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拉的故事
2023-01-30李舒婷
李舒婷
八郎生都村静静地躺在塔公草原上,与暴露在灯光里的喧闹街市不同,这里河汉无言,难被日出冲淡。德勒拉客栈就建在村河谷的一块山坡上,那是一个三层的藏式民宿,客栈旁边有一条用石头垒砌的台阶,像被老木头式的栅栏搀扶着,一直延伸至山顶。
德勒拉客栈的店主是一个叫巴桑的三十岁出头的藏族男人,他经营这家店已经快十年了。巴桑提着一壶酥油茶,拿了两个小碗上了楼。楼顶的秋千椅上靠着两个女孩儿,其中一个手里捧着一本《带着相机去旅行——拍川西完美路书》,另外一个则望着远处的雪山发呆。
这是送你们的酥油茶,趁热喝。”巴桑放下酥油茶,转身将桌下的垃圾收走。
谢谢您,老板,今晚在这里能拍到星轨吧?”那个女孩儿合上了书,认真地问。
你们沿着旁边的台阶一直走到山顶,在那里拍星空好一些,或者开车去星空营地,那里有帐篷,可以露营。如果晚上云不多,星空下的雅拉雪山拍出来很好看。拍星轨时间太长,其实就在三楼架着相机拍就行,正好你们就住在三楼的星空房,方便收机器。晚上山顶风大温度低,你们多穿几件衣服,店里有毯子,上山的时候我给你们取两个。”巴桑说完就下了楼。
每天下午四点钟开始,客人们就陆陆续续到了。巴桑整理好了读书角,接着给客厅茶几摆上了小小的花瓶,花瓶里是草原上不知名的野花,混着藏香,温润清和。开在这里的民宿怎么少得了故事,巴桑就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也爱听四方的游客讲他们的事儿。巴桑会把有意义的记下来,略去姓名,一篇一篇躺在门边的记事本上,供游客们翻阅,封面上写着——德勒拉的故事。
巴桑正在给客人登记,母女两人,一个四十多岁,一个快七十岁了。“阿姨,我们这里海拔高,你感觉怎么样,如果不舒服了打我这里前台电话。”巴桑说完顺便帮两位客人提行李带路。
店里到楼上的台阶是七八十年代藏式的木阶,坡度略大,踏板窄窄的,上下有些不方便,但颇有风格。巴桑嘱咐着她们母女俩要注意脚下安全。
晚饭是牦牛汤锅,如果要用餐,提前电话预约,六点到一楼餐厅用餐。”
老板,店里有没有氧气瓶卖?我怕我妈晚上高反。”
店里不卖氧气,不过我这里有给客人备用的,给老人拿一瓶。年纪大了来高海拔的地方真的操心,你跟我来前台拿吧。”
巴桑给了女人一瓶氧气,还给了一壶热的酥油茶,让老人喝了能舒服一些。女人很感激,她看了一眼牦牛汤锅的价钱,点了一个小锅,拿着东西上了楼。
老板,那个走川藏线找女儿的男人,最后你有联系他吗?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女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窗边翻看那个记事本。
巴桑无数次地回答过这个问题,但他始终没有把答案写在里面。男人的女儿是三年前跟一群年轻人一起来住店的,他们都是路上碰到一起临时搭队的旅友,在附近的塔公草原玩过后就沿着新都桥去了理塘和巴塘。巴桑后来跟那个男人通过一次电话。公安告诉男人其他人经过芒康去了八宿、波密,他女儿则沿着白玉去了德格。那个男人沿着女儿的旅行路线一路走一路找,巴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还没有找到。
我再也没打过电话了,我相信他一定找到了。”巴桑看着窗台上的小转经筒,嘴里默念了经文。
应该找到了吧,那个爸爸真不容易。我也有个女儿,总是操不完的心。我们自驾318这是第三次了,碰到过很多年轻人,他们讨厌现实中的蝇营狗苟,向往圣洁与自由。有人旅行过后,带着希望和热爱,依旧扎入人海;有人偏贪恋这片土地,那样笃定,留在了这里。”女人喝了一口茶,冲着巴桑微笑,“你们这边藏区的人真好。去年深秋,我们从康定翻越折多山去往新都桥,正好遇着下雪。雪天路滑,弯多难行,很多越野车都开得很慢。我看到远处路旁一个藏族阿妈用衣服兜着国道旁的土往路上撒,就那么一趟一趟的,一路走一路撒。我下车拿了后备厢的备用铁锹,帮着一块儿撒土。不多會儿,我的手已经冻僵,根本握不住铁锹。我摸了土,又硬又冰冷,那个藏族阿妈不知已经撒了多久。车子走过时,我给了她一瓶热水还有几个面包。她说什么也不要,示意我说她的手脏了。车开远了,后视镜里看到她挥挥手,放下东西,又去挖土了。”
阿妈希望大家出行都平平安安的。你还要喝点酥油茶吗?”巴桑看着女人杯中的茶已见底了。
