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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森林

2022-02-14陶丽群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黑森林工具包叉子

陶丽群

那条巷子很深,也窄,大石头块铺的路面被行人的脚步磨得光滑发亮,面对面站满巴掌大的小店铺,卖酸嘢小吃、女生饰品、手工艺品、民族服饰、小挂件、小件银器和水晶饰品、刺绣等等。在小巷最里处右侧倒数第二家是卖糕点奶茶的小铺,店名叫“奔月”,里面有一种草莓口味的黑森林蛋糕,是我一直刻骨铭心的。在小学四年级下学期的一个周六下午第一次吃以后,一直到高中毕业,假如没别的意外,我每个月都会光顾两次,进入小巷就直奔“奔月”,点一块半个巴掌大、四根手指那样厚的草莓味黑森林蛋糕,坐在店里仅有的两张小圆桌中的一张,小心翼翼却又迫不及待地吃起来。那缕甜美中带点酸的草莓味,简直让我像中蛊般欲罢不能。

高中毕业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了,就连这条巷子里那家几乎所有初中高中女孩都喜欢光顾的小熊女生饰品店也不再光顾。我有种隐隐的怨恨,并非怨恨这条巷子。说实话,我有好多次无意或有意经过这条巷子口时,差一点点就要拐进去了,但最后总是决然转身离开,带着满腹的委屈和怨恨。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再也没见过我爸。是我躲着不见他的,我的委屈和怨恨缘于他的离开。

师范毕业工作一年半后,我爸几经辗转给我递了张纸条(他一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给我打第一个电话后我就会立刻换掉号码,我为此先后换了四次电话号码),说他非常想见我,并约我在这条小巷里的“奔月”糕点铺见面。没错,以前光顾“奔月”总是他陪我来,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这座城市里如此偏僻而老旧的小巷的。

我正在谈恋爱,恋爱的甜蜜让我觉得这世间万般美好,并产生了原谅一切的宽容。我把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读过高中,钢笔字写得极好。我给他发了条短信,答应了。他一直没换号码,大概怕我找不到他吧。

出发之前我思忖良久,到底应该以什么面貌出现在他面前,才能让决绝离开的他产生愧疚。在镜前摆划好几件衣服,对着镜子,渐渐地,我却看见我爸离开那天的情景。那时我高考刚结束,分数还未知,我爸和我妈便结束了他们十九年的婚姻。我爸是上门女婿,从县城郊区的农村入赘到县城老区里。老区其实很破烂,房子比我爸村庄里的更破旧,门脸也窄,狭长,走进去深幽幽的,又阴又凉,通常需要点灯才能看清屋里的摆设。但白天点灯,对于老城区的人们来说是不存在的,灯火只有在天光散尽时才能亮起来,你认为抠门儿也罢,勤俭节约也成,反正事实如此。房子通常是二层半或三层半的砖瓦房,最上层那半间盖瓦片。每年临近雨水季节,家家户户都得翻修屋顶上的瓦片,以免在雨水连绵的雨季中漏水。条件稍好的人家在外墙抹上一层石灰,条件一般的就裸露着。就是这样和邻居墙壁贴墙壁的狭长的小楼房,通常挤着三四代人。

这片老区不知是不是坐落在好风水之上,老人特别长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九十甚至百岁老人,七八十岁还上街摆地摊的比比皆是。一到冬天阳光温暖的午后时分,这些百岁老古董就穿着厚实的黑色棉衣棉裤,从黑洞洞的门里出来,聚集到一处宽敞地晒太阳,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风湿止痛膏气味。他们也不说话,只安静地晒太阳,远远望去,极像一群黑乎乎的老乌鸦。我也有一个祖祖,我八岁时祖祖就九十四岁了。成年的儿孙是不愿意靠近这帮老货物的,只有还不懂事的曾孙子们靠近,也并非很爱这些老家伙,而是打他们厚棉袄里藏的那几张破烂不堪的票子的主意,讨个三毛五毛,买些零嘴吃。他们往往会缓慢地动起来,抬起头拿迷茫的目光瞅你,等他确认是自家曾孙了,便摸索进黑棉袄里,哆哆嗦嗦摸出几张软塌塌的票子或陈旧的钢镚儿,一张张一枚枚数给你,递给你,每递一次就瞅你一次,不断确认。我通常会飞快地朝我的祖祖飞奔过去,从背后扑向他,有时他能把得住自己衰老的身体,晃了一下后稳稳接住我,有时我们祖孙便一块儿滚到地上了。那堆老家伙也不吭声,只是静静看着。给我钱。等从地上爬起来,我便朝九十四岁的祖祖喊叫。祖祖给我钱时从不一次次确认我,在这个家里,对我最好的就是他,其次是我爸。祖祖当然也如同老城区其他人那样又抠又精明,他之所以每次都痛快地给我递钱,主要是因为我爸每个星期都会帮他洗两次澡。别家的老家伙可就没这待遇了,饭桌上能有你一副碗筷就不错了。而多半时候这些老东西常因为身上散发出来的酸馊味而被赶下饭桌,单独在一边的小饭桌上吃饭。他们只是活着,而活得怎么样并没什么人去关心。壮年的儿孙们都忙着挣钱糊口,实在没什么精神头儿去关心他们。

