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匮要略》探讨自身免疫性疾病调治思路
2023-01-21陈翻娥景燕燕李卫强
白 星,陈翻娥,景燕燕,李卫强,2
(1.宁夏医科大学中医学院,银川 750004;2.宁夏少数民族医药现代化教育部重点实验室,银川 750004)
自身免疫性疾病是指机体自身免疫应答紊乱,从而引起抗原抗体复合物广泛产生,造成机体自身组织器官损害的病变。此类疾病多起病隐蔽、病程较长,诊断以自身抗体检测阳性为主,临床发病率较高,治疗主要应用非甾体类抗炎药物、激素和免疫抑制剂,但长期使用会产生诸多毒副作用,且部分患者会产生耐药,导致疗效下降,甚至无效,给患者带来较大的痛苦。中医学虽无自身免疫性疾病的病名,但其中许多类似疾病早在《金匮要略》中已有记载。本文就《金匮要略》中涉及自身免疫性疾病的方证进行归纳,并从中总结影响自身免疫性疾病的主要脏腑及中医核心病机,分析相关诊疗用药,以期为临床应用经方治疗此类病证提供思路。
1 方证探析
1.1 白塞氏病
白塞氏病(Behcet disease,BD)是一种不明原因的以自体炎症性血管炎为主的全身免疫系统疾病,可累及多组织脏器,其主要表现为复发性口腔溃疡、生殖器溃烂及眼睛葡萄膜炎、皮肤病变等,发病机制尚不明确,可能与遗传因素的易感性、环境因素及免疫有关[1]。目前以临床表现为诊断标准,参以自身抗体检测,主要选用激素、免疫抑制和调节及局部对症药物治疗[2]。
BD 与《金匮要略》中所载之狐惑病临床表现相似,“狐惑之为病……蚀于喉为惑,蚀于阴为狐……甘草泻心汤主之”。“蚀于下部则咽干”,表明该病以咽喉及二阴的溃烂为主要表现。张仲景选用调和脾胃功能之甘草泻心汤为治,表明其发病由中焦脾胃阳气损伤,脾虚运化水湿无力,湿浊内生,久而蕴热,湿热于内灼伤脾之所主——肌肉四肢,而见疡证,即《素问·至真要大论》曰:“诸痛痒疮,皆属于火”,湿热火毒上达于口表现为脾所主之口腔溃疡。
同时,黄元御《四圣心源》曰:“脾为己土,以太阴而主升,胃为戊土,以阳明而主降。升降之权,则在阴阳之交,是谓中气……脾升则肾肝亦升”[3],“脾气左旋,助肝气上升”,若脾胃气机升降失常,影响肝胆气机疏泄,临床可见湿热下注肝经则表现为肝经所循行之二阴溃烂、其所在之目窍“目赤如鸠眼”与“目四眦黑”等眼部病变。
1.2 虹膜睫状体炎
前葡萄膜炎(anterior uveitis)又名虹膜睫状体炎(iridocyclitis),虹膜发生炎症后常影响睫状体,故单独的虹膜炎或睫状体炎较少见,二者常同时发病,临床表现为畏光、流泪、眼痛、视物模糊,虹膜红肿热痛[2-4]。此病与自身免疫因素密切相关。目前主要使用激素及免疫抑制剂治疗。其病位在中医为黄仁,居风轮里层,即角膜之后,为足厥阴肝经所属[5],其目赤肿痛症状与《金匮要略》狐惑病中赤小豆当归散证相似:“初得之三四日,目赤如鸠眼,七八日,目四眦黑。”
《素问·金匮真言论》曰:“东方色青,入通于肝,开窍于目”。又《灵枢·大惑论》亦有:“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全身之精气可通过肝之疏泄功能上注于目,又肝藏血,“目受血而能视”,肝精血充足方可滋养目睛使其功能正常发挥[6]。
赤小豆当归散证之目赤肿痛因于肝经湿热,上犯于目,目睛失养而现火热之眼目肿痛流泪,甚则可瞳神缩小等症。张仲景选方赤豆当归散,化湿清热,解毒化脓,兼以养血柔肝。《金匮玉函经二注》曰:“用赤豆、当归治者,其赤小豆能消热毒,散恶血,除烦排脓,补血脉,用之为君;当归补血、生新去陈为佐;浆水味酸,解热疗烦,入血为辅使也”。赤小豆芽清热解毒而又能主肝气生发,遵叶天士之“忌刚用柔”,避免苦寒直折之弊。
