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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性视域下中国共青团百年发展的成功之道与行动逻辑

2023-01-26刘佳

青年探索 2023年1期
关键词:政党共青团

■ 刘佳

一、研究问题的缘起

党的二十大报告将青年工作提升为中国共产党的“战略性工作”,中国共青团是将“战略性工作”转化为“战略性行动”的关键政治主体,这一战略定位贯穿于共青团百年历史之中,并随着“战略行动”的展开逐步凸显出共青团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独特战略价值。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成立100周年大会上发表的重要讲话,深刻总结了党领导共青团百年历史的宝贵经验,指出新时代共青团要始终成为引领中国青年思想进步的政治学校、组织中国青年永久奋斗的先锋力量、党联系青年最为牢固的桥梁纽带、紧跟党走在时代前列的先进组织[1]。这一重要论述分别从价值凝聚、青年整合、网络建构、自我革新等维度揭示了马克思主义政党青年组织的主体性角色和复合型功能,极大丰富和发展了习近平总书记关于青年工作的重要论述,是中国共产党对马克思主义青年观的原创性贡献,为我们从主体性理论视角深入理解党领导共青团百年发展的深层逻辑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组织是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清晰的发展目标、完备的结构要素、较强的行动能力的生命体,主体性是组织集体理性的集中彰显和可持续发展的内生动力。组织的现代性水平很大程度上是由组织的自主性发育程度而决定的。美国著名组织学专家、学习型组织理论的创立者克里斯·阿基里斯(Chris Argyris)认为,组织成员的个性特征是组织发展的现实障碍,甚至会影响和牵制组织的独立性和自主化水平[2]。尽管克里斯是从“组织—成员”内在矛盾的角度提出组织主体性问题的,但该问题的价值并不在于提问的角度和方式,而在于它为我们理解组织形态及其运行逻辑提供了一种“主体间性”的视角,主体间关系设定了组织行动的界限。从内部看,组织的形态与运行逻辑受到组织成员的结构性制约,从外部看,受到其他行动主体的限制和约束。组织就是在平衡主体性与限定性的关系中不断向前发展的。

党领导共青团百年发展的历史逻辑同样可以在“限定性—主体性”的交互结构中得到解释。关于“限定性”问题,政治上早有定论,理论上也研究颇丰。在政治话语和学科意义上,共青团都被视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群团组织,“党旗所指就是团旗所向”[3],这是贯穿共青团百年历史的逻辑主线和政治定则,以此为基础形成了诸如“党管青年原则”“党建带团建”等一系列“党团关系”的基本准则[4]。关于共青团组织的主体性问题,理论界鲜有论及,一则“主体性”似乎并不是一个有多大论说空间的问题,党章与团章对此已经作出制度化安排,共青团“与党形成上下呼应的结构性”[5]已是定论;二则共青团百年历史形成了引以为傲的“听党指挥”的传统、作风和机制,主体性尚未构成左右共青团发展趋向的关键变量。

但是,来自底层的实践和声音再一次把共青团组织的主体性问题引入学界视野。针对共青团改革的方向,也引起了不少了争论,部分学者认为既然共青团完全按照政党的要求铺展行动空间、建构政策体系,以行政化、科层化的逻辑开展青年工作,已与政党和公共部门别无二致,不如将共青团归并到政党或政府系统,这样不仅可以赋予共青团以更大职责,而且还能增强共青团的资源配置能力,这种论调被称为共青团“取消论”。然而,这种论调将共青团自觉接受党的领导的政治性与共青团行动逻辑的主体性割裂开来,不理解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内在规定和外在限度。早在1953年3月,毛泽东就提醒全党:“青年团对党闹独立性的问题早已过去了。现在的问题是缺乏团的独立工作,而不是闹独立性。”[6]这一重要提醒实际上就是对共青团组织主体性问题的再次强调,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习近平总书记也指出,“共青团是党领导的群团组织,也是青年人自己的组织。”[1]那么,如何理解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理论意涵和内在规定,如何从主体性理论视域揭示马克思主义政党青年组织的行动逻辑,本文将对此作初步讨论。

二、被“遮蔽”的议题: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研究的理论检视

在一些学者看来,共青团以“助手和后备军”的政治角色协助中国共产党开展青年群众工作,因而“主体性”只是一个想象中的概念和话题。任何一种观点都是建立在既定的知识体系或理论范式基础之上。如果要给上述观点寻找某种理论支撑或道理依据的话,“轴心—外围”理论或许是众多理论中的代表。