老城区的居民显然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但他们的本事不大,多是平庸之辈,这座城市的真正建设者是那些外来人,从周边县乡进城工作生活的人。老城区的人大部分都是小摊贩,卖米卖菜居多,男的去学个汽修美发,当汽修工美发工,女的去学个美甲美容,要不就进超市当导购员,总之没什么出息,祖坟冒了青烟的就是出了小学或中学老师,仅此而已。所以几年前我考上一所不错的师范学校时,街坊邻居都很吃惊。也就在那时,品性飞扬跋扈的我妈似乎才发觉和我爸的婚可能离错了,理由显而易见,我妈他们家世代以来就没一个读得好书的,我读好书的基因绝非遗传自他们家,多半遗传自我爸这边,而彼时他们的婚姻破裂还不到一个月。

我记得那个炎热的六月下旬傍晚,我爸把他的四季鞋袜衣裤都装进两只蛇皮袋里,身上背着沉甸甸的帆布工具包。他分别将两只鼓囊囊的蛇皮袋从楼上往下扛(只要稍微重一点的东西,他总喜欢往肩上扛,为此我妈总是讥讽他说这是农村人的习惯,不断提示他是农村人,以此来提高自身的优越感)。楼梯很窄,光线又很暗,扛第一只袋子时,他在楼梯拐角处踏空了,趔趄了一下,人和肩膀上的袋子一起扑到墙壁上了。那时我爷爷奶奶还在街上守他们的绿豆芽摊,我妈在厨房里嗑南瓜子,我站在楼梯下看着我爸从楼上下来,而祖祖坐在大门口。当我爸把扛下来的蛇皮袋倚靠在门框上时,祖祖从门的一边挪过去,用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抚摸那只扎了口的蛇皮袋子。他老了,但并不糊涂,他明白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对于我爸的离去我有种很深的怨恨感和委屈。在我眼里,离开家就是不要家,他离开,当然意味着他不要这个家了,不要我了。对于他们的分开,他只给我一句话:“你跟你妈好,有住处,爸目前没这个条件。”他就这样带着他的全部家当——两只蛇皮袋子和一只帆布工具包离开他待了十九年的家。他最后递给我两百八十一块钱,其中有七个一块的硬币。我就这样在六月的黄昏里,看着他肩膀上扛着一只蛇皮袋,右手臂下夹着另一只,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拐弯处,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他那天穿一条棕色长裤和圆领黑色短袖T恤,脚下穿的是一双鞋帮已有些开裂的姜黄色布鞋,没有绑带的那种。我还看见他的眼眶有些潮湿。那天晚饭我们很晚才吃,对于我爸的离去爷爷奶奶并没说什么,我妈把消息告诉他们时,他们只是彼此朝对方看一眼。他们当然无话可说,因为这个家并未真正接受过我爸,在他们心里,我爸是高攀了他们的。少了一个人,饭桌变得很空,不,那天晚饭,祖祖并没上桌吃饭。

我不知道我爸能去哪里,回农村老家是不可能的。我祖祖从那以后身上也开始有酸馊味了,我爸离开后的第二年,祖祖便因一场春天的感冒引发肺炎而离开了人世。

我爸一直跟着人搞室内装修,也不知当初他是怎么干上这行的,整天背着工具包骑摩托车在县城奔忙。而我妈很清闲,她干过很多买卖,都干不长。没动手之前总是把所要做的事情前景想象得十分美好,可以让她日进斗金,很快暴富,干了之后不久就厌倦了。这些年来,家里积压的她所做过生意的货物一大堆,童装、成衣、棉服、鞋袜,甚至还有一款儿童智能枕头。这枕头里设有会讲一百零八个故事的装置,在给孩子讲故事开发智慧的同时还能起到哄孩子入睡的作用。但最终一个也没卖掉,五十只枕头原封不动码在二楼的杂物间里。当然,这些本钱毫无例外都是我爸掏的。我爸走后一段时间,爷爷奶奶和我妈开始眦睚相待,他们说无法养活三个人:祖祖、我、我妈,他们要我妈交生活费。我妈也不是什么善类,张牙舞爪翻老账,说这么多年来实际上都是她的男人在养家,如今这才几个月就忘本了。那时我才知道,这个家这么多年来的日常开支都是我爸挣的。