1.3 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
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idiopathic thrombocytopenic purpura,ITP)是发于免疫系统和血液系统的疾病,临床表现为皮肤黏膜出现瘀斑、瘀点以及内脏出血。因自身免疫功能受损而致血小板破坏、减少,进而引起出血性疾病,以糖皮质激素、丙种球蛋白等免疫抑制剂治疗为主,部分患者则以脾切除术治疗[7]。
《金匮要略》所论阴阳毒病与此病症相似:“阳毒之为病,面赤斑斑如锦纹……阴毒之为病,面目青,身痛如被杖……”,此证以头面部及身体发斑为主症,与ITP 临床表现相似。从本证所用之升麻鳖甲汤方中药物升麻、当归、蜀椒、甘草、雄黄、鳖甲来看,本证当为肝经郁久化火,毒热深入血分,血损毒结,热迫血络而血溢脉外,症见身体皮肤之瘀点瘀斑。肝体阴用阳,以血为用,该病选用升麻鳖甲汤为主方,以当归滋养肝体阴血为基础,合以升麻、蜀椒、雄黄清散热毒,取火郁发之之意。鳖甲滋阴潜阳,引诸药入血分而散火、活血散瘀。诸药合用也体现出该病与肝经毒热相关,从肝而治之特点。
1.4 咳嗽变异性哮喘
咳嗽变异性哮喘(cough variant asthma,CVA)是以咳嗽和支气管高敏性为特征的疾病,表现为阵发性夜间加重型干咳,遇冷空气后加重,高发群体为儿童。目前认为是由持续或间歇性过敏原暴露引起的慢性炎症性疾病,其机制与过敏反应和免疫反应失调相关[8],临床以糖皮质激素及支气管扩张剂治疗,虽然可缓解症状,但长期使用会导致肝肾功能的损伤。
CVA 与《金匮要略》中记载咳嗽上气病相似:“咳而上气,喉中水鸡声,射干麻黄汤主之”,“冲气即低,而反更咳,胸满者,用桂苓五味甘草汤去桂加干姜、细辛,以治其咳满”[9]。从所论证候及方药来看,该病与肺脾气虚、痰饮稽留有关。脾为生痰之源,脾虚不能温化水饮,则饮邪内留,胃气不能助肺气下降,饮邪循经上犯于肺而见肺气上逆之咳喘,故曰肺为储痰之器。
射干麻黄汤重点在于生姜、细辛、五味子温肺散寒化饮,合以大枣、半夏健脾补气化痰饮。桂苓五味甘草汤去桂加干姜、细辛,重点在于干姜、细辛、五味子温脾宣肺,茯苓、甘草健脾化湿。二者均在治疗中应当紧扣肺脾本虚之机,注重健运脾胃后天之本从而调动自身正气以祛邪。
1.5 溃疡性结肠炎
溃疡性结肠炎(ulcerative colitis,UC)是主要侵及结肠黏膜的慢性非特异性炎症性肠病,临床表现为腹痛、腹泻、黏液脓血便等[10],其发病与自身免疫功能失调有关,主要采用激素、免疫抑制剂等结合对症或手术治疗。UC 从临床表现而言属中医学“下利”范畴,张仲景在《伤寒论》厥阴病篇专列下利治疗,《金匮要略》亦有下利专篇,表明其发病与肝之气机疏泄失常密切相关。
《灵枢·本输》中载:“大肠小肠,皆属于胃,是足阳明也”,即肠道属阳明胃腑,秉承胃腑气机通降之机。从张仲景在《伤寒论》《金匮要略》治疗下利所论之方来看,涉肝经阴寒之吴茱萸汤证、血虚肝寒之当归四逆汤及其类方、胆热下迫肠腑之小柴胡汤证、肝经湿热下迫肠腑之白头翁汤证以及厥阴寒热错杂证之乌梅丸证。结合以上方证,我们可以看到张仲景所论之下利,特别是与UC相似之白头翁汤证、乌梅丸证均属于肝热下迫肠道,火热灼伤肠腑而化疡疮,即《素问·至真要大论》曰:“诸痛痒疮,皆属于火”。其中白头翁汤中以白头翁、秦皮、黄连清利肝经湿热,凉血解毒止利。乌梅丸中以乌梅酸敛柔肝养肝,当归补养肝血,细辛、干姜、附子、川椒、桂枝、人参温脾补气散中焦之阴寒,黄柏、黄连泄下焦肝经之湿热。所以,对于我们临证中治疗UC,特别是难治性UC,从肝脾而治,养肝柔肝,健运脾胃,具有较好的借鉴意义。