“轴心—外围”理论是用以解释共产党与群团组织结构性关系,以及群团组织发展逻辑和工作机理的理论范式。这一理论范式是基于“政党—社会”二分法而提出的,以阐明中国政治形态中工会、共青团、妇联等群团组织的存续合法性问题。西方经典政治学理论认为,现代政党是资本主义市民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新兴资产阶级同封建贵族势力的矛盾已经发展至无法调和的地步而形成的一种政治利益集团。社会既是政党现象的“历史发生学”场域,也是制约和影响政党发展及其组织行动的空间变量,美国政治学家利昂·爱泼斯坦(Leon D.Epstein)指出:“一个国家的社会结构会在政党发育的关键性阶段帮助塑造政党的性格,理所当然,社会结构还会继续对政党以后的发展施加影响,尤其是我们这里所说的社会结构既包括以经济标准而划分的阶级,又包括一个国家被宗教、人种、民族、语言、教育水平、行为规范(或生活方式)所分化(或联合)而形成的社会组织方式。”[7]

林尚立教授较早地提出“轴心—外围”的理论范式,但他没有简单“复制”西方政治学的“政党—社会”二分法,而是充分考虑到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的演进逻辑以及中国共产党领导政治革命的总体战略。他认为,近代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对政党的内在需求形成了“党建社会,党建国家”的发展逻辑,一方面党要构造起强大的组织体系,另一方面党为了实现对社会的有效支撑和动员,还要搭建系统完备发达的组织网络,“而这个组织网络要应对复杂的社会结构和社会体系,承担多元社会功能,就必须超越单一的党组织结构,以党的组织为核心,聚合多层面、多类型的组织,创造出有活力的‘轴心—外围’的党的组织网络。”[8]这里所说的“多层面、多类型的组织”就是以工会、共青团、妇联等为代表的群团组织。在空间结构上,群团组织是一个整体性的集合概念,而非单一对象。党以职业、行业分工、年龄、性别等为依据建立相应组织,这些具体化的组织形式布局在以政党为轴心的组织网络上,有助于扩大政党组织体系的延伸范围和影响力,是政党组织体系的重要补充。在组织功能上,群团组织与政党在政治目标上具有一致性。两者的最大区别在于,群团组织对政治目标的追求是通过社会性功能的开发、强化和创新来实现的;而政党对政治性目标的追求更多的是借助于政治手段。在内在精神上,群团组织追求组织发展的活力和可持续性,积极改进内部治理结构,协调优化与其他政治主体间关系,积累组织发展的资本和机会。

“轴心—外围”是理解中国共产党与中国社会关系的理论工具,但这一理论对“外围组织”的内在构成、要素结构、权责关系、运转机制等没有作过多阐述,对“外围”何以影响“轴心”鲜有论及,而是更多地强调外围组织的“依附性”“义务性”“服从性”“执行性”,“这个网络为中国共产党集聚了力量,同时也为中国共产党重新组织社会,聚合社会提供了组织网络。”[8]加之经验事实的映衬,客观上使马克思主义政党外围组织的主体性问题被遮蔽了。比如,沈志刚对大革命时期青年团与新学生社关系的分析[9]、徐艳红等对马克思主义政党外围组织思想史的考察[10]及其政治发展逻辑的阐释[11]等文献,都不同程度借鉴了“轴心—外围”的理论资源。但遗憾的是,这些文献未能对群团组织的主体性问题做深入分析。

近些年来,群团组织主体性问题被学界反复提及和讨论。其中,工会理论界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最为集中,一些学者提出应当逐步褪去工会的官方色彩,强化中国工会主体身份,赋予其更大决策权和自主权,“发挥自我能动性的变革来重塑组织结构体系”[12],使之在劳资纠纷和职工权益维护等方面发挥更大作用。而在共青团研究领域,主体性问题被长期忽视,认为共青团不存在所谓的组织主体性,没有必要深挖和讨论;有人还提出了将共青团归并到党政机关序列的改革建议;还有不少西方学者甚至将共青团视为官员政治资本的生产工具[13],这些判定都是不准确的。

