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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废名小说的审美旨趣
——以小说集《竹林的故事》为例

2023-01-24钱庭婷

关键词:禅意竹林田园

钱庭婷

(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青海西宁 810000)

废名小说以独特的散文式文体、地道的鄂东方言和诗化的小说语言成为现代小说研究领域的热点。学界研究的重点主要集中在废名的文学思想和小说美感两个方面,有人从禅宗思想角度解读废名小说的审美趋向,有人则关注废名小说中的悲剧意味。学界关于废名小说美感的研究至今结论不一,研究者大多选取废名小说多元化美感中的一元作为研究主题,进行系统化、层次化总结归纳的成果非常少见,因而有深入探讨的必要。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是废名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收入了他早期创作的14 篇短篇小说。这部小说集是废名早期审美理念的集中体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本文试以《竹林的故事》为例,探讨废名将诗意美、哀愁美和禅意美融合一体的艺术特质,进而剖析他小说美学的独特建构方式。

一、《竹林的故事》的美学追求

在20 世纪20—30 年代的作家中,废名以独特的审美观建构文本,走着一条不同于当时主流文学的道路,其作品呈现出了与众不同的美感。《竹林的故事》最早出版于1925 年,是废名的第一部小说集。它体现了废名早期文学创作的审美理念,是研究废名小说审美特质的重要文本。《竹林的故事》收录了《讲究的信封》《柚子》《少年阮仁的失踪》《病人》《浣衣母》《半年》《我的邻居》《初恋》《阿妹》《火神庙的和尚》《鹧鸪》《竹林的故事》《河上柳》和《去乡》共14 篇短篇小说,这些小说讲述的故事各不相同,但都以农村田园为故事环境,以哀愁为故事基调,建构起唯美的田园世界,体现了废名小说的审美追求。

从这部小说集收录的作品来看,乡间平凡的人与事是废名早期小说的主要观照对象,正如周作人在《竹林的故事序》中所言,废名所写的大多是乡村儿女翁媪的故事[1]1。沈从文也注意到废名早期小说独具的乡村特色,认为他的作品充满了一切农村都具有的寂静之美,“就连略带牛粪的气味和略带稻草气味的乡村空气,也是仿佛把书拿来就可以嗅出的”[2]153。不同于五四时期其他作家带有启蒙色彩的乡土书写,废名的乡土小说具有鲜明的田园风味。他笔下的乡村大多是未经外来文化污染的田园世界,是拥有流水潺潺的小河和青翠欲滴的竹林的幽静之所,更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诗意空间。废名以平淡质朴的笔调在作品中建构起理想化的人物栖息之所,表达了对自然美的向往和对幽静淡雅审美情趣的追求。

从《竹林的故事》中作品描绘的自然景象,以及展现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关系看,废名在创作中着力追求的是诗化的意境之美。废名一贯将小说当作诗歌来写,在叙事中融入浓郁的诗意,正如他曾说过的,“写小说乃很像古代陶潜、李商隐写诗”[3]2。他往往将中国古典诗歌中零星片断出现的情景交融的场景氛围扩展至作品全篇,而把传统小说叙述重心的人物、事件和环境等元素置于次要地位。在《河上柳》《桃园》等作品中,他采用特定的人物视角联络和组接故事场景,打断了情节发展的连续性和紧凑性。可见,他无意追求故事情节的细密完整与跌宕起伏,而是注重以诗化的语言和诗的结构营造出冲淡平和的审美意境,从而使笔下的人物与自然景观都呈现出自然朴实的古典情韵。

二、《竹林的故事》的审美特质

废名既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传承者,也是西方现代文艺思想的接受者,这一双重身份使得他的小说蕴含着多重审美特质。《竹林的故事》所展现的竹林世界,既有诗意美、哀愁美,又蕴含着禅意美。

(一)田园牧歌的诗意美

早期研究废名小说的冯健男、杨义等人,已经关注到作品所具有的鲜明的田园色彩。在废名的笔下,农村生活带有浓郁的理想化色彩,汇聚了人性美与自然美,充满了生机和诗意。在某种意义上,废名对农村生活的展现过滤掉了苦难贫穷、愚昧落后的成分,突出了农村生活的宁静美好的特点,因而他建构的农村世界往往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诗意美。

