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生日快乐

上海大学 李玢玥

“求求你，求求你，让他回到我身边……”女人的抽泣声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突兀。

“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成全你。这一次记得好好爱他。”科学家按下了启动键。原本紧闭双眼的男孩睁开眼，澄澈天真的蓝色眼眸中闪过机械的光芒。

盖亚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将作业本拿给家庭教师李检查。安妮一家旅游回来了，隔壁又热闹了起来。在安静而又寒冷的冬天夜晚，安妮银铃般的笑声在盖亚听来格外刺耳。安妮一家在暖融融的房间里尽享陪伴的乐趣。而盖亚在严肃认真的家庭教师李面前完全放松不起来，他甚至无法想象为何安妮会与父母的关系这样亲近。

安妮长相一般，却娇滴滴的，像个小公主。安妮会因为早起而一天都带着起床气，会因为一件小事不满意而讲话带刺，会因为饭菜不合胃口而大喊大叫。饶是如此，安妮的父母仍对安妮百依百顺。安妮的爸爸大概是一个工程师，他总是在出差，按照安妮妈妈的话来说，安妮爸爸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但不论多忙，安妮爸爸总会在晚上抽出时间来打电话给安妮，陪她聊天，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安妮无数次地向盖亚炫耀她所感受到的父爱。而安妮妈妈则是全职家庭主妇，热情奔放是她的代名词。每次盖亚与安妮一同玩耍回家时，安妮妈妈总是站在门口邀请盖亚一起共进晚餐。

“这道题目做错了，这种题型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以后不要再错了。”家庭教师李的声音将盖亚发散的思绪拉回了这个安静而又压抑的房间。他看向做错的题目，哦，是那道他拿不准的思考题。不对，李老师说什么？盖亚一直以来都是过目不忘，这种题型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做过。他疑惑地看向家庭教师李，捕捉到了家庭教师李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家庭教师李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一个星期后就是你的八岁生日了，好好和你的父母聊一聊吧。今天的家教就到这里了。”

盖亚回忆起一个普通的下午，那时他刚刚过完七岁生日，他沉浸在长大一岁的喜悦中。父亲那天有要事在身，但母亲因为那天没有课，所以待在家中。盖亚想到母亲曾精心为安妮准备生日礼物，于是就跑到母亲身边，想躺在母亲怀里撒娇，问问生日礼物的事情。谁知，母亲一把推开了盖亚，脸上浮现出盖亚从没有见过的表情，那表情很复杂——有痛苦有挣扎，盖亚无法清楚地读出那表情所蕴含的所有情感，但他清清楚楚地察觉到母亲不爱他，甚至于很厌恶他，不知道是从何而起，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盖亚在脑中一遍遍回想自己近期的所作所为，想找到自己的错误以此来安慰自己母亲并不是不爱自己，可是失败了，他必须接受这个现实——母亲讨厌他。盖亚曾想等父亲回家问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用父亲所教他的男子汉的方式，直白、清楚地知道真相，可父亲只是一脸疲惫地推开他，喃喃自语着什么，他听不清。

“咚咚咚——”安妮的敲门声将盖亚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圣诞快乐！”安妮给了盖亚一个大大的熊抱。“圣诞快乐。”盖亚无精打采地回应着。安妮却仿佛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神神秘秘，环顾四周，确认家中只有盖亚一人后，小声地说：“盖亚，叔叔阿姨是不是对你并不好？”盖亚心底一惊，平安夜的苹果色上了脸，秘密被戳破的尴尬让他无所遁形。安妮哪里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兀自继续说道：“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旅行的时候，听到爸爸和阿姨通电话了。你妈妈说你死气沉沉，你是不是最近惹阿姨生气了？”盖亚尴尬地沉默着，但安妮还是继续说道：“盖亚，下周日就是你的八岁生日了吧，我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啦！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到时候不要太感动就行了，但是你生日的时候最好不要喝家庭教师李带来的饮料。”听了安妮的话，盖亚感到更疑惑了，他不清楚什么饮料，但在自己生日的时候送饮料并不是家庭教师李的风格。盖亚看向安妮，一副泄露了最高机密慷慨就义的模样让盖亚哭笑不得，他拍了拍安妮的肩膀，回答道：“嗯，我会注意的。”

