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门没有消波块
2023-01-21兔草
兔草
1
醒来时,列车正穿过山洞,窗外一片漆黑,严歌透过玻璃反光窥到自己的脸,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她猛然忆起数日之前在墓地里看到的那张遗像——照片里的女人和她长得太像了,这让她瞬间恍惚,以为那坟是她自己的。为了抵御死亡幻觉,她偏过头,躲入车厢内小孩的笑闹声中,在这样的嘈杂里,她有一种愉悦活着的感觉,好像她和那些小孩一样年轻。列车钻出隧道,重又返回刺眼的光亮中,她打了个呵欠,还想继续睡一阵。这或许是多年差旅生活养下的恶习——在家中一米八的大床上睡不着,在火车上的窄位里却睡得香。
小时候,人们总唤她“野伢”,说她喜欢在外头野,不落家。长大了,严歌倒真成了一个“无法归家的人”,几乎每一份工作都需要长时间出差。比起家里的客厅、卧室,她更熟悉飞机场、火车站。这是难得的假期,她本该在家中休息的,但连日的失眠使她心慌。她背上行囊,重又踏上旅程,不过这次并非为了拜访某位客户,而是去寻一个相识多年的友人。说是朋友,其实她们根本没在现实生活里见过面、聊过天。说是陌生人,但她们在网上早已是挚交好友。她无法界定这样一种关系。有段时间,她想把网戒了,把没有见过面的人全部删除,有一阵,她又觉得从小就认识的那些人并不是什么至交,她们看起来介入过彼此的童年、少年时代,但在成人后踏上了完全不一样的道路,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精神沟通和交流理解。
凌帆去世的消息你应该知道了吧?之前我们总是说要去找你玩,但拖了这么久都没有成行。现在凌帆去世了,我才觉得后悔,应该早点去找你聚一聚的。前几天,我看到你住的附近在搞一个艺术活动,叫“降临”,说是一个艺术家做了一个巨型的消波块扔在海边,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想去看看,顺便找你玩。
消息已经发出去三天三夜了,“迷宫”并没有回应。自凌帆去世后,“迷宫”也消失了。严歌打开她们三个人组的小群,把群名从“三个人一台戏”改成了“一起去看消波块”。严歌和凌帆住在同一座城市,早在线下见过面,但“迷宫”倒是和其名字一样,神神秘秘的,连性别都成谜。“迷宫”从来不发照片,也不袒露自己的真实性别,更不说任何与其现实生活有关的内容,“迷宫”所有的聊天都停留在精神层面。每当严歌无法抵御现实海浪的猛烈侵袭时,她就躲进这样一个避风港中倾诉烦恼。高考失利后,严歌进了一所三本院校,她感觉跟整个学校的氛围格格不入,当别人都沉浸于谈恋爱和玩乐时,她一头扎进图书馆,开始研究荣格心理学、量子物理、小众电影、拉美文学。宿舍里的女孩放着流行音乐,讨论着爱慕的明星,她就一个人戴着大耳机,把自己关进重金属的世界中。在校园里,她表现得像有社交恐惧症,到了网上,她则性情大变,变得活泼开朗。当时正流行撰写个人空间、部落格,她常在深夜游走于不同的部落格间。这种感觉很特别,像是走进一个又一个的房间之中,这些房间不是由实物造成的,亦没有桌椅、板凳,里面只有墙壁,墙上全是各式各样的文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忽而迷上了一个名叫“浮玉”的人。她喜欢浮玉的文字,直抒胸臆,又带着一点儿侠气。可没过多久,网上传来了浮玉的死讯,说其在家里洗澡时,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她留下的最后一篇文章叫《下世纪再嬉戏》。
后来凌帆总说,她们三个人是因死亡结缘的。严歌觉得“死”字不吉利,反驳说,她们是因为欣赏同一种文风认识的。文学是不朽的,可以抵御死亡。作家会死,但文学不会。每次谈到这里,“迷宫”总是哈哈大笑,说群里的氛围实在是太严肃了,不如聊些轻快一点的东西吧。严歌其实比谁都清楚凌帆对死亡的恐惧与迷恋,当她们这些人还浸泡在青春期的各色烦恼中时,凌帆便已收到死神下的判决书——她得了一种无法治愈的先天性疾病,这导致她无法进行剧烈的体育活动,而且只要情绪激动便会喘不上气。医生说这种病治不好,患者通常只能活十年左右,要是好好调养、治疗,或许能延长到二十年,但治愈的希望是渺茫的。当时韩剧流行各种绝症、失忆等情节,凌帆的病不但没有得到旁人的同情,还成了周围人耻笑她的把柄,她们用各种语言和手段刺激凌帆,企图逼对方承认自己装病。凌帆将这些事转述给严歌时,表情很平静,似乎没有任何的怨恨,但严歌却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无法忍受。
“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每个人的命运都是随机派发的。一开始可能接受不了这些事,时间长了就好了。不生气了,也不想吵架,反而觉得很轻松快活,因为我可以游戏人间了。”
