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语凝噎(下)

2023-01-21余清平

决策 2022年12期
关键词:南江父母亲局里

文 / 余清平

白帆进单位一年半后的一天,邢科长唤白帆到办公室。邢科长看着桌子上的一份文件,用手指着,对白帆说:“小白呀,你是个有文化的高才生,来了一年多,对科里也熟悉了,得担负起一些工作,接受科里的培养,不然,会让人说我是浪费人才。我得培养你的工作能力,以后这些文件你都签了字后再送给我。”白帆怀疑他自己的耳朵,惊讶地张大着嘴巴,选择着合适的词句说:“科长,这,这文件我签不合适吧……”

在这单位里混了一年多,白帆蜕掉了以前的那层稚嫩的“皮”。渐渐看到的一些事儿让他的思维在改变,悟出很多,单位里许多事儿与原则性他还是清楚明了的。作为一个科员,他无权签这些文件。白帆不傻,虽然不敢说出心中的疑惑,但是心里估计这是邢科长在试探他,回答若稍一不慎,就得罪了这顶头“大神”,以后,哪能在这里继续混?被下放到乡镇是分分钟的事。

但是,接下来邢科长的一席话大出白帆所料。邢科长说:“让你签字你就签嘛!我又不是一个没原则胡乱做事的人。从今天起,你是科室的副科长了,主管签署科里一些文件。”

说完,邢科长拿出一纸盖着局里大印的委任书给他,一并拿出来的还有组织部签署的通知书,上面的姓名处赫然打印着两个方方正正的粗黑的字:白帆。

邢科长接着说:“这可是我在局长面前磨了好久才为你争取到的,小白呀,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好好珍惜,好好争气。”邢科长说完,看了看白帆的表情,知道他紧张、忐忑、高兴和激动的情绪一股脑地冒出来并交缠在一起。邢科长微笑了一下,他这笑是为了缓和气氛。

白帆毫不掩饰地对马书雪说,他是受宠若惊的,并努力让情绪保持平稳一些,感谢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要知道,科里多少人混了许多年还是坐在科员的椅子上挪不了。白帆明白,他虽然有文化,有水平,毕竟才来单位干了一年多,没有任何老资本老资格可讲,馅饼就“咯嚓”挂到他的脖子上。

因此,白帆说他暗暗决定,绝不辜负科长的信任,要好好签文件,绝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哪怕是字体。为此,白帆下班后什么爱好都放弃,苦练“白帆”这两个字,本来就写得龙飞凤舞的名字更加龙飞凤舞了。白帆笑道:“书雪,不是吹牛,我若参加钢笔书法比赛,这白帆两个字夺得冠军,绝对有把握。”也就是在此刻,马书雪从白帆的脸上看到这个昔日的高才生享受到“舍我其谁”的狂态。

建筑行业是一支地表温度计,哪里的地产最具热度,哪里的地产最冷,都会准确无误地给测试出来。马书雪作为建筑公司预算员,必须像颗钉子,跟着公司的建筑队挪动。由于南江市的商品房已趋于饱和状态,公司必须向外发展。距离南江市北面百里外的卫星城市北清市,有一条河流穿越市区,河水清澈,适宜居住,大有潜力可挖。董事长的眼光盯牢了,决定公司的主要业务重点项目转向此。马书雪也离开南江市,跟着公司去了北清市。

马书雪的工作虽然重要,但枯燥无味,除了与土方、砖头、钢筋、水泥、砂石打交道外,还有就是写出大量的数字与计算方程式。马书雪也一直与白帆保持电话联系。工作的优劣并不影响他们的友谊。

自从马书雪离开了南江市后,白帆的人生也发生了变化,科里这签字的担子就落在他的头上。但白帆只管签字,至于决策权,依旧是邢科长决定,而工资和地位是相对应地提升了。因此,白帆成了他们老家旮旯村的荣誉。家长们教育孩子时,都是这句:“好好读书,看看人家白帆,在大城市里做官,多有出息!”尽管一个科室的副科长在城市里连“九品”也算不上,但在这旮旯村,是比天还大的官。