在我爸和我妈的婚姻存续期间,自从我懂事起,我记得我妈闹过三次绯闻,对象都是老城区里的,一个开电脑修理店,一个在县政府当小车司机,一个是跑运输的,事情都被老城区的人们知晓并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我爸擅长忍耐,这大概和他的入赘有关。而他的忍耐则被我妈当成懦弱,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不然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同样的错误。她长得不错,有一张不显老的娃娃脸,但为人轻浮,年轻时也是玩多了名声不好,才找了我爸入赘。

我爸离开后,我见过他一次。那还是我考上师范时,他在老城区往家必经的一个路口等我。他穿一身皱巴巴的迷彩服,裤腿上沾满灰白的石灰浆,背着他那只沉甸甸的帆布工具包。其实我早就看见他了,只是在远处张望他。我想念他,但他背着蛇皮袋毅然决然地离去伤透了我的心。我在远处的人流中望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担心他等不耐烦走掉,才朝他走过去。我绷着脸,但见他一瞧见我便咧开嘴笑的模样,我就忍不住流泪了。我朝着他走,到了他跟前也没停下,和他擦身而过走掉了。我爸紧紧跟在我旁边,一个劲和我说话,他说他没办法,他在那个家实在待不下去了。他说他知道我考上师范了,很高兴,他会努力给我挣学费和生活费。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流泪,一直到我快要拐进靠近家的那条小巷,他才一把拉住我,并将一张银行卡和写着密码的纸条塞给我,叫我拿好,还说以后他会将学费和生活费按时打进去。然后他放开我的手。我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一如他当初的离开。其实我很想问他离开家后住在哪里。高考结束后,我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把所有的课本和堆积如山的各类练习册、大大小小的模拟卷送到了回收站后就开始疯狂地玩,每天早早出家门,到晚饭时间才回。其实也没地方去,只是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像幽魂一样游走,也去郊区,甚至郊区外的垃圾场都不放过。高中三年,我们过着囚徒般的生活,每个人心里都压抑着莫名其妙的仇恨,如今终于到了宣泄它们的时候了。但我并不开心,我看见那些在街边翻垃圾桶寻找空矿泉水瓶,甚至是吃别人扔掉的半腐烂的水果,还有席地而睡的流浪汉时,我都会心惊肉跳地想到我爸,都觉得他们就是我爸。他不知道我有多爱他,假如他问我会选择和谁在一起,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这一点可能他从来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爸在我和他擦身而过走掉时,在我身后站了多久。那次其实我并没看清他。远远的,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一直到他走到跟前和他擦身而过,我一直在流泪,我根本不清楚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是不是瘦了,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看我的目光是什么样的,我一概不知。

后来我就离开家去读师范了,有三个暑假我没回来,在打暑假工。我买了手机,只有少数几个关心我的人知道号码,这些人中有我和我爸共同认识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潜意识里希望他联系我。而当他真的获悉号码并给我打电话时,我却又快速地换掉了号码。我想让他痛苦,想折磨他,这种折磨的背后其实隐藏着自己对他深切地想念。每个月15号我都会去银行查询银行卡上的钱,那是他打钱给我的日子,我想看见有一笔钱打进来的那个时候,我爸在那一刻一定在想我。我只在意这个,我太在意了。

在镜前换了好久衣服,我忽然难过起来:我为什么一定要打扮成春风得意的样子去见他?我想向这个不被老婆爱不被女儿待见的失败男人证明什么?我拥有的已经很多了。我指的是凌。师范毕业回来的动车上,他帮我把行李箱托到行李架上,然后我们相视一笑,因为发现彼此穿的是同一所学校的毕业生白色短袖棉T恤,只是所读的专业不同而已,更巧的是我们的家还在同一个市。我们当年就读的高中不一样,所以当年并不认识彼此。凌在单亲家庭长大,和他的妈妈相依为命,他人极开朗,大概是耳闻目睹他妈妈作为女性的艰辛,他很懂得照顾女生。似乎一切都水到渠成,谈恋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我把自己的任性、脆弱、敏感、依赖全给了他。有时候他为我忙一些琐事时,额头上忙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居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无法确定那一刻我是把他当成爱人还是当成我爸……我和他谈过我和我爸的事情,他什么都没说,很宽容地笑笑。