三、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情境类型与视觉光谱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共青团不愧为中国青年运动的先锋队,不愧为党的忠实助手和可靠后备军”[1]。共青团既然是青年运动的先锋队,就一定具有整合与动员青年群众的主体意识和行动能力;既然是党的助手,就不可能承担党的全部工作;既然是党的后备军,就不等同于政党本身。因此,主体性就成为理解党领导共青团百年发展深层逻辑的思想线索。百年来,共青团正是通过不断开发组织的复合功能,不断创新组织形态和工作方式,发展成为具有重要国内外影响力的马克思主义政党青年组织。坚持党的领导是共青团组织存续的根和魂,共青团的主体意识、主体自觉和自主能力也极为关键,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共青团就容易异化成为自我封闭的官僚机构。正因如此,党中央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共青团组织存在的“四化”问题,其中机关化、行政化就是严重削弱共青团组织主体性而导致的突出问题。

如何理解共青团组织的主体性?“轴心—外围”理论从“政党—社会”的外部性视角来定位群团组织性质、功能和特性,给出了群团组织在经济—文化落后国家中历史性出场的理由。然而,要理解共青团组织的主体性问题,仅有外部性视角是不够的,还要深入到共青团组织的内在构成及其结构关系之中,构建起内部性视角与外部性视角的衔接机制。本文认为,共青团是中国共产党主导建构的以共产主义为终极理想、以民族复兴为历史使命的“青年共同体”[14]。这一定位触及到共青团的代表功能与结构形态两个内在要素。

一是代表功能。“代表谁,为了谁”是组织存在的基本依据和价值内核。“青年共同体”揭示了共青团与青年互为代表的特殊结构关系,政党委托共青团为青年“代言”,青年群众通过共青团这一组织中介向最高决策层表达利益诉求。当然,作为青年利益代表的共青团并非仅是一个横跨于政党与青年之间的“传声筒”,共青团还要对青年的利益诉求进行甄别、筛选和分析,对于其中某些超越国家发展阶段性水平、尚无条件实现,或者与现行法律和政策相违背的利益关切要予以正面回应和妥善疏导,防止个别的、局部的利益问题演化为社会压力行动。可见,共青团是政党国家利益和青年群众利益的双重代表,代表功能是共青团组织的基础性功能,利益表达、政治吸纳、社会治理、公共服务、权益维护等功能都是由代表功能派生出来的。

二是结构形态。百年来,中国共青团历经两次创立、两次更名、一次改造[15],共青团组织形态也随之发生复杂深刻的演变。作为介于政党与社会之间的外围组织,共青团组织形态的历史演进受到政党与社会两个变量的影响,而政党能否及时洞察和把握社会变革对青年工作的新要求是共青团组织形态变革的关键。以组织社会化程度为标尺,共青团组织形态的演进呈现出从相对封闭到逐步开放的趋势[16]。所谓“相对封闭”,就是指共青团与社会系统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共青团对社会系统的嵌入是谨慎的,共青团在基层社会中的组织网络是有限的,共青团的运作方式是“类行政化”的;所谓“相对开放”,就是指共青团积极主动嵌入社会系统,成为社会动员和社会治理体系的内在性要素,共青团青年动员的方式从科层型、指令型动员转变为情感化、社会化动员。

代表功能和结构形态是理解共青团作为“青年共同体”的两个关键变量。前者规定了共青团的组织性质,具有相对恒定性,是贯穿共青团组织百年发展的一条轴线;后者描述了共青团组织的样态,具有历史变动性,是共青团组织百年历史的外观呈现。本文依托上述两个变量构建出共青团组织发展的情景列联表(见表1),在静态与动态、功能与结构相统一的原则下揭示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发育程度。

表1 共青团组织发展的情景类型与基本特征

组织自主化的决策与行动能力是衡量组织主体性程度的重要指标。鉴于共青团作为外围组织位于政党与社会之间,本文以政党和社会作为两个端点,设定对政党依赖性强,则组织自主性弱;对社会依赖性强,则组织自主性强,以此为框架构造理解共青团组织主体性发育程度的视觉光谱,并将共青团组织发展的4种情境置于视觉光谱中作进一步分析,揭示情境变量对共青团组织主体性发育程度的深层次影响。