大学毕业后,凌帆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去上班。她在家里接点自由撰稿的散活儿,然后用手头仅有的钱买点基金,炒炒股。严歌羡慕这种自由的生活,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父母也不允许她这样。家中闲聊时,她常和父母谈及凌帆的事,说着说着,母亲就会一脸严肃地看着严歌道:“你怎么能跟她比呢?她有疾病啊,你又没有,你是一个正常人。”
到目的地时已是傍晚,严歌停在半山腰,看着绯色的云霞,陷入一种浪漫主义情结之中,她相信这是一种好的预兆,暗示她能实现心中所想,毕竟昨日的天气预报还写着今日将落大雨,现在却一片晴好。她循着手机上保留的地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朝上走,走到平地,她望着坡道尽头,深吸了一口气。六年前,她心血来潮,疯狂想知道“迷宫”的真实住所,为此,她下单了《博尔赫斯全集》,说要作为礼物赠送给“迷宫”,“迷宫”没有犹豫,留下了自己的地址。那之后,严歌便觉得,她或许可以在某年某月某日来个突然袭击,让他们这段友谊由虚拟世界转回现实之中。
沿街的房子都老旧不堪,还有一些已经无人居住,现下是旅游淡季,也没看到什么游客。严歌看着门牌号,一个一个地数,像是在破解一道谜题。终于数到了心里那个数字,她抬眼一看,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一栋两层楼高的房子,没有门,里面也无人居住,门口有一个绿色的小邮箱,但早已锈迹斑斑。屋内乱糟糟的,有裸露出内胆的沙发与碎了的镜子,再看看地上,有动物粪便与蠕动的虫。严歌很快灭了手机上的电筒灯,退出屋子。这让她想起古早恐怖片里的种种情节,譬如少女去拜访通信多年的心仪之人,结果却来到一座布满了坟墓与白骨的城堡之中。这里之前有人居住过吗?这里之前的确是“迷宫”的家吗?
天已经完全暗了,严歌站在街上,不知所措,她确实定了一处海边民宿,但完全不想去。理发店的三色灯亮了起来,严歌瞅了一眼,想起这玩意儿在城市里已经不多见了,小时候倒是看得多。她在书里看过,说古罗马时期,理发师不仅给人理发,还提供一种特殊的“放血疗法”,这种保健服务是被官方明令禁止的,所以他们用了这种标志性的三色螺旋招牌来暗示客户。红色代表动脉,蓝色代表静脉,白色代表的则是纱布。到了20世纪,这种谣言被攻破,相关的服务也消失了,三色灯的醒目感被保留,成为全球理发店的共同标志。
严歌摸了下自己枯草般的头发,想着待会儿回民宿再洗一洗。已经好久没理发了,但她也没什么感觉。年轻时,爱时髦,两个月就烫一次头,还喜欢染发。现在呢,她快四十岁了,头发越来越少,已经不那么爱折腾了。
“洗头发吗?”理发店的阿姨倒是热情,跑出来问严歌有没有兴趣洗个头,严歌本想拒绝,但又想起或许可以从这个本地人身上套出一点关于“迷宫”的消息。这么想着,她又点了点头,步入了理发店中。墙壁上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明星,海报颜色已经完全褪掉了,另一边有一些《还珠格格》的海报。严歌之前听过一种说法,说小地方的流行文化是落后于大城市的,看来的确如此。她一路走过来,仿佛走回童年的生活记忆之中。
“干洗还是水洗?”阿姨问。
“干洗吧。”
“手重了的话跟我说啊。”
严歌闭上眼,陷入回忆之中。阿姨的手不重,很温柔,像是在按摩。她想起之前看的一个惊悚短片,叫《海马洗头》,说是有一个叫“海马洗头店”的地方,人到了那儿,可以选择性地把快乐或悲伤的记忆洗刷干净。严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憔悴的中年女人的脸,眼圈周围黑黑的,眼袋也大,法令纹格外明显。在她的头顶,洗头发的阿姨正在辛勤劳作,那些洗发水造出的泡沫越聚越高,像一团棉花。有时候阿姨动作大了,泡沫会飞溅入眼,严歌下意识地闪缩了一下,自己揉了揉眼,把洗发水给撇了出去。
“不好意思,我给你拿纸擦一下。”
“没关系的。”
又干洗了一会儿,阿姨说时间差不多了,问严歌可以不可以冲水了,严歌点了点头说:“好。”
“我给你贴个眼膜吧,你休息一下,看你的样子,好像很累。”阿姨笑笑说,“没关系的,眼膜不要钱。”
是那种随着时间推移会逐渐升温的蒸汽眼膜。过去出差时,这眼膜是严歌行李箱中的必备物品,好几次,她抱着电脑写方案写得头晕眼花,就撕下一片眼膜贴上。不过贴完后,她也不敢睡觉,而是立刻洗个脸,继续写。她厌恶这种疲于奔命的生活,但又假想不出另一种生活。每当精疲力竭时,她就在那个三人小群里大肆抱怨,好在凌帆与“迷宫”总能用各种方式接住她的话题,使她不至于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现在凌帆去世了,“迷宫”失踪了,那个群成了个墓地,再无活人气息。好几次,严歌在里头自言自语,发了一大段的话,但里面再也没有其他人的回复了,像是朝水里掷了一块激不起任何涟漪的石头。
“阿姨,我想问下,你这个隔壁有住过人吗?”