小巷依旧深而长,熟悉的门店有的还在,有些已经易主换营生了。那家卖桂花糕和糯米甜酒的小店不见了踪影,和一段时间一起成了永恒的过去。与外面的繁华喧嚣相比,这条巷子多了一层显而易见的落寂,并不是什么人都喜欢这样的落寂,因此顾客也稀少。我最后穿了一件直筒浅蓝色牛仔裤和白色短袖T恤,也穿帆布鞋,扎一个马尾辫,在唇上涂一层有点发亮的无色润唇膏,尽量还原最后一次我爸见我时的模样。我当然明白自己其实已经改变得太多了,没有人能在流逝的时光里保持一成不变。五年半,我们整整五年半没见过面了。我忽然发觉自己是一个心狠的人,我不知道一个被自己的女儿拒绝了五年半的父亲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譬如他也一无所知当初留一个决绝的背影给我时我的感觉。

走在小巷里,心里忽然慌起来,假如那家“奔月”不在了呢?我们的见面、我们隐隐的期待又该安放何处?但很快我便安然了,我爸一定是来看过的,不然他不会建议我们在这里见面。

我妈这几年变得安静了许多,再也没闹过什么绯闻。她去考驾照,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我爸还在的时候,像她的鞋子,他离开了,她就变成了一个光脚走路的人,料想她一定被生活中那些看见抑或看不见的锋利且坚硬的石子,甚至是玻璃碴子扎破过双脚。她每天早出晚归,并且告诉我的爷爷奶奶,假如他们嫌弃,她可以搬出去住。爷爷奶奶慌了起来,他们只有两个女儿,我的姑姑远嫁,指望不上,往后只能靠我妈养老。他们权衡了利弊,不再坚持让她交生活费,在她面前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我毕业回来出去工作后就从家里搬出去了,我妈再搬出去,这个家就真四分五裂了。这时候他们才明白,一直被他们不待见的女婿,才是这个家真正的顶梁柱和凝聚力所在。可惜他们明白得太晚了。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他。他看起来消瘦很多,单薄地站在狭长的小巷中央朝来处张望。迷彩裤子、灰色圆领T恤,背着双手,板寸头。阳光很明亮,中秋的阳光不算太热,他就那样站在闪亮的阳光下。我多么熟悉这样的姿势,读小学时,放学时间他通常就这模样站在学校门口等着接我,待我蹦到跟前,他便迅速从工具包里小心掏出我喜欢吃的零食。有时候我和他有一种类似朋友般的情感,高中时还能攀着他的肩膀招摇过街。很多个周末下午,他不知从哪里的工地回来,背着工具包一身灰尘地在学校门口等我,我的很多同学都认识他……

我快步朝他走过去,居然有一种和他第一次来这条小巷时的激动心情,此刻我才明白我其实无时无刻都想见他。

“小妖!”老远他就朝我扬起手臂,将熟悉的口音朝我传递过来。我的嗓子一紧,泪水一下子糊满眼眶。五年多了,我惩罚了他五年多,又何尝不是在惩罚自己五年多。我感到后怕,也有一种充满感恩的庆幸,至少在这五年多里,老天都让我们平安活着,才有今天相约而至的相见。我放慢了脚步,毕竟已经是成年人,我想把漫上来的泪水逼回去,但最终满眼泪水走到他跟前,站定的那一刻,泪珠无可救药地落了下来。

他还像我小时候哭时那样,握着拳头翘出大拇指,用大拇指肚给我擦泪水。

我想叫他一声,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便别扭地低下头,泪水又滑落下来,他的大拇指肚再次拭过我的脸庞,有些粗粝。

他确实瘦了很多,精瘦那种,脸上棱角分明,也黑了不少,不过看起来还是挺精神的。我隐隐感觉到他有些什么变化,但又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在改变。当然,五年多了,足够改变很多事情,我难道就没变吗?