2 脏腑病机分析
人体的免疫功能是机体健康的重要保障,这与中医学所言之正气相似,即《素问·刺法论》所言:“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从以上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涉及自身免疫性疾病的相关方证分析来看,此类病证主要涉及肝、脾两脏,兼及相表里之胆、胃。
2.1 从脾而论
《素问·灵兰秘典论》曰:“脾胃者,仓廪之官,五味出焉”。脾胃化生人体生长所需之精气,为后天之本,故《医宗必读》曰:“一有此身,必资谷气,谷入于胃,洒陈于六腑而气至,和调于五脏而血生,而人资之以为生者,故曰后天之本在脾”。
脾为五脏之轴,胃为六腑之首,脾胃为水谷之海,气血生化之源,在气的生成过程中起着枢要作用。脾胃化生水谷精气,为生命活动提供物质基础,同时又参与宗气的生成,滋养先天之精气。因此,后天之本所化之气血是正气之源,发挥重要的防御作用。人体气和,则生机盎然,机能旺盛,抗病能力盛,故《医门法律·先哲格言》曰“气得其和则为正气”。若气不和则营卫不能各司其职,抵御外邪能力下降,易招邪气侵袭为病。故《医门法律·先哲格言》亦曰:“气失其和则为邪气”。人体之正气主要表现在气的防御功能上。
因此,在脾胃功能受损,气血生化乏源,无力运化水湿而湿浊内留,甚则蕴久化热之际,机体的免疫功能就会下降,对外邪侵袭反应较为激烈,进而呈现出免疫反应相关性病变。
2.2 从肝而论
《素问·灵兰秘典论》曰:“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将军者,身负保家卫国防御之责,表明肝是机体防御的重要脏器。人体以气化而论,气机运行即体现出各脏腑之功能状态,朱丹溪《格致余论》“阳有余阴不足论”首次明确地提出“司疏泄者,肝也”。
人体是一个不断发生着升降出入气化作用的机体。肝主疏泄总关人体全身之气机的调畅,即气的升降出入运动。肝之疏泄,平衡协调着各脏腑组织的升降出入变化。故《读医随笔》云:“凡脏腑十二经之气化,皆必藉肝胆之气化以鼓舞之,始能调畅而不病”。因此,肝气以条达为畅,郁则病生。
又肝体阴而用阳,藏血,以血为用。肝之体阴与用阳为物质与功能的关系,相互影响,用阳以体阴藏血为基础,即肝藏血有度,肝体得阴血柔养则肝气不上逆、疏泄有度。若熬夜、久视所致眼睛干涩,正如清代刘鸿恩《医门八法》所言:“肝之盛血,如笔之含墨,墨少则豪毫岔,血少则肝张”。过度、情绪失调等致肝血耗损,阴不制阳,则会出现肝气疏泄失常,气逆上亢,且随肝血损伤加重,血不制阳,可逐渐出现阴虚阳亢、肝阳上亢等肝热表现。
因此,肝藏血有度,气机疏泄条达是正气温煦推动有力,机体免疫功能正常之必要。若肝血损伤,肝气疏泄失职,则易致机体免疫功能失调而发病。因此,张仲景在用药之际多在补养肝体阴血、柔肝养肝基础上,兼以疏肝理气、清泻肝胆湿热。
3 张仲景用药特点分析
3.1 补养脾气
