竹生出共情,蠡湖美过西子湖。它是太湖的内湖吗?古迹不多。西子湖一圈,却全是传说。灵隐寺内堂,有一副对联,“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及时行乐吧。
皇甫银没到过西湖,只能点头。不知她哪儿来的感触。
他从地图上知道,西湖在市中心,四面繁华。蠡湖在太湖边角上,近些年城市扩张,方有起色。
不觉到了渔夫岛,是个小沙滩,弯弯的月形。两个人没停步。皇甫银介绍,渔夫岛是范蠡写《养鱼经》的地方。他朝后指了指,说刚刚走过的那段叫西堤,纪念西施;脚下叫蠡堤,东西向,一千多米,把西蠡湖横切为二。
人在堤上,高树夹道,两边是草地、灌木。梅竹收起伞,秀出她的娇美身材。淡黄色的披肩发,在后腰上荡来荡去。她比吴滴要高,两条腿显长,走路时,侧面挺直,腹部并没有窝进去,偶有高个子常见的耸肩、拖臀、上身前倾的塌陷感,侧身说话时,凸起的胸浮露,亮出小半个圆圆的弧度,适被落后半步的皇甫银收在眼底,让他目迷心热。
她的衣服选对了,整个人沉入环境里,不显突出,过往的人极少留意。
有人时,她的手一会儿放在上衣口袋里,一会儿插进裤子口袋,大拇指露在外,略显乖巧。待到没人,她不时离开主路,到湖边张开臂膀,用手机自拍。食指和中指竖立,呈“V”字形。右手腕搁到肩上,弯起左腿。手扶镜框,踮起脚尖。下蹬在地,一脚支撑,一脚伸在前面,摆造型,打手势,脑袋后仰。她身无赘肉,丰神绰约,是人众里的尖子,无论站哪里、怎么站,都打动人心。茶色的眼镜尚好,能看到她的目光,要是墨镜,脸上就只剩两叶朱唇、一截榴齿了。
他们停在范蠡坐像前。绿植环抱,范蠡一手持毛笔,一手执竹简,别颈静思。比鹿顶山上的范蠡像瓷实。
梅竹说这雕塑耐看,问皇甫银对范蠡了解多不多。左右无事,一边走,皇甫银一边讲了自己知道的那点历史。感慨造化弄人,未成功前,每个人的气运都在流动不息。因缘来了,看不清,抓不住,对常人关系不大,没有生死之祸,对乱世枭雄,却有致命的恶果。人间唯有财可保生计。功成归隐后的范蠡,忙着发财。但他发财后又三次散财。莫非亏心事做多了,散财也是积德?
梅竹插嘴道:“表演秀!西施可不就是他坑的吗?年轻轻的,献给夫差,没过几年好日子。对西施来说,范蠡是罪人!”
皇甫银愕然。西施受伤害,和君王的雄图霸业比起来,无足挂齿。不要说西施,伍子胥都成了殉道者,被夫差赐死。“伴君如伴虎”,简简单单五个字,是从血淋淋的史实里沉淀、淘洗出来的。人都是相互成就,各取所需;范蠡等除了献计献策取信君王外,能有什么安身之法?再则,有人认为,范蠡、文仲是楚国奸细,派去帮助越国牵制吴国的。灭掉吴国后,他俩自是险恶人士,勾践安能放心?
蹊跷的是,皇甫银和梅竹也流浪到了吴地,只不过和平年代,皇甫银这类小人物,折腾不起多大浪花,更不要说青史留名了。顶多借着高科技收取一些名利,过点无灾无难的小日子。它是连苏东坡都奢望不得的。
梅竹对苏东坡的说法不以为然,他是盼着儿子做高官“到公卿”的好吧,只是不想付代价——世上哪有不要付出的名位呢?
一个木亭子,隐映翠竹间。进去一看,石刻上说,明朝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写道:“蠡亡吴之后,成名畏祸,而载丽治以他邦。”西施即丽治。
梅竹摇头,直觉它难以置信。灵魂龌龊的范蠡,配不上西施。
皇甫银大汗,老板的话简短,字字如针,针针见血。
过了恋鱼桥,梅竹身上出汗,走到路边的石凳前,拿下眼镜、背包,脱掉外衣,挂在手臂上,内穿一件香槟色半高领羊腿袖金葱网纱刺绣衬衫。手臂、脖子、后肩都透透明明,胸前的高峰豁然显目。皇甫银不敢多看,要帮她拎包,她没拒绝,只把插在侧面口袋里的水拔出来喝了两口,拿在手上,没有休息之意。
绿堤如飘带,灵巧沉静。水波粼粼,轻拍两岸的石草。阳光映过湖,映过枝叶,回照出魔幻般的金晕。皇甫银猝然想起明朝无锡诗人华淑比较蠡湖和西湖。他认同梅竹说的,蠡湖更美。
梅竹笑道,这趟游,本无计划。演出时她对蠡湖还没概念,现在看,单单西蠡湖就不输西湖!秦朝时,杭州是一个和钱塘江相连、随江潮出没的海湾。上海、香港、深圳、纽约的建城史都不长。西湖出现也晚,名气和白居易、苏东坡等人分不开,附会了大量的传说。最著名的《白蛇传》,载于《警世通言》,她曾想改编成影视,不及范蠡、西施的爱情故事感人。他二人在此小隐,可有记载?
皇甫银告知民间传说不少。其一是勾践灭吴称霸中原后,在苏州办酒筵,百官欢庆,唯勾践心事重重。范蠡看出他表露的忌心,可患难,不能同乐。萌生出走之意。西施雪耻报国后,也想离得远远的。当晚二人雇小船,出石湖,转五里湖,隐姓埋名。《史记》上说勾践封范蠡为上将军,范蠡自觉功高震主,写信想降降温,受点处罚。勾践却要把越国的一半分给他,不答应就加罪。范蠡连忙收拾细软,走海路去了齐国。历史的脉络大差不差。细微的部分,可能不一。
梅竹感叹道,范蠡是个合格的谋士。立万、自保,并世无双。神仙眷属,符合人的愿景。能策划一部叫响的故事片,不虚此行!
明星们可怜,走哪里都要躲躲藏藏,生怕被认出来。蠡湖大,可以放开。很少有发烧、发春的驴友。她无形中受到了保护。
皇甫银没小心拍过她几张后背照,起先担心,次后胆大了,利用地形之便,给她正正经经拍了几张背影、侧影相片。
来到最窄的路段。两边的草地收拢,多行的高树,变成一行两三行。晒得皇甫银汗都出来了。梅竹虽戴帽子,但她的伞收了起来,身上无遮挡,也觉热。
南方的温度,高过她的预计。又一次提速。她出了汗,里面的身子更贴、更起,好是难堪,起码错着半身的皇甫银看着心慌,喝水都不顶用。不是动了什么歪念,是自然的反应。她终归是大姑娘,他是大小伙儿,正当妙龄,血气方刚。
梅竹没多在意。她对男人投入很少。谈情说爱是小姑娘的福利,她早过了朦朦胧胧的青春期,印象里就没有朦朦胧胧时。在国外有人照管,上大学足够优秀,身旁的男孩却还是愣头青,往上看,父亲是高山。什么男人能进到她的眼界?
她没想结婚,等什么时候想了,恰好身边有男的,或许来个闪电配。
到了野望轩、天馨阁。竹篱木窗,青瓦白墙,阒寂无人。石刻上说,范蠡、西施喜爱此地的山野水景,泛舟湖上,“烟收远树山徐出,月落寒涛水正平”,度过难得的幽静时光。范蠡开了酒店,野花作料,湖水精酿,远近闻名。惊闻文仲被杀,勾践夫人把宫女沉江,而他们的居处和姑苏城太近,随时会暴露,忙将酒倒进湖里,远去他乡。从此这儿的水能闻到阵阵酒香。留下三叹荡、西施墩、西施庄等古迹。
历史沉重,让人压抑。走出来,豁然一片。
前方是善贾桥。陡峭,平地上乍然拱起,高如山坡,挡隔视线。两边是窄短的台阶,中间是平整的斜坡,用宽而长的横砖铺就,坡与台阶之间则是竖立的长石,刻着篆体的“蠡”“渔”。
梅竹手提眼镜,一口气登上桥顶,像受了什么感染,喊话让皇甫银给她拍张照片,惊得他一哆嗦,前面的偷拍,难道被她察觉,索性大大方方由他拍,而且不是用她的手机?他仰拍、斜拍、正拍、侧拍、竖拍、横拍、抓拍、跟拍,东西南北折腾一溜儿够。梅竹就没想给他拍。拍完都不看。皇甫银只好传到她微信里。梅竹戴上眼镜,一一点开,保存,说不错,问他学过摄影吗。皇甫银说自己摸索,做设计用图多。梅竹说她的图,用的话,要跟她打招呼,说清用哪里、做什么。别给旁的人。皇甫银如蒙圣恩,自很感激。但一个男人的手机里,存着异性的相片,不是情人,不是朋友,总有点怪。
梅竹说她父亲和大哥来了,他听没听说。皇甫银倒给问住了。梅竹不像问话,只像在确认什么,说他们是来逼婚的,她只好用他掩护,称自己有了朋友,趁便出来散散心,请他理解,不要多想。
皇甫银这才明白此行的意义,不是她心血来潮,也不仅是兑现承诺。怪道她总有些抑郁、愤恨,心中有股不平之气!一下子拉近距离,却也划出壕沟。有吴璇照拂在先,皇甫银没觉多么意外,但还是小小的不舒服。是尊严在作怪?
他指挥她站到一个位置,调着角度拍,掩饰自己的狼狈。
传来说话声。抬头望,桥顶冲出一辆自行车。是个男生,只在最高点顿了顿,跨着车,脚尖一点,自高处直冲而去,中间双手脱把,怪喊一声,显示他车技卓绝。后面紧跟一个男生,有样学样,但没有前者的技术,屁股一扭,冲到了左边的短台阶上,咯咯噔噔,车把捏都捏不住,脚底也踩不稳,车子往下的冲力过于强,只能由着它颠,裤裆下可就惨了,每一颠仿如吃麻辣烫,哦哦尖叫,快感、痛感迭起。最后上来的是个女生,可就吓坏了,站在桥顶尖叫,眼睁睁看着出轨的车冲着梅竹下去。
皇甫银已经让在边上,第一辆车冲下时,他没动。看见男生甩手,还轻声提醒。等第二辆下来,歪进台阶后,他才看到。他不受影响,不为所动,但梅竹有险。这一刻她也被第一辆车吸引注意力,没看上头,等到留意,已不能躲,伸手惊叫。皇甫银箭步赶到,逆势抓住车把,拖住男生的腰,车子受阻倒横过来,男生一脚踏地,皇甫银乘隙把他拉下车,车子带到中间的坡上,撂倒后一路咔咔滑溜下去。危急解除!
男生捂住了裤裆,龇牙咧嘴蹲下,话都说不出了。另两位跑来,问他破没破,疼不疼。他受刺激,裤裆里越发辛辣。
皇甫银瞪了第一个男生一眼,去追梅竹。梅竹没掺和,心想:天降奇祸,皇甫银处事得当。
听见皇甫银的脚步声,她停了停,没回头,等他近前,道了谢。皇甫银问她受到惊吓没有,梅竹说她没事。问他有没有伤到。这一问,皇甫银果有异状,翻转手腕,右手腕底破了皮,出血了。想说还好,梅竹已拉起来,看了看,下意识地拿嘴吹吹,放下,绕到他身后,拉开背包,从里面摸索出急救包,拉他去路边的石凳上。她的手很软,皮肤细腻,丝绸般滑嫩。
摆开小包里的物件,有消毒棉签、小剪子、创可贴、纱布、紫草软膏等。
她没再吹气,剪开了棉签,给他的伤口消毒,撕开创可贴,贴上去,唠叨了一句:“伤口不小,你还没事人一样!”
呵气如兰,一股甜甜的肤香直袭皇甫银胸口鼻端,让他有股冲动感,想抱住她。
这是他崇拜、景望的女孩啊,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竟这般细心、体贴,就和电视里沐浴皇恩的大臣一样,他只差下跪了,眼含泪水。
她又是个漂亮姑娘,他能没有想法吗?但她不会考虑,她出来是为了躲婚。
嗒嗒嗒嗒,那三位来了。女生推车在前,第一个男生左右手各推一辆车,裆部受创的男生跟在后面,两手捧臀,大腿支棱,空出他的裆,腰带动两条腿往前移,落地的脚如同县官老爷升堂时的惊堂木,横着往下拍。
疼痛缓过不少,脸上没有多少苦色了。
女生看见皇甫银,脚一点地,车子蹿过来,刹在面前。看梅竹在收拾,笑着谢了谢,说,你男友刚才那一把太帅了。这是和梅竹说话,夸的是皇甫银,显出说话的水平。梅竹笑笑,没回应。在这条堤坝上走,她有时会拉下口罩。这时也没戴。女生凑上前,问皇甫银碰哪儿了,要紧吗。后面的男生围来,一个一个道谢。皇甫银说没事,你们忙吧。受着伤的男生,竟然盯住了梅竹,对旁边的男生嘀咕,那男生再看梅竹,问她怎么这样眼熟呢。“你是我们江南大学的师姐?”
梅竹起了身,去皇甫银身后,把东西放回小包。皇甫银要说什么,她拉起他的左手,说:“走了。再见!”
女生猛然想起了什么,要拦住他们说话,话就在嘴边上,一时记忆空掉了。等他们走到几米外,才问:“她是演员?像谁来着?”
嗯——几个人都追星,可人家既然回避,当是不肯被认出来。这让他们燃起激情和征服的欲望。小有争议——演员哪有空跑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他们的时间,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男生抢拍了两张照,全是背影,发进一个群,问谁认得。女生也不服,把男生的微信转到了姐妹群,问这谁啊,她像见过。
群里当即讨论开了,说眼熟,不像中国的。韩星?林允儿?李惠利?孙淡妃?李艺真?——绝对中国人。她男票那种酸样!——需看正面。
大家煽惑女生过去抢拍。要确凿是哪位明星,可就大发了哇。又问这儿哪儿啊,好美!女生即时转话,没受伤的男生上了车,一路摁铃,紧急的样子。梅竹和皇甫银都避到了路边,回头望。男生风风火火,举起手机就拍,皇甫银拦都拦不住。他脸上没秘密,便拿自己挡住了梅竹,说:“同学,请你放尊重点,把你的照片销毁。”女生跟到,刹住车说,不是啦,哥哥,你和姐姐一定是演员,我们群里争执不下,要看看正面……
啊,这什么逻辑?皇甫银一脸紧张。对付这些,他浑无经验,只能贴身遮住了梅竹,泼妇般吼叫:“你们想拍就拍啊?肖像权是隐私,懂吗?”
“明星哪有隐私……”男生觍着脸。
“我们不是明星,你们不能拍!”梅竹早把口罩拉起,压低帽子,说走吧。她紧缩在皇甫银腋下。他没有狐臭,男人的体味有点重,不是难闻的那种。
她是躲出了经验,不再轻易露面。
她的名气还不够大,哪天做到菲姐、幂姐那样,让人一眼识出,那就毫无隐私了。但她和她们差着一两代,多的是机缘,她有信心。
皇甫银顶难受,几位同学虽未紧追不放,可梅竹碍手碍脚,他的左手就不知道怎么搁。想着先把人护到他们的视界外再说吧,便把手搭在梅竹的肩上,轻语:“得罪。”从外看,这是更亲密了。只能是情侣。
后面争议激烈。微信中,皇甫银的光辉形象清晰,梅竹怎么看怎么模糊。如何识别?裹这么严干吗?确定有鬼。可男的过于有碍观瞻,若说女的是演员的话,能和这种歪瓜裂枣厮混?保镖?身手那么好,一定是保镖!可他们拉手了,拥抱了。保镖能这样?莫衷一是。不能再跟拍了。可惜啊!
三个人讪讪离去。想追个星,反应欠佳,机遇难再。那俩早下了木栈道,转去渤公岛。
皇甫银看过资料,记得是纪念古人张渤,辅佐大禹治水,从这儿打通蠡湖和太湖。
到了遗廊前,梅竹咦一声,失态地跑过去。前方浪漫非常,一挂挂蝶形紫藤花,每挂有数十朵,如瀑布,如串灯,如染布,如帘珠,从廊架上,泼水般垂坠,地上铺满紫色的花瓣。阳光映透了花廊,一派晶莹,似梦似幻,像到了不真实的仙境。细分那些花,有银藤、红玉藤、花紫藤、南京藤,另有木香、凌霄……整条花廊,一千多米,号称是国内最长。
梅竹朝他招手,淘气地要他跟上。这一面她只在熟人前暴露过,吴滴、曼艺亦是时有顽皮之举,但她们的自控力、决断力,与梅竹不可比。
梅竹让皇甫银给她录像,从头上来,摆各种造型,不怕被认出来了。她好想在这里唱歌,就唱《紫藤花》。
惭愧,皇甫银没听过,想起曼艺吹的《五月的风》,对合时令,放给梅竹听,能否做配乐,请她来唱。梅竹不熟歌词,曲子倒是喜欢。但她嗓音宽,可以唱得酣畅淋漓,原唱周璇独有的甜糯、俏皮、幽怨、苦涩意味,她尚有不及。不要说她,即连邓丽君,都难传达,后者的甜气和甜度,大过周璇。她试试。
曼艺的吹奏,还是不错的。梅竹说不很喜欢萨克斯,瓮声瓮气,不够尖亮,和她的歌,不太搭。同台表演的话,则不要考虑。她不想和男的沾上关系。就像她刚沾过的赵天佑是女性似的。
皇甫银说,吹奏的是位苏州姑娘,不是男的。梅竹惊愕,要是姑娘没问题。想着是不是他的什么人。皇甫银道明情由,纯为帮忙。
到了承露台,有家茶膳舫。他们进去歇脚。梅竹按摩按摩小腿肚子,精神上格外高朗。觉得这一趟来对了,整天赚钱、争名,心灵都不那么清纯了。听皇甫银走马灯似的讲说各式人物,父亲、哥哥、小娘惹出的小小风浪,无异于鸡毛蒜皮,可即便是这点毛皮,也有砸死人的时候。她不得不躲躲闪闪。
歇好,她想去南边转转。皇甫银提议骑车,梅竹却不会。
老板的世界,真不是他够得着的!记起那天在宜兴,骑了大半天车,说给梅竹听。梅竹听蒙了,敢情乘车和骑车,都要大费周章。这两样她的经历里是空白。不能想象,不能比较。他还会做什么?