综合表1和图1,本文提出共青团组织发展的4种可能情境及其所对应的组织主体性状态。(1)无自主性:政党部门化。共青团走向自我封闭,与社会系统完全隔绝,成为内在于政党组织体系中的一个机构或部门,丧失了组织的主体性,完全按照“类政党”或“类政府”的机制运转。(2)强自主性:组织先锋化。共青团强化其作为青年利益代表的政治角色和组织功能,但这种组织功能是以不断收缩组织网络,采取“类政党”方式实现的,由此造成的后果是,一方面共青团组织的主体性得到空前彰显,但另一方面容易使共青团与政党之间形成紧张关系,这种情况在团的历史上多次出现。(3)完全自主性:社会组织化。共青团完全消融于社会之中,仅仅作为青年群众的利益代表,如此一来,共青团似乎获得了空前的主体性,但是此时共青团已与一般意义上的青年社会组织没有任何区别,背离了其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青年组织的政治本色,这是共青团的缔造主体不能允许的。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离开了政治性,群团组织就容易产生脱离党的领导的倾向,就会庸俗化,就会成为一般社会组织,甚至会走向邪路。”[17]69(4)有限自主性:社会功能化。这应当成为共青团组织发展的理想状态,即共青团在坚决执行政党意志和要求的基础上,能够以开放姿态主动融入社会系统,扩展共青团在青年群众中的组织网络,创新和优化共青团组织的社会功能,提升社会化工作水平,更好发挥共青团组织的双重代表功能。

图1 共青团组织的主体性光谱图

四、争论与反思:共青团百年历史中的“主体性”在场

以上是基于功能和结构两个变量构建而成的用以解释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理论模型,“凡是把理论诱入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18]本部分将上述理论模型置于“历史具体”[19]中进行动态考察和检验,一则从共青团百年历史的“纵贯线”上展现共青团组织主体性发展的现实运动,二则通过回溯“历史具体”检验理论模型的有效性。总体观之,百年来共青团围绕主体性问题的争论和反思主要有3次。通过争论和反思,党团关系得到进一步理顺并逐步走向制度化,一个开放型政党青年组织形态渐次生成。

(一)关于“取消主义”与“先锋主义”的争论

这次争论发生在大革命末期。此时的共产党和共青团正处于组织发展的幼年期,党团关系仍不稳固,组织间的制度结构仍有待理顺。面对大革命失败的危局,共青团一方面从革命战略和策略的角度寻找失败原因,检讨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另一方面反思党团关系的制度结构危机,重新思考共青团的地位和未来。在此过程中,共青团内部产生了两种论调:一派主张要么将团的工作交给党来做,要么将团内的党员充实到党的机关中去,变共青团为专司文化教育和儿童工作的社会文化团体,这种观点被称为取消主义论;另一派鉴于团的一部分干部在同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斗争时的表现,认为团的机会主义较少,因此主张共青团应当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甚至提出将共青团改组为“青年共产党”,这种观点被称为先锋主义论[20]。

取消主义论和先锋主义论在本质上都是围绕共青团组织主体性而展开的争论,其中取消主义论中的两种观点分属于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状态的两个极端:完全自主性和无自主性。前者认为共青团应当放弃政治性功能,完全成为社会文化团体;后者认为应当像国民党一样在党内设立青年部,将共青团的职能整合进党的青年部。先锋主义的政治影响要胜过取消主义,认为共青团在自主性程度上要略弱于完全自主性状态,既不想与共产党彻底割断关系,又希望获得相对独立的政治权威。1927年12月,中共中央和团中央发出通告,严肃指出取消主义和先锋主义的错误倾向,强调要加强党对共青团工作的领导,并从10个方面详细规范了党团组织的制度关系①这10个方面的制度性安排主要有:一是党团组织互派代表参加对方会议;二是党内重要问题与政策应听取团的意见;三是各级党委应经常听取团的工作报告,指导团的工作;四是兼团员的党员应参加团的工作;五是团应当提拔积极分子参加机关工作,向党输送青年干部;六是团应当继续同党内机会主义做斗争;七是团认为党的政策和行动不当时应联合有关党员向上级党部反映;八是党应当帮助团的发展,巩固团的组织;九是党应当加强团内政治教育工作;十是党团组织对上级机关的报告中应叙述对方情况。资料来源:郑洸,叶学丽.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共青团关系史略[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5:51-52.。从后续的历史进程来看,取消主义的论调有所遏制,而先锋主义的论调则出现反复,比如中央苏区时期青年团照抄党的工作办法,搞关门主义,抗战时期又犯青年主义闹独立性的错误等。任弼时在总结共青团先锋主义“回潮”现象的根源时指出:“所以会犯先锋主义第二党作风的错误,主要是因为未去研究青年的特点,未去研究适合青年的一套方法。这是一个基本问题。今后这还是一个基本问题,如果不认真改进,还可能重犯以前的错误。”[21]403-404围绕取消主义和先锋主义的争论和反思,使党团组织均已意识到能否照顾到青年特点是影响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程度的关键性因素。然而,在激烈的政治革命中,政党的集中统一领导是革命制胜的关键,“照顾青年特点”更多的是一种认识论层面的判定,要把这一原则原原本本落实在青年工作中,还有一定的难度。