在《竹林的故事》中,田园牧歌的诗意美主要体现在小说的“布景”和“造景”两个方面。“布景”即建构诗意化、兼具自然之美与人性之美的田园世界。静谧的田园与质朴的人性,共同构成了废名笔下诗意的农村生活。杨义指出,废名以简朴的翠竹制成了一支牧笛,横吹出我国中部农村远离尘嚣的田园牧歌[4]。废名笔下的自然之美离不开水、竹林和菜园等物象,如该集中的同名小说《竹林的故事》对三姑娘家周边环境的描写,“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1]87。类似的自然景物描写在废名的作品中不胜枚举,如《鹧鸪》中的“四五株杨柳包围两间茅房”、《河上柳》中的“水上柳荫,随波荡漾”、《去乡》中的“水的尽头是山,山是青的,天也是青的”。水草、杨柳、河流、茅屋等景物构成了《竹林的故事》中所有作品的自然环境,成为具有隐喻和象征意义的意象,透露了废名在静谧的自然中寻求诗、在纯朴的人物身上寻找美的审美情趣[4]。与自然景观的诗意美相映衬,废名小说还兼具人性之美。《浣衣母》中任劳任怨的李妈,《火神庙的和尚》中知恩图报的和尚金喜,以及其他作品中的老程夫妇、姨妈、三姑娘等人物,都是心地善良、勤劳质朴的乡村农民形象。废名将美好质朴的人性与静谧祥和的田园风光相融合,建构了他理想中的兼具自然之美与人性之美的诗意田园。

“造境”即是“造梦”,指的是废名善于营造理想化的朦胧梦境。在他的文艺理论随笔《说梦》中,废名提出了“文学是反刍”的创作观念。他认为文学创作是“梦”,与现实生活之间隔着模糊的界[5]87。基于“文学是隔是梦”的审美理念,废名在《竹林的故事》中以简洁的笔调和回忆性叙事策略淡化了故事呈现的直观性,使小说讲述的故事与现实生活隔了一层,颇有诗一般的朦胧韵味。《竹林的故事》语言的简洁性在人物形象的勾勒上表现得最为突出,如该集中的同名小说《竹林的故事》对三姑娘的描写和《柚子》对表妹柚子的描写,没有在她们的外貌和神情上耗费笔墨,而是通过几个片段性的事件呈现她们的性格,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竹林的故事》的回忆性叙事大多以人物为视角,形成了悠然淡远的叙事氛围。《讲究的信封》以仲凝回忆自己收到的信为开端展开叙事,《初恋》以“我”回忆与银姐的相处往事展开叙事,其他一些篇目也或多或少地带有回忆的印记。这种回忆性叙事由于融入主体情感而不是纯粹的客观再现,本身就与现实隔了一层,从而使人、事、景一道构成了朦胧的诗意境界。

(二)恬淡的哀愁美

废名曾在《论新诗及其他》中提出,所有的美丽都是附带哀音的[6]173,这也许是他的作品大多带有哀婉愁怨情感色彩的原因所在,他希望读者能从他的作品中读出哀愁[1]3。

《竹林的故事》的哀愁基调集中体现在小说使用的意象和塑造的人物上,如代表死亡的坟与碑、象征别离的船只、《浣衣母》中高高低低满是坟坡的大片荒地、《阿妹》中幼年患病早逝的阿妹、《我的邻居》中永辞人世的石家叔叔。废名认为哀愁具有独特的魅力,因此他往往以现实生活中处于愁苦境遇的人为原型去塑造笔下的人物形象,致使他的小说中始终贯穿着一股淡淡的哀愁情绪。废名曾说过,《浣衣母》写的是其本族的一位婶母,《河上柳》中的“柳”就是以他婶母门前的一棵柳树[5]117为原型的。废名的这位婶母的生活境遇非常凄惨:贫无立锥之地,祖先遗留给她的茅草屋经常被山洪冲倒;年轻孀居,三个儿子虽然都长大成人却都在外面流亡而死[5]119。选择她作为人物原型写入小说,足可见废名对人世悲苦的独特感受。废名还塑造了许多乡村读书人的形象,讲述了他们充满哀伤与忧愁的故事,如《初恋》中在读小学堂的“我”、《阿妹》中在外求学的“我”,以及《柚子》中从省城毕业回家的“我”等。他笔下的这些乡村读书人都曾拥有美好而朦胧的初恋,最终都恋而不得,留给他们的只有无限惆怅和期待再度相逢的伤感。这些作品往往采用第一叙事人称,以强烈的今昔对比强化了故事的悲剧意味,奠定了小说的哀愁基调。

当然,废名小说描写哀愁但并不一味沉湎于悲伤。废名说:“我是喜欢看陈死人的坟的,春草年年绿,仿佛是清新庾开府的诗。”[5]105在他看来,憧憬于“死”的寂寞,也就是赞赏“生之美丽”[5]103。在废名笔下,人世的哀愁是永恒存在的,但他善于用自然的蓬勃旺盛与生生不息去消解死亡的阴翳,故而其小说中的死亡是与生之希望形影相随的。在《河上柳》《竹林的故事》等作品中,废名用流水潺潺、翠柳蓝天去彰显自然万物的生生不息,从而消解了死亡的哀愁韵味。废名在小说中无意渲染死亡的悲壮以及离别的声泪俱下,这也是他冲淡哀愁的一种手段。废名不避痛苦与死亡,也不刻意渲染死亡的伤感气息。淡然面对世俗的生死,他的小说遍布人世的哀愁因子,却清晰地呈现出一种超然豁达的人生观。