皇甫银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梅竹插话:“文人七件宝,琴棋书画诗酒茶。”皇甫银笑说:“你是艺术家,有七宝,我们这些粗人,只有七事。到了城里,七事进个超市全解决,不是大事,买得起房,才是一座山,压得人抬不起头。我会刷锅、炒菜、擦地、洗衣服,算什么能耐?像小姐你,置下大产业,那就不仅能耐,而且伟大了!”
梅竹静然一笑。她是那种不需要去赚第一桶金的人,一落地就含着金汤匙。皇甫银和她不同,如刘姥姥初见王熙凤时说的,她拔根毫毛,都比他腰粗。
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钱只是一个尺度,不是全部。活着的意义,大过了钱。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谁能永远红红紫紫,没有七灾八难?今天她连陷困局中,是他帮的忙。换个其他人都不行。
到了鼋头渚入口,人多了。梅竹捂上口罩,戴着眼镜,仪态万千。
有人偷拍!她压低帽檐,快步溜到皇甫银身边。
皇甫银默契,左右望了望,见几个学生骑车冲来。打头的可不正是颠伤裆部的那位?队伍壮大,五女三男。女生落在后面。有人喊出梅竹的名字。露馅儿显形!
他们没回头,急急穿过“太湖佳绝处”牌坊,到了红绿灯路口。正在变灯,梅竹看了皇甫银一眼,心有灵犀,相互抓起手,直接冲向马路。
梅竹竖起左手,皇甫银仿照她,把右手竖起来,拦下两边的车。就那样在众目睽睽下,横过斑马线,折向南,一路奔跑。前方有个不显眼的隧道,下穿进入宝界公园。两个人钻进去,甩掉那些学生,气喘吁吁。
气都上不来了,赶紧拉下口罩。皇甫银取出水,递给她。梅竹一口气喝光,舒服地笑笑。
他们没有顺湖走,而是走南边的小路,不想再被那帮学生逮住。里面有家酒店,就在上次住过的花园酒店隔壁,梅竹说进去看看。
她从没有走过远路,高高低低,脚都酸了,估计磨出了水疱。紧急的时候不觉得,这时觉到,走路就不那么自然了。
刚才不经意间伸手,拉着他,这是什么迹象?今天已伸过两次手!上一次,没感觉,这次的时间久,尤其在马路中间,两边都是车,那么窄的一条道,都还拉着,浑然天成的样子,没觉别扭,还有点妙不可言的愉悦感。
忽然记起来,小时她算过卦:把手交与一个陌生男人,代表对他放心,能够托付终身。不要辜负那人,好运会相随。就是他吗?可是,两次都在极端状态下,不算吧?一股红潮涌上面庞。她很决绝:不会,一定不会!怎么会?
嘿,青春男女,事实上的差异,不作数!只要天天见,交流多,两不厌,你侬我侬,不知不觉就黏到一起了。所谓“树怕三摇,女怕三撩”。能管心的,有时管不了身;能管身的,有时管不了心!智敏的她,趋利避害,与人拉开距离。
入酒店,有一块牌牌,“欢乐的红茶时光”。她大步迈进。要了间雅室。
对面椅子上,坐着位年轻姑娘,眉清目秀,给他们现做奶茶。
倒出两杯。带桂花香和奶香,主要是茶叶沉积的香气,在味蕾上扩展,柔润甘甜,入喉滑腻。
有电话来,是大哥。梅竹擦手接听,大哥向她索要位置图,他竟在鼋头渚,找她有急事,非关婚事。梅竹发去图,让皇甫银先出去,在大堂等她。
撤掉奶茶,重点红茶。换了一套紫砂壶、紫砂杯。壶身是梅桩,印有梅花。梅枝形的壶嘴、壶把、壶钮,做工细腻,纹理清晰,温润光华,拿捏舒适,出水爽利。梅竹想买一套带走,主要是图案含她的名字,有纪念价值。问姑娘卖不卖。请姑娘打了包,交给刚才的先生,报了手机号,请她亲自送。这儿不必进来。
梅竹存心要姑娘打电话找皇甫银,看好她的长相、人品、手艺,想给皇甫银一个契机,看二人有无缘分。随即放下,斟酌大哥所为何事。早上眼皮跳。二哥去香港和大哥说了什么?涉及家族继承,男人操心的,她不干涉。反倒是这边的事业,要有整体规划,上一个台阶。
有人敲门。大哥到了?她站起来,果然是。他拎着爱马仕褐色小包,一路好找。他在妹妹肩上拍了拍,说她瘦了。来到桌前,口干,见有水,抓起杯子喝一小口,不烫,仰头喝干。那可是她的茶杯啊!梅竹坐下,给自己悄悄换了杯子,给大哥续满,问他吃点什么。他摇摇头,放下包,摸了把油光的长发,起身把门碰上,说他们是坐直升机来的。梅竹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调用直升机的事,她找的是李滈沣的父亲。那就对了,父亲是从李管家那里得知她的变动的。
大哥从包里摸出一封信,摊在梅竹面前,说:“老二给你的。”
二哥?梅竹不解,拆开,的确是他的笔迹。这年头,手写的信件,都成绝品了。她有股不祥的预感。
二哥信上说,他在美国沾染了HIV病毒。嫂子性冷淡,他以为换个环境能有改进,谁知交流反而更少。孩子住校,他俩在家,她都在自己房间,睡觉锁门,他如有需要,让去找妓,弄得他难受至极。久之,搜索附近的人,进一些群,加了不少女子,聊得来就约会、上床。越来越频繁。外国女人厉害,能玩出花,纯为找乐。他越来越放开。什么时候、和谁有了HIV,已分不清。出症状,全身发热乏力,没有食欲,以为是流感。半年前咳嗽、胸痛、腹痛,医生诊断,很明显了。余日无多。他气馁过,想过自杀,也想报复老婆,若不是那婆娘,他何至于憋不住,拈花惹草?可她终究是老婆,他们有可爱的孩子。前次回来,有所稳定,是看望家人,不放心小妹。哪天他不好了,孩子请小妹监护、管教。人生没有回头路,作为过来人,世上最好的礼物,男人是娶房好媳妇,女人是嫁个好丈夫。他自己有不对,在父辈羽翼下成长,禁不住诱惑。兄弟姐妹中,梅竹是唯一靠自己撑起一片天的,他为她祷告,不仅事业,而且拥有美满的婚姻、家庭。不要像他,支离破碎。他是失败者。美国的产业只留了一家医院,在旧金山,管够孩子一生饱暖。他立有遗嘱,哪天走了,会有来函,小妹视情况裁定孩子在哪里受教、长大,和他妻子交涉。
梅竹看得泪水盈眶,最后伏在茶桌上哭了。二哥是个多好的人啊,基本立足,稳定,后院失火,毁在老婆手上!对嫂子,她何止气愤!二哥的善,让女人骑在头上。离婚啊,养小蜜啊。长痛不如短痛,眷恋这种女人!
老大是知情人,没有劝慰。待妹妹发泄得差不多了才说:“这信我没看。二弟在香港说了个大要。我骂过他,惩罚自己,便宜那妖精。但既成事实,为孩子想,他没什么不对。怪只怪他命不好!”大哥长长地叹气。
梅竹拿出手帕,擦泪。大哥又说,按理呢,只有他回西安,接替爸爸。但他能力不足,不想离开香港。西安不适宜他了。和老二商议,他们找了一家财团,购买父亲的股份,儿女们平分,包括小娘和梅竹妈,每人一份。需要说服父亲。父亲老了,该退出江湖了,不卖掉做什么?由着小娘胡搞,其他人就没有活路。他说动香港王氏集团担保。吴氏家族内部会有抵抗,王氏就得拉拢,妹妹能和王家三公子好,香港那边就得力了,保得住爷爷打下的基业。他匀出精力、时间,把家事和老二的事处理干净。做娱乐是吃青春饭,前些年她小,能够放手一搏,不必承担什么。眼前该有的都有,到头了。靠惯性持续三两年,上到一个高点,见好就收吧。女人总还是成家、生孩子急迫,不能过三十岁。再大谁要啊?她去接手香港的生意,那边的舞台更大。哥哥们需要她,父亲更需要她。
大哥的话含糊,听着在情在理,梅竹难以拒绝。但她怎能去香港呢?去了等同于答应了那桩蹊跷的婚事。香港又奇热。父亲的生意她没兴趣。他们完全可以精简、收缩。做药的,无限大的需求,哪天能满足?家族要繁荣、延续,有许多办法,何必牺牲她的前程?她摇头说不去香港,哥哥、爸爸的生意她不懂,不想懂。钱财的继承,她放弃。
大哥没防备妹妹如此决然,忙说这也是爸爸的意旨。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没有太多自主权,背后支撑着一个跨国公司,几代积累,十好几万人,和春秋战国年间的诸侯差不多。位置总要有人接。
梅竹联想起刚和皇甫银聊过的西施范蠡、吴越战争,人的欲望无止境,见好就收有几个?大智若范蠡都看不开,不得已转去商场。见微知著,爸爸、哥哥又岂肯交出所有?推她出来当炮灰,成全他们,美其名曰“和亲”。
女人何来那么大效用?以夫差为例,不是他穷兵黩武,后方未稳就攻打北国,先拿下越国再北上,他仍可建树霸业。江东蕞尔之地,河汊纵横,大江包绕,与中原地貌、风物不同,竟有两个国家,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吴王一手好棋,走成死局,怪得了谁?西安和香港不搭界,爸爸的产业与王氏集团亦少交集,“和亲”的意义,一目了然。好生意谁不做?合作的话,找谁不行,何苦赌上她的一生?
未雨绸缪,小姨带她找到吴璇,指了明路,让她及早避开,幸未翻船。她和大哥并无多深感情,要是二哥来,她会和盘托出,疏通纷杂的局面,对大哥她不想说。摁了铃,叫进服务生,请她拿出一套“厚德载物”的茶壶,打包,送给大哥。这是打发他走的意思。大哥心情沉痛,假意地笑,拜托她再想想,独自离去。
梅竹蓦地涌出一股崩溃感,一点心情都没有,不想回了。
喝了会儿茶,久久不能静。认命吧。二哥懦弱。怎会这样!弥天大祸,害了自己,一声不吭。还默默帮她。她一直当他是靠山,以他为榜样!
无限的怅意,无尽的恨。能挽回什么?和谁商量?小姨?她摇头,要找个镜子,对自己笑笑。想到皇甫银,擦抹了脸,她喊他来。
他拎着一只布袋进来,梅竹请他把东西放下,到隔壁上次住的酒店,订两套房,要高档的,晚上他们住过去。
皇甫银进门就觉异常,气氛不睦,不知来由。问她要和李总打招呼吗。梅竹想了想,说等会儿她说,要他的银行卡号。皇甫银忙说他有,跑出门。
梅竹给李滈沣打电话,她带着李管家,刚到君来酒店。梅竹让她看紧家门,负责接待。这几天她都在外面,皇甫银全程陪同。没有急事不要联系她。老爸要是问,就说不知道。待会儿她关机。其他面聊。
皇甫银坐在大堂,一番问询,发现花园酒店很贵,有年头了,什么都旧旧的。李滈沣曾说下次不来了,小姐没嫌,这是住出了情分?预订好,他敲门,问是不是住到对面的湖滨饭店,最早的绿色饭店,接待过数百位元首、影星。好评多,价钱却只有花园的一半,性价比高。他曾陪曼新梅吃过一次饭,放不下,应和了“男人的胃,女人的心”,为了吃好,他也要进言。
梅竹并未决意住哪里,既然有更佳选项,那就去吧。她认熟不认生,想着隔壁住不满人,谁想到她会住在不抢眼的酒店?尽可发发呆、打打坐。
仍是要了皇甫银的卡,转了点钱,用于这几天的花销。他先去,办好通知她。登记别用她的证件。至于一个证件怎么办两个房间,用不着她过问。
皇甫银退掉了花园酒店,补买后面的单,这才打车去湖滨酒店。
梅竹坐在茶室里发呆,郁悒无法排泄,疼惜、可怜二哥,还有父亲和妈妈。每走一步,他们都受影响!自己却没有能力照应!她累了,第一次想要靠在男人肩上。或许真到了嫁人的年纪,弄不好就在圈子里挑一个了。名利一场空。百年以后,谁知道谁啊?丹青留名,能有几人?留名又何如?亿万年后,洪水滔天,星球撞击,天火焚燎,太阳寂灭,哪里有人?哪里有地球?
绝望了吧?生而为人,需要拥抱星光。生命是过程,是体验,走过的痕迹,属于自己,是甘是苦,全是一个人品味。把它做好,就得大圆满!何必去捅马蜂窝!这是抓得住的。亲人落难,她不能隔岸观火,相反,更应该崛起!给他们输送力量,输出保护!
不久,皇甫银来电,他在她的房间,95号——九五之尊。吉利的数字。
这又不是王朝社会!她苦笑,想结账,已买过。这人眼力见儿不错,纯朴厚道,出身若好点,小资家庭以上,她都可以下嫁了。韩国三星集团的大公主,百亿身家,找了个穷保安,应了书上说的:“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销魂。”不顾一切啊!爱情的力量,每每叫人蒙昧!结果男的同床异梦、不上台面,血的教训。差距过大不可取。只能当部属使唤,着力栽培。
没有皇甫银,她不会到蠡湖边溜达,进不到它的世界,错过就错过了。一定的时候,和什么人共事、相处,带着偶然性。
她请茶室喊车或派车,到后叫她。车子快,几分钟就送她到了对过儿。酒店林荫浓密,道旁都是上百年的参天大树。叶草翠亮新嫩,水水灵灵。
她付现金,司机没找开。权当小费吧。皇甫银候在大厅,带她刷卡上楼。
楼道宽大、安静。房间进门是厅,落地窗,带门带阳台。里面是卧室,也有大阳台。通明透照。眼底是湿地、湖景,船舶往返频密。阳光在水上泛荡金波。远处的山,绵延无际。顿忘去所有不快,融入这绝色风景中。
皇甫银介绍,还有面积更大的套间,他比较过,数这间开阔、亮光。
梅竹点头道不错。皇甫银又说:“你爸找过李总,他想和你谈谈。”梅竹坐到阳台上,沉静了一会儿,说:“等那帮人走了,再和爸爸见。滈沣姐那边,随时留意那些人的动向。你转达吧。”皇甫银说好的,问她喝什么。梅竹不渴。她站起来,眯着眼,在阳台上吹风。
皇甫银出去打了电话,回来说李总请她放心。曼艺那边也有消息,她不仅能吹萨克斯,二胡拉得也不错,首选《二泉映月》。早先没人扶持,觉得二胡太大众,给人轻飘感,吹萨克斯的女孩不多,容易脱颖而出。梅竹心情不佳,说她相信曼艺的实力。不若请她来,方便磨合、切磋。至于吴滴,她印象更好,如能放弃铁饭碗,她来就主抓艺术培训。将来她想办艺术学院。那样的话,吴滴的平台更高。但不能打包票,所以要看她自己。皇甫银也能有更多与吴滴接触相处的工夫……
老板给他缔结了多少良缘啦,比得她父亲的拉郎配!不折不扣是吴仁伯的女儿,见到上眼的姑娘就想着搭鹊桥!因触景而生情?
皇甫银劣迹昭彰,做了错事一般,羞惭道:“谢谢你!我争取……”说着,右手紧抓成拳。梅竹不禁笑了,宛若猜到了他的小九九,对吴滴的特殊情分。
手机响,财务到了,皇甫银请她来办的入住,要了顶层的双床房。刷开门,铺着金黄色苏绣真丝地毯,平整如新。面积只有梅竹的一小半。
冲了澡。浑身爽朗!五星级水准,从前根本不能及,这就住上了。人要敢于梦想,万一实现了呢?——娶她做老婆,也挺不错吧?
脑子里冒出个荒唐念头,把他吓得一摇头。吴璇的忠告犹在耳边。
晚上吃饭吗?这家的自助诱人,涎水滴滴!白天喝茶、吃点心,攻坚克难好几回,晚上再去,可就暴殄天物,不像话了。俗话是“斤以下的才叫吃货,斤以上的叫饭桶”。老板虽有钱,也不允许他吃成个圆大桶啊!
小姐没找他。他未出门。一宿无话。早餐他是一个人吃的,丰盛,中午都不要吃饭了。下午两点,小姐来了电话,让去她的房间。
她烧了一壶山泉水,端着茶杯,去外厅阳台,拿红茶泡出一杯。她喝第一泡,二泡、三泡倒在空杯里,加兑白开水,淡化后再喝。
她说嗓子是她的第二生命。没有演出的话,九点睡,最迟不过十点,好嗓子是睡出来的。滈沣姐等会儿给她送东西。这是一个能帮她打江山、守江山的人。早年跟她妈妈,关系一向好。现在滈沣姐要在那边,皇甫银就要知道一些她的生活习性。看他对江南的历史蛮多认识,给她说说大要吧。古都西安,做过一千多年首善之区,哪个年代有什么人物,发生过什么,她都能说个丁卯,脚下的土地不陌生。听过西施的故事后,她意识到,女人一定要独立,不把命运交给不相干的人,就算亲爹亲娘,也不放手。财神爷范蠡,可以放弃名位,唯独抱住没放的是金银。名位是虚的,生活实实在在。
皇甫银问,他这样的,一辈子咬咬牙,赚个几百万,买套房,顶天了。即便这,也算大跨越。小姐动辄几千万,图什么?像无锡、苏州、西安之类的大城市,有一千万,即能财务自由。三五百万买房,别的存款,利息二三十万,日子美滋滋。何况几千万?