(二)对共青团组织特性的反思

在革命年代,“照顾青年特性”集中体现为一种思想层面的价值判定,如何将其转化为青年工作的有效方法仍有待破题。新中国成立后,解决这个问题显得更加紧迫和重要。

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是在经济文化十分落后的条件下进行的,根据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社会主义必须以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为基础和条件,而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尚不具备实现现代化的初始条件。这就要求中国共产党必须走出一条不同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设定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全新道路,这条道路既借鉴了苏联社会主义实践的成功经验,也吸收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群众运动的历史经验,即依托党的组织网络实现对社会资源和生产资料的高度聚合,构建起以基层党组织为政治核心的单位体制。在单位体制下,“所有的个人都归属于一定的组织单位;所有的单位都以党的组织为其组织和领导核心;所有的单位都成为党和政府管理国家、组织社会的实际行动主体。在这样的组织化社会建构中,个体的解放被阶级的解放所替代;个体的社会存在被个体的社会组织存在所替代;组织的社会特性被组织的政党特性所替代。”[22]“组织的社会特性被组织的政党特性所替代”在青年团的组织建设和行动逻辑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一是青年团完全内化为基层单位体制的构成要素,自主性活动空间十分有限;二是青年团组织建设模式几乎与共产党无异,党的建设的核心要素和议题基本都被基层团组织所承接;三是行政化、指令性动员成为青年团开展群众工作的最主要路径,“这种动员模式运行的基础就是全能主义下的行政权力,其优点是每位青年都存在鲜明可得的政治坐标和地理坐标,而且坐标的变动频次很小”[23],其缺点在于共青团完全成为政党意志的被动执行者,共青团的工具理性覆盖了组织的价值理性。

此时共青团的组织主体性必然受到严格限制,这固然与计划经济体制和单位制时代中国基层社会发育迟缓、公民身份意识尚未完全形成、自主观念和竞争精神被阶级话语所遮盖有关,但也与党对共青团的高期待值和领导模式有关。毛泽东很早意识到了这一问题,1953年6月,毛泽东在接见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主席团成员时指出:“青年团要配合党的中心工作,但在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当中,要有自己的独立工作,要照顾青年的特点。”[6]1957年,邓小平在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强调:“共产主义青年团应该克服自己队伍中任何脱离群众的宗派主义的倾向,努力使自己成为中国全体爱国青年的知心朋友和核心力量。”[24]共青团如果一味照搬共产党的工作模式和运行逻辑,不仅会造成共青团与青年群众关系发生断裂,而且还将严重损害党执政的青年群众基础,因此毛泽东特别强调共青团的工作必须充分照顾青年的特点,要有自己的系统的工作,“青年就是青年,不然何必搞青年团呢?青年和成年人不同,女青年和男青年也不同,不照顾青年特点,就会脱离群众。”[6]

(三)在政党体系与社会场域之间:共青团组织转型的探索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停止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左”的路线,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和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战略目标,整个社会重归“物质决定意识”的认知理性。改革开放首要解决的是老百姓的温饱问题,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民生问题,而是直接关系国家现代化的战略性问题——解放和发展生产力。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是一项系统工程,既要有资本的投入,也要有技术的支撑,还要有上层建筑和生产关系的适度调整。这就必然触动单位型社会的传统结构以及建立在这一结构之上的资源配置方式,单位体制必须作出调整和变革。社会生产力的解放和发展拓宽了资源配置的空间和渠道,提高了群众创造性劳动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制度迭代加速推进,以民主、公平、开放、竞争等为主要内容的价值观念深入人心,一个充满活力和自主性的现代社会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而逐步形成。现代社会的生成对共青团来说既是机遇,更是挑战。一方面,单位体制下共青团传统运行机制难以为继,甚至一度出现组织“边缘化”问题。单位体制的衰微与政党组织社会的传统机制失效,直接导致基层党组织“边缘化”现象的出现,这一逻辑在共青团基层组织中得以再现和演绎[25]。另一方面,生产资料所有制形式多样化、社会价值观念多元化、青年社会组织类型化等新现象、新趋势倒逼共青团必须在最短时间内适应新的社会发展逻辑,推动组织形态变革。