盖亚的八岁生日到了。盖亚的父母在这一天早早回了家，在家庭教师李还在给盖亚上课的时候，他们已经买回了生日蛋糕。盖亚自然是无法专注听李的讲授，他的心已经飞到父母为他准备的礼物上了——爸爸妈妈还是爱自己的，对吧？课程结束的时候，李拿出了一瓶饮料，一脸严肃地说道：“盖亚，尝尝吧！这是你最爱的可乐的新口味。”盖亚想起了安妮的话，但他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他喝下去了？”妈妈的声音萦绕在盖亚耳边。

之后，盖亚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的早晨天气晴朗，盖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到妈妈坐在自己的床边，盖亚感到恍惚，今天自己已经八岁了吧，可是妈妈说：“盖亚，你今天七岁了，要更懂得照顾自己。昨天你早早就睡下了，安妮还遗憾没亲自把礼物送给你，李先生一会儿就回来给你复习功课。”

盖亚听着妈妈的话，感到错乱，明明昨天自己即将要过八岁生日，不对不对，自己就是要过七岁生日，妈妈还兴高采烈地为自己准备生日惊喜，过去的六年里妈妈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自己还没有忘记，大概是今年自己七岁了，妈妈觉得我应该成为依靠自己的男子汉的缘故吧！盖亚这样安慰自己，待妈妈离开后，盖亚迫不及待地打开安妮送给自己的礼物，却没想到里面竟然是祝自己八岁生日快乐的贺卡，盖亚疑惑着，有些气愤怎么自己最好的朋友也记错了自己的年龄，旋即盖亚注意到安妮留给自己的纸条——盖亚，我很为你难过，但是如果你想长大，请去寻找机器源晶吧，也许那样叔叔阿姨就会喜欢你了。

“咚咚咚——”安妮独特的敲门声响起，盖亚急忙开了门，似乎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安妮。盖亚想向安妮解释自己的爸爸妈妈一直很喜欢自己，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话，今天妈妈的冷淡是他实打实地察觉到的。安妮虽然心高气傲，对朋友却十分真心，她说：“盖亚，我在我爸爸的实验室里找到了这个，或许你可以看看。”

盖亚的目光落到安妮的手中，那是一个样貌丑陋的机器人，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与他的长相极其不相称。盖亚认真地注视着机器人的眼睛，机器人的蓝色眼睛闪过金属的光泽，盖亚竟然被吸了进去。机器人的识海中是一个个碎片，整齐地标注着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一直到第六年。盖亚毕竟只是一个刚满七岁的孩子，哪里见识过如此高科技的场面。他伸手想去抓那碎片，曾经的记忆随着记忆碎片涌入盖亚的脑海。

第一年，盖亚看到记忆碎片中的自己和同学一起放学回家，去庆祝自己的八岁生日。他蹦蹦跳跳地走在马路上，却在玩闹中忽视了红绿灯。盖亚看到后想要阻止碎片里的那个自己，却没有人能感受到他，他才明白碎片里的盖亚只是回忆影像，无法更改，但他真的不记得自己曾出现危险。当碎片里的盖亚被送往医院，盖亚看到放下工作赶来的哭泣着的爸爸妈妈。他想安慰他们，却无可奈何。镜头一转，盖亚来到了一间实验室。

“求求你，求求你，让他回到我身边……”盖亚从来没有看到妈妈那么崩溃地恳求别人。

“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成全你，这一次记得好好爱他。”盖亚顺着声音看去，那人竟然是安妮的爸爸，他的表情沉重而悲伤。而科技床上躺着的是熟睡的自己，在安妮爸爸按下按钮后，熟睡的自己睁开了蓝色的双眼，而盖亚的妈妈立即冲了上来，紧紧地抱住自己。

看到这里，盖亚一头雾水，自己并不记得过去的六年里发生过这些事情。

第二年，记忆碎片展现了冬日里其乐融融的一家——记忆碎片中盖亚的父母在为盖亚准备惊喜礼物，将准备的蛋糕藏在了厨房里，盖亚走进厨房，那蛋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祝小男子汉七岁生日快乐！之后的场景是记忆碎片中的盖亚回家，一家人在欢声笑语之中庆祝盖亚的七岁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这是盖亚无比熟悉的场面，因为盖亚现有的记忆中昨天父母就是这样给他唱着歌，可是他心底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因为今天早上妈妈对自己的态度与记忆碎片中的并不符合。