梅竹抿一口茶,说:“我倒想啊!光每年的化妆品、衣服,就几百万。社交、包装、演出投入,要一个团队。周转金起码一千万。再要投影视剧,上亿都不多。”
皇甫银摸摸后脑勺儿,不只是贫穷限制了想象,成功人士开挖、调动人脉、资本、资源的手法,也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譬如直升机接人空降演出现场,这只有西方大片里才有,等闲人等会想到吗?想到能做到吗?做到能请到吗?请到会即刻吗?……所以能力、阶层、阅历、关系,都会制约一个人的高度。成功、伟大并非生来就有,而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他润了润嗓子,说起古:西安是千年古都,无锡梅里作为古都,也有五六百年历史。这是从王朝角度比较。人杰地灵,江南出才子、才女,小姐的基因也属江南,不凡的才艺。在古代,四大名著、一大奇书,无一不和江南有着很深的缘。或说才子、才女只有来江南,才有出头日。
“这都哪里听来的?”梅竹问,给他续了水。皇甫银喝一口,说他手上有本书,讲解很系统。《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南京出生。不过据脂砚斋批示,《红楼梦》里晋见元妃、接驾四次等情节,都是亲身经历。所以作者只能是贾宝玉的原型曹。做过江宁知县的袁枚,对江宁织造曹寅比较了解。他在《随园诗话》里说,《红楼梦》是曹寅的嗣子所写。嗣子即曹。由于数次接驾,开销巨大,曹寅任上,织造库银亏空严重。曹不擅经济,雍正六年因亏空和转移财产等,被革职抄家,一文不名,晚景凄凉。南京的旧宅两百多亩,废弃破败。袁枚花三百两银子购得,又耗资三千多两,用时两年,改成私家园林,取名“随园”。《随园诗话》里说,《红楼梦》里面的大观园,就是随园,相隔一百年了。文字黑白分明,时间近,可信度极高。
梅竹点头,说听了一个故事,南京就丰满了,啥时去随园转转。皇甫银说太平天国时毁了。再说奇书《金瓶梅》。明清时期,人都知道作者是苏州府太仓人王世贞。王世贞出身官宦世家,领袖文坛四十年。二十世纪初受几位名家质疑,此后猜测的作者越来越多,超过五十位,没有一个比王世贞更具说服力。他曾帮李时珍出版《本草纲目》……
梅竹一惊,目光里都是疑惑。皇甫银续道,没有他,《本草纲目》出不来。当年有人叫李时珍去请文坛领袖王世贞写序。李时珍已六十二岁,带着沉甸甸的一袋书稿,从湖北蕲州乘船东下,到了太仓王府。王世贞读后,认为这部书价值不可估量。有他推奖,南京书商胡承龙才刻书承印。王的序写了十年,李时珍的书稿也在王家放了十年。书里编了一味药材叫三七,属首次出现。如果《金瓶梅》不是王世贞写的,《本草纲目》未问世《金瓶梅》就在流传,谁能未卜先知,把三七写进《金瓶梅》?上海交大的教授考证,王世贞作品丰富,堪称古今第一,存于全球两百多家图书馆,包括传奇小说集《艳异编》等等。古代文人教书、写字、画画、编著故事,多为赚钱。瞧瞧那么多墓志碑帖,便是很好的例证。
“没错,西安有碑林,不少是北魏墓志,主要是于右任民国时搜罗的,打包运回陕西老家。洛阳也有博物馆,多为唐碑。”梅竹补充道。
借着听八卦,她破消胸中块垒。想到有一年开车,和二哥去洛阳看牡丹,心里仍酸痛。皇甫银干瞪眼,不知碑帖的收藏底细,他只能讲看到的故事。往来无白丁,说的便是梅竹这等世家子女,身边有高人点化,绝少迷惘。
梅竹问:“无锡呢,和哪些名著搭界?”
她真是心有灵犀!皇甫银一笑,说:“四大名著里的《水浒》《三国》,作者施耐庵、罗贯中,施是罗的老师,二人都在张士诚的造反部队里任职。元末兵荒马乱,张士诚生在扬州府泰州乡下,被逼反抗,建立大周国,定都苏州。从称王到被俘、自杀,前后十四年。施耐庵则和张士诚同乡,聘为军师。张士诚中间降过元,施耐庵屡谏不从,弃官后被江阴首富徐麒请到祝塘镇家中做私塾先生。徐麒置田十万亩,藏书数千卷。一百多年后,这家出了个‘千古奇人’徐霞客,小姐听说过吗?”
梅竹点头,这人是“驴友”。难得她兴致不错。皇甫银接着说,施耐庵入住祝塘镇,教书之余写《水浒》。每成一稿,必与门人弟子校对订正,学生罗贯中得利最大。大学者胡应麟说,《水浒传》是施耐庵看到宋朝张叔夜平定宋江等一百零八人起义的消息、由来后,发挥润饰出来的。罗贯中受启迪,以《三国志》为蓝本,效法老师写出《三国演义》。冥冥中太湖边筑就三国、水浒城,像是回到了原点。江阴当地流传着不少施耐庵的故事。如《水浒传》里一些地名取自祝塘。祝家庄对应祝塘镇,曾头市来自曾家村……
梅竹作评议,说它们离经叛道,和主流不搭调,于是作者千方百计隐瞒身份。她在美国的时候,翻看原版的《洛丽塔》、“兔子系列”,曾经的禁书、黄书,那些作家都生怕人们不知道他是作者!一个个有暴露癖。再看我们的古人,何等隐晦!问他看过其中几部,皇甫银说一部没看,太长,看着困。
那他的内幕何处得知?皇甫银说吴滴的老师编了本书,就讲这些,他做设计。名人逸事,很有趣,读了进去。他要么不看,看过就能记得住。
梅竹记起第一次见面,吴璇夸过他过目不忘,非是吹牛!她跷起拇指,朝后梳着长发,说蛮开心的,这一套套下来,忘了忧,消了愁。再说说徐霞客吧。
皇甫银笑道,老徐家另有一位,也在青史上留名,叫徐经,徐麒的孙子、徐霞客的高祖。和江南四大才子里的唐伯虎、文征明交好。唐伯虎太有名了,《三笑》《唐伯虎点秋香》都讲他的事迹,号称江南第一才子,其实他轻狂、风流,一生受挫,仿佛天不全人,屡落陷阱。十六岁童试第一,四海皆惊,娶妻徐氏。二十五岁父亲去世,其他亲人也在两年内相继过世,家道渐落。二十七岁宿妓喝酒,经文征明的父亲文林等求情,才获准乡试。次年高中“解元”,再引轰动。和徐经北上赴京会试。一个有才,一个有财,公然驰骋于都市,三场考试下来,满城蜚语,说江阴富人徐经,用钱买到试题。皇帝震怒,下令严查,结果是子虚乌有。但舆论哗然。最终徐经、唐伯虎被削除仕籍。整个江南为之瞋目。妻子跟唐伯虎闹离婚,他只得休妻。有一年南昌宁王广招人才,唐伯虎应聘。文征明劝他别去,唐伯虎没听。不足半年,宁王露反意,唐伯虎想回回不去,便装疯卖傻,每天纵酒,在大街上裸奔。宁王受不了,打发他回家。几年后宁王起兵,被王阳明一举擒获。唐伯虎大难不死,皈依佛门,号“六如居士”,筑室桃花坞,靠卖文卖画过活。但他常年多病,生活艰难。秋天的时候去太湖东山,看见苏东坡的真迹,其中二句是“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触动心思,回家后卧病不起,临终写下绝笔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腊月初二去世,年仅五十有四。
梅竹听得潸然泪下,主要是唐伯虎的诗凄感,她起念来江南,不仅仅是回祖籍,还受到周星驰主演的唐伯虎的喜剧片影响。江南诗情画意,巨星才子辈出,想起来都兴奋。她确信只有到江南,才有融入的奇遇。或许还有美好的故事。可唐伯虎的凋零身世,刺破她的泪腺,和理想天南地北,联想到二哥的病,昨天和他视频时的伤心无奈,多像唐伯虎。面对天命,人不堪一击!
她拿手帕拭拭泪,说没事,感动了,要他接着说。皇甫银连忙长话短说。介绍文征明是位老寿星,大器晚成,以九十岁无疾而终。他二十多岁科考,凡九次,到五十多岁,次次落榜,便刻苦练字、作画、写文章,成为一代大家。像冯梦龙说的:“人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未必成,晚达者未必不达。”励志吧?
“嗯!笨点没关系。只要沉入,好好做事。”梅竹有了笑容。她在江南日脚不短,语气有点嗲,软软糯糯的,像在抚慰,又带着威严,给他别样的体会。
徐霞客是在徐经死后八十年出生的。徐家已中落。为什么呢?小姐出身显贵,注意到历史上的大家族是如何从盛而衰的吗?有说道,不可抗。主要是分家,分个三五代,也就所剩无几了。譬如徐氏大家族,分到徐霞客的父亲徐有勉,只剩五百亩。徐有勉三子一女,徐霞客分得两百多亩。出游时典地,耗资不少。徐霞客有四子一女。三个儿子分家,每户已不足百亩。
徐霞客婚姻不幸,原配妻子早逝。娶继室罗氏,刁蛮狠毒,夫妻关系紧张。徐霞客移情别恋,有个私生子叫“李寄”,未婚。子女中,唯李寄有大出息,《徐霞客游记》大部分手稿失而复得,端是这个人收集的。
徐霞客一生远行十几次。主要靠徒步跋涉。每天写日记。三遇强盗,四次绝粮,多次九死一生。晚年走了三年多,来到丽江木府,受到土司木增最高礼遇。他帮木增编校书稿,积劳成疾,两足俱废、心力交瘁。木增派壮汉用滑竿护送东归。历时一百五十六天回到江阴,次年病死家中。四年后,清兵南下,势如破竹,在江阴遭血腥抵抗,战争持续八十一天,清军二十多万人围攻,战死三个王爷、十八位将军。城破后屠城三日,徐家受灭顶之灾。李寄躲过一劫。
徐家历年累积的人脉关系惊人。整个明代两百六十多年,近百位诗文书法大家以及几十位首辅、尚书、状元均与徐家有交情。富裕是基础,另兼地利之便。江阴是苏锡常中心地带,去松江、南京都不远。而南京、苏州、松江,分别是明朝早、中、晚期文化和书法中心。钱谦益最早读到了《游记》,写有《徐霞客传》和《嘱刻游记书》,与稿本一起交出版家出版。
足见单做事也不行,还要有时运,有贵人提携和相助。
徐霞客赶上了好年光,天时地利人和。小姐回归江南,同样是睿智之选……
梅竹莞尔笑笑,说:“谢谢,也许吧。我听出你的心意了,叫我补齐人脉,对吧?”
她对贵人不是多看重,到了她的层次,实力为大,强强联合。没有无私的贵人。所谓贵人,需要交情,而且非一般交情。吴璇当初也是希望她和上海的艺术家多合作,贵人当在其内。
至于时运,文艺天才的亮相,时运具有决定性价值,从小小的网红,到泰山北斗,多半是一鸣惊人,一部作品定乾坤。或原创,或翻拍,或复制,或改编。包括她的出道、成名在内。皇甫银的那本书写得不错,何时借来翻翻。
她又报之以李,送给皇甫银一句话,是她父亲毕生的经验、秘诀:要相信自己重要,熬过那些艰难时刻。在此过程中,看见好东西,就“贪婪”一些,盯住不放,全力以赴。时遇稍纵即逝,丢掉了,抓不住,哪来的成功?没说都得像李白、杜甫那样献文、投靠、表现,起码要过得去。李时珍就刚刚好。
人的气运、运气,不全是老天爷砸来、坐在家等来的,而有谋划、经营、争取、努力的成分。从皇甫银近期的表现来看,打一百分。
皇甫银憨厚地笑了,吴璇和自己谈司马迁,不正好证明了小姐的高见吗?他感激、佩服她的提醒,戳中他的命门——信心不足,优柔寡断,该出手时没见手,起码对吴滴,他就缺乏男人的勇气。或者说,他癞蛤蟆就得琢磨着想吃天鹅肉。连小姐他都该有追求的胆略——她在暗示、鼓励他?
这时,太阳偏斜,一团金光被水波撕开,在湖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带。太阳越往下沉,光带越粗越晃荡,如一柄光剑,把长湖一剖为二。霞火包裹整片天和水。暮霭都像镀了金、抹了银,笼罩山林,披上靓装。
梅竹擦擦手,兴致大好,拐到西侧的阳台,请皇甫银拍照。
逆光,她的后背上方霞光万丈,肩头漏下一抹黄,柔润、吉祥。让她侧过身,挺腰,他站在斜角上,她的脸蛋才不那么暗,凸显出来,把湖水、远山以及一湖的光,摄入镜头。阳台可转折,皇甫银又从其他角度拍了几张,背景胜过风景画。
人美,上相,这要是放到网站首页,恐怕要迷倒不知多少人。
皇甫银仍未有出格举动,兢兢业业,当作她的摄影师。组出完美画面,谨慎地夸夸,避免嫌疑,安抚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其实他可以涎皮赖脸,和小姐调调情、骂骂俏、揩揩油的。有时不经意的动作、言语,能起意想不到的发酵性作用。当然,也可能真被打漏了头。
十一
一连数日,梅竹都没怎么找皇甫银。这天用完晚餐,他泡在浴缸里,舒舒服服,不觉睡着了。水渐渐变凉,手机响,把他叫醒。那水已变温,出水有凉意,连忙放开水龙头,热热身,顶着一身热气,赤脚跑到柜桌边,抓起手机就往回跑。地上滑,他是爪着脚趾,那也差点来个大马趴。
吴滴的来电,挂掉了。他试试水温,一屁股坐进去,唏呀一声,每个毛孔都被热意包裹。他坐着不动,拨回了电话,手是湿的,屏面上全是水,不影响说话。但是光光的身子,和一个女孩子讲话,无比怪异。
吴滴语气急切,问他忙不忙,他说不忙,刚才忙。她说爷爷摔了,她搬不动,喊了120,一会儿到……皇甫银忙说他立即赶过去。挂断电话,想打的,但不会那么快来车。又给前台打电话,请他们紧急备车,家人重病,要抢救,越快越好。
擦干身体,匆匆套穿衣服。没两分钟,他冲到了大堂。五星级酒店,效率奇高。几分钟后,给他调来应急车。上车后,他先和吴滴通话,确认位置。再跟梅竹请假。到的时候,爷爷已平躺在担架上,被推进救护车。奶奶本是要去的,吴滴让她留下,吴滴自己则和皇甫银一起登车,坐在里面的长凳上。灯光暗蒙。爷爷昏迷,鼻子里插着管子在吸氧。吴滴倒没有掉泪,依在车厢上,紧张暂缓,她才觉得累,但须打起精神。车子一晃,转弯时她贴上来,靠在皇甫银身上,都不说话。
面对一个危重病人,她的心深受触动。想起曼艺的话。有意识、主见的时候,千人千面,魑魅魍魉、嬉笑怒骂,霸业宏图、追求抱负,哪肯休?一旦倒下,成为一个生物,或说植物意义上的人,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分别?唯一期待的是爷爷恢复意识,早点醒过来。岁数大了,什么可能都有。爷爷要是不醒,遭罪的是奶奶。以前他们执意不找护工,做做饭、扫扫地、买买菜、拿拿药、晒衣服,不成问题。多个生人,不自在。重物网购,时鲜果蔬由她采买。房间大,定期找小时工。方今之势,非请不可了。
他们去的是江南大学附属医院。楼宇较新,灯火通明。这个点来的,多半是急症,医院里人不多。病人被送往急救室。
电梯、走廊安静、干净。墙壁很白,泛着亮光。到了手术室,闲人挡在外面。吴滴办手续,在手术单上签字。又拿到几张缴费单,要下楼缴费。
皇甫银跟过去,上电梯时,问吴滴吃饭没有,她说吃了。“你饿了?”“我吃了。你爷爷怎么摔的?”“老人摔跤,没有理由。岁数大了。我家的地,其实很平,只有大门那儿有个坎。爷爷出门坐的是电动轮椅,大门里外我全做了无障碍坡道,即使没有人帮忙,他也能自己出入小区。问题出在卫生间的过门石,只比里头略高,那么微微几厘米的落差,垫块垫子,就找平了。这次垫子洗了,忘了铺新的,爷爷偏偏给这几厘米困住了。进去容易,却出不来,拼命挣,也不喊人。这一使劲,坏了,一头栽倒在地……”
出电梯,到了付费窗口,不需排队,递上病历本、医保卡,又掏出银行卡。窗口的小喇叭报价,三万六千……
没钱怎成?这点钱,吴滴眼都不眨。真要和她好,外头会不会骂他吃软饭?再有倒插门的风险,万一她家提出来,他能否答应?
呵,浑小子,想哪里去了?她无外靠了下你的肩。爷爷尚在病床上!要帮她顶住。怪了,她的父母、叔伯呢?她又不是孤儿。
他有点心疼她了。他不来的话,就一个奶奶在身边,两个女的,小的太小,老的太老,扛一个危重病人,怎应对得来?