1988年,团的十二大决定启动共青团体制改革,这可以视为共青团主动适应社会结构变化,重塑共青团组织形态和运行逻辑的重要探索。这次共青团改革的最大特点就是构建共青团与社会系统的衔接、互动和对话机制,增强共青团组织的社会适应力,提升共青团代表和维护青年具体利益的自觉性和能动性。为此,团中央制定一整套改革举措,比如以法制力量保障青年权益,推动青年组织专门立法,对关系青年具体利益的法律法规执行情况进行民主监督;提高共青团青年工作的社会化程度,通过青年业余团体与广大青年建立联系;团中央直接听取青年意见,同各界青年代表沟通对话;自主解决资源不足问题,通过自筹和拨款相结合方式拓展团的活动经费来源等[26]。然而伴随后续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化,党中央对共青团组织社会化改革的方案作出调整。1989年12月,中共中央印发《关于加强和改善党对工会、共青团、妇联工作领导的通知》,进一步明确了党对共青团绝对领导的关键领域、体制机制、制度保障和政治责任,共青团又一次向组织主体性光谱的政党一端偏斜。

五、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政党构建:共青团百年历史的成功之道

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青年组织,共青团并非完全独立于政党体系之外,也不可能彻底转变成为社会组织。百年来共青团组织发展的历史表明,共青团在政党与社会之间不断探路,在此过程中,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发育逻辑日渐清晰,即共青团努力在政党与社会之间寻求某种平衡,以追求组织达成“主体性自觉”的状态。

在风雨动荡的革命年代,共青团试图通过强化组织的主体性来实现政治革命的目标和意图,这表明中国青年已经成为中国革命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正如毛泽东所说:“‘五四’以来,中国青年们起了什么作用呢?起了某种先锋队的作用,这是全国除顽固分子以外,一切的人都承认的。什么叫作先锋队的作用?就是带头作用,就是站在革命队伍的前头。”[27]但是,青年作为先锋力量的政治角色是中国共产党塑造出来的,是马克思主义政党党性青年化的政治结果。如果党不对青年力量加以必要的引导、调控和整合,青年力量就可能成为独立于政党之外的异质性力量,对无产阶级先锋队政党领导的革命进程造成对撞,“先锋主义是不顾共产党的领导,而企图去代替党的领导,这种偏向我们应当反对。”[21]491在同先锋主义的斗争中,坚持党的领导作为一项根本政治原则和领导制度被确定下来,成为共青团组织发展的根本准则,此时共青团组织的行动限度由政党所规定,共青团不能超出共产党所界定的行动范围。但是,由政党所规定的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限度也可能产生另外一种后果,即共青团单向追求与政党行动逻辑的一致性,而忽视了共青团组织特有的社会性、群众性、青年性,用格式化的政治行动取代对青年群众利益的现实关切,从而造成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丧失,共青团的独特政治优势和组织优势被行政化、机关化的工作逻辑所稀释。一旦这种趋势发展到极端,共青团就会异化为一种僵硬的、无生命力的科层体系。

因此,准确认识和把握共青团组织主体性发展的规律以及可能出现的“悖论”,在政党与社会之间定位共青团的核心价值,开发共青团的组织功能,这是党领导共青团百年历史的成功之道。改革开放以后,党中央领导推进共青团组织的历次改革,从1980年代共青团体制改革、1990年代共青团职能优化、世纪之交的共青团机关机构改革以及2015年以来的共青团全面深化改革,无不是围绕如何平衡政党与社会的关系而展开的。历经多轮改革,党领导共青团组织发展的基本方略日渐清晰,这就是不断赋予和强化共青团组织的主体理性和主体功能,即在坚持党的领导下逐步扩大共青团组织的青年代表性,开发和创新共青团社会性功能的实现形式,强化共青团组织的社会融入力和青年整合力。