(三)澄怀观道的禅意美

废名受其家乡湖北黄梅盛行的佛道文化影响,一直潜心佛学,喜欢参禅悟道[7]。在佛禅文化的影响下,废名的小说和诗歌都蕴含着禅心禅趣,具有鲜明的禅意之美。

佛禅文化对废名小说中的浅层渗透,主要体现在小说的题材选取上,如《火神庙的和尚》一篇直接以佛家寺庙生活为题材。佛禅文化对废名小说中的深层渗透,主要体现在作品境界追求和蕴含的哲学思考上。废名带着禅意追求理想的精神境界,因此他的小说也体现了他对禅宗宁静祥和的境界的向往。在《竹林的故事》中,废名用了大量笔墨去刻画自然风光,描绘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图景。《火神庙的和尚》中金喜与王四爹和谐相处,生活在与青天浮云相伴的静谧祥和的环境里;同名小说《竹林的故事》中质朴善良的老程一家生活在宁静的竹林流水旁,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浣衣母》中街坊邻里友好往来,环绕他们家院的是清澈的流水与婆娑的杨柳:这些作品将人性的美好与自然的静谧相照应,形成了空灵寂静的审美格调,渗透着淡淡的禅意。

生死问题是佛教禅宗给予较多关注的人生哲学问题,废名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其作品经常涉及死亡和人生苦难,其中流露的对人生的哲学思考也带有禅学色彩。废名笔下身体孱弱的柚子、性情温和的阿妹和淳朴善良的三姑娘,以及早早辞世的老程、石家叔叔,他们身上都刻有禅学对废名创作影响的印记。禅学家认为死亡和坟墓是走向虚空佛性的必经之路,主张理性地看待与处理死亡问题。废名在叙述这些人物的不幸遭际时,往往带有佛家悲悯的情怀和超然的态度。小说集里《去乡》的副标题是“S 的遗稿”,作品以死者的口吻冷静理性地叙述有关死亡的故事;同名小说《竹林的故事》中,“老程的死一天比一天淡漠”:这些对痛苦与死亡的淡然书写,都是废名受禅学思想影响的体现。在这些小说中,废名褪去了死亡和苦难的悲剧外衣,以客观而淡漠的笔调书写人世的死亡与病痛,将死亡和苦难变成了风景,从而使小说呈现出了禅意美。他用不悲不喜的淡漠彰显了“爱人生而不留恋人生,视风景之佳而若之无睹”[8]的超脱人生态度,用禅意升华了田园世界的内涵,从而拓宽了小说的审美空间。

三、《竹林的故事》审美特质的成因

《竹林的故事》是废名早期的小说集,既带有现实的田园风味,又有梦境的浪漫气息,凝结了废名在文学创作初期对美的认知与理解。废名用诗化与散文化一体的文体结构、抽象化的人物描写和独特的鄂东方言建构出具有诗情画意的山野世界。他在承袭中国古典文学的基础上借鉴了西方现代派手法,故而其小说呈现了与众不同的审美特质。废名小说之美学特质的形成,与作者独特的生命体验与文学理念有密切关系。

家乡是废名小说自然环境描写的现实源泉,对他小说审美特质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家乡秀美的自然环境和淳朴的风土人情对他的影响颇为深刻,以致废名觉得自己幼时接受的私塾教育一无是处,反倒是家乡的自然环境给自己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儿时的记忆和对故乡的怀念成就了自己的文学事业[5]74-75。废名带着浓厚的乡土情怀投身创作,将故乡黄梅的秀丽风光与质朴人性写入作品,创造出了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世界。他的家乡湖北黄梅佛教文化盛行,使他早早就受到佛禅文化的熏染。废名在《五祖寺》一文中曾提及自己小时候对当地著名的五祖寺的向往[5]32。可以说,家乡作为废名文学作品中的核心地理要素,奠定了其小说中田园诗意和佛道禅意的根基。

对中国文学传统的因袭和对西方文学的借鉴,是废名小说呈现丰富多样的审美效果的原因所在。废名曾说:“我分明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写小说同唐人绝句一样,不肯浪费语言。”[5]109此外,废名还深受他的老师周作人简洁平淡的文风影响。这两方面的因素交织起来,使他的小说具有自然简约、平淡朴讷的语言风格[9]。西方的象征主义文学思潮也影响了废名的文学创作。废名曾在北京大学英国文学系就读,在那时就广泛接触了西方现代主义作家及作品,“在艺术上吸收了外国文学的一些长处”[5]110,尤其是波德莱尔的散文诗《窗》的审美风格与他“文学是隔”的审美理念在一定程度上有相合之处,引起了他浓郁的兴趣。他笔下的田园世界兼具中国古典诗意与西方美学意蕴,既有含蓄简练、俊逸清新之美,又有雾里看花般的朦胧之美。

总之,废名是一个具有开创性的作家,他吸收了传统文学与西方文学的养分,创作出兼具古典美与现代美的文学作品。他的小说将诗意美、哀愁美与禅意美熔于一炉,给读者带来了独特而深邃的审美体验,堪称现代文学史上一道独具异彩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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