第三年，依然是冬日里的庆生场面，盖亚再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蛋糕上写着：祝盖亚七岁生日快乐！从第三年开始，每次记忆碎片中的盖亚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妈妈总是坐在他的床头，态度却一次比一次冷淡，神情复杂，甚至在第五年时，她崩溃地抽泣，在盖亚醒来后冲盖亚喊着：“你不是个人，你不是个人……”

第六年，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那是盖亚刚过完七岁生日的下午，记忆碎片中的盖亚刚想亲近妈妈，却被一把推开。然后是家庭教师李的到来，带着一瓶饮料。

盖亚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明白了。他不是人类，他只是十一年前死去的人类盖亚的替代品，前六年的记忆固然是美好的，但那不是他。即将七岁的人类盖亚死在了那场意外中，而盖亚的父母接受不了失去盖亚的痛苦，也后悔因为工作繁忙没有给盖亚一个他想要的生日派对。所以他们央求安妮的爸爸——一个科学家，制造出了机器人盖亚。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的盖亚，不会长大永远停留在七岁的机器人盖亚。

盖亚低声抽泣了起来，机器人也和人类一样啊，他也会心痛，他也会难过……安妮在旁边安慰着盖亚，说道：“去我爸爸的实验室吧，那里有机器源晶，一定可以让你变成真正的人类的！”

盖亚下定决心，是啊，只要变成真正的人类就可以得到爸爸妈妈的爱了吧，哪怕只能成为人类盖亚的替代品。于是，两个七岁的小家伙，不，准确来说盖亚已经十四岁了，想要偷偷出发去获得机器源晶。家庭教师李却突然出现在门口，他似乎已经洞察了一切。

盖亚安静地望着家庭教师李，他很想从他的口中了解更多。家庭教师李似乎也于心不忍，说道：“盖亚，这一次我给你喝了留存记忆的饮料，所以你才会感觉到错乱……这并不是你的错，或许是你的母亲一开始就错了。”

这是严格的家庭教师李第一次这样轻声细语地和盖亚讲话，盖亚却还是坚持想要去寻找机器源晶。“机器源晶可以让我长大对不对？”盖亚这样问道。

家庭教师李迟疑着，让安妮先回家。听到安妮进了家门后，李拿出了另外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记忆机器人，说：“你看看这个吧。”

盖亚看向那个机器人，安妮与盖亚在盖亚遭遇意外的那一天是一同回家的。当盖亚即将遭遇意外时，安妮小公主忘记了害怕，挺身而出。最终的结局是盖亚成了植物人，而安妮却永永远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安妮她为了救我……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一段？所以，安妮她……”盖亚疑惑地问道，隐隐地压抑着哭泣声。

“安妮与你不同，她是完完全全的机器人，而你是拥有人类之心的，只是被装在机器的外壳里，长不大而已。”李简短地说出了真相。

“那安妮也是每年都要更新记忆吗？”

“不，她本身就是机器人，她只是转录了安妮的记忆而已。”

听完李的话，盖亚的希望破灭了。原来，不管是作为人类，还是机器人，都改变不了他已经死去的本质。而他就这样有违生命规则地存在着，只是因为父母所谓的弥补。可是，他们除了第一年是真心地放下工作陪盖亚游山玩水，给盖亚过生日，之后的六年他们又在做什么？不过是像往常一样继续忙着工作，甚至开始厌恶这个长不大的自己……因为自己并不能满足他们的情感需求。

盖亚看着自己的躯壳，按照时间年龄来算，今年是这副躯壳的七岁，却是盖亚的十四岁。而作为机器人的安妮，今年却是刚刚好好的七岁。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自己到底变成了怎样，只有安妮一直把自己当作最好的朋友，而自己之前还一直认为安妮娇生惯养，一身公主病。而爸爸妈妈，他们始终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他们或许学不会怎样去爱。即使有弥补一切的机会，他们仍然不会珍惜……

盖亚的目光慢慢上移，他看着大理石桌子所映出的自己的眼睛，机械的流光一闪而过，像澄澈的大海，可以包容一切。盖亚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毁灭了自己的意识。

在意识渐渐消散之际，盖亚听见妈妈破门而入，哭泣着指责家庭教师李……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是盖亚刚刚满七岁的第一天，也是盖亚死去的第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