两年后,邢科长高升了,坐上了副局的位置。白帆则顺理成章坐到了科长的办公室,这是邢副局的栽培。邢副局搬办公室的时候,白皙的脸上溢满温和,一对凤目就如翩翩展翅的凤凰。他拍着白帆的肩膀说:“小白呀,你年轻,有文化,好好干,前途无量。”

果然,白帆在科长的位置坐了不到一年,邢副局做到了“食同甘勿相忘”,将白帆提携到发展局,坐到了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虽然是平调,但是,局里办公室副主任这个位置,是往上升迁的最佳平台,很多人觊觎着而不得。白帆猜想得到,邢副局肯定是花了大力气活动过的。这么一想,白帆更认定邢副局是他真正的贵人,是恩人。而邢副局将他手里一些应该签字的重要文件依旧让白帆签。

可是,往后的事,白帆就感到压力了,驾驶工作这艘小船有些力不从心。在发展局里,一共有五位正副局长。白帆知道在局长们中间求生存,必须将分寸拿捏到位,要学会“黄金分割”。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与暗自揣摩,白帆将局长们的喜好和生活习惯摸了个透,得出了一个让他意外的结论,全局里最温和的人却是田局长。田局长位高权重,却是最不摆架子的领导。这个结论,白帆特意将其写在本子上,还第一个告诉了马书雪。

白帆说:“我们局里田局长脾气最好,从不颐指气使,更没有不将下属放在眼里。他温和的性格,让谁都会生出与他做哥们的念头。如果他不是局长的话,估计会有不少兄弟。谁与他打招呼,他会即刻回礼,如果下属与他碰面,忘记与他打招呼,他会主动地打招呼,一点局长的架子也没有,倒像一个亲切的大哥哥或者慈祥的父亲。这样的领导,谁都愿意与他接触。”

人在愉悦的时候,总是感叹时光溜得太快,白帆就是这样的心情。闲暇的时候,白帆觉得自己应该与大家糅合到一块,要表现出亲民的样子。不过,白帆的性格本来就随和,大家也喜欢与他相处。有时候,一起出去聚聚餐,喝喝茶,打打麻将,厮混得熟了,上下都吃得开。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田局将白帆叫到办公室。田局和蔼地问了白帆家里一些情况,诸如家中有什么亲人?有对象没有?在哪所大学毕业?白帆一一回答。田局听了,沉思了一会说:“小白,我与你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不过,我早你十几年,缘分啦,看到你就想起母校,这样吧,办公室主任要调到乡镇去锻炼,你是最好的人选,年轻有为,有活力,有文化。局里一直在提倡,干部要求年轻化。”

幸福来得太突然。白帆听了田局说提升他做办公室主任的话,一下子高兴得手不知怎样摆,脚不知怎样放,腿不知怎样迈。但是,高兴过后,白帆的心也有一点点裂缝,从裂缝里漏出一些担心,毕竟这次升他职务的不是邢副局。在别人眼里,他是邢副局提拔的人,肯定是邢副局的嫡系。不过,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认为,白帆可以成为两个局长的黏合剂。再说,邢副局也是长了翅膀的人,能飞得上天的。

一个月后,白帆就坐上了办公室主任的宝座。白帆的担心也属于多余的,邢副局依旧对他和蔼可亲,青睐比之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白帆升为办公室主任的第二个星期,田局又将他喊到办公室。白帆站在田局的办公桌前,看到局长茶杯里的水不多,就伸手要拿茶杯,想帮田局添满热水。田局摆一摆手,示意白帆坐。白帆就着沙发,欠着身子,侧坐着。

田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光又移动到白帆身上,脸色严肃起来。白帆观察到局长的变化,心血管顿时揪到一起,紧张起来。田局“咳”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说:“以后局里有的文件,你签字后再送来。”白帆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直愣愣地看着田局。田局站起身来,踱着方步,不紧不慢的,一步一步又来到白帆面前,也像邢副局那样拍着白帆的肩膀说:“好好干,小白,年轻人,有文化,前途无量!”