阿姨的手停在严歌的太阳穴上道:“好久没住过人了哦,起码有十年了吧。怎么,你是来找人的?”
“没有,没有,就是随便问一句。”
“我感觉你太累了啊,我慢慢给你洗,你可以稍微闭着眼睡一下。”
严歌缓缓闭上眼,感受温热的水流抚过自己的头皮、发梢……在水的作用下,记忆也被冲刷了出来。她再度想起第一次见凌帆时的场景。那一年她二十四岁,本命年,在北京工作。十一假期的时候,她回到老家,约了凌帆见面,位置是新开的星巴克。她来得早些,凌帆则迟到了十分钟,她把一只新买的芳香护手霜赠给了凌帆,说是在泰国旅游时买的。凌帆笑着收下了,说咖啡她来买单。她们那天聊了许多话题,从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歌到费德里科·费里尼的电影。她笑着对凌帆说自己打算回家乡了,但感觉能聊得上天的人不多,还好有你在。凌帆则说她一眼就从人群里认出了严歌,因为她打扮得和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人不一样。“是褒义的。”凌帆眨眨眼强调道,“你比很多人都有意思。”她们又继续聊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发现自己最初在这个城市里的居所其实只隔两站路,更神奇的是,她们出生在同一家医院,只是一个生在四月,一个生在八月。
墙上的钟都锈了,但时针是准的。时间不早了,严歌打算离开这里去往民宿,那边的老板已经打来好几个电话了。
“准备在这边玩几天啊?”结账时,阿姨热情地问着。
“还没想好。”严歌说,“好玩就多玩几天,看情况吧。”
扫付款码的时候,严歌突然瞥到了柜台的桌脚,下面垫着一本书,她出于好奇,蹲下来看了一眼,发现是《博尔赫斯全集》里的一本,书的中央已经被桌子压变形了,她立刻站起来冲着刚才给她洗头的阿姨吼道:“你这书是哪里来的?”