从张仲景所用甘草泻心汤等方证来看,多以甘草、大枣、人参、茯苓、白术等健脾补气,调理中焦,增强脾气升发之性。脾胃为后天之本,得以健运则全身气血充足,正气充足可抵御外邪侵袭。现代药理学证明以上药物均具有调节免疫的作用。甘草的有效成分主要为三萜类、黄酮及多糖类,此类化合物多通过调节免疫细胞、树突状细胞和巨噬细胞的活性和增殖能力,刺激相关细胞因子的分泌,从而发挥调节机体免疫作用[11]。人参的主要成分人参多糖和人参皂苷可能通过细胞、免疫器官和免疫因子多种途径来发挥其调节免疫,增强人体免疫力的作用[12]。大枣的有效成分多糖类具有抗变态反应,提高人体免疫作用[13]。茯苓中的多糖成分能够促进脾细胞增殖,刺激白介素产生,诱导抗体出现从而发挥免疫调节作用[14]。体内实验证明白术内酯1 可能通过抑制JAK/STAT 信号通路修复自身免疫性肝损伤小鼠,逆转其肝功能[15]。张仲景用药与当代药理学研究成果相符合,因此经方在当代仍具有有效性,且应该积极运用于自身免疫性疾病的治疗中。
3.2 温脾散寒
从所用方证来看,主要体现在姜类药物的使用上,特别是干姜,温中暖脾、散寒化饮,蜀椒温中散寒、加速体内凉气排出之力更甚。对于久病者,则通过添加附子补肾暖脾,增强脾运之能。实验证明干姜、附子、花椒对于动物热性模型的病理有加重表现,对动物寒性模型的病理有明显的改善作用,同时这些热药能够增加机体的能量储备,提高肝脏中酶的活性,从而提高自身免疫力,发挥对肝脏的保护作用[16]。
3.3 温阳化饮
对于脾虚饮停而致之症,多以生姜或干姜配伍细辛、五味子,辛散化饮兼以收敛防气耗损。此外,多以茯苓、白术、桂枝、甘草健脾化饮并调。实验表明五味子多糖能够激活小鼠单核巨噬细胞,促使其释放免疫调节细胞因子,对机体发挥免疫调节作用[17]。
3.4 柔肝养肝
此法体现在两个方面,一则是肝阴不足,以乌梅、白芍酸敛柔肝养肝。乌梅具有抗过敏、抑制变态反应作用;白芍总苷能够改善小鼠的免疫功能,其机制可能通过下调小鼠脊髓组织中蛋白表达,抑制mTOR/HIF-1α 通路的信号转导[18]。二则是肝血亏虚,多以当归养血柔肝、补养肝体。研究表明当归多糖具有改善贫血、保肝作用,并且能够促进免疫细胞活性提高免疫力[19]。
3.5 温肝散寒
张仲景在此法所用方证,主要以吴茱萸、细辛温肝散寒,桂枝则以温暖肝阳,助肝气生发。通过现代红外线热成像技术证实,在给大鼠用吴茱萸水煎液灌胃过程中,与正常大鼠相比较,其体表温度偏高尤其偏于腹部,体重也增加,这证实了吴茱萸性属热,具有温里散寒的功效[20]。细辛不仅具有抗过敏作用,而且能够提高机体的免疫力。桂枝的主要成分桂皮醛能够扩张血管,这与其温煦机体抵御外邪的作用一致。可见张仲景所选用的中药对于自身免疫性疾病的有效性。
3.6 清利湿热
从涉及方证来看,张仲景多以白头翁、黄连、秦皮、赤小豆芽清理肝经湿热,以黄连清泻脾胃湿热。同时其在用苦寒清热药物时,特别注意避免苦寒直折伤及肝气之用而变生他证,以赤小豆芽清利湿热而能升发肝气,保障肝之疏泄正常。动物实验证明白头翁提取物能够增加小鼠免疫器官重量,提高免疫器官指数,对特异和非特异性免疫均有调节作用[21]。黄连的有效成分黄连素能够通过调控T 细胞和巨噬细胞来发挥其对机体胃肠道黏膜的免疫调控作用[22]。秦皮的有效成分秦皮乙素,能够提高红细胞免疫黏附能力,其机制可能通过调节荷瘤小鼠红细胞膜的稳定性,从而增加红细胞的免疫能力[23]。
由上所述,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阐述了诸多现代医学自身免疫性疾病的诊治,且选方用药通过现代药理学研究多表现出免疫调节作用。我们通过深入研究,从中探寻出张仲景在诊治自身免疫性疾病时多从肝、脾而论,紧扣病机,同时秉承脏腑特性而选择用药,总结出其相关用药规律,为临床诊治自身免疫性疾病提供借鉴和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