老板,订一个大的汤锅吧!晚上有篝火晚会吗?”女人问。
有啊,吃完汤锅,八点开始,到时候你们下来就好。”巴桑看到楼上下来了一个姑娘,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天了。
老板,想吃点馒头青菜,晚饭有吗?”女孩子看着窗外的草原,很平静,眼神恍惚且游离。
有,我让阿妈给你做,阿妈熬了白粥,你先喝点。”巴桑看到女孩终于要吃点东西了,于是快步跑去了厨房。
女孩儿是一个人来的八郎生都村,她明天起程,返回上海。她和她男友之前一起来过这里。
是的,他们分手了。
她原本以为再走一遍热恋时期的路,面朝雪山,迎着草原的风,撒下龙达,她的心会痛的。她说:“雅拉雪山听过很多誓言,那些人在那一刻是认真的吧,坦坦荡荡说爱,大大方方回应,其实那就够了。我是念旧,但我不会回头。陈先生,从此珍重。”
篝火晚会上,女孩儿笑得很开心,看得出来,她释然了。和母亲同来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跳。巴桑询问为什么阿姨没有下楼,是不是不舒服。女人说她妈妈已经休息了。她这次带妈妈从川西进藏,是要完成她爸爸的遗愿。
她爸爸原来在西藏戍边8年,在一次常规巡逻任务中,突发泥石流,他的老班长为了救他,被泥石流冲下了山崖。他爸爸生前告诉她:“小枫,我死后留一半骨灰与你妈妈百年后合葬,剩下一半,带我回墨脱,我的老班长在等我,把我撒在他的墓碑旁边,我们有四十多年没见了。”
女人知道,她妈妈那么坚定一定要亲自去撒爸爸的骨灰,是因为这四十年来爸爸时时刻刻都会提起他的老班长。在他后半辈子的人生里,老班长从未缺席。
夜里寒凉,巴桑抱出来一些毯子,递给了客人。
今夜多云,星星被遮住不少,那两个小姑娘该扫兴了。那两个小姑娘坐在山坡顶上,巴桑拿了两个毯子给她们。
你们明天去新都桥的鱼子西星空营地,那里拍照也很美。山顶风大,回去喝点酥油茶暖暖身子,别冻坏了。”巴桑嘱咐完准备下去,两个女孩儿笑着说:“谢谢老板,我们坐会儿就下去。现在做自媒体不容易,为了拍一次日照金山,我们俩在海拔4300米的山顶帐篷里守了一夜,第二天也没能等来日出的霞光。我们的无人机撞过山,掉过河,就为了拍几段值得珍存的影像。很多人劝说我们两个女孩子别做这件事儿,但不知不觉,已经两年了。那些走过的山川,都会印上‘晴水集,出现在我们老年时的梦里,你说是不是,小水?”
是啊,阿晴,风大了,我们俩下去吧,看样子要下雨。”
巴桑接到电话,30公里外已经下起了暴雨,路上多处塌方,有个今晚要入住的客人被堵在了路上。
阿妈,我开车过去看看,给我多备一些吃的和热水,我去叫上龙杰,带上些工具,听说道路施工的车已经过去了,看今晚路能不能通。”
巴桑要去接的是一个画家,他每年都会来这里写生几天。雨越来越大,山路越发不好走。巴桑开了很久,看到前方路上铺满了山石,后边停着四辆越野车。
龙杰,你看着点山上的石头快速通过,把这些食物和水给那几个小车分一分,估计这段路后头也有塌方和泥石流,不然施工队应该过来了,好在落石不大,我拿工具过去清理一下,得让他们快速通过,这里不可以久留,雨一会儿会更大,落石会更多。”巴桑看着山上的石头,拿着铁锹,披了雨披,瞅准了时机,冲过去清理落石。
巴桑,你自己注意安全。”龙杰抱着食物和水跑向了对面的越野车。
巴桑在雨中清理落石,尽力把落石清出车辆可以通过的宽度,几辆越野车上也下来了三个男人,冲过来一起推那块最大的石头。
大家注意安全,別都过来,这里快好了。”巴桑焦急地冲他们喊。
那个画家第一个冲了过来:“巴桑,你怎么来了,我们一起来推。”
他们终于安全地通过了,巴桑身上早已湿透,他开着车走在前头,带着他们离开了落石区。
第二天,画家将一幅油画送给了巴桑,这是他画了一整夜的作品,画的主人公是雨夜中的巴桑。
你还在等她吗?”画家问。
她知道我在这儿。我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巴桑认真地看着画,“谢谢你,把我画得真好,你这次来,还要找她吗?” (下转页)
(上接页)画家笑着转过了头。
德勒拉故事还在继续,那一页页纸在时光里沉睡,偶尔有人翻开它,那次温暖的日落、挂着云彩,那天雨后风吹过草场的气息,那夜夜回响的梵音,便会伴着一生珍重卷入心底。万物依旧奔腾不息,循着踪迹,潜入每个人的梦里,若孤独似浮尘在人世间游弋,当书合上的一瞬,他便有了归宿。
您好,欢迎入住德勒拉,我是巴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