“怎么了?这是我儿子不要的书,我看大小蛮合适的,就拿来垫桌子了。”
2
严歌推开窗,试图灌一些海浪声进来,但撞入眼眸的却是明晃晃的黄色警戒线——这条线将大海与人隔绝开来。严歌下楼,在民宿大厅吃早餐,老板摸着头走过来,露出抱歉的样子说,夜里有两个年轻人被浪卷走了,这里成了危险地带。前几天来这里的人也确实太多了,是不太安全。严歌叉了块苹果,打开微博,发现少年在海边溺亡的新闻已经上了热搜,里面交代了两个男孩的背景,说他们都是高三毕业生,刚高考完,两个人是网友,一起结伴来玩的。还有人传送了出事画面,严歌看着其中一个男孩本来已经挣扎着露出了脑袋,下个瞬间,浪又如海神的大手将他按进水中,两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在凌帆和严歌的老家有一处名为凌波门的地方,每年都有人在这溺水。这里毗邻某知名学府,之前有一个露天泳池,后改为了栈桥,说是桥,其实只是两条石灰色的路。一开始,这儿并不出名,只是偶有人在此戏水,后来因为这里看日出全无遮挡,有湖天一色之景,在网上被炒作了起来。现在更成为各地游客打卡清单中的必去之地。有一年夏天,严歌约着凌帆一起去了凌波门。严歌胆小,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脚挪到了细长窄的栈桥上,而凌帆则杵在起点,一动不动。
“你看这些桥像不像迷宫?”凌帆笑着说,“就是有一部分在湖面下,有一部分在湖面上。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湖面上的部分。”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瞎说的。”
凌帆笑着,风吹起她的灰色裙裾,让她看起来更加苍白瘦弱,可她个子又是高的,整个人像是电线杆上裹了块灰布。因为常年气色不佳,凌帆很爱涂口红,一眼望去像是旧瓷器上描了新颜色。
严歌不说话,但心里知道凌帆有点儿喜欢“迷宫”,她其实也喜欢,只是她不说。那时群里的氛围颇为暧昧,像是两个女孩互相掩藏着心思,而男孩却对此一无所知。严歌有时也会开玩笑说,你们都没见过面,你怎么能确认“迷宫”是一个男人?而这时凌帆总是胸有成竹地说,不用见,她就是知道。
吃完早餐,回到房间,严歌盘腿坐到白色床单上,开始拼前一天没有弄完的拼图。这图是凌帆送的,之前一直来不及拼,被放在衣柜的最上头,现在取了下来,才知道终稿是爱德华·霍珀的《航行》。这幅画的色彩与画面都很简单——巨大的帆船占据了视觉主体,乍一看,整幅画里似乎空无一人,但再仔细瞧下去,会发现有两个男人正低着头在驾驶着船,白色的帆像巨石,压在二人头顶。有一年,凌帆生日,吹蜡烛时,严歌躲到其耳边,悄悄问:“你许的什么愿?是不是找对象的?”凌帆说:“不是的,我这种人找对象是祸害别人,万一哪天我死了,那另一个人怎么办呢?”严歌又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凌帆说:“我想要的太简单了,就是一个人独自出海。”
凌帆想做水手,但身体素质不允许,她把自己所有的梦想都埋了起来,又给自己画了一个“游戏人间”的外壳,好多次,严歌觉得受不了了,因工作或失恋哭得稀里哗啦,而凌帆却对每一件事都表现得漫不经心。严歌想说羡慕凌帆,羡慕她不用上班,羡慕她的父母那么开明豁达,羡慕她的情绪总是那么稳定。可转念细思,这样的生活要用一副病体去换,自己真的愿意吗?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她趿拉着拖鞋,打开门一看,是老板。老板笑眯眯地说,楼下有个人找她。她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朝下张望,恰好可以看到来者的头顶——那是一个头发焗了油的女人,身材有些胖,还背着一个蛇皮袋子。
是理发店的老板,那个为她洗过头发的女人。那天夜晚,她们聊了很多事,关于女人的丈夫、女人的儿子、女人的生活。严歌话少,说得不多,女人话多,但很多事不过脑子。严歌本想追问女人的儿子是不是就是她认识的“迷宫”,但女人拿着电吹风,望着上端有些开裂的镜子,陷入了沉思之中。女人说,关于她的儿子,其实她知之甚少,那是一个古怪的孩子,内向,不活泼,喜欢看书。从少年时代起就独来独往。他最爱去的地方是镇上的图书馆,虽然那里破旧、潮湿,一整个室内都是咸腥的海风味,藏书也不多,但少年甘之如饴。那后来呢?严歌追问了好几句,想搞清楚这个少年的下落。女人停了电吹风,挽起电线,屋子里充斥一股焦煳味。
“后来,后来他就去海上了,跟他爸一样。”女人叹了口气道,“不过呢,他还是听话的,也蛮孝顺,经常跟我联系。只是不发视频,他说他不喜欢视频,而且海上信号不好。”
“哗啦”一下,信全部掉了出来。女人说:“你是不是就是跟他写过很长时间信的那个人?七年前吧,七年前,我看到他带过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女生回来。瘦瘦的,下巴尖尖的。我那个时候高兴啊,我以为他会结婚,然后生个孩子,我就帮他带孩子,结果呢,他还是去当海员了,好几年都不回来。”
严歌拾起桌上的信,看了眼字迹,心跳加速。信一来一回,明显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的字她认识,是凌帆的,而另一个人的字,她很陌生,是第一次见。她心中的疑惑在这个瞬间有了答案,原来凌帆和“迷宫”早就认识了,早已是笔友,而她是后来加进来的。她不知道为何凌帆隐瞒了这件事。现在,她也没法去问她了。
“您儿子有多久没回来了啊?”严歌颤抖着问。
“大概三年吧。”女人眼角含泪道,“也可能是不愿意见我。”
“不愿见您是什么意思?”