白帆这才知道这是局长的信任,连忙站起来答应,一连声地说感谢局座的栽培。田局说:“小白呀,我们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你得好好表现,不仅仅是你自己的荣光,更是学校的荣光。你看你,青年才俊,不到三十岁。我在你这个年纪,还是个科员。我给你一个建议,建议你还得去读博士,局里绝对支持,那样,你更前途无量。”白帆连忙说:“谢谢局长,您的建议,我记住了。”白帆知道田局口里的那个局里支持就是他田局的支持。

只是,从此以后,白帆就不能再与单位的同事一起去打麻将去聚餐去喝茶了。他清楚自己必须与大家保持隔层,不然有些事说漏了嘴啥的,可就不得了。虽然白帆觉得自己嘴巴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距离是最好的绝缘体。”白帆在电话里,对马书雪说。

马书雪听了,也不知道说啥,他知道,白帆这么容易攀上这高点,不就是他当初的追求吗?

白帆的日子,则更像一个多料特工,每天都要谨慎地周旋在几位局长的身边。马书雪虽然能做白帆倾诉的对象,但有时候忙得说不了几句。白帆的局长们待白帆很不错,没摆架子。有时候,还在权力范围内批给白帆一些福利。特别是田局和邢副局,给的福利令白帆睡不着觉。白帆不收不行,收下也不行,因为,不好处理。白帆只有将这些人民币存在几张卡里。白帆是不敢将这些福利拿回去给父母亲的。因为,白帆明白如果给了父母亲,会将父母吓个半死。

白帆想着父母养大他不容易,不能陪伺在侧但也不能让他们与自己一样忧患心悸着。对于与同事的关系,白帆觉察到他们的变化。表面上他们一个个依旧尊重白帆,但却不怎么与他聊天了,迎面遇上,打个招呼,那表情也像吃了猪的苦胆。

白帆告诉马书雪,他爱上了听梵音。他去寺院里敬香的时候,听到梵音,心一下子就平静如水。有一次,白帆问马书雪要不?如果想要就给马书雪“请”一个收听器听梵音。白帆还特地嘱咐马书雪说:“对于佛器、佛像,不能说买说拿,只能说‘请’。”马书雪说:“真拿你这个硕士生没办法。我暂时忙,谢谢你好意。”马书雪在心里深深叹息。“我……”白帆还想说什么。马书雪连忙说:“白帆,我最近与我董事长一起去西北城市考察,董事长很重视,等我回来后,就回南江市与你聚聚,好久没有一起小酌啦。”白帆听了,只好挂了电话。

然而,马书雪还没有回南江市,白帆却好梦做到头。那天,市纪委来了几辆车,车里下来的人是公检法三家的。白帆一下子蒙了,开始担心、害怕,更憋闷,扰得他寝食难安,日不困夜不宁。白帆的血液开始在血管里波浪滔天、汹涌澎湃。

白帆转念一想,没贪污没受贿,更没做有损局利益的事,不就是签个字,应该不关他什么事。白帆如此这般在心里安慰他自己。

但是,市纪委来的人太厉害了。不过两天时间,他们就拿着铁锹在局后院那棵古樟树下挖出一个黑色的塑胶袋。黑色塑胶袋里有个很精致的塑胶盒,打开塑胶盒,几张银行卡在里面探头探脑的。白帆一下子傻眼了,那是他埋的,卡里面有他的信息,有他这许多年积累的银子,数额足以令许多没见过大世面的人咋舌。