吴滴拿着单子,神情轻松,比他想象里强大——白疼了。他笑笑,露出一点可怜样子,仿佛得到她的施与——施与豁达,施与大气,施与爱情。
记得在老家时,妈妈住过院,他礼拜天去,爸爸妈妈的穷,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实地摆在脸上。穷和病,显于外表,有关联,又有不同。病是枯坏、衰败的样子,穷是一种苦相,战战兢兢,往里收缩。爸爸求人时,极尽谄媚。吴滴却身携光辉和灿烂,那是从没有发过愁、操过心的坦然。
照理,病人抢救时的等待,是紧张的,但吴滴习惯了,她奶奶没有坚持过来,就是一个态度——这次住院,是常例,很快会出去。果不其然,吴滴告诉他,她家的人有长寿基因。爷爷跌了是意外,坚信他能挺住。
他俩坐在一排长椅上等待。吴滴问他抽不抽烟,他警觉了一下。这要干吗?试探自己?忙说不吸。省钱。吴滴说她抽,瘾不大。像这种时候,犯困却不敢困,点上一支最好。皇甫银说自己鼻子尖,谁吸谁不吸,闻闻就知道,有时靠近就感觉到了。吴滴身上可闻不到烟味。
吴滴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包白壳子的“金陵十二钗”,又掏出打火机,问他抽不。皇甫银傻眼。烟是抽不得,到了晚上,医院的阴气重,楼道、过道那些允许吸烟的旮旯儿,昏暗不明,不清爽,轻易别去。医院的灯光都比家里亮堂,心里如挂明镜,疲意困意被照得蜷缩起来,久了却悄悄发威,身上有股说不出的烦躁情绪。
皇甫银睡不着,让她睡会儿,等爷爷醒了,说不定她就没得睡了,养足精神。吴滴看看他,看看长椅子,不说硌硬,起码一个女孩子,不能史湘云醉卧般倒在众人眼目下吧?便说,不困,你睡吧,我等会儿叫你。
她想站起来,移开一些。皇甫银反而坐近了,拍拍肩,说借她用用,依这儿眯会儿,她才是主角。吴滴记起曼艺的话——浑身都被皇甫银摸过、捏过,不由得红脸,轻轻依在他肩头。皇甫银也是接连被曼艺、梅竹的忠告激励,这时挺身而出。
吴滴怎不困,没一分钟就睡着了。皇甫银没动,和尚打坐般闭目养神。
只有他俩,偶尔有护士、医生来去,影响不大。皇甫银把头慢慢靠上去,枕在吴滴的脑门儿前,成了相互支撑的架势,渐而迷糊,又不是完全沉沦,八九成睡,留一点意识控制着力度,别压太紧,弄醒吴滴。子夜时分,他们被脚步声惊醒。皇甫银拉着的涎水吸溜上去。看来他睡过去了,困意来了挡不住,都没意识到什么时候睡着的。
吴滴揉揉眼,惺忪迷蒙,往边上移了移。医生走来,是位中年男士,微胖,后面跟着爷爷的推车,包扎严实,吊着水,戴着呼吸器。医生问明身份,确认是直系亲属,轻声交代,病人尚未脱险,高血压引起脑出血,要有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先送重症监护室观察,不能探病。休息区要留一个人,随时签字。
吴滴有股不好的感觉。医生见多了,只提注意事项,并不解释。对他们来说,没有解释的必要。危重病人,什么情况都有,急救、输血、手术,家属需签名,有时一秒都耽误不起。
他们跟上去,进电梯,拐到休息室就止步了,看着爷爷被推进去。
人不少,多半睡了。有的租了小床,睡在角落里;有的垫一个毯子,躺在地上;有的仰在长椅上,睡得正香。只有几位还在刷微信。
脚步声吵醒了几个,经验多的翻个身接着睡,没什么经验的睁开眼瞄瞄再合眼。没有多余位置了,有人躺在长椅上,占了两排。皇甫银心里有底,晚上他在此凑合,让吴滴回去,早上来替换。他白天走不开,晚上睡这儿没问题。吴滴哪好意思要他帮这种忙。答应这个,等同承认他是自己未婚夫了。再怎么说,还没到这地步。皇甫银不要脸地开玩笑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总不成在这地方四脚朝天吧?大不了你雇我吧,一晚上十块,或者买根冰激凌……
吴滴扑哧笑了,想捶他,可场合不对,又收回笑意。医院给她的是压抑的感觉,陪同的次数越来越多,她进出都憷。人老了没病,该有多好,哪天睡过去醒不来,自然老掉,不痛不疼,那才是厚福。
一个人的福,不仅体现于仕途、前途、商场、求学这些层面,根本在于身体与寿限。曩年的皇帝,谁不想长生不老,况于常人?爷爷享过福了,而今遭罪。醒过来还好,要是醒不过来,奶奶怎么办?又想起爸爸、妈妈离异,爸爸找了个年轻的,想抱儿子,妈妈当年追随,迁去户口,再想转回来就费劲巴拉了。主要是没两年就该退休,辞职、调动不划算。吴滴不得不顶替妈妈,照料老人。满以为她能撑到妈妈回来,看来不乐观,两年都熬不住。
和“花心”抓紧成亲?怎可能?不说招他上门,单是要他住过来,帮着伺候二老,都办不到。他像在观望,等着她妈回来,接手照看老人。他要的是二人世界。极自我的家伙!曼艺一眼识破,数落吴滴,她先还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试着调停、感化,碰壁多了,越来越感到曼艺的切实与正确。爱情原本不可靠!他的忙差不多是故意的。
前几天摊牌:她嫁人有前提,第一个孩子跟她姓。不去男方老家定居、生活。这是从父母离异得来的教益。
他的脸煞白,父亲加压,不让他在外成家,他进退维谷,做起缩头乌龟,再无消息。
吴滴得了解放,不喜不悲。险些被“爱情”蒙蔽,掉进沟里,重蹈妈妈的覆辙。回头看,开解之法,该是江浙一带时兴的“两头婚”吧。
女方不能永远亏。况且她是妈妈的独生女!皇甫银老家也在外地,如果选了他,是不可能“两头婚”的,有了孩子随她姓,他会答应吗?她却开不了口。这要熟稔以后彼此深爱才能讲——她对“花心”,从未爱过,敢提要求。
皇甫银本不是她的菜,他唯一打动她的是心眼,善良、本分。虽说老实人常受欺,但他不一样,找到了事,老板厉害,就像是鸟枪换了炮,差也差不到哪儿去。梅竹透过他在招揽自己。吴滴下不了决心,需要等等再说。
早上七点,她来换他,皇甫银已醒,睡得还行。归置好包,丢到后备厢,她开车送他。他请她一起吃早饭。这时候医院不会有事。梅竹从不吃,餐票顿顿有余,白白浪费。他心疼,但没有说出口。吴滴推不掉,同意跟着他体验体验。晚上睡那种地方,他本要上去冲洗,而今不能了,两个人轻快地去餐厅。
吴滴来这里是头一遭,觉得不错,说下次她带爷爷、奶奶来吃大餐,甚至住几天,享享福。老人怕动,以为家里最好,哪知道换个环境,遂心适意,更珍贵。皇甫银就知道爷爷、奶奶在她心里的地位了,想问“你爸妈呢”,话到嘴边,问不出。说这边白天走不了,他傍晚去接她的班。吴滴道谢,她妈上午到家,昨天太突然,来不及,今天找护工,二十四小时陪床,就不用麻烦他了。
语气正经,她生怕他误会,便换了口气,说医院什么服务都有了,真好啊。苦的、累的、脏的、重的、难的……
皇甫银松了口气,不是针对他,拿他当外人。忽然皇甫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电话,号码无显示。他拉开接听。对方说是梅竹的二哥。皇甫银见过,听声音果然是。忙叫二少爷,和吴滴示意,走出去,到了没人处,在椅子上坐下。二少爷说打扰了,美国这边是深夜,想必国内是早上吧。皇甫银说是的,二少爷别客气,有事请吩咐。二少爷说,待会儿他大哥要联系皇甫银,说事,主要是请皇甫银帮大忙。具体如何、该怎么做,他们兄弟已经商议过了。他哥会详谈。他哥没见过皇甫银,是他力荐的,请务必支持。他还会联系父亲。但这种事,就他们几个男的知情,小妹那边万万别说。皇甫银要能答应,便是对他们老吴家天大的支持,他们绝不忘本。
皇甫银说少爷太客气,但有吩咐,能做到的,自该尽力,就怕自己能力不够,误了他们的大事。二少爷没再客套,说半小时后他哥来电。皇甫银一顿困惑,不知这是什么神操作,却不能问,表示明白。挂断了电话。
回来,和吴滴稍加转述,等会儿有事,两个人也就加快了速度。吃好,皇甫银送她去停车场。吴滴挽起他的臂,说晚上一起吃顿饭吧,妈妈参加。说完,她红了脸。皇甫银感到了这顿饭的异乎寻常。他第一次被女孩子主动挽手,心跳加速,呼吸都不那么自然了,虽说他们更贴近的时候都有过。声音有点颤,忙道好的,谢谢!脑里蹦出梅竹的“贪婪说”,果断伸手,抓住她挽着的那只手,感受着她肌肤的细腻和温热。一股蜜意在心间波涌,竟是泪湿眼眶。
吴滴未抽手,反把身子贴过来一些。这场景就像那天下雨,曼艺靠在他身上,他箍住曼艺的腰。但这时他没去揽吴滴的腰。他们在他胸前拉着手,就够了。更大的动作,会破坏朦胧的美感。在她耳边,他说起那本书稿,写的人用心,查了不少资料,他看了两遍,那么多江南名士,受教很大。感谢!
事实上,他能和梅竹交流那么多,也亏了这本书。吴滴说自己偏爱历史,可惜怕不好就业,才没有专门去学。英语和计算机一样,万金油,用途广大。她喜欢厚实点的东西。历史是长河,读史明智,不假的。她没有说出遗憾,即学外语的女生太多,好比到了女儿国,接触不到男生。大学四年,她的感情是空白。最好的年华,没有爱情。那时候不懂。以至于走上社会,不知道怎么去爱,不会谈恋爱。或许就为了安静地等待生命里的那个人出现。
他呢?从一个不起眼的、卑微的新人,傍到名流,获得资源,不说大富大贵,起码有了丰衣足食的本钱,连吴滴都有招揽之意。这是谁都不能忽视的力量。
吴滴还不知道,将有更大的推力摆到皇甫银面前。一小时后,皇甫银等到那个神秘电话。大少爷说自己出了点事,不便抛头露面。本来老二找他,说服他回去接班。他家情况复杂,兄弟姐妹多,有一个小娘,其他是旁支。三妹的妈妈,为人正派,豁达聪敏,是他们兄弟认可的。未料不懂心术,被狐媚的小娘篡位,他们愤懑难平,给了父亲压力。父亲不得已,和小娘约定,结婚不生子。小娘同意了,却违背约定,偷偷生儿子,他们决定反击。可老二健康查出问题,顽疾,要在美国医治,短期离不开。老大也走不掉。三妹是唯一人选。而今她在上升途中,怎么可能回西安呢?当初她出道,家里是出过力的。大唐不夜城的创办,公司间接有持股。经过交涉、运作,三妹的表演不需考虑竞争。加之她懂事、努力,如出谷黄莺,百媚千娇,清婉俊秀,很容易就出道了。三妹很少关心背后的推力,以为她的一切,都是自己在打拼。你说哪行能无门槛,岂是什么人都能进出的?
他和老二做过分析,三妹的事业,齐顶了。没想她有新路子,闯出大名堂。家里的势力往后很难关照,至多在外围敲敲鼓、打打杂,譬如帮着调动直升机、运输车,其他就要靠她自己,能走多远,是未知数。老二说,三妹最倚重的皇甫银,他们稍许了解过,认为他是可造之才、砥柱栋梁,人品好,外传过目不忘,万中无一。三妹挖到千里马了,是她的时运到了,也是吴家的福分。皇甫银还是单身汉,又是老乡,兄妹不少。他们计议,想成全他和三妹,推荐给父亲,接替他们哥儿俩,过一两年到父亲身边帮忙,既不影响三妹的事业,又能有反哺,还帮了他们。为了补偿皇甫银,日后他和三妹的孩子,有一个姓吴,其他姓皇甫。目的在于遏制小娘。这是他们认同、放心的办法。不然,小娘非善类,吴家会垮。皇甫先生请一定要帮忙。三妹的才华、品貌,上上之选,多少王孙公子都追过,三妹一概看不上。皇甫近水楼台,不要有压力,不要退缩,现在就展开攻势。如能追到三妹,他一定幸福、圆满。他的家庭,从此也晋升到了上流。这样的机遇,只有一回……二弟会找父亲,也可等他父亲找过三妹和皇甫先生,皇甫先生再动作。名正言顺。但此前需把话挑明。里外结合,水到渠成。
“我妹是您梦寐以求但却未敢觊觎的女孩吧?”
皇甫银惊慌无措,怎料到两位少爷能有如此佳篇巨构,异想天开!不说别人的告诫,他也自有分寸。小姐高高在上,他们天地悬殊,他对她若有图谋,就太不识好歹。演戏归演戏,搪塞归搪塞,那是遮人耳目的手段,当过愚人节,别来真的。她何至看上他?何况他和吴滴彼此萌生爱意,怎能再移情别恋?
皇甫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他是呆鸟了。大少爷像是有感应,让他不必当即答复,过两天再联系。皇甫银想到一些说法,先是感谢了两位少爷的器重和信任。他对工作一心一意,维护小姐全心全意。家里负担重,目前谋生都难,没想过别的。如果有那意思,就是很不自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和小姐差异太大。小姐的世界,不是他能触碰的。他喜欢小姐,但那是仰慕、崇敬、爱戴性质的喜欢。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人了……
“有人了?啥时候的事?”这是一个变数。“最近。小姐知情。和小姐相识前,我和那位姑娘就有接触。感觉很好。这几天飞速突破。”皇甫银实诚,没有虚夸。但也没再往下说。含糊点好。大少爷却问,确定了?交换信物没?皇甫银哪懂这些,忙说没有,彼此没说,但能感觉到。
“哦,那不算数!她和我妹没法比……”“是。我和小姐也没法比。”“那是。但你知道英国BBC有部著名的纪录片叫作《人生七年》吗?跟拍十几个人几十年从小到老的经历,原生家庭的影响,极端重要。赋予你眼界、资源、心性,潜在决定了人的一生。能够跨越阶层的,是教育和婚姻。香港首富,穷家庭出身,早年随家人逃难香港,寄居舅舅家,创业时的第一桶金以及大量关系、渠道,出自舅舅,还迎娶舅舅的女儿……”
皇甫银一时蒙了,把首富当成了赌王,记得曼艺前阵子和他说过他的事迹,回道:“他是美男子、大帅哥,女孩子谁见了都喜欢。”
是在暗示他的形象欠佳?大少爷没见过皇甫银,老二是见过的。老二没在意这个缺陷?妹妹自小爱帅哥,真不敢保证她会接受他那形象。
等皇甫银反应过来首富不是赌王,已经晚了。当然,首富年轻时,长相也不赖,千金大小姐中意他,不是无缘由。他要表述的是,有了特殊情况,和别的姑娘谈了,不能中途换车。再说了,小姐连香港来的公子哥都不见,他这种货色,能进她的法眼?父亲的话都不听,哥哥能管用?将吴滴置于何地?感情成了筹码,那不是缺德嘛!见异思迁,更像是陈世美!
大少爷的游说,显然没成,不得不请皇甫银再思量思量,别那么快给回信,确有难度的话,也别有压力,当他没说过,到此为止,往后该干吗干吗。
皇甫银必须配合了,给少爷台阶,不然万一小姐知道,可没面子——她否决他没事,他能回绝她吗?忙说好的,自己会慎重决断。
放下手机,他无法平静,怎么都想不到能有这事。像是蓝天白云,看着触手可及,就在头顶,实际多长的手都够不到、抓不住。
世上有穷小子逆袭成功的,但很少是上下级关系。在老板面前,他没办法出击。他带着她遛圈,两个人手拉手,偷偷给她拍照,不含目的,只是尽本分,爱她天性里的清淑、纯洁气,带着神秘的光华。那是粉丝对于明星的敬仰之情、爱慕之心。小姐就在隔壁房间,照理他已破除了对于她的神秘感,但他仍是仰视着她,没有丝毫亵渎之意,更不用说恋情了。
他们之间有着跨不过的壕沟。没有这点自知之明,就别在社会上混了。
他想念他的吴滴了。有了她,他就有福,上苍在垂怜。她使他免疫,没去想入非非。他对她的爱,那么真切,不容游移。可晚上没休息好,等电话时又分外紧张,一切过去后,他困了,上床躺下。正迷迷糊糊时,梅竹用座机打来电话,说香港来的那帮人走了,有几个去了西安,其他去了上海。他们该动动了,收拾一下,打道回府!
回哪儿?自然是他回公司,她去自己的驻地。在这儿练声吊嗓,不能自由,憋屈。好在湖景美,每天每时不同。在阳台上喝茶、看书、走动、摄像、拍照、看碟、读谱、处理信函、冥想,难得的松弛。她只和二哥通视频,用的是李滈沣给的一张手机卡,连上电脑,一聊就半天。得知父亲和王氏见过面,谈了合作,一起去西安考察。内地的药材,香港也紧缺。联姻不联姻已不重要。心领神会吧——假如女方不情愿,男方也不强求。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老大说最好不卖企业,维持几年,让小妹在熟人里找那种潜力股,招上门女婿,帮他们掌门户,强过父亲身旁睡着个“武媚娘”,随时改朝换代,血雨腥风。他们忌惮小娘。一番摸底,皇甫银成了唯一人选。小妹约会的“情人”既然是这家伙,那就将错就错!老二慢慢接受了大哥的主意,他们分了工,老大游说皇甫,老二负责父亲。结亲的方式从女婿变为半入赘,小妹的儿子要有姓吴的。小妹未必肯,能让她首肯的,只有父亲了。
老大满以为皇甫银能轻松搞定,谁想这小子蛮抢手,竟有意中人了。老二还要和父亲通气吗?要强推一下吗?必须推,他打了包票。怎样的姑娘能抵过小妹,这小子晕了吧?不识好歹!
老大压下情报,没和老二提,只一再叫老二找父亲,给小妹乱点鸳鸯。
老二便打了视频电话,说老婆、孩子适应了美国的节奏,他的事业刚起步,正在要命节口上,三五年内没有回去的计划。老大也是一样的心思。消解接班、内耗等危机,刻不容缓。他俩商议,从小妹那边入手,她不是有意中人吗?他们查了那人的底细,做上门女婿没问题。女婿半个儿,帮父亲撑一撑。
父亲没见过皇甫银,需要了解和想想。老二又是晚上通话,夜深了,他得睡了。和老大一说,老大不甘心想着解救之法。突然想到李滈沣,她跟着小妹,会有办法!连夜约她,请她明天抽空,去趟上海,他们见个面,在黄浦江边吃午饭。让她不要和小妹说,借故出来。
见面后,李滈沣对皇甫银的动态悉数掌握,小姐对皇甫银印象不错,让他陪着逛蠡湖——她不知道大少爷那时悄悄见过梅竹。在小姐的经历里,实属破天荒。二人却连友谊都算不上。她推测,皇甫银的女友,只能是曼艺或吴滴。
大少爷迫不及待,问如何插足,破坏他的“好事”,从哪里找把柄。
李滈沣哪做过这种缺德事?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玉成都来不及。
大少爷脑筋大动,想起自己的迂回术,未尝不可挪用,从家长入手——女孩子都听家长的话,只要家长不同意,姑娘就翻不了天。只是有点下作,没来由堵了别人的路。大少爷咬咬后槽牙,拿定决心,说为了小妹的幸福,为了吴家的繁荣,小妹必须许可这门亲,请李滈沣搅局。他别的人不认得,也不可靠,就信她了,全权交托。再摸一下两位女孩子的底。又给了李滈沣一张十万元的支票。
李滈沣猝不及防,心想,得看小姐本人,她未必肯下嫁。小姐如果是常人,也就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守妇道。小姐是艺术家!艺术家心气高,有主见,有决断,不与世俗同流。说句不好听的,谁能左右、动摇得了她?