“觉得我给他丢脸了吧。”
这时窗外巨大的充气消波块被海风吹得鼓胀,隐约有一种要被吹跑的迹象。几名工作人员赶紧跑了过去,将捆扎充气消波块的绳索加固。或许是出于对人类的厌倦,严歌自小就有一种奇异的恋物症,她喜欢的东西也怪,不是洋娃娃布偶,不是首饰,更不是包包。她喜欢画室内白色的石膏,半截身体的欧式人像,还有透明玻璃橱窗里那些裸身的没有生命特征的人偶模特。这爱好太奇怪了,她不敢公之于众,她只和两个人说过这件事,一个是凌帆,一个是“迷宫”。凌帆说,她自己更古怪,有一种巨物迷恋症。按理说,人对过于巨大的物体会产生恐惧,她却觉得很震撼,一种很刺激的感觉,那些巨大的雕塑让人望而生畏,但又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气质,人类在那些巨物之前显得无比渺小。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时,我对有些事就释然了。”
那时严歌不理解凌帆这句话的意思,而现在,那巨大的消波块填满了整个窗户,而她坐在这小小的方形民宿之中,感觉就像有艘外星飞船停在那儿,要接什么人回家似的。难怪这个海边的装置艺术作品要叫作《降临》,这和那部同名电影的感觉太相似了。一瞬间,严歌觉得凌帆就是电影里的女主角——虽然她并未习得外星人的语言,可她早已看穿自己的命运。她是先知,是提前一步苏醒的人,她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这是我儿子的照片。我一直留着这一张。他平时都不爱笑,这是唯一一张笑了的。”女人将照片推到严歌面前,严歌接过来,她看见照片里的男孩穿着海员的衣服,笑容灿烂,身后是晴空与大海。原来“迷宫”就长这个样子,如此的清晰、明亮,像一条一眼就可以望见尽头的道路。他和他的网名一点也不像。又或者,这名字其实是凌帆起的,只是男人懒得改,沿用至今。
3
渴,极度地渴,舌头舔到上嘴唇,有血的腥味。严歌摁开房间的灯,想取一瓶矿泉水喝,才发现之前放在冰箱里的水已经被她全部喝完了。再取的话倒也不是很麻烦,走到民宿一楼就可以,那里有一个水吧还有一个双开门冰箱,想喝什么,直接去拿就好。
严歌揉着眼睛,趿拉着拖鞋,走了下去。银白的月光透过窗打在木质地板上,微风扬起白色的窗帘,墙壁上悬挂着船舵与冲浪板。一切看起来如此静谧。走到楼梯中间时,严歌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腥味,像是某种水生生物的味道。她舅妈年轻时曾在动物园工作过,有一阵,园里建了一个两栖动物馆,她常去那里玩耍。就是那种味道,是蛇,或者蜥蜴,又或者壁虎。严歌停住了脚步,扶住墙壁,开始小心翼翼地张望。没过多久,她发现在一楼旋梯的角落处似乎有一个正在滑行的生物,它的皮是花色的,身形似蟒。
“啊——”
严歌的尖叫声划破夜空,惊醒了民宿里所有人。一瞬间,灯光大亮,老板率先冲了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回,倒换严歌尴尬了,因为她分明看清了那花蟒的真身,只是一个玩具罢了。老板没有说话,开始骂自己的儿子,说要他不买这种玩具,非要买,又不收拾好,现在吓到人了吧。被训斥的小孩也不认错,用手扒拉眼皮,朝严歌做了个鬼脸,骂道:“胆小鬼。”
“要不要我们陪你一下?”老板和老板娘观望着严歌说,“反正我们夜晚也有事,可以在客厅里多陪你一下。”
严歌点了点头,坐回了早晨和发廊老板交谈时坐的长椅上。其余的客人继续回去睡觉了,民宿老板和他夫人则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坐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们还玩电脑啊?看电视剧吗?”严歌没话找话地说着。
“不是的,我们在搞点别的事情,在参与一个朋友的葬礼。”老板意识到这种说法很诡异,让人摸不着头脑,马上坐直身体补充道,“是游戏里认识的一个朋友,同一个帮会的。我跟我老婆也是因为游戏认识的。”
已经二十一世纪了,通过虚拟网络建立友谊乃至结婚已经是十分正常的事,严歌单手托腮,望着窗外的夜色,回想起二十年前,她和凌帆、“迷宫”共同参加的那场网络追悼会,当时论坛里很多人都浮了出来,大家以十分原始的发帖接龙方式度过了那个肃穆、悲伤的夜晚。严歌第一次感到,她可以距离一群人这么近又那么远。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身处完全不同的地理位置,有些人甚至生活在大洋彼岸,但在那个夜晚,他们的心连在一块儿,为了同一个人的逝去而惋惜、忧伤。