白帆明白,纪委的人很快就会知道银行卡的主人是谁……

其实,几个月前,马书雪就回到了北清市,本来想回南江市与白帆聚聚的,但是,公司又承接下改造北清市大片旧城区的房子。马书雪成了一个与时间赛跑的人,容不得他停下脚步。就在马书雪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接到白帆的同事打的电话,告知白帆的噩耗。医检的结果,白帆死于心肌梗死。

马书雪虽然是白帆的弯来绕去的亲戚,但是,他俩的友谊早就超越了亲戚的界限,像兄弟一样。马书雪向公司请假帮助白帆悲恸的父母亲打理白帆的后事。

白帆死后,市纪委调查小组封存了那些局里的文件,脸色沉重地离去了。看得出,他们一个个黑着脸,没有谁露出因为查出实据而轻松地微笑一下。看得出他们的无可奈何,因为白帆死了,死无对证。

殡仪馆里,白帆的父母痛哭失声、死去活来。马书雪痛失一起玩大的伙伴,心里也很难受,但是,他还得强打精神劝慰着白帆的父母亲。白帆对不起他的父母。白帆父亲的背驼了,母亲的腰弯了,头发也如雪山一样白而且苍凉。

邢副局从身上拿出一包纸巾,用小指甲挑破那层薄薄的塑胶纸,从里面挑出一张,慢慢地擦着眼睛。邢副局对白帆父母亲说:“老人家,请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多保重自己才是对得起小白在天之灵。”田局也拿出口袋里的纸巾,从中抽出一张揩着眼睛,脸上的肌肉随着纸巾的擦抹而跟着颤动。田局依旧亲和,他伸手去扶白帆的父母亲。

白帆的父母亲对着几位局长连连作揖,跪下磕头……

马书雪陪着白帆的父母亲打理好白帆的后事,才返回公司。令马书雪想不到的是,一年后,白帆的父母亲也相继去世。可想而知,两个老人在失去唯一儿子的那种悲痛心情。马书雪很自责,没完成白帆的嘱托。

谚语云:清明要晴,谷雨要雨。这句话昭示着这一年会风调雨顺。但放眼现在的山村,除了六十岁以上的几个老人留守着,就是这长满萋萋青草的坟茔。中午时分,阳光分开云层,橘黄色的,天气晴朗起来,阳光温驯地抚摸着墓碑,忽然,马书雪看到白帆微笑着坐在坟茔旁……他愣怔了一下,擦擦眼睛,原来是幻觉。马书雪给坟茔培好土,插好花,撒些冥纸,再静静地伫立在墓碑前。马书雪来祭拜,是想告诉白帆许多事。白帆局里的案子终于侦破了,原来,办案组并没有放弃侦查。

“白帆,你真傻呀!”马书雪咕噜了一句。

山村野外,万籁俱寂,但是,清明过后,山花一定会“滋滋”地冒泡,春天的绿色与红色会将灰黄色的大地全部覆盖。

“下个月,我就要去巴基斯坦援建了,只有等到我回国,再来看你。”马书雪因为努力与刻苦钻研,董事会很重视他,重要的岗位非他莫属。马书雪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墓碑,深深地吸口气,再慢慢呼出。

山是好山,水是好水。人死不能复生。马书雪忽然想起他父亲恨铁恨钢的那句话:“马书雪,你得给老子找个儿媳妇,给老子一个孙子,你这不孝的东西。”他望着漫山遍野的山花,一时间,竟然无语凝噎。马书雪想,出国之前,要请个十天八天的假,好好陪陪父母,好好喝旮旯村的水,旮旯村虽然偏僻,但很宁静。想起白发苍苍的父母亲,马书雪决定,三年援建期满,回国就处个对象,生个孩子。

猜你喜欢

南江父母亲局里
四川南江:抓培训提技能促进返乡农民工创业就业
四招破解南江安全运输瓶颈
物探方法在南江尖山石墨矿中的选择及应用效果
偶尔
清明祭
南江大峡谷高桥主跨合龙 施工难度全国罕见
怕记住
做父母不当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