我爸提着我的双肩包,我想捉住他的手臂,却不能够再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伸出手,高中时代搭着他肩膀走路的亲密与洒脱一去不返,只好伤心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奔月”。还是那位白胖而话少的老板娘,她显然认出了我们,朝我们点头微笑。店里的摆设和五年前的一模一样,就连墙上挂的世界地图都没变,两张黄色的小圆桌靠墙而立,桌面上贴有加菲猫的卡通图片,那种熟悉的感觉一下子跨过五年的时光走到跟前。真要感谢这个小店,它将我们带回了熟悉的往昔氛围里。

就我们两个客人。一张黄色小圆桌上放着我爸的帆布工具包,一块草莓味黑森林蛋糕盛在洁白的小圆盘里端放在桌面上,旁边搁一把装在塑料套子里的塑料叉子。

“吃吧!”我爸帮我拉开椅子说。他不知道,其实我对甜食早就没了五年前的兴趣。和凌交往后,他费尽口舌让我戒掉甜食,而在这之前,我的包里从没缺少过德芙巧克力和甜到掉牙的奶糖。这些甜味能让我在瞬间获得多巴胺产生的快乐。凌给我列举了种种甜食的坏处,最后诚恳地说,可以把他当成甜食,我便屈服了。我爸离开后,再也没人这样在意过我。在我爸眼里,我大概还和五年前一样,也许我永远是五年前那个我。他坐到我的对面,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他眼角的鱼尾纹又深又密的,脸上的皮肤也粗糙许多,针眼儿般的粗毛孔分布在他的鼻翼两侧。我鼻子又酸起来,望着他又怕被发现眼含的泪水,低头又担心它滑落下来。他帮我撕开塑料叉子的包装膜,迫不及待地想让我吃,仿佛只有吃了他才能放心,才能使他确认坐在他面前的是失而复得的我,是还没闹别扭的五年前的我。

还是那个不变的味道,香甜的气息中带着草莓的些许微酸,只是如今觉得过于甜腻了,牙根隐隐发酸起来。我咀嚼着,那缕甜蜜从味蕾慢慢散开,蛋糕很快融化,香味溢满整个口腔。

他紧紧盯住我。

“好吃!”我只好说,感觉鼻腔有东西在往下流淌。这时我猛然惊觉,发现过去,也就是从小学四年级到高中毕业,我们无数次光临“奔月”,印象中我爸从没吃过一块草莓味的黑森林,二十六元一块的黑森林。我从未想过也许那些年他挣的钱全部落到我妈手里,从未想过他很可能常常身无分文,从未想过隔一个星期就带我吃一次黑森林的钱他是怎么积攒下来的。忍了忍,泪水还是滑落下来,从嘴角流进嘴里。

他又朝我伸过手,翘着他的大拇指。我蓦然发现他左手的小拇指少了一截,在第一指关节那里只剩下一个短而圆的秃头。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喷射而出的鲜血,看到掉到地上的一截鲜血淋漓的指头。

“这是怎么……弄的?”我扔下叉子,捉住他的手小声问,使劲憋住哽咽声。他从桌上的纸盒里抽了张纸替我擦掉泪水,不吭声。

“说呀,怎么弄的?”我咬着牙问他。

“割地板砖时碰的,没事,早就好了。”他说。

“什么时候的事?”我一边说,一边望着那截短而秃、丑陋得令我骇然的小指。

“早就好了。”他又重复了一次。

我放下他的手,把那只盛黑森林的白色碟子推到他面前,叉子也塞给他。

“你吃,我要看着你吃!”我赌气似的说,仿佛这块黑森林能弥补回来所有的失去,包括那截小指头。

他眼角的皱纹又皱起来,笨拙地拿起那把小巧的塑料叉子。他的生活中缺少这样小巧而细致的东西,太多沉重且粗粝的东西占据了他的生命。

“吃呀!”我说。

一小块黑森林颤悠悠地叉在塑料叉子上,他一只手举着叉子,一只手护着叉子,小心翼翼朝嘴边送去。

“原来是这个味!”慢慢咀嚼,像尝什么稀罕的佳肴似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走了以后我不知道你住哪里,我老认为你会钻桥洞睡觉。”我说。想到他猫腰钻进桥洞的样子,又心疼又觉得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滑下一串泪水,我抽了张纸使劲按双眼,把泪水吸干。

“怎么会呢?”他放下叉子。

“你吃完!”我说,有一种将他据为己有的霸道。他是我爸,不应该是属于我吗?