党的十八大以来,特别是2015年中央党的群团工作会议以来,共青团组织的主体性建构进入制度化发展的新阶段,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守正”。党中央加强和改进对共青团组织的领导,借鉴全面从严治党成功经验推进全面从严治团,提出“党管青年”原则,强调坚持党的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群团发展道路的核心要义,“坚持党的领导,是做好群团工作的根本保证,是必须坚持的正确政治方向,也是党的群团工作的优良传统。”[17]70二是“创新”。坚持党的领导不是让共青团组织政党化,也不是用党取代共青团,习近平强调:“坚持党的领导,不是说群团组织自己什么也不要干了,一切照党政部门依样画葫芦,那样群团组织就没有特点了。”[28]为此,本轮共青团改革着重在增强共青团组织的代表性、开发和创新共青团组织社会功能等方面集中发力,确立了团干部密切联系青年的制度安排;扩大了共青团各级委员会的基层代表比例和代表范围;建设专兼挂相结合的团干部队伍;加强对基层团组织的资源投入和政策倾斜力度,打造基层服务型团组织;推进智慧团建,创新网络意识形态引领,搭建联系服务青年网民的虚拟平台,走好新时代网络群众路线。

如果说“轴心—外围”理论侧重于从政治组织间的结构性关系来定位共青团,那么“主体性视角”则是从功能价值的维度来阐释共青团组织发展的内在规律和总体趋势。在主体性理论视野下,共青团不再是党的意志的被动执行者、受动者,而是能够将党的理论、意志和主张创造性转化为契合青年需要、符合青年特点的政策体系、话语体系和行动方案,共青团在党所设定的政治方向和发展空间上获得了观念自主、行动自主和政策自主。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是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政治内核,正因为共青团始终以党的方向为方向,以党的意志为意志,共青团才同一般社会组织区别开来,但这只是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内在规定,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群团发展道路的本质特征。除此之外,共青团组织主体性还存在一个外在限度,即共青团组织的主体性不能无限放大,组织功能不能层层拓展,组织对社会公共事务的介入不能没有上限。在过去一段时期内,共青团存在一种“全能主义”的倾向,在表面上看是以积极姿态融入党和国家工作大局,实际上却承担了许多与其性质定位不符的职责(比如招商引资、旧房搬迁、社会维稳等)。针对这一问题,习近平总书记划定了新时代共青团职能的3条边界,“必须把培养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作为根本任务,必须把巩固和扩大党执政的青年群众基础作为政治责任,必须把围绕中心、服务大局作为工作主线。”[29]在这3个根本性问题中,前2个问题涉及到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本质规定——践行党的政治路线,履行政治责任,最后一个问题涉及到共青团组织主体性的外在限度。按照党中央要求,团中央对地方共青团组织的核心功能予以必要的纠偏。2017年团中央印发《共青团地方委员会核心工作任务》,要求地方团委聚焦普遍联系青年、服务青年、加强思想政治引领、参与和服务经济社会发展、参与网络舆论工作、宣传党的大政方针、反映青年呼声等核心工作任务,规范了地方和基层共青团的职责领域,明确了各级团组织的主体性限度。

六、结语

“共青团组织主体性”是本文立足中国共青团百年历史,根据共青团在“政党—社会”下呈现出的组织形态、运行机制和发展样态而提出的一个原创性概念工具,用以揭示共青团组织发展的内在特性与基本趋势,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在理论上提示我们,共青团并非只是政党意志的被动接受者和执行者,它有自己的主体思维、运行逻辑、工作体系和文化传统,能够将党的要求创造性转化为青年群众工作,能够将青年群众的差异化诉求传递到党政系统。正因如此,共青团组织的主体自觉与行动为马克思主义政党理论作出了原创性贡献,比如,共青团在意识形态工作框架下探索出马克思主义学说青年化、社会化的有效路径;在党的群团工作框架下以“品牌化”思维和方法构建起青年群众工作的长效机制(如希望工程、青年志愿者行动、青年突击队等);在政党社会动员框架下开辟出培育、引导、介入青年组织,实现对青年社会力量多层次、宽领域整合的工作模式;在“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框架下牵头制定中长期青年发展规划,完善推动青年发展的政策体系、组织体系和工作体系。面向未来,共青团组织发展的总体方向应当是:在继承共青团百年历史经验基础上,不断强化共青团组织的主体自觉和主体功能,把共青团组织的政治使命、政治责任、政治功能转化为引领中国青年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奋斗的磅礴力量,在新的历史征程上锻造政治上与党同向同行、组织上坚强有力、能力上专业精湛、精神上朝气蓬勃的开放型马克思主义政党青年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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