迟疑片刻,李滈沣请大少爷先问问小姐的意思。这无异于叫他打消念头。大少爷如何听不出?皱起眉头,说他想想,和人议议,她那边帮忙,先着手调查姑娘们的外围,总可以吧?公司对员工关注,想招纳她们,去摸摸底。总而言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要她判断、布局、下结论。后续他自能摆布。
天遂人愿,大少爷和李滈沣尚未行动,吴滴的妈妈就否了女儿的亲事,对皇甫银很不满——外地人,职业不稳,连个房子都没有,过日子不是过家家,她自己是独生女,长年漂泊,害了自己害儿孙,父母都不能照应。年轻时的任性、率性,女儿不能再翻版一次。滴滴的年纪还没到做娘的着忙着慌的时节,真到了二十八九岁,成了老姑娘,兴许会将就、迁就,滴滴还能挑几年。她拒绝和皇甫银吃饭,给滴滴上起大课:不许出省,不许找江北的。无锡、苏州加上海,至多加一个南京。其他免谈。她可受够了。一生血淋淋的教训,迄今陷在其中。男人啊,说的比唱的好,天下的鸟一个样,骗你上手,转脸不认账。越是内地,男尊女卑越明显,“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三从四德”。他一个陕西人,到时要回老家,你是女人,能不从?她跟着滴滴爸回的浙江,近在咫尺,都顾不上二老,这要去陕西,和去非洲、南美有什么分别?男人使坏,把她转手卖掉,她都摸不到回来的路。滴滴必须悬崖勒马!一席话威力十足。吴滴五雷轰顶,不得不和皇甫银划清了界限。她是由于刚和“花心”分手,才接受皇甫银的暧昧,想起来身边合意的男孩不少,慢慢谈吧,总有符合条件的。即使孩子跟她姓,也非不可能。
像她这样的女孩,没有暴风骤雨,没有明媚骄阳,不会来什么悲天泣地的爱情,而是蜻蜓点水,普普通通,或如快餐,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来不及在心灵深处刻印痕迹。这个下马威,来势凶猛,皇甫银落水,无比绝望,找不到了北。
失恋后的情绪低落,使一切不再有意义。谈判、宣传、买房……都提不上了劲,仿佛失魂。李滈沣感觉他异常,侧面了解,才知状况。暗暗心惊:莫不是大少爷下了重手?
大少爷听到后信誓旦旦,他没做没屁眼的事,因为根本不知道如何做。他俩分手,大快人心!这小子和小妹看来有缘。先观察观察。
日子悄然而过。除掉大唐不夜城的演出外,梅竹还受邀请,去上海剧院演了一场,拍了几个广告片,还谈了家剧组,做女二号,预备年底拍戏。
转眼中秋,皇甫银策划了活动,晚上去拈花湾献歌赏月,一连十天,刚好把“十一”长假都包了进去。白天则在灵山大佛广场上,梅竹唱歌,曼艺在边上拉二胡伴奏。比起西安,这边的机会多了数倍,虽然钱只是翻了一番,但粉丝大增,线上收取的红利,已小巫变大巫。江南的富庶,可见一斑。
在善卷洞结识的芝加哥女孩Lim Soo,也和皇甫银有联系。她很少看微信,暑假回了美国,前几天到校,翻看他的微信,想请梅竹小姐到南京大学,和她同台表演,唱《秦淮景》。这是学生会的活动,只给路费,没有演出费。不知能否请到她所仰望的大明星。皇甫银想帮她这个忙,只要她确有诚意,不妨先来无锡,他设法让她陪小姐登台演出,再商议去南大的事。最好不只局限于日常活动,挑个重要日子,譬如元旦、校庆等。Lim Soo很快成行。
想到牛星和以前结识的潘西在南京,皇甫银顺便把他们都喊过来。牛星这小子,有了书本忘了义,也忘掉了姑娘,读研读得快成呆子了,足不出户,回头请Lim Soo和潘西好好带几个姐妹收拾收拾他,让他明白“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真意。
踩着长假的尾巴,Lim Soo、潘西登台,合唱《秦淮景》。又手拿歌词,和梅竹三重唱《无锡景》。Lim Soo半生不熟的口音,倒也新意迭起,招来阵阵哄笑,把气氛推向高潮。如Lim Soo独唱《唐诗》,会情致独特,风味绵绵。可惜她不曾听过、学过,需要时日练习。
最后一场,则是赶鸭子上架,由Lim Soo和皇甫银合说《梁祝念书》。Lim Soo穿着高跟鞋,个子比皇甫银都要蹿出点,尺量孔子比皇甫银高多少时,连连作怪,滑稽至极。皇甫银如在背书,发挥过目不忘的本事,动作、表情僵硬,标准的木杆子,比对Lim Soo的奔放、洒脱,惹得观众从头笑到尾。
这些演出,都是点心、水果,烘托和陪衬,带动人气,正餐、主菜则是梅竹的压轴戏《花好月圆》。这里和西安有差别,那边天天唱,唱出了疲意,和三国城每天演示的“火烧赤壁”一样,观者也带着审美疲劳。此处只有大的节日才请人表演,往往能推出不少新款,让观众惊奇、期待。像《梁祝念书》,别处很难得见,纵靠它娱乐五分钟,也上算。
完成演出后,几个人都累趴下了,在酒店休整三天才恢复过来。财务也把进账统计了出来,皇甫银分到八万元,加上其他活动的收入,他几个月的收益超过三十万元。手头尚有十几家广告,需要和小姐确认,或接或退,按部就班吧。
十二
吴仁伯平息联姻风波后,派人查了查大儿子掌管的香港公司,报告说公司经营难以为继,滑到了亏本的边缘。连带查了查次子,真相惊人。他把两份报告拍在桌子上,异常悲愤。冷静后约谈了两位传染科医生,涂涂画画,顺出脉络。
老二的HIV,今天已非致命,活过三五十年的,大有人在。但不可大意,便亲赴美国,安排老二就医,上了最好的医疗,把病况稳住再说。
其间,二儿子一席话不由他不冒火。说的是儿女们为何要远离老父亲,因为小娘野心勃勃,上位后培植亲信,排挤、打压异己,还违背承诺,生了孩子。他们几个没心没肺,惯于享受生活,没怎么经历大风浪,受到这位能量炸裂的女人的或明或暗的羁绊,就只有躲了。
旧日王朝年代,宫廷内斗,多少妃子、皇子死于非命,或沦为废材,他们不想见到这些悲剧发生在自己和家里人身上。他起初想让大哥回西安,现在看行不通。他甚至怀疑,大哥那边陷入困境,小娘是背后推手之一。譬如操纵渠道,控制末端,供货不能及时,香港的生意能做好?小娘对老二的媳妇,也有用心,花了不少钱,致使他们夫妻彼此冷落。他之所以惹祸、得病,有小娘的一份“功绩”。他本不想和父亲说,大哥也不让,但他没有任何指望了,了无挂碍,唯望孩子和父亲、妹妹、哥哥,都能平安。真要是小娘使的坏,让他们兄弟相继落难,那很可怕。但这只是推测,没有证据。他怜爱小妹,下一个出身的会不会是她?纵令她重打锣鼓另开张,走的是不同于流俗的路,一心扑在演艺上,但血脉尚在,对小娘的潜在威胁尚在。只望小妹早日成家,找个有能耐、有韬略的丈夫援手,最好到父亲身边当半个儿子。那样的话,小妹的孩子姓吴,自小培护,长大自可名正言顺执掌家族,接管吴氏产业。风险不小,阻力很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做儿子的无用,过一天算一天了,和死没什么分别。请父亲居安思危,早做谋划,别再让身边人蒙冤、受累。
吴仁伯心情沉重,将信将疑,他调查了儿子,却是灯下黑,没注意小妻子,给了她权力。儿子的话,他必须警惕和正视。他抽掉一支雪茄,沉沉地说,会认真查核、部署,让儿子绝对保密,不和第三个人说。
晚上躺下,吴仁伯心头翻江倒海,思绪万千,没办法睡囫囵觉,坐起来,抽烟喝茶,琢磨出一个单子,列出绝对可信、可信、不太可信,分类做了调度。
离开美国前,他找儿媳,办理离婚,分割财产,重金补偿,派人经办、控制美国的公司,带走两个孙女,让儿子潜心治病。孩子安置在西安市城南,长安区樱花广场附近。妻子不容易发现,有专人服侍,他不定期看望。
又找到理由,支走妻子,去柏林、罗马开会,转道英国。前妻在伦敦唐人街开了中药店,吴仁伯全款投资,从美国的公司拿货,这也是老二和前妻的孩子梅竹感情很铁的原因之一。但岁月不饶人,吴仁伯不愿前妻再做事,他对她亏欠太多。也不想女儿有负担、挂虑,派人接手了中药店。妻子到英国,需要梳理业务、打通门路,挂钩对接国内。毕竟它是赚钱的。
英国是亚洲之外第二大中成药市场,华人中医业仅次于餐饮,中医诊所、中医师都要用药。尤其是西医无法解决的皮肤病、妇科病、不孕不育症、头痛耳鸣、中风、花粉过敏、精神压抑、慢性疲劳等,中医疗效显著。巅峰时,英国的中医店就有两千余家,超过欧洲其他国家的总和。压缩本土产业,对英国市场稍作拓展,不失为出路。这是明面的设词。暗里他加紧出售自己和家族股份,架空管理层,外聘职业经理人。等妻子回来,不给她位置,要么去英国,要么待在他身边。现金他各有分派,一部分给老二治病,一部分给其他人。又在终南山下买了一千多亩地,修建陵园,用作他的归宿之地。身边人有愿意的,将来也放行。
他不想长辞人间后被火烧成灰,什么都留不下。他必须土葬,腐化为泥,与大地自然而然融为一体。不然他就捐出去,到英国、美国买地,建一座庄园。
他也分析过几个孩子,唯一靠实力有了大发达的是三丫,有决断,等闲之物不为所动,为了她,他豁出老脸了,意图把她的婚事管到底。
他单独召见李滈沣,查问经营动态、人力配置。问得细致、全面。
有和大少爷打交道的前车之鉴在,李滈沣成竹在胸,说小姐没碰上合意的,更主要在于,小姐想在影视业做出成绩,全力以赴尚不及,哪有心思成家?小姐选的路,本身吃青春饭,和生儿育女有着大段的重叠,顾了前顾不了后;顾了后前又受影响,不可兼得,权且牺牲一个。按说大龄单身的姑娘在大城市越来越多,但哪有做父母的不想儿女尽早成家,小日子美满?剩男大就大了,优秀点的都想娶小姑娘,也能娶到小姑娘,即便五六十,和姑娘差着三四十,习俗都能接受。剩女大了,可就是真大了,超过二十八,越来越失去优势,过了生儿育女的最佳年龄。三十五以上,生理优势无存,选择的余地极小,基本注定“单干户”的命,除非矮下身段低就,那样更苦,还不如单过。有人在他耳边提醒,大城市的剩女是增量市场,剩男是存量市场,因此剩女会越来越多。这些情报,让他无法释怀。为不惹人注目,他必须强力干预。女儿演戏、唱歌,他不反对,会继续扶植,但该成家生孩子,也要承应。女人不占优势。借腹生子、试管婴儿、丁克家庭,都使人无法容忍。要李滈沣把话带回去,他想听听女儿的观点。如再固执,他不介意切断、封杀她的所谓事业。此外,她的结婚对象,家里可以不插手,但别是圈内同行,两个人都演戏、唱歌,出差远比居家多,注定分手。企望未来的女婿,能在生意上帮到他的忙。
随口打听皇甫银怎样,李滈沣笑笑,没感到有多意外,便把知道的说了,却没提大少爷的话。她把自己定位于情报员的角色,不给看法,不出主意。她相信老爷无所不能,小姐在他面前,也只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李滈沣认为,皇甫银其他都好,聪明,靠谱,记忆力惊人,上路快,舍得吃苦,缺欠是长相一般般,出身低了点,秦岭山区的。小姐赏识,正计划把他的两位女友挖过来。吴仁伯惊问,这小子竟有两位女友?什么样的女友?友到什么程度?李滈沣看老爷急了,抱歉地说,没说清楚,那小伙儿只喜欢其中一位,但那女孩的妈妈不容许,小姐知道后,想帮着他促成美事。
吴仁伯难得地笑了,暗怪女儿多管闲事,就没想她自己还要他这位老头子操心。想来女儿对皇甫银没那意思。但她能为他出力,说明那小子有两把刷子,女儿有接纳他的基础。便指示李滈沣,不惊动任何人,查一下女孩的妈妈为何不许。又着人下乡,摸到皇甫银的老家,搜根剔齿,连他祖宗八代都查到、挖到了。是个靠底人家,只是太偏、太穷。那种山沟沟,怎会飞出什么神龙?
李滈沣领受任务后,先在大唐不夜城请吴璇喝咖啡,吃了简单的西餐,通报了近期的大事,打听皇甫银上学时的表现。回到无锡后,和吴滴约会,带礼品拜候她家老人,要请吴滴出山,创办子公司,做子公司的总经理,管艺术培训。皇甫银本来有意,但他俩黄掉了,李滈沣出面最恰当,轻易问出两个人拜拜的缘由。电话里说给老爷听,吴仁伯摇头,看来是妇人之见!或许也对,谁有他这样的势力,能把揽任何繁杂局面?而且那小子确是外乡、外省的。
吴仁伯要李滈沣跑一趟,看看那位夫人。消除隐患。不惊动人,单线联系,把结果径直报给他。
他留意皇甫银,是由于二小子推重,外围已做过探查。人不错的话,女儿可以下嫁。摸底、了解须全面、深入,又不叫外人发觉。皇甫银并非唯一人选。
从卖出股份开始,在女儿的婚姻对象上,吴仁伯就不想联姻了,也担心她成为下一个活靶子。妻子那边养虎为患,真要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还不能动她,反而要拉拢,不动声色,安插助手,悄悄剪除,不伤彼此感情。
这是他不能和任何人说的主张。家丑不好外扬。
李滈沣则在想,小姐的假戏,这回怕要弄假成真。冥冥之中,姻缘天定,仿佛是“上错花轿嫁对郎”。唉,大少爷先见之明,就照老爷的吩咐去做吧!
她斟酌了一番,以公司负责人的身份,开车去建德,拜见吴滴妈。不看不知道,看到后她像是做了噩梦——离婚的女人可怜啊!住地又脏又破又小,没什么同伴,亲人不在身边,前夫的阴影无处不在,还不能提前退休。这便是牺牲所有跟着男人跑的下场!虽是特例,但掉在谁身上,都是沉甸甸的灾。万幸他们是在吴滴考上大学后闹掰的,吴滴毅然跟了她,改了姓,回补多年的苦,老人得以照料。正因为吴滴妈自己受苦遭罪,才坚决抵制女儿找外乡人。
人无前后眼,好的时候,谁能预知未来?老天爷算计她一个苦弱女人,该多精细,让她一败涂地?!与其把命运交给旁人,不若画条杠。皇甫银外地的,根脉不在江南,别想进她的门。
李滈沣由衷同情。建议吴滴妈辞职,剩下两年,可以挂在他们公司,交社保。吴滴妈摇摇头,辞职的话,恐怕六十岁才享受退休待遇,在这里她五十五就能退。这么久都熬过来了,不急在最后两年。滴滴让她费心了,她们家传统,还是想让孩子在正经单位,稳当,人际关系简单,干好干坏一样,不会开除,没有压力。虽说也有任务,但有两个大长假……
李滈沣不能再说什么了。回去的路上还在想这个悲剧女人。如果不来实地走访,她根本想不到,这世间看不见的坑。
女人难啊!不能赌,不敢赌。门当户对,能减少许多不测和风险!
她认识到“两头亲”“两头婚”的意义。吴滴妈早有盘算,夫妻门当户对,两边住,两边走,既不属男娶女嫁,也不属男子入赘,孩子有跟父亲姓的,有跟母亲姓的,双方老人势均力敌,一起抚养,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小姐走这条路,风险更小,她和皇甫银有着共同的起点和退路。皇甫银在小姐面前,不配,老爷、小姐要找完全可控、听话的人,一样不易。
她决定配合少爷们,做成这事。回公司弄出一份材料,向老爷推许这位能干的部下。
吴仁伯仍在复核他的圈子内有无更中意的人。除掉见过面、相过亲的,不多。见到皇甫银的资料后,便问假使他出面,皇甫银和丫头有没有戏。他俩不是上下级关系的话,应该能做朋友吧?都愿意为对方做事,感情有基础。但要有人挑明,搁置社会身份和经济地位上的悬殊。
李滈沣推荐归推荐,粉墨登场却不合宜。她想到了吴璇,作为中间人体体面面,却违背了老爷“悄悄进行”的计策。慨叹自己没把握。关键看小姐。又担心一旦和小姐明说,她拒绝的话,皇甫银就在公司待不下去了。更不要问皇甫银,把他吓跑。他们还离不开这个人,所以缓缓,或者巧妙推行,不着痕迹。
吴仁伯深以为然,反正他身体不错,担子轻多了,骊山基地转让得只剩下零星股份,售价可观。市中心几家核心资产先不动。交接班没那么迫切。但还是想渐进过渡。丫头的婚姻,升为了头等大事。做老子的不操心,指着谁呢?请李滈沣侧面问问女儿的心意。总之不能拖。他不缺儿子,暂无招女婿的想法。
李滈沣明白到紧迫性,找小姐摊了牌,转告老爷的态度。梅竹愀然作色,问她可有办法,救救她吧。李滈沣笑道,实在没辙,她再奉告。梅竹想了好几天,一筹莫展,她爸又催问李滈沣,女儿搞什么鬼,别以为躲外面他就没办法。李滈沣面见小姐。如之奈何?梅竹请她出招,先把眼前的关过掉。李滈沣说,不好办,不能卷土重来!梅竹急道:“你不是说我没辙就你想办法的吗?想赖账!”
李滈沣笑道,她可以出主意,但别叫老爷知道。另外,一朝确定,如何演、演到什么程度,她不能过问。梅竹当即同意,要写保证书。李滈沣见小姐上路,低声道,假戏真做,还可以真当假来做。梅竹晕乎,要她具体点。李滈沣道,当初老爷过来,她拿皇甫银做的挡箭牌。他是君子,她们对他印象不错,信任他。既然老爷旧事重提,那就还拿他演戏——他俩真结婚也好,假结婚也罢,把老爷对付过去再说。梅竹的脸唰地通红,呼吸紧促,煞为不安。她还不要处朋友、结婚。皇甫银是人,怎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回骗,能回回骗?把他当什么了?来个假结婚,自己将来怎么办不说,皇甫银的牺牲可就大了。他是部属,不是仆人,没必要、没义务听从她演戏。她摇头。感情这东西不好作假,要么不结婚,要么真结婚。结婚的对象就一定是皇甫银吗?梅竹需要认真想想了。
李滈沣道,小姐不必急,老爷那头她知道如何回话。要说皇甫吧,确非标新立异,因为和他熟,他听话、能干。出身根本不是问题。小姐的出身足够把他拔起来。小姐不需要他的出身。人无完人,假如他齐整,恐怕早就成家了,哪用等到今天?小姐眼目前最需要时间,对老爷有所交代,皇甫银理该配合,也只有他会配合、肯配合,给小姐最大的自由、空间。譬如要不要孩子、什么时候要孩子、孩子跟谁姓、婚后住哪里、如何发展等等,小姐说了算的呀。其他任何人,都办不到。所以说,假的不行就把假变为真。
梅竹窘窘然,脸上发烫——这是真要成亲,嫁给那位?