“来,来,来,快来!”老板把老板娘揽了过去,严歌也好奇地绕到了二人旁边,只见电脑画面中,一群身着仙侠服饰的人正围聚在一片池塘前,在他们身后是亭台楼阁与高悬的月亮。下一秒,烟花绽放,他们都坐了下来,在屏幕上刷着那位逝者的游戏名。
如果“迷宫”没有失踪,严歌大概也会提议在游戏里为凌帆举办一场葬礼。他们三个人虽性格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全是游戏菜鸟。当其他人在那种武侠游戏里,圆自己御剑飞行之梦时,他们三个人找了一款特别童稚的生活类游戏一起玩。那个游戏叫动物森友会,里面玩家角色都是人形,而其他的NPC(非玩家角色)则全是动物。玩家每天要做的就是种种花,钓钓鱼,打扮自己的房子,又或者在广场中央和小伙伴们一起合影,听一个小动物开的演唱会。好几次,严歌一边玩,一边笑着对凌帆说,等我们老了,我们三个人就一起租个院子,然后就像这个游戏里一样生活,一起养老。凌帆每次听到这里,都会淡然一笑道:“我不用养老的,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活到老。”
遗像里,凌帆的脸那样年轻、明媚,像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那张照片是她替凌帆拍的,当时她们两个人结伴到海边游玩。走到一片消波块边,凌帆站了上去,然后指着那些混凝土的几何体道:“你知道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的吗?”严歌以为是建筑废料,摇了摇头。凌帆接着解释说:“这个东西叫消波块,是专门放在海边的,用来吸收海浪或者大水拍打的冲击。这玩意儿一开始是法国人发明出来的,后来普及到了全世界。”
“这个东西真的有用吗?长得跟玩具一样,要是它们有用,是不是海啸就不会威胁到城市了?我看,这些东西就像是多余的装饰品,只有心理安慰价值,没什么实际作用。”
“应该有用吧,只是我们看不到。”凌帆笑着,海风拂起她的长发。她把帽子摘了,任由风穿过她的发丝。没过一会儿,风突然息了。严歌拿起单反,抓拍了好几张相片。
“说不定,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消波块,复活岛人像也是。”
4
翌日清晨,严歌发现海边的巨型消波块不见了,黄色的警戒线也撤了,海边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剩下一片片水泥色的消波块和孤零零的游客。她问老板,消波块呢?老板说,不是在那儿吗?严歌摇摇头说,我指的是那个大的,特别大的,像电影里的道具一样的那个。
“哦,被风吹跑了,昨天后半夜,风特别大。”
夜里,严歌酝酿着退房走人。就在这时,她嗅到了烧纸的味道。窗外,海呈现静谧的蓝色,在海边,许多人在陆地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圆,将纸钱扔在中央。严歌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日历,果然快到七月半了。过去她听人说过,若是在七月半时遇蛇,说明逝去的亲人回来了,不需要害怕,她蜷在白色床单上,又想起那只栩栩如生的玩具花蟒。
为了避免灰尘进来,严歌将房门和窗户紧闭,坐了一会儿,又觉得屋里憋闷。她拿起一个围巾,弄成斗篷形状,披在了身上,步了出去。在开门的瞬间,焦煳的味道混着海风的潮湿味扑入鼻中,她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咳便是勾一发而动全身,整个身体都难受。像是地狱的业火在烧,又像是乐园里的篝火升起。她站在那儿,无处可躲,消波块的颜色越来越淡,融入了环境之中,仿若消失。
“到这边来,这边不呛人。”有人一把抓住了严歌的胳膊,将她拉到旁边,果然,这儿是个死角,风灌不进来,烟熏的味道也少了许多。严歌揉揉眼,定睛看了看眼前人,竟是那个理发店的阿姨。
“缘分啊。”阿姨笑着说,“我们又见面了。”
严歌笑了笑想,这个镇子就这么大,所有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星期里遇上个两三次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是来给我男人烧纸的,他走的时候,我刚怀孕不久,别人都说,把孩子打了吧,免得以后带个拖油瓶,不好改嫁。但不行啊,我舍不得,我感觉我都能听到他的心跳了,怎么能打呢?”