他又拿起放下的叉子。“你这孩子,变得这么蛮,是不是谈恋爱了?”他盯着我问。

我不想隐瞒他,想着他这半生的际遇,也许我妈根本没给过他作为一个妻子应该给予一个丈夫的爱与尊重,因为我无数次目睹我妈将他的衣物从楼上的房间一股脑儿扔到黑乎乎的楼梯下,并对他破口大骂,他总是一边收拾一边好言相劝:不要当孩子的面这样做。我还想起每年大年初二,按照风俗他要带我妈和我回他的老家拜年,但我妈一次都没去过,总是我陪他回去。他把我放在二八自行车前杠上,后座驮着拜年的礼品。买了摩托车后,我便从自行车前杠挪到他后面,仍然只是我陪他回去。他的老家离县城并不算远,骑自行车大概需要一个小时,摩托车就更快了。我记得途中我们需要经过一片颇大的荷塘,冬天的荷塘水早就放干了,荷花也早已枯败,而荷塘周边种植的杧果树却还一片繁茂。我爸驮着我和过年的礼品到达这个地方时总会停下来。

“歇一会儿。”他总是这样说,然后支好自行车,将我从前杠上抱下来。那时候车还很少,又逢过年,荷塘边上的公路几乎没有车辆来往。他让我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乱跑,而他则坐在荷塘边上。我们一般是吃过早饭后接近中午才出发的,到达这片荷塘时,冬日的阳光又暖又明亮,微风吹拂,草尖轻轻摇摆。旷野的空气很清新,从邻近的村庄传来零星的年炮声。常年待在局促逼仄的老城区里,这阔大的旷野在我眼里实在太妖娆太让我欢喜了。我通常会沿着荷塘边缘的小路先蹦一圈,踢倒那些插在路边菜地边歪歪扭扭的竹篱笆,让躲在其间的草虫惊惶四处乱窜。我太眼馋那些像饭碗那般硕大的莲蓬了,可惜它们离岸边太远,荷塘里没什么水,但有一片烂泥。我远远望着我爸,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明亮的冬日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冬天他老是喜欢穿一件黑色拉链夹克衫,因此他看起来像是阳光里的一小爿阴影。我望着他,琢磨这塘烂泥会淹没到他什么部位,然后暗自摇摇头,也许会到他的腰部的。只好作罢。我在岸边抓起土块朝那些莲蓬掷过去,以解爱而不得之恨。我爸远远看着我,嘴里咬一截草根,不吭声。我们的自行车立在他身后不远的路边,车的后座上绑一只鸡笼,里面的玉米鸡毛色光亮,很安静。我在荷塘边上捡拾到不少被我当作宝贝的垃圾,捧回来给他看。他看也不看,细心摘掉沾在我衣裤上的骆驼刺。后来有了摩托车,我们还是会在这里停一停。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穿着校服去他老家拜年,额头上开始零零星星长青春痘,开始会顶嘴,我妈、爷爷和奶奶全不放在眼里,但和我爸的关系却变得更好了。每次到池塘边上,我便开始缠他教我开摩托车。我爸把挂在后座上的礼品取下来,让我坐到他前面,他在后面双手围过来和我一起抓住车把,告诉我右手轻轻拧油门。但我下手太重了,摩托车一下子猛然向前蹿出去,一头扎进路边的排水沟里。幸好是冬季,水沟早已干涸了,而且沟也不深,我们和车一起摔在沟里,算是有惊无险。到初二时,从池塘往他老家去的路基本上就是我开了,他在后边一个劲叫我松油门,但我非常迷恋开快车时风从脸上刮过的麻酥酥的感觉,由他在后边心急火燎地叫喊。高中时我对摩托车又不感兴趣了,开始像坐自行车那样,歪着只坐一边,一路嗑瓜子,让冬日上午冰凉的风猎猎招展我的头发。我们依然会在荷塘边停下来,我爸一成不变地坐在荷塘边上,我选一处干净草地摊开四肢躺下,让阳光暖暖流淌在年轻的脸庞上。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为何老喜欢在半途停下坐一坐,但我已经开始会在心里体恤他了。他在家里几乎不说话,我看到了他的隐忍与孤独,愿意陪他做一些我所不理解但能让他高兴的事情。上高中后我也变得日渐不爱说话了,尤其是和我妈,常常半个月都说不上一句。在黑暗而狭窄的楼梯上相遇,她会本能般地贴着墙壁给我让出地方,让我先过去。我隐隐感觉她对我有种忌惮,不知因何而来的忌惮,更不知她忌惮的是什么……在与他断联的这些年,我常常会想起我们在途中碰到的那片荷塘以及荷塘边的一切,他安静地坐在荷塘边的模样。我甚至独自去过几次那片池塘,池塘还在,但荷花已了无踪影,只剩下一片浩荡的水面,在离公路最远的池塘一角边上,搭建有两个用竹席当围墙的棚子,是两个养鸭棚。午后,一群白毛鸭子挤挤挨挨浮在棚子下,阳光落在池面上,微风一吹,池面一片金光闪烁,没有车经过时,那里的安静能让人滋生出无限的忧伤……现在想一想,乡下的家他再也回不去了,城市的家他又融不进去,也许只能在乡下与城市的中间地带稍作停顿,喘一口气,像一只忧伤的老兽暗自抚慰自己。