她陷于沉思,良久问,假如真那个,他同意?
“真结婚?”
梅竹面红耳赤,浑身烘热,整个人都像要从这个世界蒸发、融解掉了。
“那一定的啊,无须担心的啦。打着灯笼都难找!说句不好听的,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
梅竹啐她一口,径自笑了。太滑稽了,在她身上,还能出现这等怪事!
李滈沣再打包票,说皇甫银现在失恋,和滴滴无疾而终,像是老天爷要留他,把这人完整地交给小姐。说到此,不由得扑哧一笑。
梅竹窘迫且纳闷儿,敢情捡了个“二手货”!可他根本不是她的菜啊。
她自小做的是公主王子梦,梦醒了,谁知是个下里巴人,真得做一回三星公主吗?李滈沣开导说,二少爷是第一个想到的呢,老爷和大少爷都有介入,摸底后感觉他可靠……
啊——梅竹傻了。二哥和她关系那么好,几乎无话不说,对此却缄默。
初见皇甫银,还是在吴璇办公室,那时他青涩、丑怪。谁知能一块儿创业。说有缘,不假,但不至要深化到那种要命的程度。
没法开心!是父亲的霸道?违拗了自己心意?那个人不帅?
她自视甚高,叠加了层层光环,台上台下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不差钱,什么样的人配得上她呀?皇甫银没有李太白的才气、抱负,不靠攀附女人发迹,他白手起家,做到极致才能达到范蠡、伍子胥、文种、孙武以及老祖先泰伯的高度,后者都是背井离乡,际遇交合,成就“将王”路。他能行?怎可能?!他对梅竹的信心,则基于她的表演才华。她的每一份成就中,都有他的汗水,哪怕不值一提,哪怕可以替代。
他这种小喽啰的生存智慧,就是倚草附木,这是他的命。渺小、被动。梅竹却有更多选择权,命运操弄在自己手上。她不会轻易答应什么人,也不会对皇甫银做什么,她已经利用过他一次,再利用没必要。但可以给他更多亲近的机会。
身边有个同龄人,感觉不错。想起他们手拉手逃跑的瞬间,甚至心里也有蜜意。这样的体验,李滈沣是给不了她的。
她准许他不定期到酒店这边上班,筹办影视公司。只要她在无锡,就找他说事,商谈业务。他有着理工男的逻辑性,思路清晰,化繁为简。
吴仁伯默许了这层关系。如果两个人真有步入婚姻殿堂的缘分,婚后起码能“相敬如宾”吧?他指示李滈沣,充当“红娘”,把关系慢慢挑破,让皇甫银稍加主动,不要胆怯。
皇甫银还以为梅竹小姐仍是拿自己做盾牌,甘心拦在前面。有一回,李滈沣以玩笑口吻说:“小姐当你是知音,待你不薄,你喜欢她吗?喜欢的话,拿点男子汉的勇气出来,约她散散心。听说你俩都拉过手了,是不是再来点别的……”
皇甫银冒出一头老汗。他时常想起吴滴,对她仍未死心,却注定已陌路。失恋使他流过不少眼泪,想到就心酸。既然心爱的姑娘已无力回天,找不回来,那就认了吧,翻过那一篇。换成小姐?诗仙李太白正是榜样——借势、倒插门,所在必行?心怯。他缺的恰恰是梅竹指点过的“贪婪”。难道那时就有所指?吃了豹子胆吧?但这种事情,李滈沣能拿出来乱开玩笑?恐怕得到过什么人的策动!
他配不上小姐,但约她蠡湖边走完剩下那半圈,还是可以的。既能疗疗内伤,趁便也可建议,找人把西施的爱情故事搬上荧屏,她来主演。
梅竹难得放松,需劳逸结合,结果一拍即合。
这是夏天,没有云的时候外面很热,水边溜达,咬人的蚊虫多了,他竟细心地带了驱蚊贴和风油精。
打车先到宝界山林公园,阳光娇艳,青春着锦。十点登顶揽胜台,草木萋萋,香风习习。水天若镜,光波如酡,尽收眼底。重重的山,浮在万顷碧波之上。
对面最高处,是舒天阁。他指给她看,说那天的雨,匹似世界末日。等明年樱花怒放,他们可以去那里唱歌,在最好的季节,留下最美的身影。其实也是一个怀念,那里有和滴滴会面时的惊鸿一瞥——她定格在花海里的丽姿。
人少,梅竹有点舍不得离去,叫皇甫银给她单拍,又录像。本想待到夕阳西下,看看晚霞映照水面,但肚子饿。加之上来了五六个年轻人,男女搭配,女孩子叽叽喳喳,看着像大学生,她怕被认出来,赶紧和皇甫银下去,帽子压得很低。
下山后,有家宝界书院,门口挂着红灯笼,进去是个不小的庭院。鱼池假山,凉棚榭台,摆满鲜花。李滈沣早给二人订了包间。
进去后环境清雅。木门木窗,红木椅子。北墙是壁画,画工精致。木架上放着罐子,是各式茶叶。中间一张大圆桌,碟子、杯子、勺子、茶壶、盅碗,用的都是青花瓷。梅竹取下口罩,很快被认出来。点菜的够沉得住气,眼目放光。
她点了五六样,有清蒸大白鱼、咖喱蟹配吐司、冰镇龙虾、松茸山珍盅、黄汁五谷竹燕窝、松茸炖土鸡汤。还要了姜丝干蒸大野甲、虫草花海鲜粥,被皇甫银退掉了。他知道梅竹的量,每样都只尝一点,主力是他。他可不能每次都被当猪养,吃不下那么多。吃太撑会“醉”的,走路提不上力。和小姐在一起,有想不到的突发事情,他须保持最佳状态。
即使这几道,也已经太多。很实惠,都是大盘子大盆端。龙虾、鱼、蟹却不怎么占空间。
他吃得最嗨的一次,是去探访马鞍山的同学,吃水库鱼,铁锅子快装满了,两个人吃得互相搀着走的。鱼汤里泡饼,终生难忘。在他老家,不知有鱼,从小没见过。县城都少。上了大学,他平生才第一次吃到鱼,更不要说螃蟹、龙虾了!
梅竹惊奇不已,不可想象,为水库鱼的做法、吃法,也为他老家的穷。
山里不下雨吗?没有河吗?他们喝什么?洗脸刷牙吗?换洗衣服、被子吗?
皇甫银摇摇头,说雨水少。山原先都是荒的,现在才植树种草,渐渐见绿。西北的沙尘暴,都有体验的。问梅竹小时候有些什么趣事,家中都叫她什么。
梅竹吃得小心,尤其吃鱼,怕刺。白鱼刺多,皇甫银就挑最肥的地方给她,那里没什么刺。吃时她不敢说话,吃好,拿湿巾在唇上轻拭,说她在家排行第三,家里叫她三三,也有叫小三三的。“小三”有了特定含义后,就没人擅自加“小”了。两个哥哥则叫她三妹、小妹。叫过一段小竹。父亲喊她丫头。只有妈妈仍叫她三三、宝宝。长多大,在妈妈面前,都是“宝宝”。其他人却称呼小姐、三小姐。“小姐”这个称谓不堪之后,习惯使然,他们家一直没改口。所以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问他有没有小名,皇甫银说一般都有。他叫银银,听上去像“输赢”的“赢”,连着赢——人生大赢家,好运一辈子。
梅竹笑了,这家伙还真是受老天爷眷顾。有了他,自己都顺了——她可没见过他的背,开玩笑说:“那我以后叫你大赢家吧!”
岂敢岂敢!皇甫银一激灵,他连饭都差点吃不上,哪是什么大赢家呀!要不是眼前的女士给了他平台,他什么都不是。忙说叫本名吧。名字是给人叫的。
汤来了。梅竹盛了一小碗土鸡汤,喝一口,说这个不错,很鲜。让他也来一碗,把菜转到他面前。皇甫银不爱喝清汤,他捞了半碗土鸡块,既吃肉又喝汤。肉很烂,配着汤,他吃得浑身冒汗。
他买了单,花掉一千多。吃不下的,打包。回来时,却见梅竹被一大帮人堵在里面,一个个签名、拍照,再来大合影。老板送她一张金卡,里面有三千块。感谢她光顾,请她给他们小店拍个广告。这是一次突袭。皇甫银没在场。生意上的事,他接手了,留下电话。
走在水边的小道上,看似干净,却不知哪儿来的蚊虫,梅竹穿的是短裙子,腿上很快有了反应,痒痒了。皇甫银记起他带的东西,忙拿出来。
驱蚊贴是贴在衣服上的,风油精则要抹在身上。梅竹腿上起了疙瘩,不很明显。在树荫下的石凳上落座,轻轻涂抹风油精。哪儿痒抹哪儿,压住那股酸痛。皇甫银没有她娇贵,却也有了痒意,忍着不动。
走走停停,她没被认出来。大概遮护得当吧,旁边的皇甫银太过寻常,几分像大学生。两个人尽兴,一路到了大剧院,天快黑。皇甫银问是不是吃完饭回去,或者晚上看电影。梅竹累了,快走瘫了,不想吃。
打上车,皇甫银送她回去。她没让他下车,自己一个人进去。皇甫银不放心,悄悄下来,远远盯梢。见她没受什么惊扰,进了专用电梯,这才放心。到街头,刷了辆共享单车。
这半圈比不上那半圈,不是景色不如,而是因为文化含量。他不熟,睁眼瞎似的。跟着梅竹,却认下、记住了好些花花草草的名字。
次日,李滈沣找他,让他往后别叫她李总了,和小姐一样,叫滈沣姐吧。小姐立意拆分公司,采用合伙人制,小姐的股份是百分之六十,李滈沣和皇甫银作为创始人,都是百分之十。连曼艺也给了百分之二。别的员工,各有体现。留了百分之十二,小姐给她两位哥哥——哥哥们只参与分红,不参与经营,当作她对家族出力的报答,先记在她名下。
小姐提议,皇甫银任副总经理,负责公司日常管理与规划发展。曼艺给小姐做助理。李滈沣会慢慢放手,除了财务和小姐的大型活动外,不再经手这头的事了。她要回西安,辅助老爷。但她的行动,不对外公开。
这可是高升!静悄悄地高升!其实是去面对风暴。
对皇甫银来说,则是功德、喜事。更大的喜事,李滈沣却是含蓄表露的。说和小姐约会,开心吧?兑现了诺言。男人嘛,就得这样,奋勇、果敢,小姐慢慢会喜欢。
这什么话呀?皇甫银何曾想到找小姐约会?李滈沣意味深长,让他抓住机会,好好珍惜。说得他耳热心跳,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期许他追小姐?大少爷的意思?她能接受他?他没法问,只有自己领会。若误会了意思,可就惨了。还是把能够抓住的抓到手吧。
这次他们在一起,比较规矩。他觉得小姐有点放不开,偶尔羞羞答答,脸红,见出女儿情怀。不如上次自然、舒放。他默默保持距离。纵然是上楼梯,登上揽胜台,也未牵她的手。去宝界书院吃饭,却是小姐挽着他进门的。他清楚,这是她掩护自己的方式,没有别的含义。在她挨近他的那一刻,肤香、发香袭人,他暗暗心喜。真想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仿佛回到从前,和滴滴搀着手臂走向车子的那一刻。这样的情境太像。
游逛时,小姐恢复本色,拍照、闲话,比上次亲近了许多。这是他的感觉,她在静静渗入他的心灵。他也类似?
对于长广溪湿地,梅竹万分之爱,想在附近买房子,方便溜达。相约隔上十几天就一起跑跑,把无锡、苏州的湿地跑遍,写首有关江南湿地的歌。皇甫银稍做功课,无锡有三十个,苏州有二十多个,这要跑齐,得好几年吧?
穿插着接了几个广告,赚了几百万元。冬天的时候,皇甫银去学了车,拿到驾照。那时候梅竹也就进剧组了。还没开演,又一家剧组《金牌主持人》找到她,请她做女二号。梅竹要看剧本,好的话,她甚至可以投资一部分。
皇甫银听片名,认为抓人,可以试试。接洽妥当,他和梅竹一起飞深圳,一个看剧本,一个去见导演和制片,察看对方实力。没几天,梅竹决定参拍,她投资,但须调整,做女一号和共同制片人。片酬入股,参与票房分红。反复拉锯谈判,最后她以抵偿原女一号五百万元的方式,和那位调换角色,又投资六千万元,补足差额。这部大片,总预算达到了一亿六千万元。
第一部影片,却是小制作,名字平淡,叫作《名模故事》,她在其中演一个模特,故事不够惊险,但是她的处女作,没花太多心思。
在她的提议下,《名模故事》提前开机,元旦前杀青,赶上来年“五一”黄金档放映。也是要和《金牌主持人》错开。
没到十一月,梅竹去了海南,进剧组。李滈沣则在西安,给老爷做专题汇报:小姐和皇甫,进展顺当,正在热恋中。不能急,谈婚论嫁,起码要一年以后。吴仁伯便让李滈沣协助她的管家父亲,处理他交代的私事。
李滈沣上手快。拿到她父亲查到的一些号码、账号,挨个梳理、调查。无锡的公司,顾不上,甩给皇甫银。他事情不多,洽商、承接广告和演出计划,征集了一些好故事。用小姐的车练胆,等下次她回来,自己就能接送。
元旦当天,梅竹抽空飞回无锡,滞留三天,在无锡和苏州的剧院、秀场演了六场戏。演出间隙,曼艺通报皇甫银一个不幸的消息,吴滴又有了男友,是她的同事,丹阳人,当年镇江市的高考状元,本科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一路学霸,今年毕业,分到滴滴的学校,做语文老师,比滴滴大五六岁。那人想春节结婚,滴滴没同意。估计要拖上一两年。好像没忘情,对皇甫银仍有依恋。皇甫银没吭声。到了这一步,再多的思恋、梦想,都无济于事了。只会让人更痛苦。晚上,他失眠。心一揪一揪地疼,不过已能接受事实,疼得不那么锥人,不那么死去活来。白天起来,魂魄自收,该干吗干吗,哪像失恋伊始,做什么都找不到感觉。时间在慢慢疗愈他的伤痕。
海南的演出结束,梅竹又带曼艺去了深圳,拍第二部电影。
吴仁伯那边也初步查明,妻子间接参与打压大儿子的阴谋,传输过大儿子的爱好、习性等音信。让丫头嫁王氏,则是妻子的主张。老二那边,妻子虽有企图,不及实施就出事了,纯属巧合。蹊跷的是老二出事后,妻子给过儿媳五万美金。可以解释为帮儿子解脱,也可以解释为不怀好意。因为瞒着吴仁伯,后者的成分居多。吴仁伯不愿发生这些事,牵连妻子。但妻子难脱干系。他想动她,势必大伤元气,甚或破产,因此听从李滈沣的意见,决计引入合伙人,把震荡和风险转嫁出去。受眼前利益诱惑,那些不安稳的、耍诡计的,无非想切到更多的蛋糕,融入外资后,水涨船高,原股东利益急剧膨胀,想赚快钱、捞一笔就跑的,都会售出股权,等他们卖空,捣乱的跑掉多半后,内讧丧失根源,公司在激荡中归于平稳,达成和平的过渡,上了一个大台阶。
刀枪入库,吴仁伯被磨掉三层皮,至此大安。应了古人所说的好事多磨!
梅竹的第二部影片,五月前杀青,春节都没休息。春暖花开,樱花节时,她出不来,错过皇甫银筹备的演出。“五一”假期,她能偷空演几场。皇甫银却担心她太累,她意气风发,说没问题。老不露面,广告收入会下降。
《名模故事》在影院上演时,正值“五一”长假,梅竹饰演的角色成为最打眼的银幕形象,比女一号还要叫响。里面特为她量身定制了一场音乐会,以三亚天涯海角沙滩为背景,她和赵天佑合唱英语歌《唐诗》,不是全唱,而是从“I heard camel bells ring”唱到“Ah it light up the poem on my skin”,强化了这首歌一唱三叹的妙旨。叠加大唐不夜城和唐城、三国城等画面,天籁般的嗓音和天使般的舞台形象,为她加分、增色。一时大街小巷都在放这首歌,热度超过当年的《我心永恒》。
人气爆棚。前几天她在鼋头渚搞活动,虽无樱花,但漫山遍野的人,比樱花节还要多数倍。赶上那几天她舞动长袖唱的两句话广告,在电视台、网站反复播放,成了孩子、大妈学舌效颦的网红歌:“玩游太湖,看鼋头渚内,樱花仙岛;吃转江南,到山林公园,宝界书院。”后两天去虎丘景区,周边街巷马路,堵得水泄不通,进不去出不来。粉丝和媒体称她是“丝路天后”,影视圈则叫她“小小林青霞”——在她身上,带有强大的气场。
经Lim Soo牵线,五月二十日南京大学校庆,邀请梅竹去演出。报过去《秦淮景》。《秦淮景》曲调不愧是经典,既好过“金嗓子”周璇的《钟山春》,又好过“银嗓子”姚莉的《秦淮河畔》,以及电影《桃花扇》开篇曲。南大那边想要给学生励励志,认为《秦淮景》不应景,梅竹只好报过去韩剧《大长今》的主题曲《希望》,陈慧琳曾用粤语唱过。韩剧热播时,梅竹还是个小学生,就听到大街上到处是童音,“o na la o na la a ju o na”。这歌深入人心,能给年轻的学子送去力量。
除了唱歌,媒体、广告和其他剧组,天天都有找上门的。马太效应显灵。一个人越红,越受待见,平台越大,资源和福运越发聚集,声望、收效也就越来越大。最怕是不温不火。皇甫银钦佩起了梅竹当初的决断,付出代价顶下《金牌主持人》女一号。抓住先机,站到大风口,就等着风来了。
那部大片,陆续有消息放出,都是有意无意推送的内幕新闻:
导演看好梅竹小姐的才华,临阵换帅,毅然调整角色——导演是如何看出的?她过去并未触电,目前只推出一部《名模故事》,就有惊喜。导演的眼光好毒啊!
