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如海(一)
2023-01-23张琳
张琳
一、初入内蒙古大草原
细雨蒙蒙。灯光昏暗的上海火车站,铁轨上停着一列旧旧的绿皮火车,来自内蒙古的3个医务人员和上海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把上海福利院的100个孩子送上了5号车厢。
吴青兰医生摸摸6岁男孩小谷的脸蛋,说:“这节车厢是专门为你们去内蒙古准备的。”
“内蒙古是哪里?”小谷茫然地问。
“内蒙古是我们中国北方的一个自治区,有大得望不到边的草原,有牛有羊,有牛奶和羊奶。”
听到牛奶,孩子们立刻高兴起来,有的舔舔嘴唇,还有小一些的孩子“咕咚”咽了咽口水。
在长长的笛鸣声中,火车载着最大才6岁、最小还没满月的100个孩子开始了这趟由南向北的迁移。不适应、惊慌、生病……孩子们状况百出,医务人员和其他工作人员轮流昼夜交替照管着孩子们,喂奶、喂饭、喂水,把屎把尿,换洗、晾晒尿布,救治生病的孩子……
几天几夜后,车窗外终于出现了漫无边际的灰黄色草原。
“孩子们,孩子们!我们快要到包头火车站了,火车已经在内蒙古大草原的怀抱里啦!”吴青兰医生说,声音里洋溢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小谷哥哥,可以喝牛奶了。”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回过头来,高兴地朝小谷笑。
小谷却什么也没说,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
火车驶入了包头车站。下车后,100个孩子很快被分成了7组,乘车驶向不同的方向。红棉袄小女孩和小谷被分在了一组,他们这组和另外有6个孩子的一组,一起被汽车载到了四子王旗乌兰花镇。
从家乡骑马赶来的四子王旗保育员——垂着两条长辫子、围着湖蓝色头巾的19岁姑娘托娅,另一个保育员——赶着勒勒车来的其其格和她的丈夫道尔吉,已经在乌兰花镇上等候了。
其其格夫妇把另一组的6个孩子抱上勒勒车,去往自己家的蒙古包了。托娅骑着枣红马,马跟着车,把小谷他们一组28个孩子带到了乌兰花镇保育院。这是一座洁白而巨大的蒙古包,里面摆着崭新的小床、被子、床单,小枕头上还绣着漂亮的图案。
在蒙古包里等待的保育员高娃往每只小碗里舀上几勺金灿灿的炒米,然后提起桌上的一把大铜壶,往小碗里倒牛奶。
孩子们欢呼起来:“哇!有牛奶了,有牛奶喝了!”
轮到红棉袄小女孩端牛奶的时候,她跟高娃说她还没有名字。托娅就给她起了一个内蒙古名字——娜仁花,就是太阳花的意思。小女孩仰起脸来咯咯咯地笑了。
孩子们喝足了牛奶,天色已经向晚。坐了几天的火车,路途劳顿,托娅和高娃安顿他们到各自的小床上睡觉。
孩子们睡下后,托娅和高娃给3个才几个月大的娃娃换尿布,轻手轻脚地收拾蒙古包。等孩子们都睡着后,她们才开始小心翼翼地洗衣服。她们没有发现,在这均匀的鼻息声里,有一个孩子还没有睡着。
这个孩子就是小谷。
尽管小肚子里装了充足的牛奶,他的心里却在想妈妈做的填不饱肚子的野菜糊糊。野菜糊糊很难喝,但喝的时候,一家人是在一起的。爸爸妈妈为什么要让堂叔把他送到上海福利院的门口就走掉呢?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坏孩子吗?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泪水流下来,打湿了他的小枕头。
“托娅——”这时候小谷听到了高娃低低的说话声,“我们内蒙古也遭受了多年来最严重的旱灾,很多牛羊没吃的都死了,农作物也没什么收成,我们养活自己都很难。你说,这28个娃娃都在长身体,我真怕把他们亏欠下……”
“我也挺担心的。不过,政府正在对灾民开展救助,会有办法度过这个困难时期的。这28个孩子,政府也说了,他们是‘国家的孩子,想尽一切办法也要保证他们吃饱肚子,保证他们的营养。我们要相信政府。”托娅一边洗衣服,一边低声说。
听到这些话,小谷更难过了,他把脸埋在枕头上,眼泪流个不停。
第二天吃早饭时,小谷问托娅:“草原上的很多牛羊都死了,对吗?”
“小谷……”托娅想着该怎么回答小谷。
“我们在这儿还是会饿肚子,对不对?我们来了还会吃掉你们的饭……”小谷说完垂下了眼皮。
“小谷,”托娅蹲下身来,双手扶住小谷的肩,看着他的小脸,“你和小伙伴们从上海来内蒙古大草原,这可是周恩来总理和我们内蒙古自治区政府主席乌兰夫一起商议安排的呀!周恩来总理你知道吗?”
小谷点点头,说:“我知道啊!”