我不想在他面前炫耀我的幸福,和凌交往后,我明白了爱人之间的坦诚与真心相待相惜程度足可决定一段情感的幸福度。而我爸,他似乎从没得到过这些。

“没谈。”我说,盯住那截光秃秃的手指。

“没谈谁把你惯成这样?谈了要好好待人,不能仗着人家对你好就刁蛮任性。”他说。我一阵心酸,不知他是不是有感而发。对于他和我妈的婚姻,直至他离开,我也未见他说过什么。

“我攒了些钱,”他又说,把那碟蛋糕堆到我面前。

“我不吃,都是你的口水。”我笑着说,又推回去给他,想让他吃完这块黑森林。“我不要你的钱。”我又说。

“以前你还在学校,我只打给你学费和生活费,担心你乱花钱,都攒起来留给你成家了。你拿的那卡,记账号的纸片我弄丢了,我搬了新住处,钱我存在新的卡里了。”他自顾自地说。

“这些年你都住哪里了?”我问他,没接他的话。

“住工地嘛,搞装修的哪里会没地方住。”他笑起来。

“一直这样吗?”我立刻想到他扛着蛇皮袋四处搬迁的狼狈样,这些年过年时他又是怎么回乡下老家的?这么一想,感觉自己这些年刻意断掉与他的联系,简直连牲口都不如,可我又实在忘不掉他决然离去的背影,那种被抛弃的绝望太让我痛苦了。

“去年不再到处搬了,有了个固定住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从我的脸上垂落于面前的碟子上,像要掩饰什么。他拿起叉子叉了一小块黑森林,却并不吃。

“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看,等下你就带我去。”我不容置疑地说,急切想要知道他如今的生活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看看他的住处。而且,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他没有任何拒绝我的理由。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又飞快地移开,落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

“过一阵子吧。”他又低声说。

我默默盯住他,不说话。他当然对我的性情了如指掌,每当我执意要做一件事情而遭到反对时,我通常用沉默来表示我的不满。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角的皱纹慢慢聚拢,又慢慢舒展开去,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挂在他的脸上,混杂着犹豫与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表情。我从来未见过他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不然他绝不会做到给我留下一个决然离去的背影。

从门外进来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穿一身一模一样的衣服,都是宽松淡蓝色牛仔裤和淡黄色短袖棉T恤,很青春干净的样子。两个女孩一个扎马尾辫一个留短发,留短发的是个圆脸女孩子,刘海从右往左由高到低剪了一个斜弧,样子很新颖,倒也适合她的圆脸。两个女孩子在柜台前争执要黑森林还是珍珠奶茶,最后两个人每人一杯奶茶和一块黑森林,是扎马尾辫的女孩子付的钱。短发女孩捏了女伴的脸庞一把,告诉女伴她是她的甜心。两个女孩提着奶茶和蛋糕看了一眼我们旁边的另一张小圆桌子,那上面放着我爸的帆布工具包。我爸立刻站起来,将工具包提起放到脚边的地板上,两个女孩却打闹着出了店门。女孩子们的快乐让我一阵恍惚,中学时代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一下跋山涉水而来,但只能回忆了,再也回不去了。

幸好,我和我爸似乎再度回到了从前,我相信我们父女之间的爱在以后只会更加深厚,我已经长大了,具备爱他的能力了,我不会让他像前半生那样在孤独和隐忍中度过的。

店里又安静下来,他还是那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我谈了个……阿姨!”良久,他才低声说。他显然在“阿姨”这两个字上颇费心思,声音很轻,几乎被模糊掉了,而实际上我听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两个字。他飞快瞟了我一眼,目光一闪而过。我触电般猛地抬头直视他,但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从心底弥漫而来的尖锐剧痛像五年前那个傍晚瞬间击中了我,而且比五年前更强烈。我怔怔望着他,喉咙一阵紧,心中的疼痛像一把利刃游走到那里,一阵乱刺。我低下头,有一种从三伏天坠入冰窟的感觉。

“你又不要我了?”我低声说,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像被鞭子抽打般颤抖。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我想得到我妈再嫁人,但我想不到,或者说不愿想到他会再找个“阿姨”。