《金牌主持人》影射央视某主持,那女士表达不满和愤怒,但是专家认为,电影是艺术创作,艺术有很高的概括性,如果撞车,纯属巧合。
《金牌主持人》初制完成,圈内专家观赏后,一致夸赞,认为故事感染力强,悬念突出,高潮一波接一波,是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喜剧杰作。计划中秋和“十一”长假黄金档上演。
《金牌主持人》导演和主演将在八月底参加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片花流传,观众无比期待。英文版已被好莱坞买断版权。
…………
梅竹的声威、地位,初步奠定。皇甫银闲不住,也想放胆大干。给梅竹出主意,他追了部美剧,热播时曾经万人空巷,虚实交融,指向洛克菲勒家族、肯尼迪家族、摩根家族恩怨情仇的,他们“抄袭”一把,就以她的吴氏家族在香港、西安几十年的发家史为背景,主线是她爷爷奶奶的情感、生活矛盾,门阀世家故事,常人无法想象,写个本子,糅进今天的一些人物关系、创业典型,弄部电视剧。用电视剧串联电影,可保十几几十年的热度。
梅竹跃跃欲试,和他在视频里一次次探讨、讲说——她说,他记。半个月赶班加点,两个人眼圈都青了,熬出一个框架、大纲。有五六万字,写了满满一本!
梅竹之所以能如数家珍,拜她奶奶所赐。老人在世时,怀念爷爷,给她讲过好多;家里也请人做过整理、爬梳,排列编年记,做得和大人物的年谱相仿,用于公司对外宣传、史料展览等。梅竹加以汇总,她口才好,皇甫银脑子好,各取所长,相得益彰。过后找人按大纲撰写剧本。联合署名,把版权永远抓在手头。
同步搜罗、策划其他好故事,两个人继续对话、酌议、推演。打算每年酝酿、搞定一两部,她筹钱投拍,保证自己持续出现在荧屏上,快速上升到一线巨星的高度。在没有“潜规则”干扰的条件下,控制权捏拿在手,搭班子、拉剧组,无疑是条捷径。她分解了风险,每部都是合伙投资,有兜底,一两部亏得起。
皇甫银敢想敢接还要感谢吴滴,讲过、送他看过江南名人传。像范蠡和西施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苏东坡的故事、唐伯虎的故事,以及徐霞客的故事,都能改成大片,找个新颖的视角切入。人物关系、故事框架是那时的,情节内容却是当下的。
梅竹越来越红,也在扩大他俩的差距。皇甫银一点不妒忌,反在庆幸,为她高兴。只有她强大,才不需他“保护”,她父亲才没办法逼她和看不起的人成亲。
今非昔比,他也在成长——他的成长,是凡俗之人的进步、喜悦和胜利。例如有能力贷款买房了,梅竹没让他贷,而是借给他三百万,他买了一套大三居,就在金匮公园之畔,有能力接出家人,人生大跨越——从漂泊的底层,上升到了有产者。虽和塔尖上的小姐比不了,但超过了大多数人,即便再无长进,也过得去了。他敬重她,她但有需要,他必为她赴汤蹈火。这是一种大义和献身精神,不是爱。他们之间不平等,没有真正的爱。因此他害怕小姐做女朋友或未婚妻,哪怕滈沣姐给过暗示、鼓励,他也没那志向做出丝毫努力。至于结伴散心,只能一再延后。梅竹偶尔有空,休整、充电都不够。
小把戏怎么活都是活,梅竹那种公众人物,每天是不进则退的残酷搏杀,没有硝烟的战场。一个人上位,无数人眼红,挤你、拖你、压你、榨你,争得你死我活,眼球充血。那是贪婪、狡诈与不甘等等的混合体。梅竹想得开,靠着一己实力,能争多少算多少,其他时候,和光同尘,给人无害的感觉。
使她彻底摆脱外界困扰、束缚的,是九月底的金鸡百花奖,《金牌主持人》获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以及最佳女主角、最佳主题曲奖。小姐一人拿到后两项。很快抢占假期黄金档市场,好评如潮,票房半个月突破五十亿,梅竹的粉丝以千万级的量在暴增。声誉、人望,不下任何一线明星。
她在影视界,终于站稳,无可撼动。家里的逼婚,转瞬化为无足轻重的摆设——比起一个顶级明星,整个家庭的利益全部填进去,也值。
这是他们坚守与通力协作的意外收获。李滈沣调回来,全程督促《金牌主持人》的发行和来款。梅竹则去了下个剧组,即是她和皇甫银筹谋、推敲出故事大纲的那部电视连续剧。编剧写了半年,拿出部八十八集的《豪门传奇》。她给那位谈了大量的细节,起家、发迹、受挫、突围、昌隆,人的命运随之一波三折。
同步报了拍摄计划,接上《金牌主持人》杀青后的空档。
海量的内容,近似度较高的关节、情节,不符合世家生活的部分,在她的指证下都做了弥补。编剧名单里,自有她和皇甫银的名字。本子边拍边改。她拿奖都没空参加,派皇甫银代领。她连了线,和现场远程视频,谈了感想,回答主持人的提问,向大会组委、评委和观众致谢。
《豪门传奇》的拍摄地则在深圳、成都、贵阳、洛阳、西安和无锡、上海,涉及香港的镜头不多。她对香港心理上有阴影。她叫曼艺扮演一个艺人角色,吴滴也客串家庭教师,报答她起初的帮忙,将皇甫银无私地“让”给她。
吴滴原是长假里结婚,演戏给耽搁了,定在年底。她和男友感情尚可,她缺的课,他代。所以已和皇甫银不联系,他买了房也不知情、不关心。
梅竹和她长聊过一次,问她还想不想皇甫银。真那么绝情?从未心痛?她一直觉得吴滴和皇甫银蛮配,创造了机会,想让他们共事、交流,岂料她妈棒打鸳鸯!他买房了,轻易不会流动,隐患消除,吴滴还可以思量思量。固然她没见过吴滴的新男友,但那人一生也就这样了,没有太强可塑性。皇甫银创意不断,很有出息,为她拿下了半壁江山——这评价不低。一个当红巨星,等闲看不上什么人。吴滴的心怎不悸动?念起他的情,但既已放弃,就回不了头。朝三暮四,其他人如何想?不是来剧组,她都结婚了,见得和男友有了感情。起码彼此能适应、接纳。习惯相近,爱好一致。他疼她。作为女人,知足了。
她甩甩长发,推荐了曼艺,说看好他俩。梅竹问为啥。吴滴说曼艺条件比自己好,家里做生意,随便拿个几千万,小菜一碟。皇甫银的外来者身份无关紧要。这年头,经济是保障。合则各取所需,两方得利;分的话,损失也不大。转弯、掉头玩得起。
掰到了这层,梅竹内心起波澜,涟漪层层,晃摇不定。感叹社会这把筛子的能量巨大无穷,把人自动分隔、站队、归类。好的不一定投合,爱是爱,婚姻是婚姻。爱可以浪漫、不计得失,婚姻却现实,有所取舍。
送走了吴滴,她又和曼艺聊过同一话题,越觉吴滴眼光锐敏,转述吴滴的高见。曼艺呢?她对梅竹除了敬服外,更多是感激。得到她的提携,自己才有今天,顺利出道,日后纵是单干,也摸到了潜在的秘法,晓知朝着何处用功。积攒了人脉。
她没有梅竹的雄心壮志,每一天快乐、充实,就满足。表演带给她的体验,已经远远多过她想要的。她开诚布公,说那天大雨时发生的事,有心撮合最好的朋友和皇甫银在一起,不惜扮演“勇敢者”角色,好让吴滴尽快容纳皇甫银——不知谁说的,征服女人、获得女人的心,要通过亲密接触……
啊!梅竹大惊,张爱玲是说过类似的话,可曼艺未免太粗犷!她自己也是女的,何尝甘愿靠着野蛮镇压来缔结良缘?
吴滴真够呛,居然不哼不哈,不拒抗!她没防魔爪会是曼艺的吧?大概太慌、太怕,在好友面前都不敢声张?这得多被动啊!难怪她反反复复。外加的从来都是逆来顺受。这样能有好人缘,却容易吃大亏。有机会要开导开导,不能这样。
梅竹说吴滴已成过去,没几个月就成家了。“你和皇甫银还单着,没想法?”曼艺笑笑,她没想成家。等想的时候再说。成家那么好的话,离婚能那么多?她身边好多人都想单过。生儿育女是苦差,成家则会鸡飞狗跳,好好的淑女,变成了斗鸡,五官狰狞!曼艺总能语不惊人死不休,逼真、诙谐。
梅竹没忍住,大笑起来。谁知曼艺说她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问不当问。梅竹点头。曼艺请教她哪天会结婚吗,想找什么样的。
梅竹说还没顾上,上大学时每天演出,至今不闲。家里也催过,她不能分身。等哪天停步了,兴许她就放开,找个人结婚了。
曼艺说,这话说到她的心坎上了。她一向模糊固守的东西,即是小姐框出的这些,现在清晰了起来。她无论有没有成绩,都不想成家。玩音乐,不过是自己婚姻恐慌症的避难所。侥幸、庆幸也荣幸,跟到小姐这样的高人,玩出花样,带彩带光。往后吃饭起码不成问题。
梅竹说,她和她的家庭很传统。女人迟早要成家。为什么呢?人类史相延相续,男婚女嫁,天经地义——现在也时兴男的入赘了。总之是男女结合。不光是生孩子,而且生理、心理、感情、伦常的维系、滋养,都要靠小家庭。没有了家庭,人和人性就不那么完整。有时间有条件的,都该早点成家。
梅竹其实只道出一半实情。一个人无论多忙,那人一旦出现,她一见钟情,自当飞蛾投火般扑过去。她心中有几大偶像级男神,克拉克·盖博、加里·格兰特、马龙·白兰度、张国荣、周润发、黎明,尤其发仔这类专情男、慈善家,很打动她。可惜生不逢时,他们万中无一,她在茫茫人海里行走一万年,也许都遇不上一个。既然这样,那么结不结婚、何时结婚、和谁结婚,有什么关系呢?
她受到逼迫,才试着找了皇甫银。外压除去,她做回了自己。不要耽误皇甫银,便来开导起了曼艺,以及那家伙爱过的吴滴。
十三
梅竹的演唱会,已不需公关,只要妥帖,直接约时间。好多是求上门,看到和梅竹的档期冲突,才作罢。
皇甫银带着团队,正在打磨两部电影剧本、一部电视剧剧本。以李白、唐寅、徐霞客的故事为蓝本,磨合现代戏。手有余粮,心中不慌。攒上三五年,能出一两部经典,也就能收手。这是梅竹的底线目标。有现在的高度、知名度和震撼效应,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就算躺在功劳簿上,没有余粮,都饿不死。但是狡兔三窟,有备无患,小姐从来都是主动出击的人。
喜讯再传:《金牌主持人》获利颇丰,小姐能分几个亿。李滈沣完成使命,专程去成都面商。回来后找皇甫银谈心,说小姐明确了公司的几大方向,委托她和皇甫银全权操持,李滈沣任总裁,皇甫银任总经理,同时对小姐负责,小姐退出所有具体事务,不掺和公司的经营、管理、运行,只在宏观上掌控方向。
公司本质上是围绕她展开业务的,策划构思、协商谈判、筛选合作人,由公司推动。影视是一块,演唱会是一块,广告是一块,艺术教育是一块——分线上、线下。最后一项,为的是公司谋长远,哪天小姐没那么火,大家依然有事做,有饭吃,有退路。
皇甫银赞同,补充说以往公司主要做演唱会,今后转影视,小姐常在剧组,她的健康、安全成为头等大事。要有小组伺候,增派人手,他俩轮流跟着小组为小姐服务吧。有的大业务,和小姐面对面交流、确认,他俩更该有一个时刻在她身边,随时对接。曼艺业务上起作用,其他都要人服侍,让她服务小姐,有难度啊。李滈沣说她疏忽了。小姐的贴身保镖,是老爷那边备办的,他们生活散漫,小组要重做布置,吃的有采购、厨师,行李看护要专人、专车,加上保镖、助理,小姐进剧组,起码要租三辆车随行,配三个司机。司机、保镖、厨师,老爷那边都能帮上忙,别的由公司配,委派熟谙底细的可靠的人跟过去。
皇甫银说,小姐演出很累,多半时候不在闹市,吃盒饭、睡藤椅不行。
“租一辆房车吧。”李滈沣看过报道,驴友圈时兴房车,一些居无定所、食无定时的演员,也在订购。对小姐来说,则是解决了大问题。
皇甫银没见过这东西,但一听就知道再恰当不过。
接下来是选人。小姐身边的人,都得在公司待一段,看人品。至于厨师和司机,索性请酒店调几个出来。小姐有物业,酒店会效劳。
李滈沣说他们分个工,她去酒店协商。酒店的保安,如果身手不错,也可做保镖。他去公司,调配其他人手。李滈沣嘱他安心做事,小姐发话,他买房借的钱,不要还,奖给他。皇甫银刚要拒绝,李滈沣笑笑,说他想什么,她都能猜到。她早就说过,小姐不差钱,听她的吧。皇甫银生活定下来,没有后顾之忧,也是小姐和她的责任。又透露:老爷那边,过去一年不怎么太平,她当助手,引入无锡的药民、上海的康星,联合控股了家族企业,只留百分之三的股份。老爷信任江浙沪的企业,规范、高效,国际视野。西安市区,留了沣镐路的院子和医院。其他能卖的都卖了。收到来款,老爷才发布消息,用一周时间,快速交接。没法呀,之前小姐的势力弱,哪能未卜先知会有今天——小姐成了最强的势力。家族都想牺牲小姐来联姻其他豪门了。实非得已,小姐几次用皇甫银做挡箭牌,让他别放在心上。
皇甫银反应很快,说小姐早和他有告白,他没说的。不影响小姐就好。任何时候,他都可以给小姐挡箭。战争年代,假扮夫妻的都不少,他这点付出不值一提。李滈沣被逗笑了,说那她就放心了。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皇甫银辞别而出。自己把握得很准,他和小姐根本不可能。而且小姐的危机,尚未彻底化除,这一两年,他恐怕都别想谈女友,要谈也得像找小三似的,偷偷摸摸。预留小姐男友的身份,随时去堵枪眼。
为小姐付出,义不容辞。是她给了他一切。
回到公司,他梳理人员结构,一个个排位,补充缺员。主要少个做教育培训的经理。吴滴最能放心,他们却仿佛隔了一座大山,做普通友人的资格都难有了。
是他放不开吧。其实她也是他的贵人。没有她,他两眼一抹黑,何来思路、动力?她又是他的初恋,刚发芽就“pass”了,余留的唯有痛。
看着微信里她的头像,想到她有了旁人,心里怪不好受。分手时,她不让他再联系她。一经联系,难免旧情复炽,起码对她平静的生活,是冲击和骚扰。
遂她所愿,彻底放开!——请她介绍靠底的人呢?这个借口不充分。
想到了曼新梅和她母亲,请她们吃个饭吧。他的机遇,这几位亦有帮助,混得人模狗样了,怎么感谢都值当。
拨通电话,问曼新梅有空没有,请她和外婆吃个饭。“有事?”“没有要紧的事。我们单位的茶叶,往后得请新梅阿姨供货。每年的开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加上送礼,得有几十万元以上。”
照顾生意了!曼新梅忙说反了,她请。皇甫银说别,过去蹭过多次,该他请了。曼新梅没再客套,说晚上吧,白天店里走不开。她妈吃不了什么,很少出门,所以就他俩。皇甫银说也好。想起宝界书院,小姐把卡给他了,花不掉,不如去那里。有车很方便,便订了包间,给曼新梅留言,下午五点,他去接她。又问滈沣姐有没有空。李滈沣说瘦身,算了,要他再请请吴滴,小姐看好,能不能拉她来做做事。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有了业绩、利润,吴滴来不亏。也是想看到他俩修一个好的因果。皇甫银感激、动容。她还惦记这事,对他是鞭策,也是提醒!
男的不果决、不积极,岂非要女人技痒难耐?大概梅竹告诫的“贪婪”本意在此。自抽一个耳光,把自己抽得痛快了,容光焕发,趁着热意给吴滴留言,说想物色一个做培训的总管,请了新梅阿姨吃饭,看她有没有适合的人选。滴滴若有空,能否过来一道参谋,给出出力。欢迎带人,看她方便。能来的话,他开车接,顺道接新梅阿姨。
话中有话,这留言大概只有吴滴能懂。吴滴正上课,课后看到了,回话说可以啊,许久没联系,没料到他还能想起她。皇甫银苦涩一笑。怎能忘?怎会忘?是她让他受的伤,于今痛深,在她看来,却多么轻松。唉,和女人计较干吗?!
他说五点去她家小区门口接,告知了车牌号。他甚至有了死灰复燃的期盼,兴致腾腾而起,做什么都带激情,找到了过去和滴滴谈恋爱时的感觉。
下楼理了发,到商场买了一副深色太阳镜、一顶防晒韩版休闲帽。不仅装饰一新,像个成功人士,而且想着别轻易被餐馆服务员认出来,一朝认出,也只能给小姐长脸。
见面却受刺激——吴滴带着她的男友来了。那人瘦高的个子,狭长的脸,嘴角还有颗红痘痘。吴滴比他矮一头。走路时一前一后。未显亲密。看得皇甫银心里一疼,差点掉泪。手伸出窗子摇了摇,算是招呼,没敢下车,担心掩饰不住。
滴滴让男友张华坐前头,等会儿她和新梅阿姨坐后排。皇甫银强忍酸苦,手臂都有点抖动。惨然笑笑,问张兄哪里人,适应不适应,无锡好还是丹阳好,丹阳和镇江、常州,都有哪些好玩的景点。又问吴滴每天几节课,几点上下班,多少学生,有没有晚自习。张华话不多,问什么答什么,对外人淡漠、鄙夷。估计学历太高,非我同类,说话的兴致都沉没、遁走了。
吴滴大方,说小姐、曼艺给她寻了个小角色,有三集剧演到她,镜头不多。皇甫银欣慰,小姐做人,又让他学习到了。这是早有埋伏和铺垫?并未和他说!便道他会认真看。到时留意吴滴的表演,再把意见告诉她。
三言两语,两个人就热络了起来。皇甫银介绍手上的几个剧本,可以给她量身定制一两个角色。观众都爱新面孔。老一代的大导演,张艺谋、周星驰、陈凯歌,票房上让新起的比下去了。不谈他们当红的那部,草根逆袭,一个叫作饺子的菜鸟导演拍了部票房五十亿加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小品演员贾玲拿出部《你好,李焕英》,留学美国的北京姑娘赵婷,只拍过三两部电影,部部不俗,凭借《无依之地》获得奥斯卡金像奖。这片子和徐峥、王宝强的“囧系列”差不离,都是人在路上,但后者是搞笑喜剧,前者是美国底层小人物失业后,开房车一路西去,一路打工,心灵回归自然的故事,情节很淡。其他如《我不是药神》、“唐探系列”,还有他认为乱糟糟的《流浪地球》,票房不俗。拍了二十年,张导、周导、陈导,各自的电影总票房不过三五十亿。吴滴说,不好比!眼下的房子比二十年前贵一二十倍吧,当时一个亿的票房,抵得了今天的三五十亿!院线也不多。起码她小时候看电影几角几块都要去市中心,现在几十上百块,大点的商城全有!