严歌见女人快哭出来,便从荷包里掏出纸巾,递了过去。女人取出一张,擦了擦眼,道了一声:“谢谢。”
“你是不是认识我儿子?你如果认识他的话,就帮我跟他说,跟不跟我视频,跟不跟我打电话都没关系,只需要告诉我一声,他还平安,就够了。我没有那么多的要求。”
过去严歌不懂什么是薛定谔的猫,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模棱两可的事。这一瞬,她突然恍然大悟。如果确定阿姨的儿子就是“迷宫”,那么她可以说他们两个是朋友,是认识的。可如果一切只是凑巧,“迷宫”另有其人,那么,她又怎么执行他人的托付呢?况且,她也联系不上“迷宫”了,这次的寻人之旅是失败的。
纸钱烧完后,火灭了,这里又恢复了一片黑暗。严歌和女人席地而坐,开始聊天,或许是知道此后不会再相见,严歌的态度显得十分的轻松。而女人是健谈的,这或许是多年从事服务业养出来的习惯。
“他好像只喜欢看书,不喜欢人。不喜欢任何人。所以后来我看着他带了个女孩回来,我满心欢喜,以为他正常了,有救了。结果呢,没过多久,那个女孩回家了,我儿子也出海了。”
“你到底是不是那个女生啊?”女人带着颇为期待的眼神望着严歌,严歌接受不了这么高浓度的期待值,她立刻摇了摇头,避开女人的眼神,用游客掉落的树枝在沙滩上胡乱涂画起来。
5
从海边回来后,严歌失眠了三天。第四日的下午,她从箱子里翻出买来的特产,准备给凌帆的父母送过去。凌帆家和她家相距不远,只有半站路的距离。凌帆离世后,严歌和凌帆的几个老同学约定,每隔一阵,轮流给二老上门送吃的,陪老人聊聊天。严歌翻开日历,距离自己履行“职责”的时间也近了。
刚踏进门,一股中药味扑面而来,这是一栋建于八十年代末期的老宅,虽然城里一直在拆拆建建,但这一块儿始终没有被“眷顾”到,还保持着极其原始、落后的模样。
她本想坐下来寒暄一阵就离开的,然而凌帆的父母太热情了,硬是留下她来吃饭。是温馨的一餐,桌上有红烧鱼、番茄鸡蛋汤、清炒莲藕片等,都是一些简单但美味的家常小菜。过去严歌总是夸凌帆家里的家庭氛围好,因为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像朋友而非上下级。凌帆说,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我命不长,所以凡事都哄着我,也不对我提要求。
饭毕,严歌帮凌帆父母收拾好了碗筷,准备回家。这时凌帆的母亲望着她说:“小帆有封信,说是等她走了一个月之后转交给你,放在她房里的书桌上,你进去看一眼吧。”
严歌起身,推开卧室的门,一股海风味弥漫着整个房间,这是凌帆喜欢的一种小众香水的味道,是她们两个人一起买的。严歌按下房间的灯,看到墙壁上悬挂着一个木质的舵,在那只舵旁边是爱德华·霍珀的《航行》。这卧室不大,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但被布置得文艺、整洁。凌帆的床靠着卧室的窗,透过窗,湖面呈现出波光粼粼的样子。房子虽然很老,但毗邻的湖景却是许多高档住宅都享受不到的风景,那张小小的床如同卧在水色之中,如同一艘小船。在床旁边,是书桌,书桌上躺着一封海蓝色的信,信封上写着一行小字——“严歌(收)”。
歌子!抱歉以这种方式和你联系,希望没有吓到你。本来想给你发定时的电子邮件,可是考虑到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什么时候会走,所以只能手写一封信,由我的父母代为转交了。
这一个月里,你还过得好吗?我想我的离开或许会让大家悲伤一阵,但你们很快就会从这种情绪里走出来的。我之前在网上看到过一段话,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老天爷手里的沙子,他把我们撒到人间来,只是让我们玩一会儿的,等他觉得我们玩够了,就会把我们收回去。你曾经对我游戏人间的生活态度表示过不屑,可我觉得你也太紧绷了。你一直小心翼翼避让着什么,好像生怕哪里做得不对,就会出什么大事,其实我想说,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准确来说,这是一封道歉信,我有一些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不讲出来,我会灵魂不安。想必你也早就觉察到了,“迷宫”失踪了。他的离开如此仓促,以至于你无法接受,对吗?