“不是的,小妖!”他连忙着急地说,放下手里的叉子。

“你就是不要我了!”我望着他,双眼渐渐蓄满泪水,他在我面前又像他离开后第一次回来见我时那次,变得模糊起来。我抽了张纸按住双眼,吸去盈眶的泪水。我看见他脸上一片茫然无措的神情,将那碟黑森林缓缓推到我面前。一个毫无意识的动作。果然推到我面前时,他才像从迷茫中惊醒了,将那碟黑森林重新拉回去。

“我想吃柿子!”我忽然恶作剧般地说。

“什么?想吃什么?”他说,脸上带着得了救般的惊喜。

“柿子!”我说。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季节根本就没有柿子。

“你等等,坐在这里别动。”他满口答应,站起来,根本没考虑到这个季节会不会有柿子。

他转身出门那一刻,我有一种整个人迅速往下坠的感觉,对于这次见面的所有期待和欣喜瞬间化为深深的失望和刺痛。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我爸的帆布工具包没带走,还放在他椅子脚下。那块黑森林只吃了不到一半。屋外的行人并不多,阳光安静地绽放,在这美好的安静里,我却如四分五裂般,无法感觉到一个完整的自己。我想到了凌,如今,我只有他了。我慢慢弯下腰,把帆布工具包拎起来放到我爸的座位上,结了那块黑森林的钱。

“你爸还没回来呢。”老板娘说。

“他常来吗?”我问。

“个把月总来一次吧,每次只买一瓶水,也不喝,就坐着,一会儿也就走了。我告诉他想坐就坐,不用买水,他还是买。”她说着,笑了起来。我点点头,告诉她我要先走了,包我爸会回来取。

这一走会不会又是一个五年,或者两个五年?

我其实也并没走远,而是拐进“奔月”斜对面一家专门卖云南饰品的小店里了。店门是一扇落地玻璃窗,上面挂满了层层叠叠的色彩鲜艳的民族布包,还有各种造型夸张的吊坠耳环、手串。店主是个留着长直发的小姑娘,面相很友好,正在做一幅手工刺绣,她叫我随便看。我逐一看那些挂在墙壁和玻璃窗上的布包,然后停在落地玻璃窗前,透过那些层层叠加的布包缝隙,留意对门的“奔月”。这期间,又有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进“奔月”,拎着蛋糕和奶茶又很快出来。我在店里逗留了很久,女孩很友善,抬头朝我友好地笑笑,也不问我买不买东西。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我才透过层层布包间隙看见我爸急匆匆进了“奔月”,手里晃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子。里面当然不会有柿子,因为那形状并不是水果的形状,但肯定有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在店里和店主说着话,然后和店主要了一个一次性小塑料盒子,打包桌上剩下的半块黑森林,拎起帆布工具包立刻出来了。他站在小巷中央,朝小巷来处张望。静静张望了一会儿,他垂下头,瞧着那只塑料袋子。挨着“奔月”的右边是一家卖各类银饰品挂件的小铺,两家店之间有巴掌宽的一条缝隙,那里有一个表面已经被磨得光亮的石礅。他朝着它走过去,将帆布工具包放到地上,坐在那个石礅上。

他将那包塑料袋搁在两个膝盖上,又扭头朝小巷来处张望了一会儿。也许他认为我只是暂时离去,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那种尖锐的刺痛又从我心底弥漫上来,我们永远无法掌握生活的确定性,瞬息万变是它的本质。他将塑料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两袋东西,原来是两袋真空包装的柿子饼。我没想到他会买这个,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到的。他垂着头盯住两袋柿子饼,捏着它们,那小半截光秃秃的小拇指如此突兀醒目。接着,他又打开盛那半块黑森林的塑料盒子,拿起那把小塑料叉子。他的脸这时候皱了起来,脸部的表情往下垮塌,慢慢地,脸也涨红了。他叉起一小块黑森林,慢慢往嘴边送。明亮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我看见那里闪烁湿润的光芒。他几口就把那半块黑森林吃完了,嘴里咀嚼着,用手掌快速抹了一把脸。我以为他很快就会离去,但他一直垂着头坐在石礅上,两个肩膀耷拉着,轻轻捏膝盖上的两袋柿子饼。他旁若无人的样子,使我想起了那些年他呆坐在池塘边的模样,不同的是,此时他显得更孤单了,因为那时候他的身边还有我。我再也受不了了,悄悄走了出去。

他一直就那样垂着脑袋坐着,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我走进“奔月”,买了两块黑森林,打好包后出来,走到他身边。他蓦地抬起头,双眼红红的,看见是我,脸上既惊又喜,捏着两包柿子饼慌忙站起来。

“小妖!”他急促地叫了一声,神情有些紧张地盯住我。

“给你们的。”我说,把装着两块黑森林的袋子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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