皇甫银服气,大城市的女孩子,和他这种土鳖,见识的世面之异,表现在一点一滴。他都在网上看免费大片,没有免费就下载软件,存下来看。他连电影票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滴滴却已成了旁人的女人!
接上曼新梅,一番寒暄,她没留神,随口问滴滴什么时候结婚。
炸雷爆响,皇甫银的心猝然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从中间在拉扯、撕裂、滴血,妒火中烧,不要听又想听。刚刚的克制多么不堪一击!
滴滴像能感应,说没准备好,大概年底吧。曼新梅感叹吴滴有福了。记得她刚认得皇甫银时,他还和她妈合租,转眼间房有了、车有了,都当总经理了!问新房子装修没,在新房子结婚吧。
吴滴和皇甫银起始都愕然,听到后面才明白乌龙了。仅仅乌龙还罢,这都有点穿帮了,张华一经反应,追查缘由,该多恼火!
吴滴忙说不是的。皇甫银也帮衬着遮饰说,这位张华先生,北大毕业的高才生,博士,是滴滴男友。阿姨误会了。并且他还是副总经理,总经理尚未公布,这是听曼艺咬的耳根吧?——他本想说“嚼的舌头”,有外人,便婉转用词,自动岔开话题,让窘然不安的吴滴解脱出来。
曼新梅阴沟里翻船,冒傻气了,忙含糊道,啊——是的,是的。
皇甫银问曼艺近期有空回来吗。曼新梅说不清楚。“她是你手下,你最应该知情吧。”皇甫银笑道:“不敢当,她是我的二老板,小姐二十四小时都离不开的重要人物。这边有事,都是经曼艺找小姐。”
把曼艺抬出来,自然无人再纠结开始的失言。不过,张华是什么人?聪明过头!很快用他缜密的逻辑思维推理,琢磨到了什么,出了一身汗。
他这是干什么来了?滴滴说曼艺的男友想找人做培训,她的人脉有限,晚上一道听听吧,如合适,张华就推荐几个。都是很不错的关系。曼艺妈却把皇甫银当成了滴滴的男友。滴滴撒谎?自己被身边的小子绿了……
他对皇甫银无眼缘,不抵触,听他牛皮快吹爆,恶感渐增。滴滴的事则让他如吃苍蝇。想起她平日对自己有限度的亲近,从未有过热恋的感觉,和他曾经同居的几位女友,全不一样。演戏的事,他从未听说,放假了,滴滴说她身体不适,他们有一个多月没见面。看来她心里没他,有人——是这小子!
他们没走到一起,是因为没房子?这货行了狗屎运,嘚瑟。买房了?二手的?贷款?家里有矿?反正比他强!为考北大,他连考了三年。在校期间,不耐寂寞,处过三位女友,没欠债就不错了!三十出头,没能留在北京,分这儿了,作为引进的杰出人才,给了三十万安家费,小半还债,不够首付。可恨,可气!
他想下去打车走人。怎么可能帮一个情敌的忙,称他的心!不从中作梗补刀就不错了!——不能走,必须监视他们!看他们如何演。什么烂大街的戏,随便谁不能演?滴滴没有受过任何科班训练,但华莱坞就在旁边,她和那么美的美女相熟,影视圈结交几个人,跑跑龙套、当当群演,何足为奇?由这滑头邀功!
张华的书念多了,钻了牛角尖,黑着脸,进酒店入座后都是阴沉得滴水,像谁都欠着他八百吊钱。
皇甫银马虎,点菜、上茶,有吴滴在,他是照着小姐那次的标准点的。卡里余额太多,来的机会少,不如放开吃。而且对滴滴来说,也许是最后一次。再见面,她已成为他人妇!很像相爱的陆游、唐琬,被逼离婚后再遇,彼此写了绝情诗《钗头凤》:“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人成各,今非昨”!
不啻是离别宴!这一顿,唯有曼新梅轻松、开心。她第一次来,夸它环境清雅,菜不错,后面会常来。只是菜点多了。晚上不能大鱼大肉吃太饱。在吃上,她比较撙节。皇甫银问她喝不喝酒,多少来点吧。再问张华,啤酒,好吧?
吴滴抢话道,别了,没人喝,你还开车。
这是把张华当外人,向着她的自己人啊!皇甫银一阵酸涩。张华却不答应了。他和吴滴喝过酒,果子酒、米酒、葡萄酒。不喝酒,能叫请客?每次有局,喝白酒,脸上长包都得喝,得把学生时期亏欠太多的肚子补偿补偿。
不过这回的饭菜不赖。请客的有钱——公款,花着不心疼。
皇甫银见服务员没在,就说小姐看中的这里,他跟着来过一次,留下印象。张华浑似二愣子,这时追问,小姐是谁?
似在挑刺。吴滴忙道,梅竹小姐,世家出身,上下左右都称她小姐,她哥叫少爷。“啊——还有这种土老财叫法!”张华大笑,不知梅竹何许人,和吴滴关系如何,也不想知道,因此毫不留情,对皇甫银趋承、跪舔的人物,一律不看好。
“怀旧!”曼新梅插了话。她本来就很怀旧,觉得往昔的贵族、朱门,继承下来不少好的传统,可惜一般人不珍重了,文化上断层。
张华不屑,鼻孔里出气,却是没言语,可劲儿吃东西,不顾吴滴有多下不来台。看来他的独立性,还是蛮顽固的。
曼新梅坐在主位,滴滴挨着,下首是张华。皇甫银递茶倒水,一刻不歇,正对着滴滴,多少次看到她慢吃慢喝,忽忽不乐,和张华没有互动,不禁怜惜她,同时有点窃喜。这点喜,带着卑鄙、阴暗的心理,是瞅着盼着滴滴倒运吗?——反过来也在推动他,有了做个真男人的冲动——他要是男人,就别放手,把滴滴抢回来,让她摆脱阴影,给她满满的快乐!
与其让她和这种人落寞一辈子,莫如豁出去,顶风上!
他调整情绪,想起请客的本意,介绍公司的起色、计划,侧重是培训这块。曼新梅听后,说她估计能找到满意的,他们江南大学校友会,在华东势大,找什么人,都会有呼应。回头她选几个,他优中取优,不要留情面。
皇甫银忙道谢,以茶代酒。曼新梅要他别客气,冲着他,这个忙都要帮到底,何况梅竹小姐还帮她孩子那么大忙。让他开条件。譬如管理岗,要有国际视野,留过学,在外企做过。专业岗,要拿过省级以上的奖,或者发表过作品,或者做过展览,等等。年龄不得超过三十五岁。将来是给小姐服务,不迁就,不将就!
她对张华显然有气,话语中带挑衅——你北大就了不起?我的人都得喝过洋墨水,在洋人手下做过!不是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而是这口气咽不下。
因此,她故意大笑说:“你这里人少、钱多,再要报上小姐的名号,估摸门窗会被挤破,记得多买几扇!你家小姐的名号,轻易又不好外泄,只能含蓄点,说某位著名影星、歌唱家。——我要是多生几个孩子,会像过去的爱国妈妈,送儿子上战场,足月就送,前赴后继!算开了后门的吧。看你这小家伙,我就服气,跟着你家小姐不过一两年,就买上大房子,年薪都几百万了吧?”
最先吃惊的是张华。能有这等美事?什么公司?滴滴结交的都是什么人,说大话一个比一个没边,打死他都不信。问皇甫银贷的吧,贷了多少,新房还是二手。皇甫银只能说,薪酬马马虎虎。房款是小姐借给他的,借了几百万,小姐不许他贷款。人人惊怔。皇甫银呼啦站了起来,端茶杯绕过去敬滴滴。
大概只有他俩清楚,此为何意。
滴滴只是简单两个字:“祝贺。”他深情一望,如若穿渡了千山万水,眼睛潮润,道了谢,一饮而尽。
有点不同寻常,皇甫银佯装得意,笑了,笑出泪,拿手擦了擦,说他很幸运,交识这么多好朋友。走回去,用餐巾擦擦脸,恢复常态。吃了点菜,向着吴滴说:“小姐很想你来,主持培训和教育,但我觉得你别动,我们变通,你看怎样?你的上班时间和学校错开,放到周六和周日,晚上间或也来。还有假期。外面的培训、教育,本来是插空,你稍微匀匀,就能匀出精力、时间。不会亏待你。起步阶段,占用的工夫会多点,正式上了路,会越来越顺。你考虑考虑,位置永远留着。不忙给回音。”
这情景多像大少爷游说他和梅竹处处看。张华嗤笑,阴阳怪气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是要榨干滴滴的资源,得手后再把我们甩掉吧?
奇了怪了,张华这是专职砸场子来的?明明都是第一次见面,却彼此腻味。他能听不懂曼新梅的绵里藏针?断定她和皇甫银是一路货色!
皇甫银讶异,接不上话。滴滴要说什么时,曼新梅忙道,回头你们私下沟通。我觉得是好机会。谁能搭上梅竹小姐,那才是福分,祖坟冒青烟!不说飞黄腾达,太俗套!她的资源和人脉,我连想都不敢想!再年轻十岁,我都想跟她干!
这是间接在驳斥张华。转脸她问皇甫银要什么茶,自己喝有多少,送人多少,一般送哪些人,又介绍了各种茶叶的成色、档次,会依照皇甫银的需求进行搭配,间隔多长时间送一次,等等。皇甫银给了她两个电话,到时对接。
曼新梅情绪高涨,聊到最后,竟说起她上学时的故事——高管班,班上离了几对,成了几对,走了几个。一个花痴,迷上了女同学。女同学扭扭捏捏,婚姻生活不如意,却也看不上那男的,但有人鞍前马后地奉迎,让她很享受。二人常在外偷偷开房。没想女同学肚子里有了,舍不得家中的孩子,想打掉,男的下跪,让女同学生下,回去离婚,嫁给他。女同学恼羞成怒,暴打他一顿,还是流掉了。她丈夫得知后,闹到学校,学校只好让他们退学。女同学回去就离婚,带着孩子,日子不是日子了。答应娶她的花痴男同学,扭过头跑了,失联。女同学可被那一位坑得惨兮兮。他们常接济她。一位老板同学看不过,让她去他那里上班,她才勉强能过活。
悲剧总叫人感伤。吴滴似有所悟,问曼新梅,晚上有没有空,她想住她家,和她谈谈曼艺的个人问题。曼新梅自是欢迎。吴滴又问皇甫银住什么地方,请他等会儿由远而近,先送张华,再送她和新梅阿姨。皇甫银没意见。张华却说,待会儿他打车,不必送。忙了一天,大家辛苦——他把自己拧巴成众矢之的,这会儿又回心转意,挽救般讲了两句人话。但这不是考试,落榜能再考。
曼新梅要买单,皇甫银说已经结了。他有卡。曼新梅道谢,说下次她请。
出来后,张华预约的车到了,一个人走双虹路,往东回去。皇甫银领着两位女士,走山水东路,往长广溪方向。
曼新梅力请皇甫银一会儿一起过去,喝点茶。皇甫银说不了,下次吧。你们早点休息。滴滴却开口,说带张华来本是想帮皇甫银解决难题的,没想他会挑事,她支开张华,是要和皇甫银说事,先送新梅阿姨回去,他们再找个茶馆喝茶。曼新梅是过来人,忙说没事,等会儿在江南大学停一下,她打车走,去万象城拿点东西。
皇甫银不好意思了,一定要送到,曼新梅说他们多熟了,凡好事,都有牵挂,别讲究,见外。照应好滴滴,把她平安送到家。
分手后,滴滴坐到他边上,说要么去娱乐城吧。皇甫银邀她去参观一下他的新房子。他先向小姐借款买的,担心哪天能还清,没想影片火到这地步,小姐奖给他了。他感激小姐,更感激滴滴。刚才的碰杯不能算,亲口说出,方能表达心意。滴滴自很欣喜,应许说看看去。对身旁的男人,从骑在他的背上开始,她就没怎么设过防。晚上陪着一个男的回家,意味着什么?对她来说,不是第一次,她早就带他回过家。
皇甫银的房子,位置不错,绿树遮道,流水绕园,土山高堆,亭廊深幽。比她的小区紧凑,主要是大树多了好几倍。门楼敞亮。她的房才几年,就有点暗淡了。这新房通透,格局更合理。
室内铺石板,而非木地板,反着光,档次顷刻间上去了。大三居,一百三十多平方米。舒适、温馨。问总价不低吧,小姐待他真好,如同包养的小白脸。
轻松的话题,带点醋意,却是开朗看开的醋意。皇甫银愣愣神,轻轻笑了,说喝红茶吧。泡出两杯。来到阳台,那里有圆圆的玻璃面茶桌。
他租屋的山茶花,也移过来了,摆在阳台左侧,放在一张木凳子上。繁花似云,吴滴如同曼艺初见它时的样子,两眼流露喜色,跑上前,探鼻子嗅了嗅,眯上眼,陶醉了。好香啊!
搬来两把椅子,两个人面对面喝茶。滴滴的手机响了,是张华,想和她视频。滴滴放了语音,说不方便,在洗手间。到家了,累,早点休息吧。道了晚安。
滴滴叹口气,说,你都看到了。若何?
皇甫银摇摇头,说和她不合适。比“花心”都不如。滴滴问他看出什么来了。皇甫银说,看到他的样子,心就疼,为滴滴而疼。他想负起责任,不知滴滴给不给机会。他不想再失去她。看到滴滴和那男的走在一起,他几次想哭。自己的女人,怎么说丢手就丢手了呢?真是个坏家伙!
滴滴看他冷冷静静地数落自己,似在说其他人,无限动情,叹道,要是早半年就好了。皇甫银狐疑地望着她。滴滴涨红脸,说她和张华在一起两三个月了。她从剧组回来,为了稳住他,她屈从了,每个月去两三次。磕磕碰碰,她倦怠了。
皇甫银面色煞白,心上顿有万千斤重,在出血。
终究晚了?!滴滴嫁了别人!
“领证了?”他声音发颤。她摇摇头。不过也快了。这次她瞒着张华,是因为小姐又找她了,和她说了舒天阁上耍流氓的事。
皇甫银不知何事,滴滴忙把曼艺的蓄谋、好意一锅子端出。曼艺为她操劳,也该轮到滴滴来帮她了,请他振作、奋起,把曼艺捉到手,别再搞丢了!她俩是好姐妹。既然自己已无缘,有了男人,曼艺还打光棍儿,她不在意皇甫银和曼艺好。曼艺很善良。和她一样,保守,家教严,还是黄花闺女。小姐那边,也有这意思。
她说得泪水噙在眼里,晃动又晃动。皇甫银没看见,他埋着头,眼泪不自禁地涌出,抬起时,已是泪流满面。吴滴忙转身,去厅内的餐桌那里抽取餐巾纸。
他扑过去,把她拥进怀里。她挣扎数下,就不动了,眼泪夺眶而出。
他吻起她,她起先还躲,直到他抱住她的后颈,决然地堵上来,堵得她吸不动气,才张开嘴,放他进来。和着两个人的泪,搅拌,沉沦。
他们愈陷愈深,不再安分,在这一刻放任、激荡起来,跟着感觉和情流,销魂,去往天堂。
到他进入时,都那么自然而然,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他强大得好比一个老练的高手,只在开始时顿住,深情注目,体味那股美妙、甜意。她一眼,很快合上,如一只无辜的小白兔。
他无师自通,疯了起来,穿行亿万里,穿越时光、山河,串带生命的伟力,弄得她浑身酸累,抵受不住,仿佛死过好几回,再活转回来,钉死在床头。
完了,她弯在他怀里,什么都没做,很快迷糊过去。他扭着她,也不动。
半夜她醒来。皇甫银开灯在等她,两个人都不想睡了,他还想要,她没让。他便说过去的事,全部责任在他,他要娶她,必须娶她,不会再找旁的人了。无论多大的牺牲、付出,无论什么条件,只要能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他都愿意。
过去他退缩、犹豫,没有拿出大勇气,不够“贪婪”,是因为基础差,无条件,娶她是坑她。再也不会那么傻了。
吴滴嗯哼着,浑身软乎乎,仍是困,却是没办法睡。要他唱歌催眠,他拍着她,唱的是童谣《数星星》,把吴滴唱笑了。
这歌稚嫩、直白、浅显,满是爱意,好甜蜜,好感动!
催眠管用,她很快睡过去。皇甫银喝了几口茶,想了会儿心思,这才合眼。
天明,他醒得早,睁着眼睛,没动。等她醒了,问她饿不饿,她说哪会饿。昨天吃了那么多。
他刮着她的鼻尖。她爬起来,歪在他胸口,轻轻叹气,说怎么办呀,她何颜面对那个人啊!外面会耻笑的吧?
皇甫银扭着她雪白的肩,说:“今后,你是我唯一的爱,唯一的宝贝。不要听任何人的话,跟着自己的心走。他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自由的。离开那个人!昨天看到你那样,我的心都碎了。幸亏我还有机会,能把你抢回来,老天待我不薄,否则我都不敢想了!谢谢你回到我身边!我会呵护你,一辈子,不让你受到任何委屈和伤害。你家提任何条件,我都同意、接受,只要你我在一起。你能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哪天我们离开这个世界,能带走什么?房子?票子?位子?不,我们只能带走彼此的爱!所以,我们不接受外来的切割、冲击、困扰、挫折。你和那位同校,低头不见抬头见,一定难受。辞职吧,来公司帮我。小姐会很高兴你来。要么她怎会想起你,给你安排角色?她是想延续我们的情谊,长长久久。至于曼艺,你更了解,她会祝福我们!”
皇甫银把和自己有暧昧的两个女人,都点了名,表示他揭开了新的章页,不为过去纠结、踟蹰。
吴滴见他为自己考虑周到,哪怕仍有腌臜、隐患或烦嚣,也不怕去面对。
妈妈那里,看到他而今的成绩,该会接受吧?
正反她心有归宿,妈妈挡不住,谁都挡不住,如同皇甫银哼过的那首家乡民歌,“神仙挡不住人爱人”——神仙都不行,何况是人?
他俩将死新生,回惊作喜,跳出轮回,满血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