现在,我要很认真地告诉你,从三年前开始,“迷宫”这个角色就是由我扮演的,真正的“迷宫”已经死了。我知道骗人是不对的,可一旦这个谎撒下去了,人就会用另一个谎来圆这个谎,后来积少成多,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模样。好多次,我想找你说个清楚,告诉你有关“迷宫”这个人的全部真相,可是我实在是不敢开口。他的账号本来就是我帮他注册的,所以我有他的密码。
这几年来,我不但在群里扮演着他的角色,还跟他的母亲联系着,阿姨还不知道她儿子已经去世的事。在这里,我要很冒昧地请求你一件事,如果可能的话,你可不可以继续假装“迷宫”还活着,和阿姨继续联系?
你知道的,有些人是另一些人活着的全部理由和寄托。我曾经看过一个科技报道,说用不了几年,待VR(虚拟现实)技术完全成熟后,人就可以用高科技设备和逝去的亲人相见。同时,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完善,还可以利用死者生前的资料来形成一个完整的AI(人工智能),这些AI可以和死者的家属进行对话,就好像那个人还活着一样。很可惜,我还没活到这个技术成熟就已经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也许你并不想原谅我,也许你觉得我说得一切都不可理喻,也许所有的东西都只能等待时间来消化。过去,我们三个人的小群就跟一个防风大坝一样,你习惯在里面倾洒你的喜怒哀乐。而现在,一次抽走了全部的砖石,你可能会觉得非常的难受和不适应。但我希望你坚强一些,尽可能坚强一些。
总说要走,但不知道何时会启程,这个时间点终于来了,人居然变得异常平静。你不用替我难过、哀伤,我已经习惯了。
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你的朋友 凌帆
许多年后,严歌才意识到,凌帆说的话就是一句又一句的谜语,这些词语连成了一片迷宫,她要花好多时间才能参透里面的奥义,找到那最终的出口。她捏着那封信,呆立于窗前,明明是风平浪静的傍晚,却生出波涛惊涌之感。她觉得风很大,很凶,像刀子拍在脸上,她试图躲避这汹涌的海浪,可现实还是不顾一切将她卷了进去。她身心疲惫,没有任何可与之抗争的能力。她掉了下去,被浪卷走了……千钧一发之时,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带了出来,她浮出了海面,但身体还是冷的,冷得像月亮的脸。
她拿起手机,给“迷宫”发了一个信息,房间的角落处,凌帆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这时,凌帆的母亲从客厅走了过来,拿起手机道:“小帆走了以后,我们一直都在给她手机充电的,一天都没有断过。”严歌望着亮起的手机屏幕,想起暗夜森林里的萤火虫,也是这样,一闪,又一闪。
严歌放下信,拾起了书桌上的相框,相框里,是两个女孩的背影。夕阳铺洒在湖面上,栈桥上坐满了远道而来的情侣,两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站在和栈桥有一定距离的地方,静静望着远处碎金般的湖与绯红色云霞。这是在凌波门拍的,当时严歌吵着闹着,说她们认识这么久了,怎么连个合影都没有?凌帆笑着说,你不知道吗?最好的朋友之间反而是没什么合影的。严歌说,不管不管,我今天非要找人给我们拍一张。就这样,她在路边拦下了一个卷头发的男人,让他给她们拍下了这张合影。严歌从相框里取出照片,翻到背面,发现那后面写了四个字——“游戏人间”,这是凌帆的座右铭。这一瞬,严歌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困,她想躺下来,躺到面前那张窄小的床上去,然后任由这张床送她驶向大海。
有一年的夏天,严歌辞了职,有了短暂的休息期,在跟父母吵架后,她搬到凌帆家中住了一阵。夜里,两个人聊了足足五个小时,她们谈到彼此对爱情的看法,谈到对环游世界的憧憬,谈到和父母之间的一些隔阂,谈到闹得沸沸扬扬的世界末日一说。严歌缩在被子里,露出两只小兽般机敏的眼睛,她喃喃着,万一真的世界末日来了怎么办?凌帆笑着说,没关系的,这有什么好怕的?就这样,严歌带着对末日的恐惧睡了过去。翌日清晨,她在朦胧中醒来,窗外还是一切漆黑,太阳尚未造访人间。她揉了揉眼,忽而发现窗外的湖面上停着一艘船,她想叫醒凌帆,告诉对方这一惊异发现,下一秒,她又意识到这太鲁莽了。就这样,她坐在床上,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小船没过多久便走了,又留下空无一物的澄静湖面。严歌回头,发现凌帆转了个身,用背对着她。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凌帆睡得极沉,鼻腔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她背部的脊骨透过轻如蝉翼的睡衣透出来,仿若海边缀成一片的水泥色消波块。