“自治区政府主席乌兰夫说,把上海福利院的孩子们接到内蒙古草原来,让牧民把他们养大,牧民很喜欢孩子。这是真的!”托娅摸了摸小谷的头。
小谷抬起眼睛,专心地听着托娅说话。
“所以小谷不要胡思乱想,慢慢地你就会知道了。”托娅说着,笑了。
二、我能叫你额吉(妈妈)吗
傍晚,高娃做好了晚饭,开始给孩子们盛饭。轮到小谷了,她舀了一大勺粥往小谷的碗里倒,勺子在碗边磕出了响声,粥也倒偏了,流到了碗的外面。
小谷抿紧了嘴巴,把碗往高娃跟前一放,转身就走。
娜仁花赶紧跑过去,问:“小谷哥哥,你怎么了?”
托娅看见了,也走过去问小谷。
小谷爆发般地大声嚷嚷:“我吃了你们的饭,你们就对我恶狠狠的,是不是?”
他拔腿就要往蒙古包外走。托娅一把拉住他,他拼命挣扎,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
托娅无奈地说:“小谷,高娃阿姨是不小心的,她不是故意的。”
“我就知道你會帮着她说话,你们是一伙的。”小谷愤愤不平。
“小谷哥哥,托娅阿姨是对的。”娜仁花歪着脑袋去看小谷的脸,“你不要生气。”
娜仁花小小的声援让托娅心里一热。“来吧,小谷,阿姨重新给你盛粥。”她柔声说道。
小谷却跑去躺在他的小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托娅连哄带劝也无济于事。
孩子们哭闹、尿床、生病、发生矛盾……琐碎的事情千头万绪、不分昼夜,托娅哪儿也去不了,自己的事儿也没时间做,几乎每天都是相同的日子。不只辛苦,最让托娅难过的是高娃因为疲累而产生的情绪,以及小谷的抵触。
这天忙完又到深夜了。当托娅把洗好的最后一拨衣服晾到蒙古包外时,她抬头仰望着天空的星星,让草原上的晚风吹拂着自己。忽然,草原深处传来了马头琴的声音。星光下,她不由得和着这琴声,用蒙古语吟唱起这首她最喜欢的内蒙古民歌:
吉祥的彩云 是阿妈的祝愿
缥缈的呼唤 缭绕在心间
亲爱的——额吉
在那天边眺望着我
亲爱的——额吉
在那天边眺望着我……
唱着,唱着,托娅的脸上流下了泪水。
“额吉,额吉……”对于托娅来说,额吉就是她心里一个温暖的影子,遥远而又真切。
在她4岁的时候,消瘦而一脸疲惫的额吉在蒙古包里躺了些日子后,有一天,她睡着了似的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托娅跟着阿布(爸爸)过着恓惶的日子。没想到两年多后,她的阿布也过世了,她成了孤儿。后来她去姨妈家,走的时候,有好多别的小孩的额吉带着袍子、靴子、果条来送她,有一位还把用银子打制的头饰送给她。在姨妈家的蒙古包里,温暖的拥抱、慈祥的笑脸,托娅都不曾缺少。牧民们隔三岔五就会过来,来的时候从不空手:自家孩子嫌小的袍子,一个小枕头,一块厚毛毡……谁家做了好吃的,都要拿来“让托娅尝尝”。姨妈常说托娅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在琴声里回想着自己的童年,托娅的心渐渐恢复了宁静。瘦骨嶙峋的小谷失去了父母,就像4岁时的自己,感到天都要塌了。小谷又犟又孤僻,那是因为他的心里空啊!想着想着,托娅就觉得特别心疼小谷,以后要更好地对待小谷,就像姨妈,还有草原上那些送吃送穿、和姨妈一起养育了自己的牧民那样……
马头琴声还在风中回荡,托娅站起身来,转身准备回蒙古包,没想到一下子撞上了一個小小的人儿,定睛一看,原来是娜仁花。
“托娅阿姨,你不开心对吗?”小姑娘的眼睛里有隐隐的星光。
“没有,阿姨就是坐在这儿听听马头琴。”
“我喜欢你刚才唱的那首歌。”
“这是一首想念额吉的歌。”托娅抬头望了望天上银钉一般的星星。
“额吉是什么呀?”
“就是妈妈。”
“托娅阿姨,我能叫你额吉吗?”娜仁花忽然小声说。
托娅惊呆了,刹那间心中泛起一股热流,脸慢慢地红了。她在娜仁花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说:“能啊,好啊!”
“额吉——”娜仁花甜甜地叫道。
托娅的泪水流下了面颊。她弯下腰,用额头使劲顶了顶小姑娘的额头,抱起娜仁花走进了蒙古包。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娜仁花笑嘻嘻地说:“小谷哥哥,我有妈妈了——托娅额吉。”
小谷却理也不理她。
还有几个孩子听见了,也翻身起床,开始叫起来:
“妈妈——托娅额吉——”
“额吉,额吉,托娅额吉——”
“啊——”托娅惊呆了,她听着孩子们稚嫩又亲热地叫自己“额吉”,心里瞬间开满了格桑花。
蒙古包里的孩子们高兴得像一朵朵小浪花,只有小谷是沉闷的;蒙古包里的孩子们都喊着“额吉,额吉”,只有小谷一言不发。他落单了,他感到更加孤独。他们孤立了他,他们都跟他作对……那些叫“额吉”的声音是多么刺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